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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謎


  在一條長長的巷子里,高磊終于找到了竹齡所寫的門牌號碼,那是一棟標准的日式房子,有著小小的院落和矮矮的圍牆。從圍牆外面一探頭就可以窺見房子里的一切。高磊停在門外,猶豫的想伸手按電鈴,但,就在這一剎那,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縮回了手,他向圍牆內張望了一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抱著一只小白貓坐在假山石上晒太陽,他輕輕的叩了兩下門,小女孩立即從石頭上跳下來,抱著貓走過來拉開了門。“你找誰?”小女孩仰著臉,一對靈活的大眼睛中帶著怀疑的神情。“請問,程竹齡小姐是不是住在這里?”他問。
  “程竹齡?”小女孩重复著這一個名字,眼睛里閃耀著惊奇和詫异。一瞬間高磊以為自己找錯了門,但小女孩緊接著點了兩下頭,同時轉身向屋里跑去,一面跑,一面揚聲喊:“媽!有人找二姐!”二姐!高磊有點惊也有點喜,這女孩不過七、八歲,她喊竹齡作二姐,那么這個二姐頂多只有二十歲左右。竹齡的信里從不肯寫自己的年齡,每當他問起,她就寫:
  
  “你可以當我七、八十,也可以當我十七、八,這對你我都沒有重要性,是嗎?”
  

  沒有重要性?何嘗沒有重要性!高磊誠心希望她不是七、八十。一年半的通信,雖然未謀一面,“程竹齡”卻已經占据了他的思想和他的夢了。走進了玄關,一個四十几歲的女人迎了出來,高磊和她迅速的彼此打量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旗袍,外面罩著件紫紅毛衣,頭發松松的在腦后挽著一個髻,皮膚很白皙,眼睛很秀气,看起來很高貴儒雅。
  “請問——”她疑惑的望著他說。
  “我姓高,高磊。我來拜訪程竹齡小姐。”他自我介紹的說,料定這人是竹齡的母親。
  “哦——”她彷佛有點猶豫,接著卻點點頭,“是的,您請進來坐!”脫了鞋,走上“榻榻米”,高磊被讓進一間小巧而精致的客廳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那四十几歲的女人對他溫和的笑了笑說:“我是竹齡的母親。”“是的,伯母!”高磊恭敬的喊了一聲。
  “你請坐一下,讓我去喊她。”竹齡的母親遞給他一杯茶,轉身走出了客廳,同時拉上了紙門。
  高磊坐在客廳里,目送竹齡的母親走出去,立即,一份難言的興奮和緊張控制了他,終于,他要和她見面了,這一年半以來,他曾不止一百次幻想和她見面,幻想她將是怎樣的長相,怎樣的聲音,怎樣的神情,而現在,謎底要揭開了,他馬上可以看到她,他不知道,他會不會使她失望?或者,她使他失望?那還是一年以前,他偶然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小說,題目是“昨夜”,作者署名是“藍天”。他不知道藍天是誰,在文壇上,這仿佛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但,這篇小說卻撼動了他。小說的情節很簡單,描寫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少女,默默的愛上了一個風頭很健的青年,卻始終只能偷偷的愛,不敢表達自己的愛意。最后青年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少女去參加了婚禮,等到賓客和新郎新娘都离開了,她仍然站在空蕩蕩的禮堂里,呆呆的凝望著窗外的月亮。故事并沒有什么出奇之處,但描寫卻极其細膩,寫少女的痴情尤其入微,整篇文字都布滿了一种淡淡的哀愁,使人看后余味無窮。看完這篇小說,他做了一件生平沒有做過的事,寫了封信給雜志社,要求和這位作者通信,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數字:
  
  “高先生:
  你的信是我接到的第一封讀者的信,假如你不認為我膚淺,我誠懇的希望獲得你這位筆友!
                      藍天(程竹齡)上”
  

  這是一個開始,從這封信起,他們通了無數次信。由于高磊在台南工作,而竹齡卻卜居台北,所以高磊始終沒有來拜訪過竹齡。可是,他們的信,卻由淡淡的應酬變成了深厚的友情,又由友情進入了一种扑朔迷离而玄妙的階段。所謂扑朔迷离,是因為高磊除了知道竹齡是個女性之外,對于她其他的一切完全不了解。每當他有所詢問,她總是徊避正面答覆,一次他問急了,她回信說:
  “別問得太多,保持一些猜測,比揭露謎底來得更有味!
  如果你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你將對我們的通信感到索
  然無味了!”一年半以來,竹齡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高磊始終無法知道。但,他卻惊訝于她的才華,她的信中常有一份哲人的气息,她的思想深刻而透徹。由于,他曾估計她的年齡在三十歲以上。可是,有時她的信又顯得很天真,仿佛出諸一個少女之手。她看過許許多多的書,包括新舊文藝小說、歷史、地理和哲學書籍。他們曾熱心的討論過這些書,有些他看過的,有些他沒有看過的。這使他震懾,因為她的閱讀能力如此之高,而了解力又如此之強。“除非她在三十歲以上!”高磊想。他并不希望她在三十歲以上,因為他才只有二十九歲,遠在通信的半年之后,這個謎樣的女人就已經攻進了他的心坎,為他帶來了一連串的幻想和美夢。那些或長或短的信,那些時而深刻時而天真的文句捉住了他,他不能制止自己不對她產生另一种友誼之外的感情。也因為有了這份分外的感情,他的信就不再冷靜,對她身世和年齡的試探也越來越多,他曾問她要一張照片,她回了一封冷淡而疏遠的信:“朋友!別使我們的友情變得庸俗,我相信你不在意我的
  長相!”他也曾表示想去探望她,她回了一封類似警告的信:“假如你想維持我們的友情,最好不要來探望我!”
  他知道這种正面的詢問不會獲得答覆,于是,他換了一种方式,他熱心的問她的興趣,除了看書之外她還愛什么?電影?旅行?根据他的經驗,年輕人多半愛看電影,愛旅行,而中年人則比較刻板和實際,她的回信來了,出手他意料之外的寫道:
  
  “我不看電影,也不旅行,除了看書之外,我最大的娛樂是幻想。我幻想各种不同的故事,然后把它寫下來。我有我生活的王國,可能不同于你的,也不同于任何一個人的,我享受我的幻想,享受我的王國!”
  

  這使高磊糊涂,据他的估計,只有青年才愛幻想,才喜歡在幻想中去尋求快樂。但她的“不”看電影、“不”旅行似乎過分武斷和肯定,他不相信有年輕人能不看電影和不旅行的,除非是個老太太!這令他不安而煩躁,他去了一封信,試探的問:“誰和你共享你的幻想和你的王國?”
  回信是:
  
  “和我共享我的幻想和王國的,白天有窗外的云和天,晚上有星星和月亮,下雨的時候有無邊的雨絲和窗前的落葉。”
  

  他再問:“誰和你共享你的‘生活’?”
  回信只有一句話:“你問得太多了!”就這樣,他們在通信里捉迷藏,他越追得緊,她就越躲得快。可是,她越躲得快,他對她越產生出一种更強烈的感情和好奇心。鑒于她近乎頑皮和捉弄的回信,他開始武斷的認定她只是個少女,并且,逐漸在腦子里為她塑了一個像。這像是他所喜歡的那种典型:大而清秀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圓圓的臉,帶著一种超俗的美。他一天比一天更崇拜于自己所塑造的這個竹齡的像,每當他收到了她的信,在潛意識里,他總把這個像和信混揉在一起看。他開始在信中透露他的感情,最初是含蓄的、試探的,但她技巧的回避了他。于是,一天,他沖動的寫了几句話給她:
  
  “你對我一直是個謎,我不能責備你過分隱瞞的不公平,在情感上我不敢苛求什么,假如有一天我發現你是一個老丑的女人,請相信我仍然將貢奉我這份片面的感情!”
  

  這封信終于引出了一封稍帶感情色彩的信:
  
  “你把感情投錯了地方,但你令我感動。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片面’的,看了你的信使我想流淚,如果想維持我們的友誼,請別再對我要求比友誼更深的感情,我早已喪失可以談戀愛的資格了!”
  

  “她結過婚?”這是高磊最大的恐懼和疑問。可是,由她的信看來,她卻不像一個結過婚的女人。所謂“喪失談戀愛的資格”是何所指?看樣子謎是越來越猜不透了。他決定要找一個机會去打破這個疑團,他回了一封簡短的信:
  
  “我將不再要求任何分外的感情,但請讓那‘片面’的感情繼續‘片面’下去!”
  

  同時,他上了一個簽呈給他工作的公司,請求調到北部來工作,他的簽呈被批准了,這也是他今天能夠置身在這客廳里的原因。事先他沒有給竹齡任何通知,存心要給她一個措手不及,免得她避開。而現在,當他坐在這小客廳里,他更加肯定了他的揣測,她只是一個頑皮的少女,一切的“謎”,不過是故意的捉弄他而已。
  紙門被拉開了一條小縫,他緊張的轉過身子,以為是竹齡出來了。但,只是給他開門的小女孩,睜著一對好奇的大眼睛望著他。他招了招手,女孩走了進來,他對她友善的笑笑,溫和的問:“你几歲?”小女孩用手比了一個七,高磊又問:
  “你有几個姐姐?”“三個。”“你二姐在讀書嗎?”“不!二姐不讀書,三姐讀。”小女孩說。
  “你二姐已經畢業了嗎?”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打听著。
  “嗨!這樣打听別人的事未免過分吧!”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來,高磊吃惊的轉過頭去,立即覺得眼前一亮,果然是個少女,名副其實的少女,比他預計的更年輕,大概只有十八、九歲。但卻完全不同于他為她塑的像,這是個活潑的、明朗的少女,濃濃的眉毛,高而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比他想像中的更美,但沒有他想像中那份秀气和脫俗。不知為了什么,這樣乍一見面,他竟感到有點失望,這完全不是他心目中的她,他感到似乎被誰欺騙了一般,很迷茫,也很惆悵。站起身來,他近于勉強的笑了一下:
  “你是程——小姐?”他明知故問。
  “是的,你大概就是高磊吧?”她卻直呼他的名字,一面毫不掩飾的打量著他。這使他渾身不舒服,他忽然覺得沒有什么話好說,那個和他在信中暢談文藝、詩詞和哲學的女孩已經消失了,這個在他身邊的大膽而美麗的女孩是那么世故,那么普通,在任何社交場合里他都可以找得到,而他想像中的竹齡卻是世間少有的!
  “你不該預先不通知就來!”她直率的說。
  “很抱歉,因為一個偶然的机會出差到台北,所以順便來看看!”他撒謊,因為他不愿說出是為她而千方百計調到台北來的。“你這樣突然的跑來,恐怕很難達到你的目的,我姐姐的脾气很別扭,我想她不會愿意見你的!”
  “甚么?你不是——程竹齡?”他詫异的問道。
  她笑了,笑得很特別。
  “不!當然不是!她是我們家的哲學家。你認為我會有耐心和一個未見過面的人通信到一年半之久?不過,我們全家都知道你,我是受姐姐之托來告訴你,她希望你保持你的夢想,她也愿意保持她的夢想,所以,她不愿意和你見面!”
  高磊沉默的坐在那儿,這樣的口气倒像是竹齡的。不過,這未免太過分了,他既然來了,她為甚么還要吝嗇這一面?他望著竹齡的妹妹,覺得有點難堪,也有點不滿,可是心中那座塑像卻又豎起來了,渴望一見的欲望反而更加強烈。他懇切的說:“你能轉告她嗎?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幻想里的,希望她不要讓我這樣失望的回去,我并無所求,只是友誼的拜訪,見一面,對她對我都沒有損失!”
  “沒有用的!”竹齡的妹妹搖了搖頭,“如果她不愿意見你,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說服她。我姐姐——”她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一會儿,接著轉變了語气說:“高先生,我勸你,算了吧!不要勉強她,她——”她欲言又止,望著他發了一陣愣,才勉強的接下去說,“她的脾气很固執。”
  高磊的不滿擴大了,他站起身子,有點負气的說:
  “好吧,請轉告令姐,我專誠從台南到台北,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面,她不該把我編織在她的幻想里,派給我一個滑稽的角色!請她繼續保持她的幻想,我呢,恐怕再也不敢擁有任何幻想了!”他向門口走去,可是竹齡的妹妹叫住了他:
  “高先生,你不了解我姐姐;高先生,你——”
  他停住了,回頭凝視著她。她接著說:
  “我不了解你,你從沒有見過我姐姐,你們——似乎都很羅曼蒂克。你怎么會愛上一個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子?你愛上的恐怕并不是我姐姐,而是你自己的幻想,如果你真見到了我姐姐,你大概就不會愛她了!我想,這也是我姐姐不愿見你的原因,你是唯一打動了她的男人!但,我很想冒一個險,你愿意跟我來嗎?我要帶你到竹齡那儿去!”
  他困惑的跟在竹齡妹妹的身后,來到一扇紙門前,門拉開了,高磊的視線立即被一個熟悉的臉孔所吸引,他眩惑了,血管里的血液加速了運行。這就是他夢想中的那張臉,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小巧的嘴。眼睛里閃爍著一絲夢樣的光芒,比他的塑像更飄逸、更清新。只是,她坐在一張特制的輪椅里,腰以下,他看到了兩條畸形而瘦小的腿,這和她那張美麗的臉安放在同一個人的身上,看起來是可怜而動人的。被拉門聲所惊動,她抬起了她的眼睛,一抹惊惶掠過了她的臉,她責備的喊了一聲:
  “三妹!”“二姐,你總有一天要面對現實的!”那個妹妹輕聲的說,退出了屋子,紙門在他們身后拉攏了,高磊發現他單獨的面對著竹齡,經過了一段尷尬的沉默,竹齡嘴邊掠過了一絲凄涼而無奈的微笑,勉強的說:
  “高磊,這就是你追求了許久的謎底,為什么你不保留那份美麗的幻想,而一定要揭穿這丑惡的現實?”
  高磊走近她,注視著她的臉,半晌才說:
  “你很蒼白,我想是不常晒太陽的緣故,以后,我要天天推你到郊外走走,晒晒太陽,也呼吸一點新鮮空气!”
  竹齡定定的望著他,然后輕聲問:
  “如果天下雨呢?”“我們共同听窗外的雨聲,共同編織我們的幻想!”
  她不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他們互相凝視著。言語,在這一刻是不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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