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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你們是快樂的,對么?”但是,什么是快樂呢?這兩個字太抽象了,太不具体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里的信箋,呆呆的注視著窗外的陽光。他們終于結婚了,可欣和紀遠,紀遠和可欣……很久以來,她就覺得這兩個名字是該連在一起的,這兩個名字是一件東西,一個整体,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們是快樂的,對么?”她歎了口气,望著窗口挂著的一對鸚鵡和籠子,這鸚鵡是嘉文為了表示歉意而買來送給她的。鸚鵡和籠子,籠子和鸚鵡,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是,如果快樂能像鸚鵡一般,可以關在一個籠子中,讓人一直占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來,她走到花園里,拿起水壺來澆花,又修剪著花枝。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當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后,她就開始她的園藝工作。這個花園,自從她走進杜家以來,已經和以前完全改觀,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盞……各种花都絢爛怒放,連草坪都饒有生趣,綠得可愛。她以一种藝術家的心情來看著那些花開花謝,和葉生葉落。細心的剪除枯葉敗枝,除去草坪中的雜草,常會工作數小時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的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對一株百合澆了整壺的水,最后,她干脆放下水壺,在一棵大榕樹下坐了下來,用手抱著膝,望著一對蝴蝶在花叢中上下翻飛。那是兩只黃色的小蛺蝶,并不美麗,但,迎著陽光的翩躚姿態,也別有動人的韻致。這使湘怡想起“長干行”中的句子: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坐愁紅顏老!湘怡的臉紅了,她不該坐愁什么,嘉文守在她的身邊,并沒有遠离。如果說因為他偶有遲歸的現象,自己就愁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狹窄了。但是,是什么因素使她這樣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嗎?她終于和紀遠結婚了!這該是一項好消息,……她換了一個姿勢坐著,是的,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訴嘉文呢?不過,嘉文已經是她的丈夫,難道還怕他會為另一個女人的結婚而難過嗎?她只需要輕描淡寫的說:“嘉文,你知道嗎?紀遠和可欣已經結婚了!”
  但是,這是不行的!她煩惱的用手抹抹臉,樹蔭下十分陰涼,她卻在出汗。不能這樣直截了當的說,嘉文是個易于受惊的人。仰靠在樹干上,她抬頭注視著澄碧的天,和悠悠白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凄涼和苦澀的情緒,怎樣一個可怜的妻子呀,擔心著另一個女人會使她的丈夫“失戀”。怎樣的一种心情,怎樣的一個地位,又有怎樣的一份摯而重的怜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与其說是丈夫,還不如說是個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任何的波折、變化,都可成為致命傷。
  那對蛺蝶仍然在花叢中繞來繞去,投下許多流動的光与彩。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里,不禁看呆了。直到一個聲音惊動了她。“嗨!湘怡,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頭來,是正准備出門的嘉齡。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洋裝,白色大翻領,再配上一條白色的寬腰帶,看起來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樹夾道的濃蔭之中,撐著一把藍綢子的陽傘,亭亭玉立。整個花園、陽傘、和嘉齡加起來,是個完整的“夏天”。傘面上閃爍著夏日的陽光,裙褶上散發著夏日的生趣,還有那張年輕的臉龐,和夏天一般熱,一般明朗。這個少女是誘人的,相信沒有人能不為所動。可是,紀遠呢?他讓這個少女從他手中滑過去,卻抓住了可欣。可欣,屬子“靈”的,嘉齡,屬于“質”的。完全不同的兩种典型。但是,紀遠是屬于“靈”与“質”合而為一的,為什么他會選擇可欣而放棄嘉齡?湘怡愣愣的注視著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嘉齡嚷著說:“中了暑嗎?”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從草地上站起身來,她有些訕訕然。“沒什么,你那么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齡轉動著傘柄,傘上的鋼條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与影,燦爛的陽光在傘面上喜悅的流轉。“為什么?為了哥哥嗎?”“不是,”湘怡搖搖頭,“真的沒什么,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齡怔了怔,不再轉動傘柄,陽光停在傘面上。“她怎樣?她好嗎?”湘怡凝視著嘉齡,多么复雜的感情關系!告訴她,看看妹妹如何反應,或者可以測知哥哥的心情。不過,這兄妹二人的個性是不同的,嘉齡比嘉文洒脫得多。
  “她和紀遠結婚了!”“什么?和紀遠?”嘉齡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他們終于結婚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我以為他們不會結婚,紀遠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縛。”“有時他也會甘愿投進束縛里去。”
  “是的,對可欣。”陽光隱沒了,夏天從傘面上流去。
  “總之,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輕松的說:“我們應該去看看他們,送一份禮,也表示點意思。怎樣?嘉齡?我們一起去?”“去看他們?”嘉齡的眉頭蹙了起來,聲調里有著不尋常的高亢。“為什么要去看他們?他們的世界里未見得容納得下我們,我們的世界里也未見得容納得下他們!我不相信在經過這些事件之后,兩家還能建立什么友誼!”她說得很急促,語气中帶著突發的憤懣。陽傘有個迅速的轉動,轉走了夏天,秋的陰影近了。她走向大門口,又回頭加了一句:“湘怡,對哥哥管緊一點,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別人的未婚夫!”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大門被砰然帶上,留下一抹旋轉的藍。無數的旋轉,無數的光,無數的彩,無數的五色繽紛……湘怡木立在花園里,瞪視著那些在她眼前浮動的色彩。是的,嘉齡憑直覺說出的話卻頗有道理,這個少女并沒有忘情于紀遠,正像她和嘉文都無法擺脫可欣的陰影一樣。紀遠和可欣,這曾是他們的朋友、愛人、和最親密的知己,而今竟像個魅影般籠罩在他們的頭頂上。
  太陽大了,阿珠從客廳里伸出頭來喊:
  “太太,好進來了,晒多了太陽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壺和剪刀,走進了屋里。整個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卻沒有回來,杜沂說嘉文有朋友請吃飯,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顯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的注視了她一會儿,她的臉色并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這個好脾气的孩子是從不會表示什么不滿的,看來嘉文有許多讓她難過的地方。“怎樣?家里有什么事沒有?”為了打破室內的沉默,杜沂隨意的問了一句。“嘉齡呢?”
  “噢,”湘怡吃了一惊,抬起頭來,困惑的搖搖頭。“沒有事。嘉齡出去了。”杜沂仔細的望著她。“你的气色不好,身体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湘怡急急的說,迅速的在臉上堆起一個笑容。杜沂不安的吃了几口飯,再看看湘怡。
  “別和嘉文鬧別扭,他是很孩子气的。”“和嘉文鬧別扭!怎么會呢?”湘怡說,坦白的望著杜沂。“別擔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紀遠已經結婚了。”她盯著杜沂的眼睛。“她問起您,爸爸。”“是么?”杜沂不安的欠伸著身子,困難的咽下一口飯。“她怎么說?”“您要看嗎?”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遞了過去。
  杜沂匆匆的看了一遍。“問候杜伯伯,假若她愿意來我家走走,我想媽媽和我都會很開心的。”簡簡單單的几句話,卻帶給杜沂一陣內心的激蕩。“且讓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無數!”多年以前,他看過兩句類似的話。是一瓣紅色的茶花,題上的是:“一片殘紅,染上淚痕知几許!”那是雅真花園的茶花,當他离開沈家到上海去之后,雅真寄來的,沒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親結婚了。他放下了信紙,湘怡正靜靜的望著他。“你該去看看他們!”他說。
  “您呢?”“我也會去的,等過几天。”他支吾著,推開飯碗站起身來,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認為——”湘怡遲疑了一下說:“我該把這消息告訴嘉文嗎?”杜沂怔了一會儿,回過頭來,他用怜愛的眼光望著湘怡,輕聲的說:“你對嘉文太忍讓了,湘怡。給他開一刀吧,這個毒瘤早就該割掉了。”
  湘怡凝視著飯碗,她的思想停頓了几秒鐘。杜沂也這樣說?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對嘉文确實太縱容了一些,她不該怕這消息帶給嘉文打擊。她思索著,整整一天,都茶飯無心,連那未完工的嬰儿裝,也懶得去拈針動線。是的,杜沂是對的,她應該給嘉文動動手術了。只是,沒有一個醫生,能擔保自己的手術不出毛病!
  晚飯之后,嘉文和湘怡回到臥房里,這兩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鸚鵡,不停的嘁嘁喳喳,啼聲攪亂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鸚鵡籠前面,不住的逗弄著那兩只鸚鵡,啼聲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動著,把月光扑落在窗欞上。湘怡不聲不響的走了過去,把可欣的來信送到他的面前。“什么東西?”嘉文狐疑的問。
  “可欣的信。”嘉文的臉微微變色,接過信箋,那熟悉的字跡立即引起他本能的顫栗。打開信箋,他看了下去,從頭看到底,卻不知道里面寫些什么,再從頭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兩個人終于結婚!他覺得渾身痙攣,身不由己的跌坐在一張椅子里。湘怡正站在窗前,若無其事的給鸚鵡換食料和清水,听到椅子的震動聲,她不經意似的回過頭來,輕松的問:
  “你看完了嗎?”“唔。”嘉文呻吟了一聲,信紙和花瓣都飄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臉。“你在干什么?”湘怡走到他面前,盯著他問。
  “我……我……”嘉文的聲音從掌心中飄出來,帶著深深的顫栗和痛苦:“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什么東西不是真的?”湘怡繼續盯著他,殘忍的問。
  “可欣……和紀遠。”“可欣和紀遠!這有什么希奇?他們早就該結婚了。哦,你就為這個而發抖嗎?嘉文!”她抬高了聲音,雙手握著拳,手心里卻在冒著汗。“你為什么要娶我?”
  “什……什么?”嘉文迷惘的問,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來的問題把他弄昏了頭,他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問你,”湘怡的聲音提得更高,充滿了挑釁的味道。“你為什么要娶我?”“我……我……”嘉文仍然沒弄清楚湘怡在問什么。
  “什么我我我的?我在問你話,你為什么娶我?”
  “你……干嘛這樣凶?”嘉文納悶的說,“別扰我,我……我……不舒服,我頭暈。”他閉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的說。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湘怡反常的態度終于引起他的注意,張開眼睛,他接触到湘怡燃著火的眼睛,這使他瑟縮了一下。“誰得罪了你?”
  “問你自己!”湘怡气鼓鼓的嚷:“你說你愛我,向我求婚,結果,你把我娶了來,心里卻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愛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干什么?你根本欺騙我,把我當作可欣的替身,我要這樣的婚姻做什么?”她用手去揉眼睛,原准備假裝流淚,嚇嚇嘉文。誰知道一揉之下,卻勾動滿怀的悲痛和傷心,真的眼淚竟滾滾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騙我,你根本不愛我,這樣子下去,我們還不如离婚,我回我哥哥家去!”她說做就做,一面哭泣著,一面真的打開櫥門,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來,忘記了不舒服,也忘記了頭暈,手忙腳亂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問:
  “你……你……你做什么?”
  “我回哥哥家去!你盡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從紀遠手里搶回來。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這——這是怎么了嘛?我又沒有說什么!”嘉文委屈的說,已經完全頭昏腦脹了。
  “你還沒說什么呢,你比說了還可惡!看到他們結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來!你愛她就不該娶我,娶了我就不該愛她,假如你還忘記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記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說,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倒在一張椅子里,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們都要离開我,那么,你們就都离開我吧,讓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視著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經對他開了刀,一次失敗的手術。這就是嘉文,你無法改變他!她心底一酸,扑倒在床上,禁不住放聲痛哭了起來。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亂了,赶到床邊,他用手推著她的肩膀,可怜兮兮的說:“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淚痕遍布的臉,凝視著嘉文那凄惶無助的眼睛,新的淚又涌了上來,把頭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著,在心底低低自語:“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你,我就只有改變我自己,我不再對你苛求了,只因為我太愛你!”
  一連好几個星期,杜沂都在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度過去,對任何東西都沒有興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這与嘉文有點關系,近來,嘉文經常夜歸,湘怡也不過問,這對小夫妻似乎有點貌合神离。湘怡的個性過于柔弱溫順,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來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靜的笑笑說:
  “做一個等門的妻子總比做一個讓丈夫討厭的妻子好些!這樣,最起碼當他在我身邊時,我還可以擁有他。否則,就是他在我身邊,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做父親的也不便過于干涉。這件事雖有些讓杜沂困扰,但,絕不是他無情無緒的主要因素。注視著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黃葉落下了,第一縷秋風吹過了。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詩詞相和的情趣。雅真愛花,愛吹笛子,他們常在花園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闋菩薩蠻說:
  
  “雙雙玉笛臨風弄,
  羅襦同繡金泥鳳,
  繡倦倚雕闌;披香紉蕙蘭。
  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這可能是她最大膽的一闋詞,其中“羅襦同繡金泥鳳”的句子有些胡說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聞。記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詞牌填了一闋:
  
  “海棠裊娜情絲軟,垂楊拂地和愁卷,
  扶病過花朝,開帘魂欲消。
  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
  惆悵為花痴,問花知不知?”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种深院大宅的書香門第中的戀情。一首詩,一闋詞,一個眼波,一陣臉紅……和偶爾交換的几句私語。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种戀愛真太落伍了,太不過癮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經過那种現代化的戀愛,行動多于言語,坦白多過含蓄。熾烈的燃燒一陣,過后什么也沒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蘊藉和美麗。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對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園里凋零的殘紅,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殘”的句子,以及“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的心情,多少的韶華已經辜負了,多少的春天已經過去了。而他,仍然在這儿淺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這兩個字一經來到他的腦海,就再也擺脫不開了。長久以來,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僅僅是孤寂,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來,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須逃開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無目的的向前踱著步子,帶著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這是初秋的天气,正是標准的“已涼天气未寒時”,午后的陽光有几分慵懶,給人困倦的感覺。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間,他停住了,惊异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是什么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儿?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許久以來,兩家已經不來往了,這并不是因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只是見了面覺得尷尬和不自然。現在,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門。
  門開了,是阿巴桑,笑臉迎進了杜沂。
  在客廳里,雅真惊异的望著杜沂,有好一會儿,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么好,一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气僵了一會儿,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嗎?這一向?”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的客套話,暗中感到几分沮喪。
  “還好。”雅真答,有些局促的遞上一杯茶。
  “可欣呢?”“和紀遠一起出去了。去——辦出國的手續。”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個美國机构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難得,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來:“那么,你呢?”“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气質。“我想留在台灣,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長長的“哦”了一聲,感到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你——已經決定了?”
  “原則上是決定了,因為——不這樣決定,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幢房子是學校的,學校早就要收回了,我們這些年來,你知道也只靠保險金、撫恤金、和一點點積蓄湊合著過日子,總算熬到今天,紀遠和可欣堅持要孝順我,一定要我在她身邊,否則,她也不去,讓紀遠一人去。紀遠呢?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話咽住了,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贊紀遠。但是,許許多多的感触是咽不回去的,對于紀遠,她簡直不知道說些什么好,那個孩子!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几乎有种慶幸的心情,因為可欣選擇了紀遠而非嘉文。
  “那么,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的問了一句。
  “是的。”“那么……那么……”杜沂喃喃的說著,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說什么。他的神思又陷進一种迷离恍惚的情況,在迷离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韻。他心怀蕩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遠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么時候生產?”雅真關怀的望著杜沂,心旌也有一陣搖蕩,在花園中吟詩的日子如在目前,但,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就只談下一輩了?
  “還好,湘怡快生了,大概還有一個多月。”
  “恭喜你,要作祖父了。”“几乎讓我不敢相信,”杜沂說。凝視著雅真,她的鬢角已白。“我以為——我們還都在年輕的時代,偷偷的在花園里閒蕩,只求能見一面,交換几句話——那日子好像還是昨天。”他微喟了一聲。“記得嗎?雅真?記得我為你寫‘惆悵為花痴,問花知不知’的事嗎?”雅真的臉驀地緋紅,突然間把舊時往日拉到眼前來,讓人感到難堪和羞澀。她垂下眼帘,訥訥的說: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么呢?”
  舊日的雅真回來了,舊日的雅真!劉海覆額,雙辮垂肩,一件對襟繡花小襖,鬢邊斜插一朵紅色的小茶花,動不動就紅著臉逃開。杜沂神思搖搖,心神不屬。好半天,才說:
  “你說——你并不想到美國去。”
  “是的,那儿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會習慣。”雅真輕聲的說。“我說——我說——”杜沂結舌的說著:“你——能不能不去?”“怎么呢?”雅真凝視著杜沂。
  “你看,我們曾經希望下一輩聯婚,但是失敗了,”杜沂的舌頭忽然靈活起來,許多話不經思索的從他舌尖源源滾出:“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們希望下一輩聯婚,不外乎因為我們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們雖沒有私訂終身,也總是心有靈犀。那么,我們何不現在來完成以前的愿望呢?”
  雅真惊愕的張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問你,你肯不肯嫁給我?”
  雅真呆住了,張嘴結舌,她無言以答。
  “我們都經過許多變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時間已經糊里糊涂的度過去了,現在,儿女都已長成,也都獲得他們自己的幸福和歸宿,剩下我們這對老人,為什么不結合起來享受剩余的一些時光呢?”杜沂滔滔不絕的說。
  “我——我——”雅真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決定——”
  “但是,雅真,這么些年來,我并沒有忘記你。”
  “我知道,”眼淚升進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視線模糊了。“我都知道。沒有什么安慰能比你這几句話更大,尤其,在我頭發都白了的時候,再听到你這樣說。不過,關于你的提議,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這并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我要顧及儿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為儿女已經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斷了她。“以前,你要為父母著想,現在,你要為儿女著想,你身上背負的‘責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雅真凄涼的微笑著。“每個人生下地來,就背負著責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責任。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像一條船,當你死亡之前,必須不斷的航行。”“你應該駛進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語重心長的說。
  “或者還沒有到休息的時候,或者你不會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雅真輕輕的說:“不過,我會考慮你的提議,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杜沂深深的望著她。“我會等,雅真。我的提議永遠生效,假如你現在拒絕了我,你到國外去之后,我的提議依舊存在,你隨時可以給我答覆。”“噢,杜沂。”雅真低喚,好多年來,這個名字沒有這樣親切的從她嘴里吐出來過了。“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不要太久,我們都沒有太長久的時間可以用來等待。”
  “我知道。”她輕輕的點著頭,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陽,映紅了天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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