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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机起飛已經好一會儿了。
  窗外,是一層層的云浪,云卷著云,云裹著云,云擁著云。志翔倚窗而坐,呆呆的凝視著窗外那些重疊著的云層。第一次坐飛机,第一次越洋遠行,第一次真正的离開家——离開台灣。心里所充塞著的感覺,就像那些卷擁堆積著的云一樣;一片迷茫中卻閃耀著太陽的光華。离愁与期待,追尋与興奮,迷惘与欣慰……都矛盾的、复雜的充滿在他胸臆里。他不知道哥哥志遠當初出國時,是不是和他現在一樣,也滿怀有說不出來的滋味?想必,志遠比他更增加了几分迷惘吧,因為志遠那時是單獨扑奔一個人地生疏的地方。而他——志翔,卻是奔向哥哥!哥哥!哥哥正在羅馬,那神奇的、音樂与藝術之都!哥哥正在等待他的到達,要他去分享他的成功。羅馬,對志翔而言,羅馬是許多明信畫片的堆積——志遠陸續寄回家的,他在旅行雜志上看到的,以及電影上看到的;古競技場,大噴泉,羅馬廢墟,梵諦岡,米開蘭基羅……當然還有那豪華的歌劇院!羅馬,他夢寐所求的地方。現在,飛机就往那個方向飛去,每往那邊飛近一分鐘,就离家更遠一分鐘!
  家!志翔搖搖頭,竭力想用“羅馬”來治愈自己的离愁。可是,在那閃熠著陽光的云層深處,也閃熠著老父和老母眼中的淚光。三十二年,多么漫長的歲月,去帶大兩個儿子,八年前送走志遠,現在又送走了志翔。志遠能夠一去八年,志翔又會去多久?靠在椅子里,志翔閉上眼睛,父親那蕭蕭白發的頭顱,和那戴著眼鏡的眼睛,就浮在他的腦海里。
  “志翔,別記挂你爸爸和媽,你爸和你媽的能力都還強著呢!再教個二十年書絕無問題。你去了,要像你哥哥一樣爭气。你知道,爸媽不是老古板,并不是要你一定要拿什么學位,而是希望你能真正學一點東西回來!”
  爸爸就是爸爸,當了一輩子教書匠的爸爸!即使送儿子上飛机,說話也像對學生——不忘了鼓勵和教訓。媽媽就不同了,畢竟是女人,說話就“感性”得多:
  “見著你哥哥,告訴他,八年了。他也算功成名就了,不要野心太大,能回家,就回家看看吧!他三十二歲的人了,也該結婚了!”“噯,又是婦人之心作祟!”爸爸打斷了媽媽。“音樂和藝術都一樣,是學無止境的,志遠不回來,是覺得自己還沒學夠,何況志翔去了,他總得留在那儿照顧志翔兩年,你催他回來干嗎?時間到了,孩子自己會飛回來!”
  “是嗎?”媽媽笑得勉強。“只怕長大了的小燕子,飛出去就不認得自己的窩了。”“你這是什么話!咱們的孩子嗎?”爸爸攬住媽媽責備的問。老夫老妻了,還是那么親熱。只是,不知怎的,這股“親熱”勁儿,卻給志翔一种挺凄涼的感覺。僅有的兩個儿子都走了,剩下了老夫老妻,那种“相依為命”的情景就特別加重了。“別忘了,”爸爸盯著媽媽。“咱們的兩個儿子,都是不同凡響的!”“當然哪!”媽媽強顏歡笑。“男人都一樣,儿子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你總不能跟自己的儿子來吃醋的!”爸爸說。
  一時間,媽媽笑了,爸爸笑了,志翔忍不住,也跟著笑了。只是,這些笑聲里仍然有那么股淡淡的無奈与凄涼。在那一剎那,志翔猛的覺得眼眶發熱,喉中發哽,就跑了過去,用兩手抱住父母的脖子,悄聲說:
  “放心,爸爸媽媽,我和哥哥,永遠認得自己的家!只要學有所成,就一定回來!”
  “怎樣算‘學有所成’呢?你哥哥的聲樂,已經學得那么好了,他卻迷上了歌劇院……”
  “媽媽,是你的遺傳啊!也是你的光榮啊!哥哥能和許許多多國際著名的歌劇家同台演戲,你還不高興嗎?”
  媽媽又笑了,笑容里有欣慰,卻也有惆悵。
  “儿子有成就總是好的,只是……”
  “只是你想他罷了!”爸爸又打斷她。“這些年來,志遠寄來的錢,要還舊債,要支持志翔出國,所以沒有剩。再熬過一兩年,我們把志翔的新債也清了以后,我們去歐洲看他們!你也償一償多年來,想去歐洲的夙愿!”
  “現在,那‘夙愿’早變了質……”
  “別說了,說來說去,你舍不得儿子們!”爸爸忽然低歎一聲:“如果他們兩個,都是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孩子,倒也算了。可是,他們卻都那么优秀!”
  优秀?志翔的眼光又投向了窗外的云層。优秀?依稀仿佛,他又回到了童年,六歲,他第一次捧回全省儿童繪圖比賽的冠軍銀杯,爸爸眼中閃著何等驕傲的光芒!
  “我們家不止有個音樂天才,又出了個小藝術家!”
  那時候,從小有“神童”之譽的哥哥志遠已十四歲,志遠四歲就參加了儿童合唱團,從小,得的銀杯銀盾、錦旗獎狀早已堆滿了一屋子。媽媽常常取笑爸爸:
  “你教美術,我教音樂,看樣子,我的遺傳比你的強呢!”
  從這次以后,媽媽不再說嘴。志翔也不再讓志遠專美于前。志遠每得到銀杯,志翔往往也捧回一個。但是,繪畫与歌唱不同,志遠那与生俱來的磁性歌喉,和后天的音樂修養,使他在銀杯獎狀之外,還得到更多的掌聲。從小,志翔就習慣被父母帶到各种場合去听志遠演唱,每次,那如雷的掌聲都像魔術般燃亮了父母的眼睛,燃亮了志遠整個的臉龐。于是,身為弟弟的志翔,也被那奇妙的興奮和喜悅感動得渾身發熱。他崇拜志遠!他由衷的崇拜志遠!這個比他大八歲的哥哥,在他看來有如神靈。志遠呢?他完全了解弟弟對自這种近乎眩惑的崇拜,他總以一种滿不在乎似的寵愛來回報他。他常揉著志翔那滿頭柔軟的亂發,說:
  “志翔!你哥哥是個大天才,你呢?是個小天才!”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气是那么親昵、自信,与驕傲。志翔絲毫不覺得“小天才”是貶低他,在志遠面前,他自認永遠稍遜一籌,也心甘情愿稍遜一籌。志遠本來就那么偉大嘛!偉大,是的,誰能有一個像志遠那樣的哥哥而能不驕傲呢?他永遠記得自己小時候受人欺侮,或是和鄰居的孩子打了架,志遠挺身而出的那一聲大吼:
  “誰敢欺侮我弟弟?”志遠聲若洪鐘,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志遠用兩手摟著他,像是他的“保護神”。
  童年的時光就是這樣過去的,雖然他也常拿獎狀銀杯,雖然他也被學校譽為“不可多得的奇才”,他卻無法超越志遠的光芒,也不想超越志遠。他像是志遠的影子,只要站在志遠旁邊,讓他去揉亂他那生來就有點自然卷的頭發,听他用親昵的聲音說:“志翔,將來有一天,你哥哥會培植你!雖然你只有一點儿小天才!”七、八歲,他就懂得仰著頭,對志遠說:
  “哥,將來你當大音樂家,我只要做個小畫家就好了!”
  “沒志气!”志遠笑著罵,把他的頭發揉得更亂。
  志遠是二十四歲那年出國的,父母傾囊所有,借了債把他送去羅馬。因為有三位教授同時推荐他去讀那儿的音樂學院。志遠出國時,志翔才十六歲,站在机場,他有說不出來的离愁別緒,要他离開哥哥,比要他离開父母還難受。志遠顯然了解他的情緒,站在他面前,他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著他,肯定的、堅決的、很有把握的說:
  “等著!小畫家,我會把你接出來!”
  說完,他又揉了揉他的頭發,就轉身走入了驗關室。志翔滿眶熱淚的沖往餐台,遙望他的哥哥走上飛机。志遠在飛机艙口回過頭來,對他遙遙揮手,他至今記得哥哥那神態:瀟洒、漂亮、英气逼人。那一別,就是八年。從那天起,是書信維系著天涯与海角間的關系,志遠懶于寫信,常用明信片簡單扼要的報告一切;畢業了,進了研究院,又畢業了,進了歌劇院。由小演員到小配角,由小配角到大配角,由大配角到重要演員,……他開始寄錢回家,不斷的寄錢回家;讓咱們家那個大畫家准備出國吧!什么時候起小畫家升格成了大畫家!他可不知道。
  志遠沒有食言,志翔早就知道,他不會食言。志遠就是那种人,說得到!做得到!
  飛机有一陣顛簸,麥克風中呼叫大家系安全帶,志翔系好了帶子。下意識的伸手到口袋中,摸出一張縐縐的、已看得背都背得出來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半傾圮的圓形古競技場,反面,是志遠那龍飛鳳舞般的筆跡:
  
  “大畫家:
  一切都已就緒。××藝術學院對你寄來的畫极為歎賞,認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學費等事不勞操心,有兄在此,何需多慮?來信已收到,將准時往机場接你。兄弟闊別八年,即將見面,興奮之情,難以言表!請告父母,万祈寬心,弟之生活起居,一切一切,都有為兄者代為妥善安排也。
                          兄志遠”
  

  志翔鄭重的收好了明信片,就是這樣,志遠的信總是半文半白,簡單扼要的。他把眼光又投往窗外,云層仍然堆積著,云擁著云,云繞著云。云疊著云。他對層云深處,极目望去,云的那一邊,是淚眼凝注、白發蕭然的父母。云的另一邊,是光明燦爛的未來,和自己那偉大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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