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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荷花池邊的假山石上,手里拿著一支枯枝,撥弄著水,水面現出一圈圈漣漪。我把水挑到荷葉上,望著水珠在葉子上滴滴溜溜打轉。在我膝上,一本《歷朝名人詞選》上早都沾滿了水。玩厭了,我回到我的書本上,朗聲念著一闋詞: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覘園林万花如繡,海棠經雨胭脂透,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問牧童遙指孤村道,杏花深處,那里人家有。”
  

  方思塵不知從那儿轉了出來,奇怪,他永遠會突然冒出來,像地底的伏流似的,忽隱忽現。他大踏步走近我,說:
  “把剛才那闋詞再念一遍好嗎?”
  我又念了一遍,他傾听著,然后在我身邊坐下來,贊歎的說:“哎,這才是人生的至樂。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醉醺醺尚尋芳酒……哎,好一個醉醺醺尚尋芳酒,古時的人才真懂得享受。”“你不是也很懂得嗎?整天酒杯不离手。”我說,多少帶著點調侃的味道。“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許多東西,”方思塵說,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對于他喜樂無常的脾气,兩星期以來,我已經相當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環境里,被人愛護著長大,你不會明白什么叫失意,你只有值得回憶的事情,沒有需要忘記的事情。”這或者是真的,不過,在到尋夢園以前,我從沒有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還有許多的不滿。現在,我才開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碼,我這一生沒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愛嗎?”這句話是沖口而出的,只因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聯想到徐海珊。說出口來就懊悔了,這話問得既不高明也無意義,他既然熱愛她,當然認為她是可愛的。
  “海珊,”方思塵沉吟的說:“她和你完全是兩种典型,你無論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代表一种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強烈,她常常患得患失,總是怕失去我,就是在我們最親熱的時候,她也會突然問我:‘你會不會愛上別人?’她死的前一天,我們才決定結婚日期,那是十月,我們預備元旦結婚。那天下午我進城一趟,回來時已經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門,她說她已經睡了,聲音很特別,好像充滿了慌亂和凄慘,我走開了。第二天,因為叫不開她的門,中午我們破門而入,她和衣躺在床上,已經斷气很久了。”
  “她用什么方式自殺的?”我問。
  “安眠藥。”“你們家怎么有安眠藥呢?”
  “我們家里一直有安眠藥,本來是爸爸用的,后來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媽媽也用安眠藥。”
  “你們……從沒有考慮過她是不是被謀殺的?”我問,有种奇异的靈感,覺得她死得不簡單。
  “謀殺?”方思塵竟顫栗了一下,但立即說:“那不可能,門窗都是反鎖的,我不相信有人能把安眠藥灌進她肚子里去,而且,動机呢?誰有動机殺她?”
  “安眠藥很可能調在咖啡里或食物里,使她不知不覺的吃下去,動机……我就不知道了。她死在尋夢園嗎?”
  “就是你隔壁那間空房子里,那天家中的人和現在一樣,只是沒有你。你想,誰會謀殺她?這是決不可能的!”
  但,我卻認為可能,我思索著,方伯母?那陰陰沉沉的老婦人,誰知道她會不會做出這事來?老張,不大可能,那是個憨厚沉默的老人。玉屏,嫌疑很大,她顯然在單戀她的主人思塵,這是看得出來的。思美,決不可能,她太善良了,而且沒有動机。思塵,會不會是他謀殺了他的未婚妻?……我抬起頭來,方思塵正默默的凝視我,在思索著什么,那張臉是漂亮而正直的。我站起身來,對自己搖了搖頭:
  “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我想。不自禁的對自己荒謬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笑著拍拍裙子上的土說:
  “起來吧,我們走走,別再談這些讓人喪气的事情!”
  方思塵站起身來,他比我高半個頭。他低頭望著我,臉色又開朗了起來:“什么時候,讓我幫你畫張像?”“隨時都可以!”我說。
  “昨天晚上,思美拿了一篇你的小說給我看!”他說。我們沿著小徑慢慢走著。“哪一篇?”“題目叫‘网’。”“最糟的一篇,事實上,沒有一篇好的,我正在摸索中,我十分希望把我所看到的,接触到的寫下來,但總是力不從心,我缺乏練習,也缺少經驗。”
  “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他說:“看你的小說,不會相信你是個二十歲才出頭的女孩子。”
  “可是我的東西就很膚淺,不深刻,我的材料离不開學校和家庭。我的生活經驗太少,假如你要我寫一篇東西描寫礦工,我一定會寫出一篇非常可笑的東西來。”
  “我想,就是學校和家庭已經夠你寫了!”
  “真的,小說材料是俯拾皆是。”
  我停住,望著天邊,這正是黃昏,云是橙紅和絳紫色的,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向地平線上降下去。我忘形的抓住方思塵的手:“畫下來,這么好的景致!”
  方思塵沒有看天,卻凝視著我,他的手輕輕的壓在我的頭發上,然后從我面頰上撫摸過去,托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發亮,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我茫然的看著他,我們就這樣站著,許久之后,他低低的說:
  “我怕我會太喜歡你了,怎么辦?”
  我不語,被催眠似的看著他的眼睛,他又說:“你非常美,以前有別的男孩子告訴你嗎?听著你軟軟的聲音念詩,使人煩惱皆忘。”
  我仍然不語,于是,他俯下頭來吻我,輕輕的。然后,他用兩只手捧著我的臉,凝視我的眼睛:
  “一個不知道憂愁的女孩子,我能愛你嗎?我會不會把不幸帶給你?”我繼續沉默,他又說了:
  “你是天上派下來解救我的小女神,是嗎?在我最苦悶的時候,你來了,用你率真的態度命令我:‘喂,開一下門好不好?’我給你開了門,你走了進來,走進我的生活和生命,用你坦白的眼睛注視我,用你甜甜的聲音念‘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你不會再悄然引退?你會和我恣歌攜手?會嗎?會嗎?會嗎?”
  我無法說話,仿佛被一個大力量所懾服,一种奇异的感覺像浪潮似的淹沒了我。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穩定而柔和,我并不激動,可是,淚水卻充盈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說不出來為了什么,只感到生命的神奇和美好。四周的蟬鳴聲那么可愛,花的香味,草的气息……這一切使我醺然欲醉。我闔上眼睛,必須用我整個心神來捉住這神秘的一瞬。于是,他又吻了我,這一次是重重的,火熱的。我不敢張開眼睛,只能本能的反應他。我的手環在他的腰上,可以触摸到他那寬闊結實的背脊,我能听到他的心髒敲擊著胸膛的聲音,沉重的,一下又一下。突然間,他推開了我,我有點惊异的張開眼睛,他正在注視著我的身后。我回轉身子,方伯母像個幽靈般站在一株松樹的前面,默默的望著我們。她蒼白的臉上一無表情,眼光卻冷而陰沉。“媽……”思塵說,不知怎么,我覺得他的聲音里有點畏怯,和以前那种一無顧忌的態度不同。
  “方伯母。”我招呼著,禮貌的點頭,為了被她撞見的這一幕而臉紅,但我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
  方伯母机械的對我們點了點頭,用空洞的聲音說:
  “快吃晚飯了!”說完,就回身慢慢的走了開去。太陽已經下山了,天邊仍然是緋紅的,她瘦長的影子在彩霞照耀下向前移動,給人一种妖异怪誕的感覺。“我們回去吧!”思塵說,用手環住我的腰。聲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眼睛里有抹深思的神情。
  尋夢園,我想我是越來越愛它了。這是個好名字,最起碼,我在這儿找到了我的夢。思塵的怪毛病也逐漸好了,他變得活潑輕快了起來。一次,我和思美進城買了一副羽毛球拍子,以后,我們三人就逗留在室外的時候多,清晨和黃昏,我們總是在園內追逐嬉笑。中午和下午,太陽太大,我和思塵兄妹就消磨在藏書室里。我前面曾提起過藏書室,這里面藏書之丰富,實在惊人,可惜有大半是英文原版,而我的英文程度有限,無法欣賞。但,中文書也夠我看了,在那一段時間內,我看了許許多多心理學与哲學方面的書,因為,這方面的藏書比較多。夜,是屬于我和思塵的,尋夢園里任何一個角落,都是靜坐談心的好所在,他教我看星星,教我憑香味辨別花名……我不知道我教過他什么,對了,我曾經教他唱一支小歌:
  
  “我和你長相守,愿今生不分离。
  縱天涯隔西東,愿兩心永不移。
  ……”
  

  那是個早晨,我起了個絕早,思塵兄妹尚未起床,我獨自溜進了園里,在听雨亭旁邊,我看到方家的舊仆老張正在撈取荷花池里的敗葉殘枝。他是個背脊已經傴僂的老人,有一張滿布皺紋的臉。我停下來,他對我含笑招呼:
  “唐小姐,早。”“早,”我精神愉快的說:“要不要我幫你的忙?”
  “不,當心弄髒鞋子。”
  我在荷池邊的山子石上坐了下來,看著老張弄,老張一面用鉤子勾著敗葉,一面說:
  “現在不弄,等會儿少爺要不高興的。”說著,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說:“以前徐小姐最喜歡听雨亭,每天都要到這儿待一個下午,她說荷花的香味最清爽了,比玫瑰花好。老爺生前也喜歡听雨亭。”“徐小姐一定很美,是不?”我知道他說的徐小姐是指海珊,不禁沖口而出的問,大概心中多少有點屬于女性的妒嫉。
  “很美,當然的,她父母都漂亮……”老張忽然錯愕的停住口,茫然的望了我一眼,就悶聲不響的去勾葉子了。
  “父母?她的父母是誰?”我追問。
  “不相干的!”老張搖搖頭說,就再也不講話了。我默然的看了他一會儿,這老人一定知道什么,或者也知道海珊是怎么死的,但他絕不會再告訴我什么了。我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向房子走去。思塵已起來多時,思美正等著我一起吃早飯。那天上午,我們全消磨在羽毛球上。中午,天變了,成堆的紫黑色的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風卷著樹梢,太陽隱進了云層,室內顯得黯然無光。思美扭開收音机,十二點的新聞報告前有台風預告,思美望望窗外的天空。
  “台風,”她說:“我們的花園又該遭殃了。”
  “我擔心東面的那個蔦蘿花架,應該叫老張早點去修理一下的,有兩根柱子已經坏了。”思塵說,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最近,他喝茶的時候好像比喝酒的時候多了。
  午飯后,方伯母忽然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我,然后問:
  “你父親在哪儿做事?”
  “在×中教書,教國文。”我說。
  “你兄弟姐妹几個?”她繼續問。
  “四個。”我回答。“生活很苦嗎?”我不奇怪方伯母問這個問題,和思美比起來,我的服飾是太簡陋朴素了。“物質生活确實很苦,精神生活卻很愉快。”我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回答,這使我的話里包含了一點儿諷刺和自我安慰的味道。玉屏進來了,遞給我們每人一杯茶,她又給思塵新泡了一杯,這美麗的小女仆總有种特殊的气質,看起來溫文可愛,不像個女仆。方伯母又審視了我一番,只點點頭,就一語不發的走了。思美說:“媽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總是這樣的。”思塵說。
  思美要上樓睡午覺,我興致很好,就和思塵到客廳里去下象棋,太陽又出來了,陽光使人疲倦,我覺得窗子太亮了,拉上了窗帘,室內陰暗了好多。可是我仍然感到頭暈暈的。一連輸了三盤,我不下了,卻玩起棋子來,這棋子是用象牙雕刻的,非常精致。“這是父親和徐阿姨下棋用的那一副。”思塵說。
  “徐阿姨……”我說了一半,一陣頭暈使我停住了,我感到房子在旋轉,胸中發脹,眼前是一片模糊。
  “你怎么了,你的臉色發白!”思塵緊張的說。
  “沒有什么,”我勉強的笑了笑,“上午打了太久的球,大概有點中暑。”“你去躺一下好了。”思塵說。
  “好,”我站起身來,地板在我腳下波動,我听到思塵在叫我,我站不住,猝然倒下去。思塵的胳膊接住了我,我嘗試睜開眼睛看他,但是我睜不開,一种無形的力量征服了我,我渾身無力的松懈下來,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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