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16


  是的,小草活下去了。
  三天后,小草開始進食,一星期后,那些針管、鼻管、胃管都拔掉了。小草又能說,又能笑了。
  “我把你們大家都嚇坏了,是不是?”她笑著看每一個人。“我自己也好害怕,我以為我快死了,可是,我不要死,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努力,要努力……我真的很努力……好高興我活著!好高興我又能說話了!”
  大家看著她,喜悅簡直是無窮無盡的,充溢在每個人的心頭,閃耀在每個人的臉上。
  揚州醫院里的全体醫生護士,都為小草生還的奇跡興奮不已,這不止是小草的成功,也是每個醫生的成功。尤其是外科主任吳大夫,更是高興。這天,他率領了眼科、耳科、腦科、神經科各科的主任,來給小草做最徹底的檢查。檢查完了,他非常欣慰的對大家說:
  “我一度很擔心她會有后遺症,例如記憶力喪失,語言或肢体不靈光,甚至失明失聰等,但她是個幸運儿,她將复元得很好,像以前一樣健康!或者,會有點頭痛什么的,但不會嚴重!她最大的本錢,是年紀小,有最強的再生力。恭喜恭喜!”全体爆出歡笑聲。此時,眼科主任林大夫,忽然走過去,拍拍靜芝的肩膀,很熱心的說:“傅太太,這些日子來,你經常待在醫院里,我也觀察了你很久,其實,你看得見光,也看得見影子,是不是?几年前,你也曾在這儿的眼科求診過,是不是?”
  靜芝怔了一怔。“是啊!”她應著。“我去年才從美國回來,帶回來最精細的眼科儀器,你愿不愿意徹底檢查一下?如果你的視神經沒有完全受損,說不定可以手術治療!”“手術治療是要開刀嗎?”振廷急忙問:“复明的机會率有多少呢?”“沒檢查前,什么都不敢說!”林大夫溫和的笑著。“我最近治愈一個病人,他已經失明五年了,現在雖不能恢复失明前的視力,配上眼鏡,他也可以下圍棋了!”
  “我……我……”靜芝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意亂。“我不要開刀……我不敢開刀……我不要心存希望之后,再面對失望,我不要!不要!”她緊張了起來。
  “婆婆!”小草柔聲喊,伸出手去握住靜芝的手。“你不要怕疼,疼會過去的!如果你能看到了,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呢!你就不必數台階,不必用手杖,不會常常摔跤,你還能看到我,看到青青,看到大哥,那是多好呢!”
  靜芝猛的就打了個冷顫。世緯深深注視著她,忽然心有所悟,老太太的眼盲,說不定是她根本不想“看”這個世界,不想“面對”這個世界吧!說不定,當元凱的靈柩送回來的一刻,她就決定不“看”這個世界了吧?
  世緯對人類的心靈,從未探索過。但是,自從來到傅家庄,他已体會出太多太多。走過去,他用力握住靜芝的肩,有力的說:“最起碼,你為我們大家,去檢查一次,好嗎?”
  眾人全体拍手鼓噪:“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靜芝在大家的期望之中,也就無可奈何了。
  一星期后,檢查報告出來,靜芝的眼睛,并不像世緯想像的那么單純,复明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二十。林大夫仍然力勸靜芝為這百分之二十努力,接受手術治療。靜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說:“讓我考慮考慮,讓我有點心理准備,讓我仔細想一想……總之,等小草出院再說,家里有一個病人已經夠了!你們……大家……不要逼我吧!”
  好吧!等小草出院再說。百分之二十的机會率打擊了大家的信心。靜芝如此抗拒,大家也就不再多說了。
  小草出院,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她又恢复了活潑,她又跳跳蹦蹦了,她又在傅家庄的假山石上跑來跑去了。只是,她的額上,留下了一道疤痕。青青為她梳了點劉海,把那個難看的疤痕遮起來。撫摩著她的疤痕,青青仍然會悲從中來:
  “漂漂亮亮的一張臉蛋,現在卻多了一道疤!”
  小草反過身子,把她緊緊一抱。“我不要漂亮,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草啊!”青青由衷的說了出來。“你知道嗎?雖然我們自小就像姐妹一般的要好,我也一直疼你,愛你,可我從沒想過到底對你有多愛?現在我才知道了!當醫生宣布說你沒救的時候,我心里頭第一個念頭就是;那我也不要活了!那种絕望讓我對這個世上的一切都不留戀,甚至連世緯都留不住我!”小草听了一半,就開始掉眼淚,听完,就熱淚盈眶的緊摟著青青,一句話也不說。
  又休息了半個月,小草回到了學校。
  就別提整個學校,是如何騰歡了。眾小孩把小草抬了起來,簇擁著在校園里兜圈子,大聲歡呼:
  “万歲!万歲!小草万歲……”
  世緯和紹謙,看著這一幕,兩人都十分震動。掉過頭來。彼此互視,友誼,在兩人眼里深刻的流轉。經過了這番生死的体會,經過了聯手制裁魏一鳴,經過了共同坐牢的經驗,他們兩個,終于成為了生死知己。其實,不止他們兩個,還有石榴和青青,小草和紹文。這“六人行”的組合,簡直是牢不可破,密不可分了。就在這時候,傅家庄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竟然把這“六人行”的組合,給整個打破了。
  是十月底的一個晚上,天气早已轉涼了。庭院里的龍爪槐和法國梧桐,飄落了一地的落葉,秋意已深。楓樹早就紅了,吟風閣外的爬牆虎,已只剩下枯枝,綠葉全不見了。秋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可是,在傅家庄,大家都不覺得冷。圍著桌子吃晚飯時,暖意就在餐桌上流動。振廷看到一桌子的人,個個笑意盎然,不禁心中暗暗歎息:
  “怎樣能留住這個畫面,就好了!”
  就在此時,長貴忽然進來稟告:
  “少爺!有位打北京來的華小姐找你呀!”
  “什么?”世緯大惊,手中的筷子都掉到桌上去了。“你說姓什么?什么小姐?”“華!她說她姓華,中華的華!這個姓不是挺奇怪嗎?咱們揚州沒這個姓!”“匡啷”一聲,青青手中的筷子,也跌到桌上去了。
  “一個姑娘家?打北京來?”靜芝的聲音微顫著:“就她一個人啊?”“還帶了個老媽子,和一個男仆!”
  世緯推開飯碗,站了起來,心慌意亂的說:
  “你們吃飯,我瞧瞧去!”
  “我跟你瞧瞧去!”小草跳了起來。
  “我看,我們大家瞧瞧去吧!”振廷說。
  世緯沖進客廳,就一眼看到了華又琳。
  華又琳端正的站著,頭發有些凌亂,一身的風塵仆仆。她穿著件紅色褂子,紅色褲子,外面罩著黑色繡花小背心,肩上披了件團花小坎肩。辮子垂在胸前,系著紅頭繩。她身材頎長,瓜子臉,面貌姣好,一對大眼睛,尤其清亮有神。眉毛秀气,鼻梁挺直,嘴唇的輪廓分明。世緯就這樣看一眼,心中已暗暗稱奇,好一個標致的姑娘,難道她竟是自己那從未謀面的未婚妻?不可能吧?他還沒回過神,那姑娘已經把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你——就是何世緯?”她簡單明解的問。
  “是。”他點點頭。“我是。你——”
  “你真的就是何世緯?”她再問。
  “我就是。”“很好!”她點點頭,眼睛里冒出火來,對他再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咬牙切齒的說:“我是華又琳!”
  世緯雖已有几分猜到了,但听她這樣一說,仍然整個人都惊跳了一下。他瞅著她,實在沒辦法了解,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孩子,怎么會遠迢迢到揚州來?華又琳在他眼中,讀出了他的思想,她抬了抬下巴,全身上下,都帶著某种“咄咄逼人”的气勢。“何世緯,你給我听著!”她一口的京片子,字正腔圓。“你不滿現狀,离家出走,什么要到廣州去看新世界,要找尋真正的自我……都是极端自私,极端不負責任,极端任性,又极端可惡的行為!你是一走了之,卻把傷心著急、尷尬羞辱一股腦儿扔給何、華兩家的人!我呢?我覺得我真是天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一口气憋了大半年,終于,听說你滯留在揚州傅家庄,我就不辭辛勞,千里迢迢的找了過來!因為,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气,我告訴你!”她往前邁了一步,眼神凌厲。“我雖然是女流之輩,一樣是士可殺不可辱!”
  世緯震動的看著她,被她這等气勢給震懾住了。睜大了眼睛,他連回嘴的余地都沒有。“你要自由,你以為我不要嗎?”她繼續說:“你不滿意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你以為我就滿意了嗎?你北大畢業的,你思想新,反傳統。我是師范學院畢業的,我同樣受的是現代教育,我也不含糊!老實說,我還正預備和家里鬧革命呢!誰知你卻搶先一步,跑了個無影無蹤,這算什么呢?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也要做得干淨利落!你盡可以跟你的父母爭啊!革命啊!行不通,你堂堂正正到我家來談退婚啊!逃什么,連這點勇气跟擔當都沒有,你根本不配做我華又琳的丈夫……”話說到此,旁邊跟隨的老余媽,已經忍受不了,她跑過去,拉了拉華又琳的衣袖,又忙不迭的對世緯屈膝請安,急急的說:“何少爺,你不要听我們家小姐說气話,我們這一路過來,真是吃了不少苦。小姐在北京,把家都鬧翻了,才得到老爺太太的同意,來找尋何少爺……”
  “余媽!”華又琳厲聲說:“你不要對這個人搖尾乞怜。我把話講完了,我就走!”“好不容易找到姑爺了,”余媽歎著气:“你還要去哪里喲?要走,也得跟姑爺一起走……”
  一陣手杖拄地聲。靜芝扶著小草,抖抖索索的過來了。她的臉色慘白,伸手去摸著世緯,顫聲問:“元凱!是誰來找你了?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嗎?她在說些什么呢?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華又琳惊愕的看著靜芝,一時間,完全摸不清狀況。小草站在一邊,就急急的對華又琳又比手勢,又拜,又求,表示靜芝看不見,求她不要再多說。華又琳更加惊愕,瞪著小草,不知她是何許人。世緯無法再沉默,他一面扶住靜芝,一面對華又琳懇求般的說:“你先在這儿住下,所有的事,我們慢慢再談,好不好?”
  “對對對!”靜芝忙亂的點頭,空茫的眼睛里盛滿惶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就是我家的朋友!月娘月娘,”她回頭急喊:“快收拾几間干淨房間,留這位姑娘住下來!”
  “儿子?”華又琳喃喃的問,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她看看靜芝,再看世緯,身子陡然往后一退。“你到底是誰?”她狐疑的問:“不要隨便冒充何世緯!占我的便宜!”
  唉唉!世緯心中大歎,真是一塌糊涂!怎么會有這种局面呢?他回頭往后看,一眼看到青青扶著門框站在那儿,臉色雪白如紙,整個人僵著,像一尊化石。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也都神色黯然,如同大禍將至。
  秋天的冷空气,就這樣卷進了傅家的屋檐下。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