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11


  下了課,志翔走出學校的時候,滿腦子還是雕塑。雕塑的材料有很多种:包括木頭、石塊、銅、鐵……等。自己現在學的偏重于“塑”,而不是“雕”。是用黏土做成坯子,經過翻模,再加工。米開蘭基羅和貝尼尼不是這樣雕的,他們硬用整塊的大理石,一點一點的“雕”“刻”而成。如今市面上到處都是大理石粉的仿制品,用樹脂和大理石粉調和,倒在模子里,出來就是一個維納斯,一個邱比特,一個羅馬女神,一個凱撒大帝……無知的游客仍然當作珍寶般買回家去。可是,這不是雕塑,這,既無生命,也無感情,更沒有“力”的表現!“在所有的雕塑品中,大理石是最大的挑戰!”他朦朧的想著。“如果翻模,銅雕最能表現出‘力’,我應該做一個銅雕,雕什么呢?少女与馬!”
  少女与馬!他眼前又浮起丹荔的影子,丹荔發亮的眼睛,丹荔隨風飛舞的短發,丹荔在月夜里的奔馳。那充滿瘋狂和野性的女孩呵!小荔子,他心里又抽痛了起來。小荔子,為什么那短短的一周,你竟能在我心中銘刻下如此深的痕跡?小荔子!他抬頭望望那黃昏時的天空,晚霞是一層層發亮的云。小荔子,你在什么地方呢?瑞士?瑞士有那么多大城小城,你連地址都不留一個!唉!他歎了口長气,拋開小荔子,不再想她,想想志遠和憶華吧,想想大理石和木頭黏土吧!
  一個意大利小男孩走近了他,伸手攔住他,他認得這男孩,是路角那小咖啡店主的小儿子,他常在那儿喝杯咖啡,吃塊意大利餅當午餐。“安東尼奧,”他說。“你有什么事?”
  那小男孩笑嘻嘻的遞給他一張紙條,對他咧嘴一笑,就一溜煙的跑掉了。他狐疑的打開紙條,惊奇的發現,上面竟是一行中文字,字跡十分陌生,簡短的寫著:
  “我在競技場中等你,請速來一談。”
  沒有上款,也無下款,此條來得何等希奇!他反复研究這紙條,實在想不出是誰寫的。最后,才恍然想起,可能是憶華。他很少有時間和憶華單獨在一起,要不然就有老人在場,要不然就有志遠在場。憶華如果特地跑來找他,准是為了志遠。他心里有些明白了,憶華平日,就總有一份欲語還休的神態,望著志遠的眼光也是心事重重的。准有什么關于志遠的事,或者,她想澄清一下,她和他們兄弟兩人間的關系?想通了,他就直奔競技場。
  羅馬的古競技場,在市區的中心,傳說已有兩千年的歷史。這兩千歲的大建筑物,如今早已只剩下了一些斷壁殘垣,那圓形的外殼還在,但是已經傾圮了一半。走進去,里面是一格一格的、半倒的泥牆,相傳,這些泥牆原在地板底下,是養獅子的牢籠,而今,這些泥牆卻像個雜亂的迷宮。在圓場的四周,有樓梯可以上去,到處都是弧形的拱門。志翔一走進去,就有個感覺,一定有人和他開了玩笑!這當年可以容納五、六万人的大建筑里,何處去找一個不知名的約會者?
  他想了想,就走到泥牆上面,讓自己暴露在圓場的正中,四面張望,他看不到任何人走出來招呼他。他環場而視,這不是旅游季節,競技場中空空蕩蕩的,只有几個意大利孩子,拿這古代不可一世的大比武場,當作娛樂地點,在那些階梯上跳來跳去。他用手圈在嘴上,對四面大聲的,用中文叫:
  “誰在找我?”半坍塌的圓形劇場,響起了他的回聲:
  “誰在找我?”他皺皺眉,困惑的對每個方向看去。于是,忽然間,他看到在一個弧形的拱門下,有個小小的、紅色的人影,坐在空曠的台階上。把那灰色的古競技場,點綴出一抹鮮明的色澤!距离太遠,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他的心髒已猛然間狂跳了起來,腦子里掠過了一個瘋狂的念頭,這念頭又引起了一陣瘋狂的期待、興奮,和瘋狂的喜悅!是她嗎?是她嗎?只有她會想出這种古怪的見面方式,只有她會選擇古競技場!他對那人影奔過去,奔過去,奔過去……心髒被喜悅和期待鼓滿了,他覺得自己像長了翅膀,正飛往一條五彩繽紛的彩虹里去。他覺得自己輕得像一根羽毛,正飄往一個醉人的美夢里去。他看到她了,他終于看清她了!小荔子!他大大的喘了口气,小荔子!他張開嘴狂呼:
  “小荔子!小荔子!小荔子!”
  她坐在那儿,穿著件白毛衣,紅長褲,披著件短短的紅披風。她的短發被風吹亂了,亂糟糟的披在額前和面頰上。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坐在那儿,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他飛奔而來。他奔到了她面前,一下子收住了腳步,停住了,喘吁吁的看著她。她的面頰白皙,眼珠黑幽,神色庄重,坐在那儿,她像個大理石雕刻的、至高無上的藝術品。一點也沒有往日那份嘻嘻哈哈的模樣,更沒有絲毫野性的、瘋狂的痕跡,她像是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嚴肅、庄重、神圣、不容侵犯的圣女!志翔呆了,瞪著她。
  “小荔子!”他啞聲的低喚,仍然喘著气。“是你嗎?小荔子?真的是你嗎?”她凝視他,一瞬也不瞬,眼底逐漸涌起一層悲哀的、絕望的神色。“不是我。”她喃喃的說。
  “不是你?”他怔了怔。“小荔子,什么意思?你怎么了?”
  她繼續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聲音是幽幽的、怯怯的、有气無力的。“這怎么可能是我呢?我一向對什么都不在乎,我不會煩惱,也不知道憂愁,我愛玩愛笑愛鬧,我對什么都不認真!尤其是男孩子!可是,我現在坐在這儿,像個等待宰割的小羊,像個無主的、迷路的小孩……這怎么可能是我呢?我不相信。”她凝視他,眼里有一層霧气。“你會相信嗎?小翔子?為了一個驕傲、自大、莫名其妙的男孩,我竟然單槍匹馬的從日內瓦跑到羅馬來!”志翔呆立在那儿,這篇話是他有生以來听過的最美妙的音樂,美妙得使人難以置信!眼前這張臉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偉大的藝術,偉大得使人難以置信!他瞪著她,長長久久的瞪著她。他听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儿沙嗄的、含糊的、呢喃的說著:“哦,不!小荔子,我不信……”他又大大的喘了口气,眩惑的瞪著她。“我不信,我不能信!小荔子,我從來不相信祈禱,不相信奇跡,你教我怎么能相信?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她忽然間從地上一躍而起,站在那儿,她那黑幽幽的眼睛燃燒起來了,她那蒼白的臉頰漲紅了,她那平穩的呼吸急促了。她張開嘴,大聲的、無法控制的喊了出來: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你這個笨蛋,傻瓜蛋,驢蛋!如果你祈禱過,你不會寫信給我?你不會找我?你一定要把我弄得這么凄慘,一個人跑到羅馬來!你坏!你可惡!你笨!你傻!你糊涂!我恨你!恨死你……”
  “慢點,小荔子,公平一點!”志翔也嚷了起來:“你走得干干淨淨,連地址都沒有留!我怎么寫信?瑞士有那么多城,那么多街,那么多門牌號碼!可是,我還是寄了信的,寄了好多好多封……”“你寄到什么地方去的?”她大叫。
  “寄到你那儿去的!”“我沒收到!”“你收到了的,要不然你不會來!”他毫不思索的叫:“我每天寄一封信給你!到現在,已經寄了三十三封,因為,我們分開了整整三十三天!”
  她咬住嘴唇,緊緊的凝視他,眼淚迅速的涌進她的眼眶,她的嘴唇發顫,呼吸沉重,終于,她迸裂般的大叫了一聲:
  “小翔子!”她投進了他的怀里,他一把抱住了她,立即,他就本能的箍緊了她。她那柔軟的、小巧的身子緊貼在他的怀里,她的眼睛祈求的、熱烈的、含淚的瞪著他。他俯下頭,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睫毛縫里滾落下來,沿著頰,一直流進兩人的嘴里。
  他的心猛烈的跳著,猛烈的敲擊著他的胸腔,猛烈得几乎躍出他的身体,他的唇壓著那柔軟的唇,嘗著那淚水淡淡的咸味。終于,他抬起頭來,把她那亂發蓬松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他用下巴愛怜的,保護的,寵愛的貼著她的頭,輕聲低語。“小荔子,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來,我過得有多苦!你夢想不到,你給了我多少折磨!”
  “我現在知道了。”她在他怀中顫抖著。“你的心在對我說話,它跳躍得好厲害!”她用耳朵更緊的貼著他的胸膛。“我喜歡听你的心跳,我喜歡得發瘋!哦,小翔子,你不要嘲笑我,有這一剎那,我三十三天的痛苦都已經值得了!小翔子,別笑我不害羞,我愿意就這樣待在你怀里,待一輩子!”
  “噢!”她像一股強而有力的火焰,在熊熊的燃燒。他自己也是一股強而有力的火焰,迅速的,這兩股火焰就匯合在一起,燃燒得天都變紅了。“小荔子,我這一輩子也不放你走了,再也不放你走了!”她抬起頭來,仰視著他,彩霞染紅了她的面頰,落日的余暉在她的瞳孔中閃耀。“你說的是真話嗎?”她認真的問。“你真的不再放我走了嗎?”他心中“咚”的一跳,理智有一剎那間在他腦中閃過,依稀仿佛,覺得有那么點不對勁的地方,依稀仿佛,志遠的面龐在遙遠的望著他……可是,丹荔的眼光澄澈如水,丹荔的身子輕軟溫馨,丹荔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丹荔那企盼的聲音和熱烈的告白具有著惊天動地的力量……這力量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淹沒了。他凝視她,那光洁的面龐上還有淚珠在閃爍,他吻去那淚珠,再度顫栗的擁住了她。
  “是的,是真話!”他由衷的叫著:“小荔子!是真話!我怎能放走你?你就是我的藝術!我的快樂和幸福!放走你,等于放走一切!”“那么,”她輕聲說:“我是悄悄离家出走的,你預備怎么安排我呢?”“什么?”他嚇了一跳,推開了她,仔細注視她。“离家出走?你父母不知道你來羅馬嗎?”
  “他們知道。我在桌上留了張條子,上面寫著:我到羅馬去學音樂。就這樣來了!”
  他沉思了。初見面的那股巨大的狂熱和惊喜被現實所帶來的問題給壓抑了,一切不愿考慮的、不想考慮的問題都在他腦中涌現。自己的生活還在倚賴哥哥的勞力,如何去安排丹荔?那出身豪富,從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喜悅從他的眼睛里悄悄消失,他不由自主的在台階上坐了下來,用手無意識的扯著自己的頭發。心里像有一堆纏絞不清的亂麻,怎么也整理不出頭緒來。“嗨!”丹荔細聲細气的說:“你害怕了!是不是?你根本無法安排我,是不是?”他坦白的抬起頭來,下決心的說:
  “是的,小荔子!讓我對你說一些真實的事情,你輕視我也可以,鄙棄我也可以。我無法安排你!我雖然在羅馬念書,但是,并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是個貴族子弟。我的家庭很清苦,我和哥哥的出國,都使父母背下了債務,如今,我所有的生活費和學費,都倚賴哥哥做工在支持!你可以為了一時高興,把一疊鈔票塞給馬車夫,換片刻的欣樂,我呢?可以為了省下几百里拉,少吃一頓中飯!小荔子,我并不是要向你哭窮,更不是要向你訴苦,因為你來了,你沖著我而來了,我不能不告訴你實情!你問我如何安排你,我但愿我可以對你悅:嫁給我,我為你造一個皇宮,造一輛金馬車,買一百匹白馬給你去馳騁!但是,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使連婚姻,目前都談不到!在我學業未完成以前,我什么允諾都沒辦法給你。小荔子,”憂郁、沉重,与悲哀壓上了他的眉梢。“現在,你該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不是值得你背井离家,來投奔我?假如我使你失望……”
  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眼睜睜的听著他的傾訴,听到這儿,她忽然伸出手來,一把蒙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輕聲的、肯定的、熱烈的說:“別說了,小翔子,我已經來了。我不要增加你的負擔,我自己會安排我自己!我只要听你一句話!”
  “什么話?”“你想過我嗎?要我嗎?希望我留下來嗎?”
  他死命盯著她。“你不需要問這問題的,是不是?”他的眼眶潮濕。“知道嗎?我這一生最大的狂歡,是發現你坐在這拱門底下的一剎那!”“夠了!”她的眼睛發亮,聲音激動。“我會留下來!即使你命令我走,我也不走!”
  他凝視她,落日正迅速的沉落,整個巨大的圓形競技場,都被落日余暉襯托得如詩如畫。而她那綻放著光華的面龐,卻是詩中的詩,畫中的畫!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