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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這夜,柯庄大火。烈焰燒熾了霧山村的天空,惊動了全村的人。沒有人知道這場火災是怎么開始的,它來得突然,又在月黑風高時分,令眾人根本措手不及;雖然全村的壯丁都赶來幫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東風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庄。
  也挽救不了起軒。幸運的是,先前紫煙警覺得早,及時奔走叫喊,柯家上下總算幸免于難;不幸的則是,當時情況過于混亂,竟無人發現起軒獨困災窟。當赶來援助的万里冒死沖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軒時,火舌已將他舔得皮焦肉綻了。
  整整兩個月,他躺在楊家藥舖的診療床上,不但從頭到腳纏滿紗布,雙手還得用繩索綁縛在床頭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种螞蟻咬嚙般的劇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傷勢。沒有人能忍心面對起軒的痛苦,但也沒有人忍心在這种時候倒下,尤其是万里,在眾人都背過臉去痛哭時,他必須咬緊牙關,運用全部的意志,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為他最好的朋友進行种种診斷、救治的工作;哭泣或傷心之類的情緒,對于他都太奢侈了,身為一個醫生,他沒有崩潰的權利,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潰,因為他已再沒有多余的力气能救治別人。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起軒活下去!
  在這段心力交瘁的診療過程里,紫煙成了万里最得力的助手。沒有人吩咐她必須這么做,可是從頭到尾,她始終不眠不休的隨侍在起軒床邊,擔攬了一切看護的工作。這份工作唯有艱難可說,不但得面對起軒那具血肉模糊的潰爛軀体,還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穩定情緒,除非出于絕對的心甘情愿,否則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為強烈的疼痛,他一直掙扎得很厲害,以致她在喂藥或敷藥時,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過來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放棄。
  万里無法不對紫煙感到詫异,是什么樣的一股力量支持她為起軒付出這些?為了主仆之情嗎?好入柯這才几個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軒并沒有太多接触的机會,何來深厚的主仆情分!為了報答起軒帶她入柯家的恩情嗎?如果僅是報恩,她的眼中不會有那樣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臉上不會有那樣強自壓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況,她所做的早已遠遠超出答謝的范圍,甚至,她還主動向老夫人哀求,愿意終身伺候起軒!有一回,在喂藥時,起軒抗拒得特別激烈,眾人都束手無策,紫煙竟一言不發的端過碗來,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對入起軒嘴中。她那种專心致志、不顧一切、近于虔誠的態度,不但震懾了一屋子的人,甚至連起軒都漸漸被安撫下來;于是,她就在眾人眼光的環繞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濃的藥汁喂入起軒的咽喉。
  在那一刻,万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种強自壓抑的深情。若不是愛,一個尚未出嫁的年輕女孩儿,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無怨我悔的犧牲?!但是,恐怕她這片從前就說不出口的女儿心思,往后將更苦楚,更濃烈,一如那深滲入她唇齒之間、充人嗆然落淚的藥汁。
  万里靜靜的望著紫煙跪地喂藥的卑屈姿勢,再靜靜的望向起軒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爛軀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憤怒。天道不仁!柯庄雖然付之一炬,總還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軒的外表,卻再也沒有复元的机會。柯家雖然失去了主要的家當,至少還有寒松園可以安身,但起軒從此卻注定得躲在陽光不到的陰暗角落,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不,他并沒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眾人日夜的照料下,終于,他能發出聲音了,可是每一個音節都是那么破碎、喑啞;終于,他能勉強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瘸跛;終于,他能拆開紗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僅燒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還燒爛了他全身的皮膚。至于他的臉,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張臉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滿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終其一生,這幅如影隨行的烙印,將時時刻刻提醒他關于那場火劫的記憶。
  既是逃不過的劫數,為什么不讓他好死?為什么硬要他苟活?他仿佛做了一個噩夢,悠悠忽忽醒來,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碎的模樣,卻成了噩夢本身!
  而他怎能以這副模樣和樂梅成親?連他自己都沒有勇气面對的,如何讓樂梅面對?當她看見他時,她會尖叫著逃跑嗎?她會嚇昏過去嗎?她會宁愿從來不曾与他相遇相戀嗎?就算她對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慚形穢,如何能一如往昔,從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下嫁,但午夜夢回,當她赫然意識到,枕邊這個怪物竟是自己必須終生相守的丈夫時,她能不恐懼后悔?能不吞聲飲泣?
  不,噩夢讓他一人獨嘗就夠了,不能把樂梅拖進來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經支离破碎了,不能拉著樂梅一同陪葬!她還那么年輕,還有那么長的人生要過,他有什么權利搗毀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結發,如果系縛彼此的不是恩愛,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后,再深刻的愛也將被磨蝕殆盡。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僅僅擁有的只是与樂梅相戀的記憶,倘若連這段記憶都無法保留,那么,他將真的什么也不剩下。而保留這段記憶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來冰凍它!是的,就告訴樂梅他已經死了吧,就讓樂梅的心中維持他原來的樣子吧,就勸樂梅另外改嫁,好好過日子吧。
  這,是他唯五能為她做的事了。
  起軒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下了這個決定,然后,他抬起頭來,遙遙望向陽光丰盈的窗口,仿佛望著他的前世。
  但樂梅一心以為今生的美夢正要實現,誰能忍心告訴她起軒已死的謊言呢?
  即使是起軒遭受火傷的事實,也沒有人說得出口。打從火災的第二天,韓家接到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們運送救濟物資前往寒松園,一面告誡眾人千万不許在樂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點口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再說,至于以后,誰也不敢想。
  兩個多月來,不僅柯家憂心如焚,韓家亦是寢食難安。雖然宏達每次從霧山村探望回來,總是輕描淡寫,報喜不報憂,但從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來,誰都知道事情絕沒有那么樂觀,對后續發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備;然而這天,士鵬和延芳親自登門,帶來起軒的口訊之后,大家還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遺憾,我不曉得還能說什么。”士鵬憂戚的望著映雪。“唉,咱們兩家人的緣分竟是這么淺薄,一再的以歡喜開頭,卻以悲傷收場……”他慢慢的站起身來,對韓家夫婦和映雪彎下腰去,黯然道:“請原諒!”
  延芳也接著起身,含淚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撫,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眉思索著,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頭來望著士鵬,毅然說道:
  “不!我不能接受!這些日子來,我每天都在祈禱、等待,可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這個婚姻是起軒自己千辛万苦爭取來的,不能如此輕易就一筆勾銷了!我現在立刻跟你們去寒松園,我要親自听他告訴我他的想法!”
  對起軒和樂梅之間,從全然排斥到歡喜接受,從大煎熬到大解脫,沒有人比映雪內心的變化更劇烈,也沒有人比她對這樣的改變更感謝;眼看一切都即將塵埃落定,當此際,天外卻又飛來橫禍,她無論如何不能甘愿!
  難道悲劇永無休止嗎?她自己的婚姻已經有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口了,難道女儿也逃不過心碎的命運?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樂梅步上她的后塵!
  寒松園的花園里,映雪坐立難安,一顆心沉甸甸又亂紛紛,有如天邊欲雨的云絮。偶然間,她一回頭,赫然看見身后不遠處竟站著一個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出聲,而那人卻沖著她喊道:
  “伯母!”他的聲音是渾濁、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時反應不過來,脫口問道:“你是誰?”“我是誰?”他仿佛也在低聲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回答她的時候,聲音里便多了几分苦澀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來,急著見面的人!”起軒?映雪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原來的起軒是多么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這人卻灰暗而佝僂,簡直像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幽靈!看他一步一瘸,蹣跚又吃力的向她走來,她的五髒六腑霎時緊緊絞扭成一團。他才二十歲啊,正是最神采飛揚的年齡,卻已注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頓過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語气中仍充滿著苦澀的自嘲:“沒變的,除了‘柯起軒’三個字,我已經徹頭徹尾的變成另一個人了!”他戴著帽子,纏著頭巾,穿了長袖襯衫和長褲,如此密不透風的怪异裝束,是為了把自己一身的傷疤里复起來吧?映雪心里一緊,酸楚狠狠沖入咽喉。
  “我……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她驀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釋:“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知道你的聲音不一樣了,也知道你必須依靠拐杖,可是……可是當我親耳听見這么沙啞的聲音,親眼見到你走得這么辛苦,我的心都揪起來了!還有你的臉……”
  她顫抖的雙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別過臉去,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哀叫:“不!”“為什么不?”她急切的說:“無論你的臉變得多么可怕,但你并沒有嚇跑你的親人,是不是?而我,我在心里已經是以母親的心情來看待你,所以你也不會嚇跑我的,讓我證明給你看吧!”他逃避的轉過身去,踉踉蹌蹌的走開了。
  “我但愿這世上沒有任何人看過我的臉!只恨出事的時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則我絕不讓別人看見……當我從鏡子中看見自己之后,我才明白,這段日子里,身邊的人看著我的時候,他們看的不是起軒,而是一個可怜又可怕的變形人!即使現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擋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懼的眼光……”他的聲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難辨,夾著自棄欲絕的淚意。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沖動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強你,但我要說,哪怕你的外貌改變了,聲音變了,可對我而言你仍是起軒!我想……樂梅她也……”
  “別說下去!您不能代替她發言!”他硬聲剪斷她的話。“對,我不能,那么讓她自己……”
  “別為難她!”他更強烈的打斷她。“告訴她,起軒不治了,死了。當然,她會受不了,會忽忽如狂,會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們,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樣。所以她會活下去,會妥協,然后……就讓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將來不愁沒有好歸宿的。”他說得斬釘截鐵,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別說什么將來,單講眼前你要我去欺騙樂梅,我是怎么也出不了口的!”他陰郁的望著她,好半天才靜靜開口:
  “欺騙不了,我就讓這成為事實!”
  “你……”“這話不是威脅,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見的只是我的外表,可這場大火燒毀的不僅是我的臉,還有我的自信,以及對生命的期望。總之,我從里到外都無藥可救了,您倒告訴我,叫樂梅和一個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么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一絲光明了,您又怎么忍心把心愛的女儿推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亂如麻。她知道起軒說的很可能是事實,也明白他在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旁人無法体會的重創,以至于如此灰心喪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對樂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對你的感情是強烈到俱足生死的!為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么會因你毀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軒絕望的搖搖頭。爭執令他疲倦,他決定終止這場各持己見的談話。“好了,什么都不必再說了!請您退開三步!”
  “為什么?”映雪一愣。
  “您剛才不是要看嗎?那么,就請您仔細看清楚吧!”說著,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趁自己還沒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映雪以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備,可是當她看見那張扭曲、潰爛、不忍卒睹的臉時,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著,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就要尖叫起來,然而卻管不住虛軟顫抖、連連直退的腳步。
  這樣的反應雖然在起軒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深深被刺傷了。慌亂中,他抖著手想把面具戴回臉上,卻因為心急的緣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亂了,拐杖一甩,便狼狽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僅存的一塊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樂梅,那么對彼此而言,都將是最最殘酷的一幕!起軒跪在地上,把臉緊緊埋進自己的肘彎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悶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樂梅說,說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過您告訴,她才會相信,這樁婚約也才能了斷,”他的聲音像是隨風斜飄的雨絲,零亂而悲涼。“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徹底的解脫……”是的,雨已經開始下了。映雪無力的跌坐在楓香樹下的亂石上,抬頭望著鴿灰色的天空,試圖透過堆積的云層尋求一絲天光,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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