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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就在夢嫻去蕭家的時候,云飛被祖望叫進了書房。把一本帳冊往他面前一放,祖望臉色陰沈的說:
  “你給我好好解釋一下,這是怎么一回事?虎頭街的錢去了那里?”
  云飛沈不住气了:
  “爹!你的意思是說,我把虎頭街的錢用掉了,是不是?虎頭街那個地區的帳,你到底有多久沒管了?這些年,都是紀總管,天堯,和云翔在管,是不是?”
  “你不用管他以前怎樣?只說你經手之后怎樣?為什么虧空那么多,你給我說個道理出來!”祖望生气的說。
  “當你有時間的時候,應該去這些負債的家庭看看!他們一家家都有几百种無法解決的問題,生活的情況更是慘不忍睹!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誤以為“盛興錢庄”可以幫助他們,而抵押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結果利滾利,債務越來越大,只好再借再押,弄得傾家蕩產,一無所有!現在,我們錢庄有很多借据,有很多抵押,就是收不到錢!”
  “收不到錢?可是,帳本上清清楚楚,好多錢你都收到了!”
  “那不是“收到”了,那是我把它“注銷”了!”
  “什么意思?”
  “好像馮為孟嘗君所做的事一樣,就是“長鋏歸來乎”那個故事。馮為孟嘗君“市義”,爹,我也為你“市義”!”
  祖望跳起身子,不可思議的瞪著他。
  “你干什么?你把那些借据和抵押怎樣了?”
  “借据毀了,反正那些錢,你几輩子也收不回來!”
  “你把它做人情了?你把它毀了?這樣經營錢庄?怪不得虧損累累!你還有臉跟我提什么“孟嘗君”!”他把桌子一拍,气坏了:“你活在今天這個社會,做些古人的事情,你要气死我,還是把我當傻瓜?你不是什么“馮”,你根本就精神不正常,要不,就是標准的“敗家子”!幸虧我沒有把全部錢庄交給你,要不然,你全体把它變成了“義”,我們都喝西北風去!”
  “你不要激動,我并不是全体這么做的,我覺得,我們應該把錢庄的帳目徹底整頓一下,收不回來的呆帳,做一個了結,收得回來的,打個對折……”
  祖望揮著袖子,大怒:
  “我不要听了!我對你已經失望透頂了!紀總管說得對,你根本不是經營錢庄的料!我看,這些錢除了送掉以外,還有一大筆是進了待月樓,一大筆是進了蕭家兩個姑娘的口袋,對不對?”
  云飛惊跳起來,一股熱血,直往腦門里沖去。他拚命壓抑著自己,瞪著父親:
  “紀叔跟你說的?你都听進去了?我跟你說的,你都听不進去!我們之間,真的好悲哀!我承認,我确實不是經營錢庄的料,虎頭街的業務,我确實做得亂七八糟!至于你說,我把錢用到待月樓或是蕭家兩個姑娘身上,就太冤了!我是用了,在我的薪水范圍之內用的,而我的薪水,只有天堯的一半!我覺得,我對得起你!”
  “你對得起我,就應該和蕭家斷掉!一天到晚往人家那儿跑,說什么對得起我?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睛里!”
  云飛听到這句話,心灰意冷,廢然長歎。
  “算了,我們不要談了,永遠不可能溝通!”
  “不談就不談,越談我越气!”祖望喊。
  云飛沖出了父親的書房,心里滿溢著悲哀,四年前,那种“非走不可”的情緒,又把他緊緊的攫住了。他埋著頭往前疾走,忍不住搖頭歎气。走到長廊里,迎面碰到了天虹,她抱著一個針線籃,正要去找齊媽。兩人相遇,就站住了,看著對方。
  “你,好不好?”天虹微笑的問。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云飛勉強的笑笑。
  天虹看看院中的亭子:
  “去亭子里坐一下,好嗎?”
  云飛點頭,兩人就走到亭子里坐下。天虹看到他的臉色不佳,又是從祖望的房間出來,就了解的問:
  “跟爹談得不愉快嗎?”
  他長歎一聲:
  “唉!經過了四年,這個家給我的壓力,比以前更大了!”
  她同情的點點頭。他振作了一下:
  “算了,別談那個了!”他凝視她:“有好多話,一直沒机會跟你說。上次救阿超,真是謝謝了!你有了好消息,我也沒有跟你賀喜!要當娘了,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會的!”她輕聲說,眼光柔和的看著他,臉上一直帶著微笑。
  “你……快樂嗎?”他忍不住問。覺得她有些奇怪,她臉上那個微笑,几乎是“安祥”的。這太少見了。
  她想了想,坦率的說:
  “云飛,好多話,我一直壓在心里,我真怀念以前,我可以和你聊天,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訴你,你從來都不會笑我。坦白說,我的婚姻,几乎已經走到絕路了……”
  云飛一震,下意識的看看四周。
  “你不怕隔牆有耳嗎?”
  “這种怕來怕去的日子,我過得已經不耐煩了!今天難得和你遇到,我就說了,除了你,我也不能跟任何人說!說完了,我想我會輕松很多。我剛剛說到我的婚姻,本來,我好想离開展家,好想找一個方法,逃開這個牢籠!可是,現在,這個孩子救了我!你問我快樂嗎?我就想告訴你,我好快樂!因為,我身体里有一個小生命在慢慢長大,我孕育著他,一天比一天愛他!這种感覺好奇妙!”
  “我了解,以前映華就是這樣。”
  “對不起,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她歉然的說。
  “還好,總算可以去談,可以去想,夜里不會被痛苦折磨得不能睡了。”
  “是雨鳳解救了你!”
  “對!是她和時間聯手解救了我。”他凝視她:“那么,這個孩子解救了你!”
  她臉上浮起一個美麗而祥和的笑:
  “是的!我本來對云翔,已經從失望到痛恨,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但是,現在,想著他是我孩子的爹,想著我們會共有一份不能取代的愛,我就覺得不再恨他了!只想跟他好好的過日子,好好的相處,甚至,有點貪心的想著,我會和他變成恩愛夫妻,我要包容他,原諒他,感化他!讓他成為我儿子的驕傲!”
  他听得好感動,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天虹,听你這樣說,我覺得好高興,好安慰。我不必再為你擔心了!你像是撥開云霧的星星,破茧而出的蝴蝶,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她喜悅的笑了,眼里閃著光彩。
  “現在,你可以恭喜我了!”
  他笑著,誠心誠意的說:
  “恭喜恭喜!”
  他們兩個,談得那么專注,誰都沒有注意到,云翔已經回來了。云翔是從蕭家小屋鎩羽歸來,怎么都沒想到,會在小院里碰到夢嫻和齊媽,真是出師不利!他帶著一肚子的气回家,走進長廊,就一眼看到坐在亭子里有說有笑的云飛和天虹,他腦子里轟然一響,雨鵑那些“情哥哥,舊情复熾,落花有意……”种种,全部在他耳邊像焦雷一樣爆響。他無聲無息的掩了過去,正好听到云飛一大串的贊美詞句,他頓時气得發暈,怒發如狂:
  “哈!給我听到了!什么星星,什么蝴蝶,什么漂亮不漂亮?”他對云飛跳腳大叫:“你怎么不在你老婆那里,跑到我老婆這儿來做什么?那些星星蝴蝶的句子,你去騙雨鳳就好了,跑來對我老婆說,你是什么意思?”
  云飛和天虹大惊失色,雙雙跳起。云飛急急的解釋: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們在談孩子……”
  云翔更是气不打一處來:
  “我的孩子,要你來談什么?你有什么資格談?”
  “不是的!云翔,你根本沒弄清楚……”天虹喊。
  “怎樣才算“清楚”?我已經听得清清楚楚了”十他扑過去抓住云飛的衣襟:“你混蛋!你下流!你無恥!你卑鄙!對著我老婆灌迷湯……你跟她做了什么?你說!你說!怪不得全桐城都把我當笑話!”
  云飛用雙手震開云翔的手,又气又恨。咬牙切齒的說:
  “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你真配不上天虹,你真辜負了天虹!”
  云翔更加暴跳如雷,大聲的怪叫:
  “我配不上天虹,你配得上,是不是?你要天虹,你老早就可以娶了去,你偏偏不要,這會儿,她成了我的老婆,你又來招惹她!你簡直是個大色狼!我恨不得把你給宰了!”
  天虹怕把眾人吵來,拚命去拉云翔:
  “你誤會了!你真的完完全全誤會了,不要這樣吵,我們回房間去說!”
  云翔一把推開她,推得那么用力,她站不穩,差點摔倒。
  云飛大惊,顧不得忌諱,伸手就去扶住她。云翔一看,更加怒不可遏。
  “你還敢動手扶她,她是我老婆耶,要你來怜香惜玉!”
           ※        ※         ※
  這樣一鬧,丫頭家丁都跑出來看,阿超奔來,品慧也出來了。
  “哎喲!又怎么了?云翔,你又和老大吵架了嗎?別在那儿拉拉扯扯了,你不怕碰到天虹嗎?人家肚子里有孩子呀!”品慧惊喊。
  天虹慌忙遮掩:
  “沒事!沒事!”她拉住云翔:“走!我們進屋去談!這樣多難看呢?給人家听到,算什么呢?”
  云翔也不愿意吵得人盡皆知,畢竟有關顏面,气沖沖的對云飛揮拳踢腿的作勢,嘴里喃喃怒罵著,被天虹拉走了。
  品慧疑惑的瞪了云飛一眼,忙對丫頭家丁們揮手。
  “沒事!沒事!都干活去!看什么看!”
  丫頭家丁散去了。
  云飛气得臉色發青,又擔心天虹的安危,低著頭往前急走。阿超跟在他身邊,著急的問:
  “你有沒有吃虧?有沒有被他打到?”
  “怎么沒被他打到?每次跟他“過招”,我都被他的“气人”招,打得天旋地轉,頭昏眼花!現在,我沒關系,最擔心的還是天虹,不知道解釋得清,還是解釋不清!”云飛恨恨的說。天虹是解釋不清了。如果云翔那天沒有在街上碰到雨鵑,沒有听到雨鵑那句“誰不知道你娶了紀天堯的妹妹,這個妹妹,心里的情哥哥,可不是你!”以及什么“那個情哥哥,可比你有格調多了……”諸如此類的話,還不至于發那么大的脾气。現在,是所有的疑心病、猜忌病、自卑病、妒嫉病……諸症齊發,來勢洶洶。他把天虹推進房,就重重的摜上房門,對她揮舞著拳頭大喊:
  “你這個蕩婦!你簡直不要臉!”
  “云翔!你講理一點好不好?不要讓嫉妒把你沖昏頭好不好?你用大腦想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我們坐在一個人來人往的亭子里,會說什么不能讓人听的話?你听到兩句,就在那儿斷章取義,實在太過份了!”
  “我過份?還是你過份?你們太高段了!故意選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談戀愛,好掩人耳目!我親耳听到的話,你還想賴!什么星星蝴蝶,肉麻兮兮,讓我的寒毛都全体豎立!那有一個大伯會對弟媳婦說,她漂亮得像星星,像蝴蝶?你不要耍我了,難道我是白痴?我是傻子?”
  “他不是那個意思!”
  “他是那個意思?你說!你說!”
  “他指的是一种蛻變,用來比喻的!因為我們在說,我好期待這個孩子,他帶給我無限的希望.快樂,所以,云飛比喻我是破茧而出的蝴蝶……”
  天虹話沒說完,他就暴跳著大喊:
  “什么叫“破茧而出”?你有什么“茧”?難道我是你的“茧”?我困住了你還是鎖住了你?為什么有了這個孩子,你就變成“星星”“蝴蝶”了?我听不懂!”他突然扑過去,揪起她胸前的衣服,壓低聲音問:“你,給我戴綠帽子了嗎?這個孩子,是我的嗎?”
  天虹大惊,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瞪著他。
  “你說這話,不怕天打雷劈嗎?你不在乎侮辱我,侮辱云飛,侮辱你自己,也不在乎侮辱到你的孩子嗎?”她气得發抖:“你好卑鄙!”
  “我卑鄙,他呢?好偉大,好神圣,是不是?你這個無恥的女人!”
  云飛用力一甩,天虹的身子就飛了出去。她急忙用手護著肚子,摔跌在地上。他張著雙手,像一只大鳥一樣,對她飛扑過去:
  “你就是我的恥辱!你公然在花園里和他卿卿我我,談情說愛!你已經成為我的笑柄,大家都知道我娶了云飛的破鞋,你還不知道收斂……還不知道自愛……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失敗……”
  天虹眼看他惡狠狠扑來,嚇得魂飛魄散。她奮力爬起身子,帶著滿臉的淚,奔過去打開房門,逃了出去。邊哭邊跑邊喊:
  “爹!爹!救我!救我……”
  她哭著奔過花園,穿過月洞門,往紀家飛奔。云翔像凶柙惡煞一般,緊追在后面,大聲的“你要跑到那里去?去娘家告狀嗎?你以為逃到你爹那儿,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給我滾回來!回來……”
  兩人這樣一跑一追,又把全家惊動了。
  “云翔!你瘋了嗎?”品慧惊叫:“你這樣追她干什么?万一動了胎气,怎么得了?”
  祖望一跺腳,抬頭看到阿超,大喊。
  “阿超!你給我把他攔住!”
  阿超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了云翔。云翔一看是阿超,气得更是暴跳如宙。
  “你敢攔我,你是他媽的那根蔥……”
  租望大步向前,攔在他面前。
  “我這根蔥,夠不夠資格攔你?”
  “爹,我管老婆,你也要插手?”
  “她現在不單單是你老婆,她肚子里有我的孫子,你敢隨隨便便欺負她,万一傷到胎儿,我會打斷你的腿!”
  紀總管和天堯气极敗坏的奔來。
  “怎么了?怎么了?天虹……發生什么事了……”
  天虹一看到父親和哥哥,就哭著扑上前去。
  “爹……你救我……救我……”
  紀總管和天堯,看到她哭成這樣,心里實在有气,兩人怒掃了云翔一眼,急忙一邊一個扶住她。
  “好了,爹來了!別跑,別跑!跟爹回家去!有話回去說!”
  云翔還在那儿跺腳揮拳:
  “肚子里有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大家就這樣護著她?她一個人能生嗎?”
  品慧跑過去,拉著他就走。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到我屋里去!”
  轉眼間,云翔和天虹,都被拉走了。祖望搖搖頭,唉聲歎气回書房。
  云飛滿臉凝重,心煩意亂的對阿超說:
  “誤會是解釋不清了,怎么辦?”
  “你只能保持距离,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這個樣子,談什么包容原諒和感化?對自己的老婆可以這樣,對沒出世的孩子也可以這樣!我實在弄不明白,云翔心里,到底有沒有一點點柔軟的地方?他的生命里,到底有沒有什么人,是他真正“愛”的?真正“尊重”的?如果都沒有,這樣的人生,不是也很悲哀嗎?”
  “你不要為他操心了,他是沒救了!”阿超說。
  云飛重重的甩了甩頭,想甩掉云翔的影子。
  “我們去蕭家吧!”他說:“只有在那儿,我才能看到人性的光輝!”
  阿超急忙點頭稱是。近來,蕭家的誘惑力,絕對不是只對云飛有,對他也有。提到蕭家,他整個人,就精神抖擻起來。
  但是,蕭家這時并不平靜,因為,金銀花來了。她帶來了一個讓人震惊的訊息。她的臉上,堆滿了笑,眼神里帶著一抹神秘,盯著雨鵑看來看去。看得姐妹兩個都有些緊張起來,她才抿著嘴角,笑著說:
  “雨鵑,我奉命而來,要幫你做個媒!我想對方是誰,你心里也有數了!”
  “做媒?”雨鵑睜大眼睛,心里七上八下。“我不知道是誰。”
  “當然是鄭老板啦!他喜歡你已經很久了!你那么聰明,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不是有太太,又有姨太太了嗎?”雨鳳忍不住插嘴。
  “是!一個大太太,兩個姨太太!”金銀花看著雨鵑:“你進了門,是三姨太。雖然不是正室,以后,可就榮華富貴,都享受不完了!鄭老板說,如果你不愿意進去當老三,在外面住也成,反正,他就是要了你了!只要你跟了他,就不必再唱曲了,弟弟妹妹都是他的事,他保證讓你們五個兄弟姐妹,全都過得舒舒服服!”
  雨鵑心里,頓時一團混亂,她怔怔的看著金銀花。
  “金大姐,我以為……你……你……”雨鳳代雨鵑著急,吞吞吐吐的說著。
  “你以為我怎樣?”金銀花看雨鳳。
  “我以為你……大家都說,待月樓是鄭老板支持的,都說……”
  “都說我也是他的人?”金銀花直率的挑明了問。
  雨鳳不語,默認了。金銀花就凝視著姐妹兩個,長長一歎。有些傷感,有些無奈的說:
  “所以,你們好奇怪,我居然會幫鄭老板來做媒,來牽線,是吧?雨鳳雨鵑,我跟你們明說吧!不錯,我也是他的人,一個半明半暗的人,一個靠他支持養活的人,沒有他,待月樓早就垮了。所以,我很感激他,很想報答他。這么久,他一直把對雨鵑的喜歡藏在心里,今天,還是透過了我,來跟雨鵑提,已經非常夠意思了!”
  “我不了解……我還是不了解,你為什么要幫他呢?”雨鵑問。
  “為什么要幫他?”金銀花有一份滄桑中的豁達:“今天沒有你,還是會有別的姑娘出現!你們看看我,眼角的皺紋都看得出來了,老了!与其他去找一個我不認得的姑娘,還不如找一個我投緣的姑娘!雨鵑,我早就說過,你好像二十年前的我!我相信,你跟了鄭老板,還是會記得我們之間的一段緣份,不會和我作對的!換了別人,我就不敢說了!”
  “可是……可是……”雨鵑心亂如麻了。這個媒,如果早一段日子提出來,可能她會另有想法,跟了鄭老板,最起碼報仇有望。但是,現在,她心里正朦朧的醞釀著另一份感情,對金銀花的提議,就充滿矛盾和抗拒了。
  雨鳳看看雨鵑,心急的代她說出來:
  “可是,我們家好歹是讀書人,我爹雖然窮,我們姐妹都是捧在手心里養大的,現在給人做小,恐怕太委屈了!我爹在天之靈,會不答應的!”
  雨鵑連忙點頭,表示“就是這樣”。
  金銀花想了一下,從容的說:
  “這個事情,你們就放在心里,好好的想一想,好好的考慮几天,你們姐妹兩個,也研究研究。過個十天半月,再答覆他也不遲。只是,每天晚上要見面,現在挑明了,雨鵑,你心里就有個譜吧!對別的客人,保持一點距离才好。好了,我先走了!”
  她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回頭說:
  “你們登了台,在酒樓里唱了小曲,端著酒杯侍候了客人……等于一只腳踩進了風塵,不論你們自己心里怎么想,別人眼里,我們這個身份,就不是藏在家里的“閨女”了!想要嫁進好人家去當“正室”,也是難了!并不是每個人都像雨鳳一樣,會碰上展云飛那种有情人,又剛好沒太太!即使碰上了,要進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們……好好的想清楚吧!”
  小三和小五在院子中擦燈罩。金銀花看著兩個孩子,又說:
  “跟了鄭老板,她們兩個也有老媽子侍候著了。”
  姐妹兩個,送到門口,兩人心里,都一肚子心事,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金銀花的話,軟的硬的,可以說面面俱到。那种壓迫的力量,兩人都深深感受到了。
  到了門口,院門一開,正好云飛和阿超騎著兩輛腳踏車過來。金銀花打了個招呼,一笑:
  “說曹操,曹操就到!”她回頭,對姐妹倆叮囑:“你們好好的想一想,一定要考慮清楚,我走了!”
  金銀花一走,小三就急急的奔過去,抓住雨鵑的手。喊著:
  “我都听到了!二姐,你真的要嫁給鄭老板作三姨太嗎?”
  小五也著急的嚷嚷著:
  “三姨太是什么?二姐,你要离開我們嗎?”
  云飛大惊,還來不及說什么,正在停車的阿超,整個人一震,不知怎的,一陣乒乒乓乓,把三輛車子,全体碰翻了。
  雨鵑不由自主的跑過去看阿超。
  “你怎么了?”
  阿超扶起車子,頭也不抬,悶著聲音說:
  “沒怎么了!我不進來了……我想……我得……我出去溜溜!”他亂七八糟的說著。就跳上車子,逃也似的向門外騎去了。
  雨鵑怔了怔,慌忙跳上另一輛車子,對愕然的雨鳳和云飛拋下一句:
  “我也出去溜溜!”就飛快的追出去。
  阿超沒辦法分析自己,一听到雨鵑要嫁給鄭老板,他就心緒大亂了。他埋著頭,心里像燒著一盆火,滾鍋油煎一樣。他拚命的踩著腳踏車,想赶快逃走,逃到世界的盡頭去。
  雨鵑緊追而來,一面追一面喊:
  “阿超!你騎那么快干什么?你等我一下!阿超……阿超……”
  阿超听到雨鵑的喊聲,不知怎的,心里那盆火,就燒得更猛了。燒得他心也痛,頭也痛。他不敢回頭,不敢理她,只是加快了速度,使勁的踩著踏板。他穿過大街小巷,一直向郊外騎去。雨鵑追過大街小巷,拚命用力騎,追得滿頭大汗。
  “阿超……阿超……”
  他不能停下,停了,會原形畢露。他逃得更快了,忽然間,听到身后,雨鵑一聲慘叫:
  “哎喲!不好了……救命啊……”
  他急忙回頭,只見雨鵑已經四仰八叉的躺在山坡上,車子摔在一邊,輪子兀自轉著。他嚇了一大跳,赶緊騎回來,跳下車子查看。急喊:
  “雨鵑姑娘!雨鵑姑娘!怎么會摔呢?摔到那儿了?”
  雨鵑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竟是暈過去了。
  阿超這一下,急得心惊膽戰。他扑跪在她身旁,一把扶起她的頭,察看有沒有撞傷。她軟軟的倒在他臂彎中,眼睛閉著,了無生气。他嚇得魂飛魄散了:
  “雨鵑姑娘!你醒醒!醒醒!雨鵑姑娘……”他四面張望,方寸大亂:“你先在這儿躺一躺,我去找水……不知道那儿有水……不行不行,你一個人躺在這儿,坏人來了怎么辦?我……我……”他嘴里喃喃自語,小小心心的抱著她的頭,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雨鵑再也忍不住,一唬的從地上跳了起來。大聲的喊:
  “阿超!我正式通知你,你再要喊我“雨鵑姑娘”,我就跟你絕交!”
  他惊喜交集的瞪著她,不敢相信的瞪大眼:
  “你沒有厥過去?沒有摔傷?”
  “誰厥過去了?誰摔傷了?你少触我霉頭!”她气呼呼的嚷。
  他楞楞的看著她:
  “沒厥過去,你怎么躺在那儿不動呢?好端端的,你怎么會摔跤呢?怎么會到地上去呢?”
  雨鵑揚著睫毛,啾著他.:
  “如果不摔,你是不是要和我比賽騎腳踏車?我在后面那樣直著脖子喊你,你就不要理我!”她瞪著他:“我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以后不可以這樣!”
  “你不喜歡那樣?不可以那樣?”
  “不喜歡你掉頭就跑,不喜歡你不理我,不喜歡你讓我拚命追,不喜歡你一直喊我“雨鵑姑娘”!”
  他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她也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
  兩人就這樣對看了好一會儿。
  雨鵑看到他一直傻不楞登的,心中一酸,用力一甩頭。
  “算了!算我對牛彈琴!不說了,你去你的,我去我的!”
  她彎身去扶車子,他飛快的一攔。啞聲的說:
  “我是個粗人,沒念過多少書,我是十歲就被賣給展家的,是大少爺的跟班,我沒有大房子、大煤礦、大商店、大酒樓……我什么都沒有!”
  雨鵑對他一凶:
  “奇怪,你告訴我這些做什么?”
  阿超怔了怔,頓時窘得滿臉通紅。狼狽的說:
  “你騎你的車,我騎我的車,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你騎好了,別再摔跤!”就去扶自己的車。
  這次,是雨鵑迅速的一攔。
  “你除了告訴我,你這個也沒有,那個也沒有之外,就沒有其他的話要對我說嗎?”
  “其他的話不敢說!”他搖搖頭。
  “說說看!”
  “不敢!”
  “你說!”她命令的喊。
  “不敢說!不敢說!”他拚命搖頭。
  雨鵑一气,一腳踩在他腳背上,大聲喊:
  “一直以為你是個鐵錚錚的漢子,怎么這么婆婆媽媽,气死我了!你說不說?”
           ※        ※         ※
  “那我就說了,我喜歡溫溫柔柔的姑娘,不喜歡凶巴巴的!”他瞪大眼說。
  “啊?”雨鵑大惊,原來他還看不上她呢!這次,輪到她窘得滿臉通紅了。”她哦了一聲,就飛快的跳上車。
  阿超扑過去,從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
  “我什么都沒有!可我會教你騎車,會為你賣力,會做苦工,會為你拚命,會照顧小三小四小五……我請求你,不要嫁給鄭老板!要不然,我會騎著車子一直跑,跑到你永遠看不到的地方去!”
  雨鵑心里一陣激湯,眼里就濕了。她回過身子,兩眼亮晶晶的看著他,喉嚨里哽哽的,聲音啞啞的:
  “我懂了,可是,你這樣說,還不夠!”
  “還不夠?”他又楞住了。
  她盯著他:
  “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我?有沒有一點“愛我”?”
  他漲得臉紅脖子粗:
  “你怎么不去問大少爺,有沒有一點喜歡雨鳳姑娘?有沒有一點愛雨鳳姑娘?”
  “我服了你了,我想,打死你,你也說不出那三個字!”
  “那三個字?”
  雨鵑大叫:
  “你累死我了!气死我了!”
  阿超一急,也大叫:
  “可我愛死你!”
  話一出口,兩人都大大的震住。阿超是漲紅著臉,一頭的汗。雨鵑是張大眼睛,一臉的惊喜。然后,她就掰著手指頭數了數,大笑說:
  “六個字!我踉你要三個字,你給了我六個字!哇!”她把他一抱:“你給了我一倍!你給了我一倍!我還能不滿意嗎?”她忽然想到什么,在他耳邊哽咽的問:“阿超,你姓什么?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姓什么?”
  “我姓呂,雙口呂,單名一個超字。”
  雨鵑喃喃的念著:
  “呂超,呂超,呂超。我喜歡這個名字。”她抬頭凝視他,柔情万縷的說:“怎么不告訴我?”
  “不告訴你什么?”他吶吶的問。
  “不告訴我你“愛死”我了?如果沒有鄭老板提親,你是不是預備一輩子不說呢?如果我不拚了命來“追你”,你是不是就看著我嫁鄭老板呢?”
  他凝視她:
  “那……你現在還要不要嫁鄭老板呢?”
  “我考慮一下!”
  “你還要“考慮”什么?我跟你說,雨鵑姑娘……”
  “是!呂超少爺!”他一楞,這才明白,喊:
  “雨鵑!”雨鵑搖搖頭,歎了口气:
  “好不容易才把一個稱呼搞定。好了,你要跟我說什么?”
  “被你一攪和,忘了!”她瞪大眼:
  “真拿你沒辦法,怎么這樣一下子就忘了?”
  “因為,我鼓了半天的勇气才要說,話到嘴邊,給你一堵,就堵回去了!”
  “你說|你說!”她急著要听這“鼓了半天的勇气”的話。
  阿超這才正色的,誠摯的說:
  “我終于知道什么叫“心痛”了!听到你要嫁鄭老板,我像是被一劍刺個正著,痛得頭昏眼花,只好逃出你們那個院子!這是我這一生,第一次有這么強烈的感覺,如果你真的在乎我,請你不要再用鄭老板來折騰我了!”雨鵑听了,大為感動,閉上眼睛,偎緊在他怀中,含淚而笑了。阿超虔誠的擁住了她,好像擁住了全世界,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阿超和雨鶻相繼一跑,竟然“失蹤”了一個下午。雨鳳和云飛,已經把這一整天的事,都談完了,包括夢嫻的來訪,云翔的大鬧,金銀花的提親种种。事實上,夢嫻已經和云飛談過了,對于雨鳳,她說了十六個字的評語:“空谷幽蘭,高雅脫俗,一往情深,我見猶怜。”這十六個字,把雨鳳听得眼眶都濕了。兩人震動在夢嫻這次來訪的事情里,對其他的事,都沒有深談。等到雨鵑和阿超回來,已經是万家燈火的時候了。兩鵑糊里糊涂,把待月樓唱曲的時間也耽誤了。兩人走進房,雨鳳和云飛盯著他們看,看得兩人臉紅心跳,一臉的尷尬。
  “你們大家在商量什么?”雨鵑掩飾的問:“我听到有人提到八寶飯,那儿有八寶飯?我餓了!”
  雨鳳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
  “我叫小三去向金銀花請假,我們今天不唱曲了,出去吃一頓,大家樂一樂,慶祝慶祝!”
  “慶祝什么?”阿超問。
  “慶祝雨鵑紅鸞星動,有人來提親了……”云飛也目不轉睛的盯著阿超。
  “那有什么好慶祝的?動她腦筋的人,桐城大概有好几百!”阿超臉色一沈。
  “那……慶祝她在這好几百人里,只為一個人動心!怎樣?”云飛問。
           ※        ※         ※
  阿超愕然的看云飛,云飛對他若有所詢的挑著眉毛。他的臉一紅,還沒說什么,小三奔了進來:
  “請好假了!金銀花說,她都了解,讓你們兩個好好休息,好好考慮!如果今天不夠,明天也可以不唱!”
  小四丟下功課,大叫:
  “万歲!我們去吃烤鴨,烤鴨万歲!”
  “醬肉燒餅万歲!八寶飯万歲!”小五接口。
  一行人就歡歡喜喜出門去,大家盡興的吃了一頓,人人笑得心花怒放。這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云飛開始審阿超:
  “今天你和雨鵑騎車去那里了?失蹤了大半天,你們去做什么了?你最好對我從實招來!”
  阿超好狼狽,不知道云飛心里怎么想,遲疑不決,用手抓抓頭:
  “沒什么啦!就是騎車到郊外走走!”
  “哦?走了那么久?只是走走?怎么回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大對呢?”
  “那有什么不大對?”
  “好啊,你不說,明天我就去告訴雨鵑,說你什么都告欣我了!”
  “告訴你什么了?你別去胡說八道,這個雨鵑凶得很,發起脾气來要人命!你可別去給我惹麻煩!”
  “好好!那我就去告訴她,你說她的脾气坏得要命,叫她改善改善!”
  阿超急得滿頭大汗:
  “你千万別說,她會當真。然后就生气了!”
  “嗯,這种坏脾气,以后就讓鄭老板去傷腦筋吧!”
  阿超看云飛,臉上的笑意全部隱去。僵硬的說:
  “她說她不嫁鄭老板!”
  “哦?那她要嫁誰?”云飛凝視他:“好了!阿超,你還不說嗎?真要我一句句問,你一句句答呀,累不累呢?”
  這一下,阿超再也忍不住,說了:
  “我那里敢問她要嫁誰?她說不嫁鄭老板,我已經快飛上天了,其他的話,放在心里,一句也不敢問……我想,雨鳳姑娘跟了你,我有什么資格去喜歡雨鵑?人家是姐妹呀!所以,我就告訴她,我是十歲買到你家的,讓她心里有個譜!”
  云飛瞪著他,又好气,又好笑:
  “你這個二楞子,你說這些干什么?”
  “不說不行呀!她一直逼我……我總得讓她了解呀!”
  “那她了解了沒有?”
  阿超直擦汗:
  “好了,大少爺,如果你是問我喜不喜歡雨鵑,我當然喜歡!如果你問我,她喜不喜歡我,我想……八九不离十!只是,我沒忘記自己的地位……”
  云飛臉色一正:
  “雨鵑有沒有告訴你,她不喜歡你叫她“雨鵑姑娘”?”
  “是!”
  “我也正式通知你,我不喜歡你叫我“大少爺”!”
  “那我叫你什么?”阿超一怔。
  “叫“慕白”吧!”
  “這多別扭!怎么叫得慣?”
  “你記不記得,在你十八歲那年,我就把你的賣身契撕掉了!”
  “我記得,那時候,你就告訴我,我隨時可以离開展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云飛笑了起來,深深的看著他,充滿感性的說:
  “對!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人活著,才有意義!阿超,我們不是主仆,是一對情投意合的兄弟,我們一起走過了天南地北,你也陪著我度過許多難關,我重視你遠遠超過一個朋友,超過任何親人!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間,本來就不該有階級地位之分的,大家生而乎等!你不要再跟雨鵑說那些多余的話,你只要堂而皇之的告訴她三個字就夠了!”
  “你怎么跟她說一樣的話?”阿超好感動,好惊訝。
  “她也說了這些話?”云飛樂了。
  “一部份啦!”
  “那一部份!”
  “三個字那一部份!”
  “哈哈!”云飛大笑:“太好了!如果有一天,我們成了連襟,我們一定要住在一起,帶著小三小四小五,哇!已經是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了!”
  阿超看著喜孜孜的云飛,忍不住也喜孜孜起來。
  “這……好像你常說的一句話!”
  “那一句?”
  “夢,人人都會做,人人都能做,對“夢”而言,眾生平等!”
  云飛定定的看著阿超,笑著說:
  “搞不好,再過十年,你會當作家!”
  主仆二人,不禁相視而笑。兩人的眼睛都閃著光,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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