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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進他那私人診所的時間,大約是午夜十二時五分左右。天空下著毛毛細雨,二月的冬夜,天气冷得出奇。白天,全是患流行性感冒的大人孩子,擠滿了小小的候診室。到了晚上,病人就陸陸續續的減少了。十一點前,他送走了最后一個病人,十一點半,值夜班的兩位護士黃雅珮和朱珠都走了。他一個人把診所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本來該關上大門,熄燈,上樓睡覺去,卻不知怎的,在候診室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對著玻璃門外的雨霧,靜靜的凝視著,就這樣看出了神。
  大約由于白天的喧鬧,夜就顯得分外的寂靜。他看著玻璃門上,雨珠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心情非常靜謐。一天里,只有這么短短的一段時間,是屬于自己的,他喜歡這份沉寂。雨夜中,診所外懸挂的那塊牌子“李慕唐診所——內科、小儿科”兀自在夜色里亮著燈。
  “年輕的李醫生!”他想著母親志得意滿的話:“才三十歲呢,就挂了牌了!”“書呆子李醫生!”他想著父親沉穩而驕傲的語气:“除了書本和病人以外,什么都不知道!”“怪怪的李醫生!”朱珠的話:“他硬是把古典和現代集于一身!”有一些喜歡朱珠嗎?他在夜色中自問著。是的。他誠實的自答著。不止有一些,而是相當多。醫生喜歡自己的護士,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朱珠,嬌小玲瓏的朱珠。他喜歡她,只為了她那句“硬是把古典和現代集于一身”。解人的女孩子,很會表達自己思想的女孩子,也是很能干的女孩子。
  就在他想著朱珠的時候,牆上的挂鐘敲了十二響。他靜靜的坐著,面對著玻璃門。他并沒有听到腳步聲,只模糊的看到一個人影,接著,玻璃門被推開了。
  他睜大了眼睛。一個穿著白紗晚禮服的女孩正站在門口。她雙手撐開了彈簧門,放進了一屋子冷冽的寒風。她就那樣攔門而立,低胸的晚禮服,裸露著白皙而柔嫩的肌膚,看起來頗有寒意。曳地的長裙,裙裾遮住了腳和鞋子,下擺已在雨水中沾濕了。她有一頭零亂的短發,亂蓬蓬的,被雨水濕得發亮,短得像個小男生。短發下,是張年輕、姣好,而生气蓬勃的臉。皮膚白,眼珠烏亮,嘴角帶著個甜甜的微笑,看起來是神采奕奕的。顯然,她完全無視于雨霧的寒瑟,她的笑容溫暖如春,眼波明媚如水!李慕唐整個身子都挺直了,不能置信的望著眼前這景象。她站著,雨霧和燈光在她身后交織成一張朦朧的大网,她是從這張网里走出來的,雙手里還仿佛各握著一束雨絲呢!
  迷路的仙蒂瑞娜!他想著,卻找不著她身后的南瓜車。午夜十二時,迷魂的時刻,他八成看到了什么幻象。或正在一個夢中尚未醒來。他搖搖頭,又摔摔頭,累了!這一天确實很累了!再看過去。那女孩仍然亭亭玉立。現在,那笑容在她臉上顯得更深了,眼珠更亮了,小小的鼻頭上,沾著几顆雨珠。迎著燈光,那臉孔的弧線柔和細致。她笑吟吟的看著他,笑容里,充滿了天真無邪,看來非常年輕,也非常青春。
  “請問,”她忽然開了口,聲音清脆悅耳,咬字清晰。“李慕唐醫生在嗎?”他從沙發里跳了起來,這才有了真實感。
  “哦,是,我就是。”他有些急促的答著。
  “噢,那就好了!”她誘了口如釋重負的長气,雙手一放,那彈簧門在她身后合攏了,把雨霧和寒風都留在門外,她輕巧的走了進來,臉上的笑容更深更深了,眼睛里,充滿了陽光,整個人是明朗而喜悅的。“我真怕找不到醫生。”
  “誰病了?”他問,想進去拿他出診用的醫藥箱,腦子中已勾划出一個狂歡舞會后的場面,有人醉酒,有人打架,有人發了心髒病。“你等著,我去拿醫藥箱。”
  “不必不必。”她笑得非常誠懇。“病人就是我。”
  “哦?”他呆住了,注視她,雙眸清亮如水,嘴唇上有光潤的唇膏,她化著妝,看不出臉色有什么不對,從眼神看,她百分之百是健康的。“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她笑嘻嘻的說:“如果你不救我,我想我快死了。”“哦?”他楞著。午夜十二時以后,有個閒來無事的女孩,走進診所大門,來跟他開一個小小的玩笑。“你快死了?”他打量著她。“真的。”她認真的說,依然笑著。“經過是這樣的。今天晚上七點鐘,我換好了我這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赴一個宴會,結果,這宴會的男主人失約了。八點鐘,我回到我租來的公寓里,我同住的女友還沒有歸來。九點鐘,我寫了遺書。十點鐘,我把一頭長發剪短了。十一點鐘,我吞下一百粒安眠藥。十二點鐘,我后悔了,不想這么早就死,所以我走出公寓,看到了你的診所還亮著燈光,我就這么走了進來!”
  “哦?”他應著,瞪大眼睛,仔細看她。“你說的是真話?”
  “那种藥的名字叫導美睡。”她有兩排黑而長的睫毛,揚起睫毛,她帶笑的眸子漸漸籠上一層薄霧。“奇怪吧!吃了一百粒,居然毫無睡意。當然,也可能我買到假藥了,說不定什么事都沒有,可是,我不敢冒險,我必須把這一百粒藥從我身体里除去。”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只是稍快了一點,像流水流過小小的石坡。“所以,李醫生,你要做的事不是發呆,而是給我洗胃灌腸什么的……我想,我想……”她唇邊閃過一個更深的笑:“哎,我想,這藥大概不是假藥了!”
  說完,她的身子一軟,整個人就向地上溜去。
  他飛快的伸出胳膊,那女孩就軟軟的倒進了他的怀里。他瞪視著怀中那張年輕的臉龐,還沒從意外和惊愕中恢复,可是,醫生的直覺告訴他,這女孩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了。
  接下來,是一陣手忙腳亂的急救。
  首先,他把女孩抱進診療室,放在診療床上,翻開那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拍打了一陣女孩的面頰,沒有用。她沉沉的睡著,頭歪在枕頭上,他注意到她那頭參差不齊的短發了。确實是剛剛剪過的。洗胃吧!必須立刻洗胃。
  洗胃是件痛苦的事,又沒護士在旁邊幫忙,他把管子塞進了她的嘴中,直向喉嚨深處推入。女孩被這樣強烈的救治法弄醒了,她睜開眼睛,呻吟著,掙扎著,想擺脫開那一直往她胃部深入的洗胃器。他一面灌入大量的洗胃劑,一面去按住她那兩只要拉扯管子的手。
  “躺好!”他命令的喊:“如果你想活,幫我一個忙,不要亂動!”她想張嘴,管子在嘴中,無法說話,她喉中咿唔,眼睛睜大了,有些困惑的看著他,接著,那眼光里就浮起一抹哀求的意味,有几顆小汗珠,從她額上冒出來了。他知道他把她弄痛了,不止痛,而是在攪動她的腸胃呢!很苦,他知道,卻不能不做。他注視著洗胃器,不能看她的眼睛,几分鐘前那對神采奕奕、喜悅明朗的雙眸,怎么被他弄得這么哀哀無助呢?他几乎有种犯罪感,莫名其妙的犯罪感!
  抽出洗胃器,女孩立刻翻轉身子,差點滾到地上去,他手忙腳亂去扶住她。女孩把頭仆向床外,張開嘴,他又慌忙放開女孩,去拿嘔吐用的盂盆。來不及了,女孩已經吐了一地。他詛咒著自己,應該先把吐盂准備好的,當挂牌醫生雖然才短短一年,實習時也見多識廣,怎么搞的,今晚就如此笨拙!他把吐盂放在床前,女孩開始大吐特吐,這一陣吐,似乎把那女孩的腸胃都吐掉了,當她終于吐完了,她躺平了,對他呻吟著說:“水!對不起,水!”
  他急忙的遞過一杯水來,湊到她的唇邊。她接過杯子,漱了口,把杯子還給他。“你還會覺得惡心。”他說:“還會陸續想吐。”
  她張大眼睛,望著他,無言的點點頭。
  他開始准備生理食鹽水的注射。女孩望著那吊瓶和注射器,眼中閃過了一抹惊惶。
  “我……我想,”她喘著气,那場翻江倒海般的折騰,已把她弄得筋疲力盡。“我沒事了,我……我想……我不需要打……打針。”“你想什么都對事情沒幫助。”他說,聲音里開始充滿了怒气,他忽然對這場鬧劇生气了。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僅僅為了男友失約了,就拿自己的生命開了這么大的玩笑!如果她藥性早半小時發作,她說不定正昏迷在她的房間里,沒半個人知道!如果她藥性早十分鐘發作,她可能已昏倒在馬路上,被街車輾成肉泥!幸好她及時走進他的診所!幸好!“躺平!不要亂動!這生理食鹽水,是要洗淨你身体里的余毒……喂喂!不要睡著!”他拍打她的面頰,她的眼睛又睜開了。
  “我……很累。”她解釋似的說:“我已經二十四小時沒睡過覺了。”“哦,為什么?”他問,用橡皮管勒住她的胳膊,找到靜脈,把針頭插了進去。“為了……唉!他呀!”她輕聲的說。
  “什么?”他听不懂。把針頭固定了,看著食鹽水往她体內滴去,他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來。“好了!”他的精神放松了。“現在,讓我來听听你的心髒!”
  他拿了听筒,把听診器貼在她胸前,她被那冰冷的金屬冰得跳了跳,縮縮脖子,她又笑了,像個孩子般的笑了,說:
  “哦,好冷。”她的心跳得強而有力,沉穩而規則。這是顆健康的、年輕的、有活力的心髒!他滿意的放下听筒,收了起來。四下環顧,這診療室弄得可真髒亂,他就受不了髒亂!他站起身,開始收拾一切,洗胃器、吐盂、針筒……然后,又去后面拿拖把來拖地,當他把一切都弄干淨了,他洗了手消了毒。然后,他折回到她身邊。由于她一直很安靜,他想她已經睡著了。可是,當他站在她面前時,他才發現她正靜靜的睜著眼睛,靜靜的望著他。“對不起,”她低聲說:“帶給你好多麻煩!”
  鐘當當的敲了兩響,凌晨兩點鐘了。
  他看了看她,這時,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面頰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紅,以及眉線眼影……都早就被擦到被單枕頭上去了,如今,在殘余的脂粉下,是張非常清純而娟秀的臉,有份楚楚動人的韻味。眉毛疏密有致,眉線清晰,額頭略寬,顯得鼻梁有些短,但,那對晶亮的眼睛,彌補了這份缺陷,眼睛是大而清朗的,嘴唇薄薄的,牙齒洁白細小,笑起來尤其動人。唔,笑起來?是呀,她又在笑了。真奇怪!一個自殺的女孩,從走進醫院,除了被他折騰得天翻地覆那段時間以外,她几乎一直在笑。
  “好了!”他咳聲嗽,為什么要咳嗽呢?喉嚨又沒有不舒服,他只是被這女孩的笑弄得有些糊涂罷了。他拖了一張椅子,在病床前坐下。真糟,這小診所又沒病房,也無法把女孩轉到病房去。這樣一想,才發現一直疏忽的一件要事!
  他從桌上取來了病歷卡,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仍然微笑著,很溫柔的微笑著。“名字呢?”他問,十足醫生与病人間的問話。
  “哦?”她呆了呆。“我說,名字呢?”他加重語气。
  “徐—世楚。”她輕聲說,聲音像吹气,似乎怕這名字被人偷听到了。“什么?”他听不清楚。“雙人徐?徐什么?”
  “雙人徐,世界的世,清楚的楚。”
  “徐世楚。”他記了下來,這女孩有個像男人的名字。“年齡呢?”“年齡……”她笑,猶豫著。“年齡……”
  “是的!年齡!正确的年齡!”這种小女孩,已經懂得瞞年齡了?“二十七……”她眼神飄忽,笑容在唇邊頓了頓。“不。二十八了。”不可能!他想,瞪著她,她笑得很真摯,很誠懇。只是,眼神不那么清亮了,眉端有點輕愁,几乎看不見的輕愁。他狐疑的上下打量她,忽然想到她一進門時說的話:
  “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
  唔,不要被她的外表唬住!她看起來實在太年輕了,怎樣也無法相信她有二十八歲!不過,這時代的女人,你确實很難從外表推斷年齡的。他姑且記下,再問:“籍貫呢?”“湖南。”湖南?怪不得,湘女多情呢!
  “住址呢?”“住址—”她又猶豫了,張開嘴,打了個呵欠,眼神更加飄忽了,她閃動睫毛,輕語了一句:“我好累。”
  “住址!”他加重語气說:“你必須告訴我住址!”
  “住址,”她應著,眉頭輕蹙,似乎在思索。“南京東路,不不,是忠孝東路……”“喂喂!不要瞎編!”“真的。”她又打了個呵欠。“才搬的家呀!”
  “好吧,忠孝東路几段几號?”
  “忠孝東路五段一○四九巷七號之一。”
  “電話號碼?”“電話——”她闔上眼睛,聲音模糊。“我真的很累了,”她祈求的。“讓我先睡一睡好嗎?”
  “先告訴我電話號碼!”
  她側過頭去,低語著:
  “我不能告訴你電話號碼。”
  “為什么?”“如果……”她倦意更重了,眼睛閉上了。“如果他知道我自殺未遂,他會跑來把我干脆殺掉!”
  哦!原來和男友在同居!他怔了怔,呆呆的看著躺在眼前的女孩—不,是女人!老天,如此清麗的臉龐,如此纖秀的身段!怎么听起來好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已經跋涉很久了?已經歷經風霜了?他沉思著。
  鐘敲了三響。他惊跳了一下,再看過去,那女孩,不,是女人,已經睡著了。他看看手里的資料,眨眨眼睛,不信任的再看看她,俯身過去,他推推她的胳膊:
  “醒醒!喂喂,徐……徐小姐!你必須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我要通知你的家人把你接回去!喂喂,徐……”他看看病歷卡,大聲的喊:“徐世楚!”
  她忽然整個人惊跳起來,眼睛立刻睜開了,她慌亂的四下張顧,惊惶失措的、震動的問:
  “在哪儿?他在哪儿?”
  “什么?”他不解的瞪著她:“誰在哪儿?這儿只有我和你!”
  “可是……可是……”她掙扎著想坐起來,眼光仍然四下搜尋:“我听到……我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伸手按住她的身子,那生理食鹽水的瓶子架子搖得匡匡啷啷響。“別動!”他嚷著:“你听到什么?”
  “徐—世楚呀!”她答著,聲音焦灼而緊張,她的眼光有些昏亂而迷糊起來。她茫然四顧,嘴唇發青了,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低喃著說:“世楚,你來了?你——在哪儿呢?你——不要生气……世楚……世楚……”她發現室內沒人了,她困惑的看他,一臉的迷茫、不解、慌亂,与倦怠:“他在哪儿呢?”李慕唐忽然明白過來了。他瞪著手中的病歷卡,有點啼笑皆非的問:“原來,徐世楚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听到“徐世楚”三個字,她又整個人惊跳了一下。
  “世楚——”她再度看看四周,搖搖頭,她歎了口气,又像失望,又像解脫般的松懈下來。“他不在。我要睡了。”
  “別睡別睡,”他阻止著她。“我記了半天的資料,徐世楚,二十八歲,住在忠孝東路……原來,這些全是你男朋友的資料?是嗎?”“是呀,是呀。”她應著,闔上了眼睛。
  “那么,你是誰呢?”“我?”她語音模糊,倦意很明顯的征服了她。那一百粒安眠藥的殘余藥性在發作了,她低語:“我要睡了!”
  接著,就沉沉睡去了。
  李慕唐醫生看著自己手里的病歷卡,一种荒謬的感覺由他心底升起。他抬起頭,望望窗外的雨霧,這是怎樣傳奇的一個晚上!他再掉頭去看那女人,不,是那女孩——打死他他也不會再相信她有二十八歲!她頂多二十罷了。那女孩睡得好沉呀,怎么辦呢?總得有個人看著,讓生理食鹽水繼續注射。万一瓶內的注射液光了,注射進空气進去就糟了。他歎口气,取來一條毛毯蓋住那女孩單薄的身子。蓋上毛毯時,他才發現那女孩腳上穿著雙白緞半高跟的鞋子,已被雨水沾得濕漉漉的。他為她脫掉鞋子,放在一邊,用毛毯連她的腳一起裹住。然后,他終于坐了下來。這一坐下,才感到整天的工作,和整晚的折騰,疲倦已在他四肢百骸中擴散。他沉進了椅子深處,怔怔的凝視著面前這張熟睡的臉孔。看樣子,他心里模糊的想著:我只好做你的特別護士了。但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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