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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歐陽常林与隆中號


  那晚,我還有一個預定節目,我的表外甥唐昭學將帶他的全家,來旅館中和我再聚首一次。所以,我回旅館,就急著想上樓,怕讓唐昭學等得太久。誰知,我們一走進長江大飯店的大廳,就見到一群男男女女,扶老攜幼的等在那儿。再一問,才知道他們居然是香港友人老吳(曾和我賭四個金戎指)的親人。于是,鑫濤留在那儿,款待老吳的親人。承賚和初霞太累了,已先上樓。我一個人走往電梯,心里還在納悶,送我們回來的曾虹,不知道跑到吧儿去了?
  我正埋頭往電梯走,忽然間,就有一個人攔在我前面,很快地問:“請問是不是瓊瑤?”我一抬頭,看到一個年輕人,挺拔修長,西裝筆挺,肩上背著照相机。濃眉大眼,面貌嚴肅,。雙目炯炯地盯著我。。我當時就一愣,覺得這人的眼光中頗帶怒意,而他的聲音卻是我熟悉的——有我家鄉的湖南口音。我還來不及回答,曾虹已沖了過來,非常抱歉,又非常為難地看著我說:
  “他是從湖南赶過來采訪你的記者,我已經向他解釋過,你不希望被采訪,但是他堅持要見你!”
  自從我到北京,我就一路被記者追蹤。所以,楊洁早就有一封錦囊給每站接待我們的人,告訴他們要注意的事項。其中,第一條就是:請婉拒記者采訪!。顯然,曾虹初和記者交手,就打了敗伏。我對曾虹示意沒關系,然后我看著來人,想向他婉轉說明我不愿意被打扰的心態。我還沒開口,他已經急急遞上了他的名片,說:
  “歐陽常林,我是湖南電視台的記者!”
  歐陽常林,。當時,我除了覺得他的姓比較小見以外,并沒有特別的感覺。我怎么也沒想到,大陸地廣人稠,總有一些特殊人物,我既然見識了楊洁、張寶胜……我就還會遇到一位歐陽常林,我看看名片,再看他,正想說話,他又搶先說了:“听說你來武漢,我今天特地從長沙赶來!”他吸口气,清清楚楚地問:“請問你,你是湖南人嗎?”
  怎么,語气不善呢!我又一怔,答:
  “我是湖南人!”“你這趟旅程中,預備回湖南嗎?”他再追問。
  “不”。我坦白地答:“我不預備回湖南!”
  “為什么?”他加重了聲音,鏗然有力,咄咄逼人的。“你已經到了湖北,為什么對你的家鄉過門而不入?”
  我為之愕然。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想當日在北京,曉蕾也曾問我,為什么不回湖南?曉蕾是我心愛的表侄儿,叫我一聲姑姑,我對他都沒說任何理由。后來,代杰表哥和代訓表姐赶到北京去見我,代杰對我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你這次不回湖南,是絕對正确的。”
  當時,我与代杰交換了一個凝視,千言万語,盡在不言中。我想,代杰來自我的家鄉,他這句話的意義,比任何話的意義都深長。可是,我現在沒辦法去對一個陌生記者,來分析我對家鄉的“情結”。我只能呆呆地看著他。這個,湖南人臉上有屬于湖南的執拗,眉間眼底,帶著剛毅和果決。這是張有棱有角的臉,提出的也是有棱有角的問題。忽然間,我覺得“很累”。我覺得我沒有義務,站在這旅館大廳中接受“審判”。
  “對不起,”我簡短地說,“那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我不想談這個!”“那么,你能不能透過電視,對你的湖南鄉親們說几句話?”我四面看看,沒看到攝影机,他似乎看出我的思想,立刻說:“只要你接受訪問,我馬上調攝影机來!”
  “不!”我慌忙搖頭。“我不想接受訪問,也不想說什么!”
  在一邊的曾虹急坏了,慌忙插進來打圓場。她用湖北話對那記者一連串的解釋,告訴他我連北京電視台的訪問都沒接受,告訴他我這趟旅行希望不被記者打扰……但是,這些話對我那位同鄉根本不發生作用,他攔住我,不讓我上電梯,看我一副不妥協的樣子,他急促地說:
  “我們湖南人,因為有你這樣一個同鄉,大家都感到非常驕傲。這次你回大陸探親,居然跳過了湖南,這使我們都太失望了!難道你對你自己的故鄉,沒有親情,沒有怀念嗎?”
  我張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這年輕人看,一時間,心中波潮起伏,非常地不平靜。我很想對他說:
  “你知道‘近鄉情怯’四個字的意思嗎?你知道我多想保留童年的記憶嗎?你知道三十九年間,可以有多少的生离死別嗎?你知道我也有矛盾和掙扎嗎?你知道我已在北京見過親人了嗎?你知道故鄉剩下的只是祖父的孤墳,和失落的家園嗎?……”但是,面對那張陌生的臉,我什么話都沒說。我只感到一陣深刻的難過。難過得不想自己作任何解釋。我想,我這次回大陸的种种情怀,絕不是一個大陸青年所能了解的。我歎口气,說:“你不可能了解的!”說完,我轉身就要走。他一個箭步,又攔在我面前,他的臉漲紅了,呼吸也急了起來。“坦白說,”他緊緊地盯著我,“我對你充滿了崇拜,才赶這么遠的路來采訪你。現在,我看到你這种樣子,我覺得很……寒心!”他那“寒心”兩個字一脫口而出,我心中一凜,這才驀地感到“心寒”。這么刺耳的兩個字,對我回大陸的這顆“熱騰騰”的“心”簡直成了莫大的諷刺!我生气了!我忘了自己在火車上,才說過要“忍耐”的話,瞪著他,我很快說了一句:“既然你對我寒心,我們不必再浪費彼此的時間!”
  說完,丟下他在大廳中,我徑自上樓去了。
  那天晚上,我心中非常難過,唐昭學一家人准時來了,和我又作了一番團聚。這番團聚,帶來無限溫馨!但,當唐昭學一家人走了之后,我又想起歐陽常林了。我把那場經過告訴鑫濤,很傷感地說:“真沒想到,我會和一個‘來自故鄉’的人吵架!我覺得,要人了解我,實在太難了!”
  “別難過!”鑫濤安慰著我,“反正這件不愉快的事已經過去了!不要讓他弄坏了你的情緒。想想明天,想想隆中號,想想長江三峽吧!我保證,你一上船,就不會再有記者來煩你了!”說的也是。我振作了一下。甩甩頭(我小說中最喜歡用的三個字),甩開湖南記者,甩開歐陽常林……我明天將要登船看長江!長江會卷掉所有的煩憂!長江會帶來另一番境界!
  于是,第二天,我們又在曾、林兩位小姐陪同下,驅車到晴川閣下的碼頭,從碼頭登上隆中號。
  下了車,我們的行李實在惊人,我只見到曾、林兩位小姐,都拿著行李往船上走,司机也幫忙。但是,最奇怪的,是有個年輕人,找著初霞的大箱子,又提著我和鑫濤的行李,一個人當兩個人用,正活蹦亂跳地把那些箱箱籠籠運到船上去。初霞手中空空的,抓著我說:
  “那個小伙子不知道從哪里鑽出來的,拼命幫我搬行李,你看,我手中什么都不用拿!”
  我再對那“小伙子”仔細一看,哎呀,不得了,他不是別人,卻是歐陽常林呀!我大叫了一聲:
  “歐陽常林!”“歐陽常林是誰?”初霞不解地問。她錯過了昨晚那場好戲。我也來不及向她解釋了,因為,這時,我忽然發現又有兩個人,抬著一架ENG攝影机,正對著我們這群人“錄影”!我心中冒出一股怒气,心想:“好呀!這家伙得不到我的‘同意’,干脆不告而拍!”我雖然有些生气,再看到歐陽常林不停地跑出跑進,把我們的箱子、干糧、礦泉水……等等東西往船艙中一件件送去,我這脾气就再也發不出來了。何況,攝影机的鏡頭正對著我,我總不能气呼呼的,錄出來不好看呀……于是,我很有風度的面帶微笑,從碼頭上走進船橋,一直往船上走。到了船邊,我又發現船長是穿著一身雪白的制服,和好多位西裝筆挺的紳士,站成一排,正在歡迎著我們上船。這种架勢,使我頗為震動。ENG小組的燈光打亮了,我和船長握手,和招商局副總經理握手、和中旅社武漢分社總經理握手……這一一握手介紹起來,才惊訝地發現,原來招商局的要員們都出動了!船長名叫陳安榮,雖然頭發已經花白,額上也有些皺紋,卻長得輪廊清晰,极有書卷味,而且風度翩翩,儀表不凡。我們一上船,他就急著告訴我們說:
  “我和王副總、熊經理本來都在香港度假,忽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說瓊瑤一行要游長江!當時,我們就猜,會不會是隆中號?于是打電話向中國旅行社查問,問來問去問不清楚。我們猜想,瓊瑤一定是由作協出面安排,或者是政協,或者是文化交流中心……可怎么也猜不到,体協買去的四張票,就是你們四個!”
  哈!楊洁使出的這一招,确實讓很多人跌破眼鏡。我們四個,都笑了起來。初霞一面笑,一面興致勃勃地問:
  “后來你們怎么知道是我們了呢?”
  “我們并不知道呀!。”熊經理說:“我們左研究右研究,最后決定,不管你們來不來,我們還是赶回來為妙。因為,陳船長從十三歲就上船,已經有四十几年航行長江的經驗,是中國全國九位最杰出的船長之一。尤其對長江三峽,他每塊石頭、每個旋渦、每段激流都了如指掌。如果你們四個在船上,我們一定要把你們交在陳船長手里才放心!所以,我們全体都來了,連總公司宣傳部的人也來了,我們陪你們一站,明天到沙市,我們下船。算是表示歡迎之忱!”
  一篇話說得我好感動。怎樣也沒料到,我會讓他們如此勞師動眾。初霞比我還感動,她每當感動時,緊張時,激動時,都會“哇呀、哇呀”的叫,此時,她就一直“哇呀”個不停了。和陳船長、熊經理、王副總等人見過了面,我們就急急地去查看我們住的艙房。人們分配在三樓的301室,初霞夫婦住302室。我進了房間一看,兩張單人床,舖著橘紅色的床罩。(隆中號的房間算是很豪華的,票价也很可觀。)有沙發,有茶几,有梳妝台,有床頭柜,有冰箱,有電視,有私人的浴室……這都沒有什么,最吸引我的,是五面好大好大的玻璃窗,從玻璃窗向外望,“長江滾滾東逝水”盡收眼底。岸上的晴川閣、武漢市、長江大橋靜靜相對。我這樣一看就“瘋”了,拉著鑫濤,我說:
  “怎么有這樣的事?”怎么可以坐在長江里看長江,我簡直不相信有這樣的事!”鑫濤見我如此興奮,忍不住提醒我:
  “說不定會暈船啊!”“那當然、已經暈了!”我笑著說。
  “有那么好嗎?”鑫濤怀疑地問:“以前去美國乘豪華郵輪,你也沒有這樣高興!”“那當然,在那郵輪上,我們看不到長江呀,看不到三峽呀!看不到我們自己國家的大好江山呀!”我急切地說著。在急切中,也驀地感到,自己這种情緒,是相當可怜的。若沒有三十九年的离別,自己這种情緒,是相當可怜的。若沒有三十九年的离別,怎見得相逢最好?
  我們正在房間中東看西看,曾虹与林再文已來道別。短短兩天,大家也免不了离情依依。等曾虹与林再文走了之后,初霞跑前跑后的,不知在忙什么,這時,忽然跑過來對我說:“那個記者名叫歐陽什么的,說要隨船采訪你!”
  “哇呀!”這次,輪到我來“哇呀”,都是被初霞傳染的。歐陽常林!從我登船后,一陣興奮,我几乎已經把這位仁兄給忘了。隨船采訪。這還得了?我要在這條船上住五天,給這個“湖南騾子”一路“審判”下來,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何況,他還偷拍了我的錄影!我立即推著鑫濤說:“他就是昨晚跟我吵架的記者,你快去阻止他,你不是說,保證我一上船就沒有記者來煩我了嗎?(注:湖南人的脾气都很執拗,“騾子”的脾气也很執拗,從小,我就听母親說,別省人稱湖南人,都稱“湖南騾子”。)
  鑫濤馬上就去辦交涉,過了一會儿,我看到鑫濤走回來,后面卻跟著歐陽常林。歐陽一見到我,就是深深一鞠躬,然后雙手合在胸前,對著我就拜了拜。我嚇了一跳,歐陽已面帶笑容,誠誠懇懇地說:“昨天晚上的事對不起,我因為采訪不到你,心里一急,說話就欠考慮,你不要生气。我現在跟著這條船去游三峽,我絕不打扰你,只在你有空或無聊的時候,找机會跟你談談就可以了。請你不要赶我下船去!”
  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該說什么。鑫濤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熊經理他們要他下船,但是他說他買船票。事實上,不管他是不是記者,他有權買票上船,我們沒有理由赶人家下船呀!”言之有理,我走過去,正好又看到歐陽對初霞深深一鞠躬,又對承賚深深一鞠躬。嘴里急急地不知道在說什么。初霞看到我,就一臉的不以為然,拍著我的肩膀說:
  “人家一直保證,絕不妨礙你,只要和你談談就好,你不要拒人于千里這外呀!”初霞幫他說話的當儿,他又對我連鞠了好几個躬。說實話,此時我的心腸已十分柔軟,想想昨晚,自己的態度也不太好,根本沒有給他机會來了解我的心態。但,雖然心軟了,想到ENG攝影机,火气又來了:
  “為什么要偷拍我?我說了不愿意上電視,為什么還把攝影机弄到船上來?”我話才說完,歐陽已跺腳大歎:
  “冤枉呀!”他叫著:“沒有得到你的允許,我怎樣也不敢錄影。那個攝影机是船公司的!他們說對重要旅客,都要錄影留念,不信,你去問熊經理和陳船長!”
  原來如此。這么說來,我錯怪了歐陽。一時間,我就充滿歉意了。這時,船已拉起汽笛,即將開船,陳船長和熊經理都走了過來,為區陽常林的去与留作最后談判。我推推鑫濤,這一會儿,已經完全偏向歐陽常林了。鑫濤又赶快跟他們去協商。然后,鑫濤回來對我說:
  “他身上的錢,只夠買票到沙市,所以,他只能采訪你今天一天,明天到沙市,他就下船!”
  我點點頭,心想,被他“審判”一天,也就罷了。我不再說什么,無意間一抬頭,只見歐陽遠遠站在船對面,看到我在看他,他對我又是深深一鞠躬。忽然,我想,真該和他好好地談一談,他畢竟是來自我故鄉的記者呀!無論如何,我也不該讓故鄉的人誤解我呀!想著想著,我就對歐陽微笑了起來。歐陽常林——這個“湖南縲子”——就這樣闖進了我的大陸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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