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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民國四十五年,夏天。
  一件“不可能的”工程在這年夏天開工。六千多個退除役官兵和無數的失學青年、工程師、技工、學生從台灣各個角落里涌向中央山脈。開路、架橋、炸山、筑隧道……艱苦而惊心動魄的工程開始了——人的信念撞開了堅厚的山壁,把“不可能”的工程變成了一件“不可思議”的工程。
  剛剛有過一次台風和豪雨,山路就顯得特別的崎嶇、泥泞、和陡峻。紀遠和几個同伴,穿著笨重的長統爬山鞋,扛著十字鍬,背著行囊(里面裝滿了踏勘工具、繩索、急救包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那條臨時搭起的棧道上走回到工地。望見那一排數間茅草小屋和帳篷時,他不禁長長的吐出一口气。就是這樣,不住的勘查、測量,勘查、測量,從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整日与岩石、樹木、泥泞為伍,和螞橫、蚊蠅、毒蛇作戰,在崇山峻岭,杳無人跡的地區穿出穿進,這种生活,他已經過了整整的半年了。
  半年來(從四十四年冬天到四十五年夏天),他跟隨著許多經驗丰富的工程師們,深入山區,研究路基、橋梁、隧道、涵溝、擋土牆、駁坎……的种种問題,踏遍了合歡山、黑岩石、羊頭山、饅頭山、立霧大山……等重重山巒,在艱苦而困難的工作中,早已和城市脫离了關系,嘉文、嘉齡、可欣、湘怡、胡如葦……這些距离他已經很遠很遠了。他心中和眼睛里都只有山林樹木和峭壁絕崖。整整半年內,他只到過花蓮一次,台中一次。他沒有再去台北,料想中,他在朋友們的記憶里大概已經褪色了。
  橫貫公路正式開工以后,紀遠原准備离開山區,再回到人的世界里去,但是,那轟轟烈烈的工程把他留住了,他舍不得离開,不為了那為數可觀的薪水,是為了那种气魄和精神,對他具有絕大的感召和吸引力。而城市中,卻有著過多該埋葬的記憶。他留下了。日日与岩石、鑽孔机為伍,与赤裸著上身、汗流浹背的榮民們相對。他不可否認,自己經常會陷在一种苦悶、迷惘、和暴躁的情緒里。于是,他會抓一把鐵錘,脫掉了上衣,加入那些工作的人們中,用鐵錘猛敲著那些頑石,他工作得那樣發狠,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撞開那巍巍然屹立著、堅不可移的山壁。每當這時候,他的同事的工程師們,以及工務段的駐扎人員和醫務人員,都會微笑著說:“紀遠又在發泄他用不完的精力了!”
  一天的苦工,會使他飽餐一頓,然后倒在任何一個地方,帳篷內、草寮中、或鐵皮頂的“成功堡”里,甚至于露天的岩石和草叢內沉沉睡去。他最怕無眠的夜晚,那交疊著在他腦海中出現的人影常讓他有發狂的感覺,于是他只有爬起來,找一瓶酒喝到天亮,再帶著醉意去擊打那些永遠擊打不完的岩石。工務段的人常納悶的說:
  “常看到紀遠喝酒,就沒看到他醉過,別人喝了酒要睡覺,紀遠喝了酒就敲打岩石!”
  在他們心目里,紀遠是個不可解的青年,二十几歲的年紀,肯安于深山莽林的生活,沒有絲毫怨言及不耐。工作起來像條蠻牛,不工作的時候,就沉默得和一塊大山石一樣。有時,他們拍著他的肩膀問:
  “喂,紀遠,你的女朋友在那儿?”
  紀遠會瞪人一眼,一聲不響的走開去。久而久之,大家對他的女朋友不感興趣了,他們給了他一個外號,叫他做“不會笑的人”。他性格里那份活潑輕快已經消失了,山野把他磨練成一塊道地的“頑石”。
  在這些同事中,只有小林和紀遠比較親近,小林也是個剛剛跨出大學門檻的青年,只有二十三歲,是成功大學學土木工程的,和紀遠一樣,他在橫貫公路的工作是半實習性質。大概由于年齡相近,他對紀遠有种本能的親切。他屬于那种活潑爽朗的典型,常不厭其煩的把他的戀愛故事加以夸張,講給紀遠听,然后說:“紀遠,你准經過了些什么事,使你的心變成化石了,有一天,這塊化石又會溶解的,我等著瞧!”
  但他等不出什么結果來,山石樹木里沒有溶解化石的東西。沿著那條棧道,紀遠和他的同伴們回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里,這一段的負責人是位經驗丰富的老工程師,他正為台風后的种种問題大傷腦筋。這一次的台風也實在不幸,使部份的工程坍塌,又使一些技工們寒了心,堅持要辭工不干,看見了滿身泥泞的紀遠,老工程師擔心的問:
  “前面的情形怎么樣?”
  “和猜想的情形相同,山崩了,路基都埋了起來。不過,”紀遠堅定的咬了咬牙:“并不嚴重,我們可以再炸通它。”
  老工程師憂慮的笑了笑,歎口气說:
  “但愿每個工人都有你同樣的信心!与其雇用這些技工,真還不如全部用榮民。”紀遠沒說話,他們把調查的結果繪制了一個草圖,交代了草圖之后,他回到他的草寮里。小林剛剛到溪流那儿去洗了澡回來,嘴里哼著一個不知道從那個榮民那儿學來的牧羊小調:
  
  “小羊儿呀,快回家呀!
  紅太陽呀已西斜!紅太陽呀,落在山背后呀,
  黑黑的道路,你可別迷失呀。
  你迷失了,我心痛呀,
  我那遠行的人儿,丟開了我怎能不記挂?”
  

  簡單的調子也有一份蒼涼和動人的韻味,紀遠在舖著稻草的“床”上坐下來,脫去了笨重的鞋子,頭也不抬的說:
  “有誰記挂著你嗎?唱得這么起勁!”
  “可惜沒有!”小林說,微笑著審視著他:“情形如何?”“山崩了!”紀遠簡單的說,繼續脫掉上衣和長褲。衣服和褲子上都全是泥泞。“該死!”他咒罵著,在衣服上彈掉一條螞橫。“這种生活也厭气透了!”
  “你也有厭煩的時候?紀遠?”小林發生興趣的說:“我以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喂!紀遠,你對婚姻的看法怎樣?”
  “沒有看法!”“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小林說:“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你逃避到山里面來?”紀遠怔了一下,抬起眼睛來,他深沉的注視著小林,不過,他的眼光并沒有停在小林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著一個不知是什么的地方。“逃避到山里面來?”他悶悶的說:“或者我是逃避到山里面來——以前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但是,說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是不對的,我并不憤世嫉俗。”他的眼光從遙遠的地方收回來了。凝注在小林的臉上。“要了解一個人是困難的,每個人都是复雜而矛盾的動物。”
  “曾經有人了解過你嗎?”小林不經心的問。
  “是的。”紀遠慢吞吞的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塊玻璃一樣,我每個纖細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過她。被人了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覺得周身赤裸而一無保護。可是——假若這份了解里有著欣賞愛護的种种成份,你會甘于赤裸,也甘于被捕獲。”“那么,你為什么還要逃開呢?”
  “不能不逃開。”紀遠惘然的望著草寮外被落日染紅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許多事情都只能用四個字來解釋:無可奈何。年齡越大,經歷越多,這种無可奈何的情緒也就越深切。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懦怯的人,面對困難而征服它,是我一貫的生活方針。可是,感情不是這樣的,你不能像對付一塊頑石一樣的敲碎它,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樣炸通它——它比橫貫公路還讓人困扰。是一條永遠筑不通的路。”
  “她在什么地方?”小林不動聲色的問,他惊奇著自己竟“踏勘”進了這塊頑石的內心深處。
  “她——?”紀遠的神色更加迷惘。“誰知道?結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國?多半是這樣。他們會很幸福的——然后,我會被遺忘……十年二十年之后,他們會偶然的提起來,那個紀遠,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話資料,那個紀遠!”他的脖子脹紅了,突然間,他跳了起來,游移的神志陡的清醒了,瞪視著小林,他咆哮的說:“見了鬼!我干什么要和你談這些?你這個討厭的,探听別人秘密的小鬼!”抓起了換洗衣服和毛巾,他憤憤的走出草寮,向溪邊走去,草寮外的夕陽溫柔的迎接著他,晚風吹涼了他腦中聚集的熱血。他對自己搖了搖頭,蒼涼的自語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邊,他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撫摩著多日未刮胡子的下巴,又低低的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個人哪!不能變成塊石頭!”
  早晨,紀遠在錘打石塊的敲擊聲中,鑽孔机的吼叫聲中,和榮民工作時的“吭唷”聲中醒了過來。隔夜的宿酒未消,腦子里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對著滿山的陽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渙散的精神。夜里,他有一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在濃霧彌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尋著方向,但是霧把什么都掩蓋了,走來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而惊得一身冷汗。然后,他听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自己,呼喚的聲音越來越近,他身不由己的跟隨著這聲音走去,于是,忽然間霧散了,他應前出現了一條道路,他順著這道路向前走,那呼喚的聲音更近了,他變成了渴切的奔跑:“等著我!”他嚷著,不停的向前奔跑,跑著,跑著……陡然間,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儿,一對哀哀欲訴的眼睛火熱的注視著他,他一惊,醒了,什么都沒有了。
  “她在那儿?她怎樣了?”望著暴露在陽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問著。可欣的幻像纏繞著他,苦惱著他,再挺了挺背脊,他為自己的軟弱而惱怒了。“我是怎么了?著了魔嗎?”抓起一把鐵錘,他加入了工作著的榮民群眾里。
  劈不完的岩石,那么多那么多。前面在炸山了,轟然巨響,碎石紛飛。紀遠握緊了鐵錘,向那些石塊猛力錘去,一錘又一錘,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來,裸露的背脊曝晒在烈日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滲透了毛孔,又沿著背脊流了下來。更多的汗珠跌進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滾燙的石頭所吸收。太陽升高了,火般的炙晒著大地。紀遠發狂的揮著鐵錘,似乎恨不得一口气把整個中央山脈擊穿。“可欣在那儿?可欣怎樣了?”盡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腦子里仍然無法驅除那固執的思想。他停了下來,用手抹了抹滿是汗水的臉,困惑的扶著鐵錘站著。“都是小林不好,”他想著:“全是他几句話勾出來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樣了?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身邊的一位榮民碰碰他,遞給他一支新樂園。
  燃起了煙,他注視著峭壁下的河谷。煙霧裊裊上升,消失在耀眼的陽光之中。有多久沒有回台北了?兩年?兩年是多少天?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變化?或者,他應該回台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辮子,去看看他所离棄的世界。他蹂滅了煙蒂,重新舉起鐵錘,但他的思想更不宁靜了,那念頭一經產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台北去!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猛劈著石塊,每一擊的響聲都是同一音調:回台北去!有一個人從山坡上滑了下來,連跑帶跳的來到他的身邊,他看過去,是小林。不知是什么東西讓這孩子興奮了,他眼睛里亮著光彩,喘著气喊:
  “紀遠!”紀遠停止了工作,詢問的注視著小林。
  “什么事?”“來,來,”小林不由分說的奪過他手里的鐵錘,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說:“丟下你的工作,跟我來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在搗什么鬼?”紀遠狐疑的問。
  “你跟我來就是了!”小林嚷著,拉著紀遠就走。
  紀遠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愿的跟在小林后面,离開了那喧鬧的施工地段。小林顯然陷在一种神秘的愉快里,不時回過頭來對著紀遠微笑。這孩子永遠有一顆快樂而熱情的心;紀遠不能對他賣關子的態度有所呵責。走到了工務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過頭來,笑著說:
  “你進去吧!我想,那溶劑出現了!”
  紀遠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說些什么鬼話?一聲不響的,他走進了屋內,突然陰暗的光線使他的視線有几秒鐘的模糊,然后,他看到老工程師正含笑的注視著他:
  “唔,紀遠,你有一位朋友來看你!”
  他跟著老工程師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間,他眼花撩亂,什么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再對那個方向看過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朧的站在那儿,如真如幻,如虛如實。他瞪大了眼睛,在絕大的惊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好吧,紀遠,你們談談吧,我出去視察一下。”老工程師含蓄而了解的望著面前這一對青年,逕自走了出去,并且好意的帶上了房門。室內繼續沉寂著,紀遠的額上在冒著汗珠,用手揮去了汗,他潤了潤干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好半天,才能用喑啞的聲音問:
  “你——怎么來的?”“走來的。”那人影說,一抹凄涼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來比他鎮定得多。“我費了許多時間才打听到你在這儿,一星期前我乘蘇花公路的車子到花蓮,被台風阻住,三天前動身,步行了三天,才到這儿——一個背糧食的山胞帶我來的。”
  紀遠凝視著她,依然是披肩的長發,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長的身段。一件鑲著小花邊的白襯衫,一條藏青色的長褲,褲腳布滿泥泞。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揮去額上的汗,他喃喃的喊:
  “老天爺,這真是你?可欣?”“是的,是我,”可欣甯靜的說:“怎樣?不歡迎?是嗎?”
  “說真的,”紀遠迷亂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你是這樣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邊,慌亂的想找點什么來鎮定自己。終于,他從冷開水瓶里倒出一杯水來,遞給可欣說:“你一定渴了,走了那么多路,你要喝水嗎?”他的語气還算冷靜,但他握著茶杯的手泄漏秘密的顫抖著。
  “是的,謝謝你。”可欣接過了水,靜靜的注視著紀遠。
  “你使我嚇了一跳,真的。”紀遠語無倫次的說,覺得手腳都無處可放,又急需找些話來說:“台北的朋友都好嗎?嘉——嘉文怎樣?”“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么?”紀遠狠狠的盯著可欣,那苗條的身段并不像個將做母親的人呀。“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結了婚,你總沒有忘記湘怡吧?”可欣也同樣盯著他:“他們生活得很快樂,湘怡是個很標准的妻子,他們都熱心的在等待著孩子的出世。”
  “是么?”紀遠只能無意義的重复著這兩個字,他腦子里紛亂成了一團。可欣會跑到這深山窮谷里來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結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實使他惊悸惶惑,還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髒在撞擊著胸腔,猛烈到使他暈眩的地步,他怕血管會在他腦子里爆裂。但是,眼前這個少女是多么的冷靜呀!“那么,你呢?也好嗎?”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著:“就像你看到的。”
  “沒有朋友?沒有——結婚?”紀遠沖口而出的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結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靜而顯得莫測高深。“我正在考慮中。”“是么?”紀遠額上的青筋在跳動。“那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你的同學?”“很難講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可欣說,走到桌子旁邊,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沒有喝過。她現在站得离他近了,發亮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兩年前他离開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還不能斷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個怯弱的動物。”紀遠盯著她,他們默默的對視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兩個人誰也不開口。紀遠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髒跳得連肌肉都悸動著。然后,他伸出手來,輕触著可欣垂在肩上的頭發,他那樣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紙做的,碰一碰就會碎掉。他的手從她肩上移到她頭頂上,又從頭頂上滑下來,沿著她的面頰撫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溫柔的注視她,低低的從嘴唇里吐出几個字:“你這個小傻瓜!”接著,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開始強烈的落在她的發上、面頰上、嘴唇上,帶著深深的顫栗的需索。他吻得那樣多,好像這一生都不會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過气來,把零亂的頭發拂向腦后,她看到他哭過了。他的眼圈紅著,面頰上淚漬猶存,在這充滿了粗獷的男性的臉上,顯得特別的奇异。他攬住她,把她黑發的頭撳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那結實的、帶著汗和泥土气息的肌膚貼緊她的面頰,她可以听清那心髒是怎樣沉重而狂猛的擂擊著。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誠摯的在她耳畔響起來:“你一定吃過許多苦,受了許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這些都過去了,你將不再受苦了,你會有一個最負責任的丈夫。”可欣的眼眶濕潤,她永不會懊悔自己這一段長途跋涉的追尋,她終于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經過這么一段漫長的時間,期待、掙扎、奮斗……這個男人才屬于了她,永不會再离開她了。含著淚,她抬起頭來,打量著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陽晒成黑褐色的皮膚,那滿是胡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膛,他簡直像個道地的野人!搖搖頭,她滿足的歎息了一聲,低低的說:“我看到你劈開那些石頭,你那個姓林的朋友指給我看的,你可以劈開那些石頭,紀遠,但是你再也無法把我從你身邊劈開了。”回答她的是紀遠有力的胳膊,那手臂里是個安全、溫暖而堅實的所在,她再歎息一聲,初次感覺到三日跋涉后的疲倦。就這樣,當老工程師推門進來時,發現這一對情侶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塊儿。看到了他,紀遠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您愿意幫人證婚嗎?工程師?”
  “證婚?”老工程師怔了怔。“什么時候?”
  “就這一分鐘!”“什么!”老工程師吃惊的叫了起來,于是,他詫异的看到了那個“不會笑的人”的笑容——那樣幸福、甜蜜、而愉快。這一夜,在一塊遠离人群的大岩石上,并躺著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細訴著亞當夏娃時期就有過的言語。山樹迷离,星月朦朧,連小草都沉醉在他們的低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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