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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儿再度來訪,是四天以后的事了。
  仍舊是深夜,仍舊是他一個人的時候。仍舊小雨如絲,小雨如織。她推開門走進來。穿著件好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燈芯絨的長袍,袖口和領口鑲著桃紅色的緞帶,有點儿像睡袍,卻比睡袍來得考究。她沒有化妝,干干淨淨的臉龐顯得特別清秀。她逕自走到沙發邊,很熟稔的坐了下來,兩腿一盤,也盤到沙發上去了。把一雙燈芯絨的拖鞋留在地板上。她就這樣很舒适的蜷縮在沙發里,雙手抱著膝,對他安詳的說:
  “看見你的燈光還亮著,忍不住要過來跟你聊聊天。”
  他笑笑。他知道“歡迎”兩個字正寫在自己臉上。走到自動販賣机前面,他為她倒了一杯熱咖啡。這自動販賣机還是朱珠最近建議訂來的,為了候診室里總有許多病人,也為了護士們。“嗯,很好的咖啡。”冰儿說。
  “沒有火鍋招待你。”他笑著。
  “哇,別提了。”她羞紅了臉,把下巴半藏在弓起的膝蓋里去。“每次都害你亂忙一陣。”
  他想起那個晚上,事實上,他并沒有“亂忙”多久,因為他才回診所,阿紫就打電話來說,徐世楚吐了,把玫瑰花瓣湯都吐光了,所以,他也沒特別做什么。只是,那晚的火鍋,當然別想吃了,据阿紫說:
  “鍋底都燒穿了,煙把屋頂都薰黑了,滿屋子焦味,樓上的鄰居差點把救火車都叫來了。”
  他在她對面坐下,望著她微笑。
  “你笑什么?”她問。“很難得看到你這么——”他找尋合适的字眼。
  “安份?”她接了下去。
  “是的,”他點點頭。“就是這兩個字;安份。”
  “唉!”她望著自己那露在裙角外的腳趾頭,莫名其妙的歎了口气。“怎么了?”他問。她想了想,睫毛很安靜的半垂著。
  “其實,”她揚起了睫毛,正視著他。“我本來是個很安份很乖的女孩,小時候,我安靜得常常讓別人認為我不存在,我是和徐世楚相遇以后,才變得這么瘋瘋癲癲的。”
  “我并不覺得你瘋瘋癲癲。”他真摯的說。
  “那么,你認為我怎樣?”
  “我認為你是個感情非常強烈的女孩,你敢愛敢恨,敢做敢當,熱情得像一盆火。”他笑了。“你實在不該叫冰儿,你該叫火儿。你的熱力,足以燒掉半個地球。”
  “別夸張。”她微笑起來。
  “沒有夸張。我第一次認識像你這樣的女孩。在你出現以前,我一直認為每個女孩子都差不多,是像小河流一樣的,婉轉、柔順、平靜。你要知道,我雖然是個醫生,經常接触不同的人,可是,生活仍然十分單純。阿紫那天說得好,有的人生活得平平淡淡,有的人生活得轟轟烈烈,我就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人。”她注視他。“好不好呢?”她問。“以前認為很好。”他坦白的說。
  “多久以前?”“在你出現以前。”她不安的蠕動了一下。
  “与我有關嗎?”“當然。”他笑了笑。“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冰淇淋,你喝杯冰水就滿足了。如果你不知道有貂皮大衣,你穿件棉襖就滿足了。人的欲望都是因為知道太多而產生的。非洲土人至今在茹毛飲血,他們活得也很快樂,獵到了一只野獸,他們可以擊鼓而歌,歡天喜地的唱上它一天一夜。他們的快樂——主要就來自無知。”她很仔細的听他,深切的看著他。
  “我還是不太懂。”“好吧,我明說你就懂了。在你出現以前,我認為男女的感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認識、吸引、結婚、生儿育女,一切順應‘自然’的要求。至于相愛得天翻地覆,死去活來,那都是小說里的情節,真實人生里根本沒有的。”
  “唔。”她哼了一聲,傾听著。“當你出現以后,我大開眼界。”他往沙發里靠了靠,笑著。“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世界上有如此這般的愛情,如此惊心動魄的愛情。于是,內心油然而生的發出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覺。”她笑了,眼珠烏黑烏黑的。
  “我懂了。”她說:“你失去了原有的滿足。”
  “對。”“可是,”她沉吟著。“我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你以為我活得很快樂嗎?”“不。我知道你活得很痛苦,很累,但是很刺激。”
  她震動了一下,正視著他。
  “喂,李醫生,你這人有點可怕。”
  “怎么?”“你是內科?小儿科?我覺得你更像心理科醫生。”
  “我研究心理,也是從你出現以后。而且,与其說我在研究你,不如說我在做自我的分析。是的,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但是,這种強烈的感情,卻震撼了我。”他凝視她。“你怎能為一個男人,付出這么多?”
  她遲疑了一下。“他值得我付出的,對不對?”她問。
  “值不值得,完全是主觀的。你認為值得,就一定值得,不過,你的語气里為什么有怀疑呢?”
  “我有嗎?”她有些吃惊。
  “你有啊!”她怔了怔。“我希望——”她忽然沖口而出。“你沒有試圖挑撥我的感情。”他的背脊挺了挺,突然覺得自己的語气變僵了。
  “我有必要挑撥你的感情嗎?那對我有什么好處?”
  她瞅著他。“那要問你的潛意識!”
  “問我的潛意識嗎?”他惊愕的。
  “按照你的分析方式,”她微笑起來。“每個人都有潛意識,當你不知道有冰淇淋的時候,你會心甘情愿的喝冰水。可是,當你發現有冰淇淋,而自己卻吃不到的時候,你會希望別人也吃不到!”她坐正了身子,伸了個懶腰。“即使你有這种心態,也是自然的,這是人性。你不必覺得難堪或生气。”
  “我難堪嗎?”輪到他來吃惊了。“我生气嗎?我有嗎?”
  “你有啊!”她學著他的語气說。
  他側著頭看他。突然間,他們相視而笑。然后,她從沙發里跳了起來:“夜深了,你也該休息了。”她往門口走,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和你聊天,真是一大享受。你知道嗎?”她頓了頓,眼光閃閃發亮。“你不止是個好醫生,你還是個很可愛、很有深度的男人!”她打開門,再拋下了一句:“再見!”
  轉過身子,她消失在門外了。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似乎想叫住她,這种談話,帶著太誘人的“浪漫”气息,他實在不忍心這么短暫就結束了。但是,她已經走了。來也倏忽,去也倏忽。
  下一次,她又是午夜時分出現的。
  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帶著徐世楚和阿紫。他們三個,嘻嘻哈哈的闖進門來,冰儿不由分說的就直奔向他,親熱的挽住他的手,一邊笑著,一邊熱情的嚷著:
  “難道你是工作狂嗎?每天經過你的診所,你都在看病!看病!看病!以前總羡慕當醫生的,現在才知道當醫生有多苦!來,把你診所的門鎖上,跟我們到華西街吃消夜去!”
  徐世楚也同樣熱情,他爽朗的笑著,用力的拍著他的肩,大聲的說:“是啊!我欠你一頓火鍋!上次,都是我的錯!”他用力的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敲得“砰”的一響。“今天罰我請客!走走走!李醫生,你愛吃什么,我都奉陪。不過,先說明,我不吃蛇肉,假若你選中那家蛇店,我只得在外面等你,本人天不怕,地不怕,看到了蛇就起雞皮疙瘩,不知道為什么?”
  阿紫笑嘻嘻的說:“不知道華西街有沒有清炖玫瑰花,紅燒玫瑰花,生煎玫瑰花……之類的玩意儿!”
  “阿紫!”徐世楚大叫:“君子不揭人之短!”
  “啊啊啊!”阿紫笑彎了腰:“我從不認為我是君子,我是孔老夫子最不喜歡的那种人。”
  “孔老夫子?”冰儿問,“你指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為難養也。”阿紫說。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都笑成了一團。李慕唐不能不跟著他們一起笑,喜悅的气氛徊蕩在夜色里。然后,冰儿拉住了他的手:“走吧!跟我們一起走吧!离開你的酒精藥棉消毒水,跟我們去享受一下人生!否則,你雖然天天救人命,卻不知道活著為什么!”于是,他鎖起了診所,跟他們到了華西街。
  不知道多久沒來過華西街了?原來,這儿到了深夜,居然燈火輝煌,夜市一家連著一家,攤販也一家連著一家,吃的,用的,穿的,玩的……應有盡有。冰儿首先提議:
  “我們去吃魷魚羹。”他們吃了魷魚羹,冰儿又說:
  “吃烤鰻魚好嗎?”吃完烤鰻魚,冰儿笑著:
  “想吃紅豆刨冰!”雖然是冬天,華西街還真有紅豆刨冰。每吃完一樣東西,兩個男人就搶著付帳,每次都是徐世楚搶贏了。他用他的大手,緊緊按著李慕唐的手,很認真的說:
  “不行!不行!你知道上次我破坏了大家的周末,我有多抱歉嗎?今晚,所有的花費都是我的!”
  “李醫生,你讓他付帳吧!”冰儿笑吟吟的說:“反正是吃小攤子,怎樣吃都沒多少錢,下次輪到你請客的時候,說不定大家要去來來大飯店!”
  “對了!對了!”徐世楚接口:“我就是這個打算!怎么冰儿如此靈巧,把我心中的秘密,全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在她面前,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冰儿笑著,瞅著徐世楚。
  “這個人,自從吃了我的‘花言巧語’湯之后,就更會‘花言巧語’了!”大家都哄笑了起來。這真是一個非常可愛的晚上。溫馨、甜蜜、而美妙。當大家吃了紅豆刨冰以后,才覺得夜色涼颼颼,冷气從胃里往上冒。李慕唐也忘了自己是醫生了,也不管大家的胃能否消化,他提議說:“應該去喝一點酒!”“哇!”徐世楚應聲大叫:“于我心有戚戚焉,走哇!讓我們今晚來個不醉無歸如何?”
  “兩位小姐能喝嗎?”李慕唐問。
  “不喝的是小狗!”冰儿說。
  “啊呀!”阿紫笑著。“你連小狗的量都沒有,就在那儿說狂話!”“酒量雖沒有,”冰儿笑語如珠:“酒膽還不錯,酒興非常好,酒品第一流!”“听她吹的!”徐世楚說,問到她臉上去:“是誰上次喝醉了,哭著要找媽媽的?”“哎呀!誹謗!”冰儿瞪圓眼睛:“完全惡意誹謗!李醫生,別听這個人破坏我的名譽,我們找家館子,好好的喝一場,你就知道我的酒品如何了!”
  他們走進一家“台灣料理”。
  叫來一瓶紹興,他們斟滿了杯子,四個人碰著杯,豪放的干了第一杯。第二杯也斟滿了,李慕唐開始說話了,他望著周圍的三個人,熱烈的說:
  “你們知道嗎?什么叫‘活生生的人’,你們才是!自從認識了你們,我的生命像打開了另一扇門!原來,人生的喜怒哀樂,是這么強烈的!原來,生活的享受,是這么奇妙的!原來,感情的世界,是這樣丰富的!原來,原來,原來……”他“原來”不出所以然了,就大聲的說:“原來,你們都是這么可愛的!”“干杯!”冰儿叫,一仰脖子就又干了一杯,原來,她喝了第一杯,就已經半醉了。
  “干杯!”徐世楚跟著叫。
  于是,第二杯也干了。接著,是第三杯,第四杯……那晚,四個人把一瓶紹興都喝光了。酒,把空气攪得熱熱的,把人与人間的距离拉得短短的。李慕唐只記得自己忽然變得很愛說話,很愛笑了。他說了好多好多,絕不亞于那位徐世楚。冰儿呢?她确實有一流的酒品,酒到杯干,豪放得一如男孩子。几杯酒下肚,她開始拉著阿紫說:
  “來!咱們來猜拳!輸的人喝酒!”
  她們兩個,居然吆喝著,猜起拳來了。李慕唐從沒有看過兩個女孩子喝酒猜拳,不禁大為好奇,睜大眼睛,他瞪視著她們兩個。她們挺認真的,漲紅著臉龐儿,鼓著腮幫子,像模像樣的吆喝、出拳、喝酒……李慕唐已薄有醉意,看來看去,總覺得有點儿不對勁,后來,他才發現,兩位女生嘴里吆喝的是:“剪刀!”“石頭!”“布!”李慕唐忍不住,大笑特笑,差點沒連椅子一起翻到地上去。徐世楚又對李慕唐舉杯:
  “李醫生……”“叫我李慕唐!”他熱情的說:“我有名字!”
  “是,李慕唐。”徐世楚應著。“你瞧,女孩子就讓我無法抗拒,你憑良心說,她們兩個,是阿紫可愛,還是冰儿可愛?”
  李慕唐對這問題有點惊訝,但他也認真的打量了兩個人一下。“憑良心說,她們兩個脾气有點像。”
  “不像不像。”徐世楚搖頭。“興趣有點像是真的,反正物以類聚,兩個人住在一塊儿行動談吐就會變得相像。不過,基本個性還是不一樣的。冰儿熱烈,阿紫溫柔,冰儿尖銳,阿紫隨和,冰儿特殊,阿紫親切,冰儿像火,阿紫像水……”他越說越順,又干了一杯酒。“你如果跟她們處久了,你會發現她們兩個都很可愛,假若我能兼而有之,來個一箭雙雕,豈不大妙?哈哈!”“你醉了。”李慕唐說。
  “沒醉。”他搖頭。“我一直對中國舊社會的思想十分排斥,唯有這多妻制,我是非常贊同,尤其,看了唐伯虎的九美圖,把我羡煞羡煞……”冰儿又輸了一拳,她倒滿了一杯酒,回過頭來,她高舉酒杯,把一杯酒從徐世楚頭頂上淋了下去,嘴中高聲嚷著:
  “第一美為你敬酒!”阿紫依樣畫葫蘆,也倒了一杯酒,從徐世楚頭上淋下去,嘴里嚷著:“第二美向你敬酒!”冰儿再舉過第三杯酒來,徐世楚慌忙跳离那是非之地,用手拂弄著濕濕的頭發,酒沿著他的發絲滴下去,滴了他滿臉滿身,他卻一點也沒有生气。跑過去,用左手壓住冰儿,右手壓住阿紫,笑容可掬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醉眼惺忪,卻豪气干云的說:“你們知道李白嗎?我最欣賞李白的兩句詩是:‘俱怀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他的野心可真大,他想到青天上去左手攬太陽,右手攬月亮!我徐世楚對他老人家,是心向往之。而我的太陽和月亮,就在我的左右!”他擁著兩個人,哈哈大笑,摔著頭,把滿頭的酒摔到兩人身上。“沒听說過,太陽和月亮會下起雨來的!”
  冰儿和阿紫,相對一視,也哈哈大笑起來。
  李慕唐心情一松,說真的,他有一剎那,心里很擔心,他以為戰事又起,這場飲酒樂,樂如何的好戲恐怕又將亂七八糟結束。但是,看樣子,危机已去。他大樂之余,就高舉杯子,笑著嚷:“我敬大家!干杯啊!”
  “干杯!”冰儿叫。結果,大家都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厲害。
  李慕唐几乎不記得,自己那晚是怎樣回到診所的。他對那晚最后的記憶,是四個人彼此攙扶著走在大街上,走得歪歪倒倒的。而冰儿,卻一面走,一面柔聲的唱著歌,反反覆覆的重复著四句歌詞:
  
  “就這樣陪著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万重山有你才有家,
  就這樣陪著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歲与月黑發變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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