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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他都難以相信的事情,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
  他苦笑,也只有苦笑。
         ※        ※         ※
  三月十一日。東風又吹,落花如雨。
  崔北海沒有站立在落花中。他站立在走廊上。
  也有落花被東風吹入廊中,他卻沒有再去接。
  他怕落花上又伏著吸血蛾,當他接在手中時,又刺他的手,吸他的血。
  他望著那些落花,心中卻全無傷春之意。
  什么感覺都沒有。他的目光呆滯,心也已有些麻木。
  恐懼、失眠,一連十天在這种情形之下,他還能夠支持得住,沒有變成瘋子,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他也沒有發覺易竹君的走來。
  易竹君同樣也意料不到這個時間竟會在這條走廊碰上崔北海,這條走廊已遠离書齋。
  這條走廊曲曲折折,崔北海不是站立在當中,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發覺崔北海時,已經來不及閃避了。
  一瞥見崔北海,她的面上就露出惊懼之色,那身子一縮,竟真的企圖閃避。
  只可惜崔北海雖然沒有看見她,但她的腳步聲己夠響亮,已足以將崔北海惊醒。
  崔北海緩緩回頭,呆滯的目光落在易竹君的身上,突然一凝,瞳孔同時暴縮。
  “蛾……”
  崔北海一個蛾字出口,話聲便中斷!
  易竹君今天穿了一襲翠綠的衣裳,翠綠如碧玉,就像蛾身,蛾翅那种顏色。
  崔北海就像是惊弓之鳥,看見這种顏色,不由就想起吸血蛾。
  他的手旋即握在劍上。
  幸好他總算看清那是一個人,是他的妻子。
  跟著出口的說話立即咽回,卻沒其它任何話說,他只是怔怔地望著易竹君。
  易竹君沒說話,面上的惊懼之色卻更濃,就像是遇上了一個瘋子。
  一個人遇上了一個瘋子,那個瘋子又是目露殺机,手上握利劍,當然最好就是赶快開口。
  易竹君沒有開口,也不能開口。因為她是這個瘋子的妻子。
  兩個人就一如兩個沒有生命的木偶,既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這哪里還像一對夫婦?莫說是夫婦,連陌生人都不如。
  兩個陌生人清晨相遇,有時也會打一個招呼,更不會遠遠看見,就企圖回避。
  崔北海不免心中一陣悲哀。
  終于還是他首先開口,道:“這么早你去哪儿?”
  易竹君囁嚅道:“到荷塘那邊去散散心。”
  崔北海道:“是為了什么?竟這樣煩惱?”
  易竹君沒有作聲。
  崔北海也不追問,歎了一口气,道:“那邊的杏花已快飛盡,要看的确就得趁現在這個時候,去走走也好。他雖然說好,腳下并沒有移動半分,目光也沒有回轉,仍是望著易竹君。他似乎完全沒有意思陪同易竹君到荷塘那邊。易竹君仍不作聲,也沒有舉步。崔北海又歎了一口气,道:“你還等什么?”
  易竹君輕聲問道:“你不去?”
  崔北海反問:“你希望我去?”
  易竹君又不作聲,仿佛不知道怎樣回答。
  崔北海凄然一笑,道:“我也想陪你去走一趟,只可惜我還有事等著要辦,去不得,還是你自己去好了。”
  他笑得這么凄涼,眼中也充滿了悲哀。他真的去不得?
  真的有事等著要辦?
  易竹君沒有問,垂下頭,默默地舉起腳步。
  崔北海亦是默默地瞪著眼,看著她從自己的身旁走過。
  走出了半丈,易竹君的腳步便開始加快。
  崔北海即呼一聲:“竹君!”
  這一聲叫得非常突然,語气亦非常奇怪。
  易竹君給他這一聲叫住了。
  剛開始加快的腳步應聲停下,卻沒有回頭。
  崔北海一聲“竹君”出口,連隨放步追上去。
  是不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要陪易竹看到荷塘那邊散散心?
  易竹君等著他追上來,臉上并沒有絲毫歡愉之色,也沒有回頭。
  崔北海一直走到易竹君的身旁,才停下腳步。
  易竹君終于忍不住回頭,低聲問道:“什么事?”
  崔北海沒有應聲,一雙眼睜得老大,盯著易竹君的左手。
  易竹君的雙手都深藏在衣袖之內,他盯著的其實也就是衣袖。
  翠綠如碧的衣袖之上赫然有一片触目的紅色,紅得就像是鮮血。
  易竹君一瞬間亦發覺崔北海在盯著什么,下意識一縮左手,崔北海比她更快,已將她這只左手握住。
  易竹君似乎被他握著痛處,一皺眉,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崔北海沒有看見,他的目光仍在那衣袖之上,忽問道:“你的左手怎樣了?”
  易竹君渾身一震,囁嚅著道:“沒有事。”
  崔北海冷冷地道:“沒有事又想會有血流出來,衣袖都染紅?”
  “那莫非不是你自己的手臂流出來的血?”
  他再問這一句,卻不由分說,自行將易竹君左手的衣袖拉起。
  易竹君的手臂晶瑩如玉,小臂上赫然纏著一條白布。
  白布的一邊已變成了紅色,已被血濕透。
  崔北海面色一寒,道:“這是什么回事,怎么會流這么多的血?”
  易竹君吞吐吐地道:“我方才裁衣,一下不小心,給剪刀傷了手臂。”
  裁衣?剪刀?她那把剪刀到底怎樣拿的?
  怎會將手臂傷得這么厲害?
  崔北海心意一動,道:“給我看看你到底傷成怎樣?”
  也不等易竹君表示意見,他就將那條白布解開來。
  果然傷得很厲害。小臂上五六寸長,深有兩三分的一道血口,血猶在滲出。
  這怎會是剪刀弄出的傷?
  崔北海細看一眼,當場就變了面色。一一是創傷!
  他心中大叫,一個字卻說不出來。
  他深信自己的判斷絕對沒有錯誤。應該沒有錯誤。
  要知他到底也是一個用劍的高手,是否創傷也應該可以分辨得出。
  --她為什么要騙我?
  崔北海的目光不覺移到易竹君面上。
  易竹君一臉惊俱之色。她惊懼什么?
  崔北海怔怔地盯著易竹君,心中的恐懼絕不在易竹君之下。
  --她不懂武功,也沒有理由無端用劍,怎會是自己用劍刺傷自己?
  --不是她,又是誰?
  --在這個地方,誰敢用劍傷害她?
  --只有我!
  --莫非昨夜出現于書齋的那只奇大的吸血蛾就是她的化身?
  --莫非昨夜我那一劍就是刺在她的手臂之上,劍上的血,地上的血,就是她的血?
  --那些血又怎會一下子消失?莫非她變成吸血蛾時,体內的血亦變成妖血?
  --這要是事實,她豈非真的是一只吸血妖?一只蛾精!崔北海越想越惊。
  --那么說,我要保存自己的性命,豈非將她殺死?
  --她到底是我妻子,叫我怎能如此忍心?
  崔北海眼旁的肌肉不住地顫動,他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易竹君的手,終于將自己的手松開了,隨即歎了一口气,道:“只是用布包著是沒有用的,燒飯的老婆子懂得刀傷,你找她看看,敷些藥,否則傷口發爛就糟了。”
  易竹君點點頭,脫口道:“我正要去找她。”
  崔北海談笑問道:“你方才不是說要到荷塘散散心?”
  易竹君一怔,垂下頭。
  崔北海卻接道:“散心是小事,還是自己的身子要緊,不過那還不嚴重,劉婆子大概可以應付得過來。”
  易竹君道:“嗯。”
  崔北海揮揮手道:“那還不快去?”
  易竹君倒是一個很服從的妻子,立即就退開。
  目送她遠去,崔北海眼中的悲哀之色更濃。
  娶著一個蛾精的化身,一個吸自己的血的妻子,娶著一個欺騙自己,不忠的妻子,這兩件事都同樣可悲,若全都是事實,更就可悲的了。
  又一陣東風,又一陣落花,崔北海歎息在落花中。
  花落明年還會重開,破裂的感情,卻往往終生難以彌補。
         ※        ※         ※
  三月十二日,風雨故人來。
  來的這個人卻是崔北海非親非故。
  這個人是易竹君的表哥。
  表哥這個稱呼据講未必只代表表哥,還代表情人。
  很多女人据講都喜歡將自己的情人叫做表哥,因為這非獨解決了稱呼上的問題而且出入也方便得多,不會惹人說話。
  易竹君這個表哥當然未必就是那种表哥。
  這個表哥叫郭璞,表面上看來似乎比易竹君還要年輕。
  他不只年輕,還英俊。
  好象他這樣的年輕,豈非就是年輕的女孩心目中的對象?
  崔北海越看這個郭璞就越不順眼。
  他忙了一個上午,將店務打點妥當,折回書齋內,方想好好地休息一下,易竹君就帶著她這個郭璞表哥來了。
  他們竟然是兩個人同來書齋,總算他們還是有所先后。
  易竹君走在前面,頭卻不時回望,郭璞跟在后面,一雙眼似乎并沒有离開過易竹君窈窕的身子。
  崔北海看見就有气!他居然忍得住气,沒有發出來。
  他還笑,笑著第一個招呼,道:“這位小兄弟是哪一位?”
  易竹君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我的表哥。”
  崔北海“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的表哥,叫什么名字?”
  易竹君道:“郭璞。”
  崔北海沉吟道:“我好象听過這個名字。”
  易竹君道:“其實你也應該見過他的了。”
  崔北海緩緩道:“是不是在你養母那里?”
  易竹君點點頭。
  崔北海道:“怪不得總覺似曾相識,坐!”
  他擺手請坐,表面上倒是客气的很。
  郭璞真如受寵若惊,赶緊在一旁椅子坐下來。
  崔北海冷冷地看著他坐下,他口頭說得客气,心里其實想一腳將這個表哥踢出門外。
  他雖然窩心,還是將之留下來,因為他很想知道易竹君為什么將這個表哥帶到自己面前?
  他若無其事地對郭璞道:“我已有三年沒有到易大媽那里,所以就算見過面,最少也是三年之前的事情,現在認不得也怪不得。”
  郭璞道:“豈敢豈敢。”
  崔北海隨即轉入話題,道:“只不知道這次光臨有何貴干?”
  郭璞還未開口,易竹君已搶先替他回答:“我這個表哥本是名醫之后,自小就飽讀醫書,精通脈理,這兩年在城南懸壺,也醫活過不少人命。”
  崔北海道:“哦?”
  易竹君接道:“我看你這几天心神恍惚,舉止失常,又盡在說些奇怪的話,所以找他來給你看看。”原來是這個原因。
  听易竹君這樣說話,竟似全不知情,竟當崔北海的腦袋有毛病,在發瘋。
  --難道她并不是一只吸血蛾的化身?并不是一個蛾精?
  --難道這几天她真的沒有看見那些吸血蛾?
  --難道她真的這樣關心我?
  崔北海心中冷漠,面上也浮起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既像是冷笑,又像是苦笑。
  他笑道:“我心情雖然恍惚,舉止并沒有失常,說話也并不奇怪,根本就完全沒有毛病,無須找大夫診治。”
  易竹君輕歎道:“諱疾忌醫,并不是一件好事。”
  崔北海漫應道:“硬要說有病,我也只有一种病!”
  易竹君不由地追問道:“什么病?”
  崔北海道:“心病。”
  易竹君一怔,道:“心病?”
  崔北海道:“就是心病。”
  他霍地轉身回顧郭璞,道:“你可知心病如何方能痊愈?”
  郭璞一怔。
  他正想回答,崔北海已自說道:“別的病也許一定要找大夫才有辦法,心病卻是不必的。”
  郭璞點點頭,方待說什么,崔北海的話又接上:“醫治這种病其實也就只有一個辦法。”
  他的目光忽變得迷蒙,輕歎道:“心病還須心藥醫,要醫治心病,也就只有用心藥。”
  他再聲輕歎,道:“心藥卻比任何的一种藥還要難求。”
  易竹君与郭璞呆呆望著。
  崔北海的話一收,兩人不約而同就相顧一眼,這一眼之中,仿佛包含著很多很多只有他們才明白的意思。
  然后他們的目光齊轉向崔北海的面上,這一次,卻滿是怜憫之色。
  他們就像是在望著一個染上了重病的人。
  崔北海看得出來,他笑笑,忽又道:“我的話你們也許听得懂,也許听不懂,無論懂或不懂,我都不在乎。”
  他又再轉向郭璞,突然伸出手,放在茶几上,道:“你既然飽讀醫書,精通脈理,不妨替我診察一下,看我可是真有病?”
  郭璞瞟了一眼易竹君,道,“我這就看看。”
  他欠身伸手,搭住了崔北海的手腕,面容變得嚴肅,聚精會神的樣子、看來倒像個大夫,也像在認真其事。
  崔北海木無表情,心里在暗笑。
  估量不是名醫之后,對于這方面也頗有心得,早在這之前,亦自行檢查過兩次。
  他深信自己絕對沒有病,卻仍由得易竹君郭璞兩個擺布。
  因為他一心疑惑,想弄清兩人在打什么主意,也想試試這郭璞到底是不是一個大夫。
  好象這樣的一個英俊瀟洒的年青人,莫說是一個大夫,就說他懂得替人看病,也很難令人置信。
  几乎一開始,崔北海便已怀疑易竹君的說話。
  不過人有時實在難以貌相。
  這個郭璞居然真的懂得脈理,而且實在有几下子。
  把過脈,郭璞再看看崔北海的面龐,眼神便變得奇怪起來。
  崔北海一直就在盯著他,實時問道:“如何?我可有病?”
  郭璞道:“脈搏十分正常,完全沒有生病的跡象,就只是有些睡眠不足。”
  崔北海一怔,大笑道:“果然有几下子,老實說,我也懂得一點儿歧黃之術,是否有疾自己也心中有數。”
  郭璞苦笑道:“看來你如果有疾,似乎真的是只有一种必須心藥方能醫治的心疾。”
  崔北海笑聲一落,道:“本來就是真的。”
  郭璞道:“這我可就無能為力了。”
  崔北海淡淡地道:“心疾本來就不必找什么大夫,要找到了病源,即使是完全不懂歧黃之術的人,亦不難想出卻病的方法,自我療法。”
  郭璞道:“你找到病源沒有。”
  崔北海點頭道:“早就找到了。”
  郭璞道:“卻病的方法?”
  崔北海:“也有了。”
  郭璞歎了一口气,道:“我來的敢情多余?”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接道:“不過這卻是最好,省得我這個表妹日夜擔心。”
  他笑顧易竹君!
  易竹君也笑笑,笑得卻很勉強,那表情倒像宁可日夜擔心,只怕崔北海不病。
  --我若是真的病倒,她只怕未必就會日夜擔心。
  崔北海心里想,表面卻又是一种表情,他又有了笑容,笑對郭璞道:“你來得倒也是時候。”
  郭璞愕然道:“哦?”
  崔北海道:“我正悶得發慌,正想找一個人喝上几杯。”
  郭璞怔在那里。
  易竹君連隨又問道:“你用過午膳沒有?”
  郭璞道:“還沒有。”
  崔北海又問道:“懂不懂喝酒?”
  郭璞道:“几杯倒可以奉陪。”
  崔北海拍膝道:“好极了。”
  他目光一轉,方待吩咐易竹君打點,易竹君已自趨前,道:“我去吩咐准備酒菜。”
  這句話說完,她便帶笑退下。
  看樣子她似乎很高興郭璞能夠留在這里。
  她甚至高興得忘記了問崔北海應該將酒菜准備在什么地方。
         ※        ※         ※
  酒菜准備在偏廳!
  這是崔北海通常宴客地方,易竹君總算還記得崔北海這個習慣。
  她叫人做了六樣小菜。
  六樣小菜五云拜日般擺開,當中的一樣還用一個紗罩覆著。
  崔北海目光閃動,連聲說出五樣小菜的名字,目光終于落在紗罩上,道:“這里頭又是什么。”
  易竹君應聲揭開紗罩,道:“這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水晶蜜釀蝦球。”
  翻花的蝦珠,釀上水晶一樣透明的蜜糖,襯著碧綠的配菜,既像是水晶,也像是一顆顆的碧玉。
  色香俱全,易竹君在這上面顯然已化了不少心机。
  郭璞瞪著這一碟水晶蜜釀蝦球,露出了饞相。
  看樣子,對于這樣小菜,他似乎并不陌生,卻又似已很久沒有嘗到。
  崔北海卻是一面詫异,連听他都沒有听過這名字,他更不知道易竹君有這种本領。
  他怔怔地望著易竹君,忽然道:“怎么你還懂得做几樣小菜?”
  郭璞替易竹君回答:“她本來就是這方面的能才。”
  他這個表哥知道的竟然比崔北海這個做丈夫的還要清楚。
  崔北海這個做丈夫的心里頭實在不是滋味,淡應道:“哦?”
  郭璞又道:“這水晶蜜釀蝦球她做得尤其出色,我卻已有三年沒有嘗到了。”
  崔北海心里頭更不是滋味,居然還笑得出來。
  他淡淡道:“我從來沒有嘗過。”
  他盡管在笑,語气已有些异樣,易竹君也听出來了。
  郭璞不是呆子,他同樣听得出來,再想崔北海方才的說話,一臉的笑意不由凝結。
  崔北海大笑道:“這次大概是因為你到來,她特別親自下廚弄來這些小菜,哈,我倒是沾了你的光!”
  他這句話出口,易竹君的面色亦不由變得難看起來。
  郭璞赶緊陪笑道:“嫁入大富人家,誰還想到親自動手燒菜。這次,想必是因為我這個表哥到來,記起自己還有這种本領,才下廚去,大概是想試試,自己還能否做得來。”
  他轉顧易竹君,道:“表妹,你可是這意思?”
  易竹君當然點頭。
  崔北海隨即笑道:“這就非試不可了,果真做得好的話,以后可有你忙的。”
  他笑得倒也開心。
  易竹君郭璞听他這樣說,一顆心才放下。
  崔北海接又笑道:“都是自己人,還客气什么,來!趁熱吃!”
  未入口已是香气扑鼻,入口更香甜。
  蜜糖本來說香甜可口,食欲不由大增,一口咬下去。
  “吱”一聲,這一口像是咬在一只老鼠的身上。
  死老鼠!一般血紅的濃汁從蝦球里流出,流入他的咽喉!
  濃汁之中透著一种難言的惡臭,就像是死老鼠那种惡臭。
  蝦不是這种味道,絕不是!
  水晶蝦般的蜜糖內到底是什么東西?
  崔北海實在不想在客人面前失儀,但也實在忍不住。
  那一股惡臭的濃汁才入咽喉,他整個胃就像已倒翻了。
  “嘩”地他張口吐出了那個蝦球!
  蝦球滾落在他面前的桌上,已几乎被他咬開兩邊,他看得非常清楚,裹在蜜糖內的并不是一只蝦,而是一只蛾!
  碧玉般的翅,血紅的眼睛--吸血蛾!
  水晶蜜釀吸血蛾球!
  那一只吸血蛾也不知是給他活活咬死還是本來就是一只死蛾,血從被咬開的蛾身中流出,染紅了水晶般的蜜糖外殼。
  血紅色的血,帶著一种難言的惡臭。
  流入崔北海的咽喉中的也就是這种惡臭的蛾血!
  崔北海不看猶可,一看整張臉就變成白色。
  他雙手扶住桌子,當場嘔起來。
  腥臭的蛾血,嘔下了桌面。
  連胃液也几乎嘔出,易竹君郭璞吃惊地望著崔北海。
  他們的目光先落在崔北海嘔吐出來的那個水晶蜜釀蝦球之上,卻一帶而過。
  在他們眼中,那似乎不可伯。
  是不是他們早就知道蜜糖之內的是什么東西?
  他們也并未下箸。
  崔北海繼續嘔吐出來的只是苦水。
  他的面色由死自轉變成赤紅,身子也似乎因為嘔吐變得衰弱,已搖搖欲墜。
  易竹君郭璞看在眼內,不約而同地一齊站起身子,急步上前去,伸手正要扶住崔北海,冷不防崔北海突然將頭抬起來,狠狠地瞪著他們。
  給他這一瞪,易竹君郭璞伸出去的兩只手不由都停在半空,人也怔住。
  嘔吐已同時停下,崔北海咽喉的肌肉筋骨猶在不停地抽搐。
  他的口仍然張大,口角挂滿了涎沫,一額的汗水,珠豆般紛落,面部的肌肉似乎已全部扭曲了起來,顯露出來的那种表情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易竹君望著他,不覺脫口道:“你……怎么了?”
  崔北海口角牽動,好容易才吐出一個字:“蛾……”
  易竹君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神色,道:“什么蛾?吸血蛾?”
  崔北海立時半身一偏,戟指易竹君,啞聲道:“你哪來這么多吸血蛾?”
  易竹君一聲輕歎,道:“你這次又在什么地方見到吸血蛾了?”
  崔北海那只手指顫抖著,轉指向那水晶蜜釀蝦球,道:“你說這是什么東西?”
  易竹君一怔,道:“不就是水晶蜜釀蝦球?”
  崔北海慘笑道:“蝦球蝦球,蜜糖內裹著的真是蝦球?”
  易竹君輕歎一聲,道:“不是蝦球又是什么?”
  崔北海道:“蛾!吸血蛾!”
  易竹君搖搖頭,沒有作聲。
  崔北海接道:“水晶蜜釀吸血蛾,你親自下廚弄這道小菜,到底是准備給誰吃?”
  易竹君又是搖頭,仍然不作聲。
  郭璞一旁插口道:“何來什么吸血蛾?”
  崔北海怒道:“這難道不是……”
  話一出口,他那只手指亦向吐在桌面上的那個蝦球指去。
  那個蝦球內本來是一只吸血蛾,現在竟變了金黃芬芳的蜂汁。
  這剎那之間,他忽然亦覺自己猶帶腥臭的口腔不知何時亦變成芬芳。
  蜂汁芬芳,崔北海目定口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目光才轉回易竹君郭璞兩人的面上。
  他立時看到兩個非常可怕的“人”!
  青綠如碧玉的面龐,赤紅如鮮血的眼睛,沒有眼瞳,整個眼球就像是一個蜂巢,就像是無數的篩孔結合在一起。
  人怎會這個樣子?妖怪!崔北海心中惊呼。
  這一聲惊呼還未出口,那兩個妖怪已然消失,幻影般消失。
  消失的其實只是那兩張妖臉。
  那兩張妖臉其實也不是如何消失,只不過面龐不再青綠,眼睛不再赤紅,黑漆一樣的眼瞳又再出現。
  那兩張妖臉只是變回兩張人臉,易竹君郭璞的兩張人臉。
  青綠如碧玉的臉龐,赤紅如鮮血的眼睛,簡直就是吸血蛾的化身!
  --莫非他們兩個人都是蛾精?
  崔北海渾身的血液都几乎凝結,木然地望著易竹君郭璞。
  易竹君郭璞一直就在盯著崔北海,一見他回頭,郭璞便問道:“吸血蛾在什么地方?”
  崔北海沒有回答,眼中又有了惊懼之色。
  易竹君實時一聲歎息,轉顧郭璞道:“他就是這個樣子,好几次突然說看見吸血蛾,依我看,你現在最好立即替他診察一下,也許現在就能夠找出病因。”
  郭璞點頭道:“我正有這個意思。”
  他兩步跨前,手剛待伸出,崔北海猛地一聲怪叫:“不要接近我!”
  好惊人的一聲怪叫。
  郭噗几乎沒有嚇死,勉強一笑道:“你現在還是給我看看的好。”
  崔北海冷冷地道:“還有什么好看?現在……現在我什么都明白……”
  易竹君郭璞對望一眼,仿佛不明白崔北海說話的意思。
  “吸血,吸血蛾!我到底有何對不起你們?”
  崔北海喃喃自語,突然狂笑了起來。
  他一臉悲哀,笑聲中更無限的凄涼。
  易竹君郭璞面面相覷,兩個忽地都歎息起來。
  易竹君歎息道:“他這個毛病又來了。”
  崔北海居然听在耳里,慘笑道:“是我的毛病又來了!”
  這句話出口,他倏地轉身奔了出去。
         ※        ※         ※
  荷塘的水冷如冰。
  崔北海雙手掬了滿滿的一捧水潑在臉上,激動的情緒逐漸冷靜下來,一顆心卻仍亂如春草。
  --易竹君嫁給我的時候已非完壁,我雖然因為實在喜歡,沒有當面揭破她,也沒有与易大媽計較,仍不免耿耿于怀,一心要找出那個先我奪去她清白的人。
  --這個人,莫非就是她這個表哥郭璞?
  --好象易竹君這么可愛的女人,無論誰得到,都不會放手,郭璞之所以由得她嫁給我;想必是當時有所顧慮,不敢出面与我爭奪。
  --這三年之間,也許他學來什么妖術,所以走回來,要從我的手中將易竹君搶回去,哪些吸血蛾的出現,也許就是出于他的驅使,一切可怕的怪事完全是他從中作怪亦未可知。
  --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兩個蛾精,郭璞是故意讓易竹君嫁給我,一待時机成熟便現出原形,吸我的血,要我的命!
  --這如果是事實,他們的目的只怕不會這么簡單,那除非我的血特別寶貴,是以他們才不惜在我的身上化費三年的時間。
  --要不是,他們的目的又何在?
  崔北海越想心越亂。
  --他們如果真的是存心害我,就絕不能對他們客气,無論是人抑或是蛾精,都非殺不可!
  殺机一動,崔北海的手不覺就握在劍上!
  --這只是我自己的推測,并沒有任何證据,再多等一天看看,說不定這一天之中讓我找到他們害我的證据,那時下手,方是道理。
  心念再轉,崔北海才將握緊的那只手又放松。
  他決定多等一天。
         ※        ※         ※
  三月十三日,今夜月仍缺,鐵的卻已并不多,滿院虫聲半窗月。
  書齋向月那邊窗戶的窗紙全都被月色染得蒼白,死白。
  崔北海獨臥榻上,靜對蒼白死白的窗紙,面色亦顯得死白,蒼白。
  他一臉倦容,眼睛仍睜大。
  忙了整整的一天,他已經找遍整個庄院,易竹君所有的東西他亦全都找机會暗中加以檢查。
  他并沒有找到任何證据,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甚至一只吸血蛾都沒有遇上。
  --難道他們早已知道我准備采取什么行動,預先將所有有問題的東西全都藏起來?
  --難道那些吸血蛾的巢穴并不是在這個庄院之內?
  找了整整的一天,他都找不到一只吸血蛾,可是,才臥下,那些吸血蛾便又來了。
  成群的吸血蛾出現在書齋外,“霎霎”的扑翅之聲,靜夜中听來,份外的刺耳,份外的恐怖。
  那群吸血蛾仿佛從月亮中飛來。月光照在窗紙上,它們的投影亦落在窗紙上。
  飛舞的蛾影直似群鬼亂舞,由近而近,由大而小!
  月光已經被蛾影舞碎,窗紙也似被舞碎了。
  崔北海居然沉得住气。
  也不過片刻,“霎霎”的群蛾扑翅之聲突然停止,蛾影亦同時靜止。
  千百個蛾影全都靜伏在死白的窗紙上。
  窗紙,卻不因此昏暗,反而變得碧綠。
  月色竟照透蛾身。
  崔北海死白的面色亦慘綠起來,他的身子實時從榻上飛出!
  箭也似“颼”的飛出,飛落在窗前。
  他瞪著那群吸血蛾,一直到它們完全靜止,才采取行動!
  人猶在半空,他的雙手已伸出,身形一落下,雙手就將其中的一記窗戶劈開!
  窗戶一劈開,他的右手便收回,“嗆啷”拔劍出鞘!
  他早已准備那些吸血蛾在窗戶打開之時,扑進來向他襲擊。
  大出他意料之外,伏滿了窗紙的吸血蛾便已消失。
  夜霧凄迷的院子卻隱約閃爍著千百點鬼火一樣,慘綠色的光芒。
  崔北海沒有追出,一臉的悲憤。
  他突然揮拳,痛擊在窗子之上。
  整個窗子都柏他擊碎,他心中的悲憤,卻并未因此消散。
  他雖然不知道那引起吸血蛾連日如此出現,并不進一步采取行動,是吸血之前的習慣,還是著意恐嚇,卻知道再這樣下去,他不難就變成瘋子。
  長時期活在恐懼之中,的确可以使一個人的神志完全崩潰。
  幸好今天已是三月十三,后天就是三月十五。
  十五月圓之夜,据講蛾王就會出現。
  蛾王出現的時候,事情据講就會終結。
  這种恐懼的生活最多還有兩天。
  崔北海只希望這兩天之內自己還沒有變成瘋子。
  事情的終結雖然也許就是他生命的終結,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必再恐懼。
  恐懼本來就比死亡更難堪。
         ※        ※         ※
  三月十四,又是夕陽墜西。
  崔北海徘徊在西院中,夕陽下,也就在這時,一個仆人將杜笑天帶來了。
  杜笑天一身副捕頭的裝束,滿面風塵仆仆。
  崔北海一眼瞥見,大喜若狂,赶迎上去。“杜兄,怎么現在才來,可想死我了!”
  崔北海大力地拍著杜笑天的肩膀。
  這一拍之下,竟拍起了一大蓬塵土。
  崔北海不由一怔,一雙手停在半空。
  杜笑天連忙偏身讓開,仰面大笑,道:“再這樣拍下去,連你也得變成灰頭土面的了。”
  崔北海聞言一怔,道:“你打從哪里來的,怎么竟像一條泥土里鑽出來的臭虫?”
  杜笑天道:“我不是從泥土里鑽出來,只不過在風沙中赶了整整一天路。”
  崔北海問道:“這十天到處都不見人,你到底哪里去了?”
  杜笑天道:“走了一趟鳳陽。”
  崔北海道:“是因為公事。”
  杜笑天點頭。
  崔北海道:“事情還沒有辦妥?”
  杜笑天道:“己經辦妥了。”
  崔北海奇怪道:“怎么你還是這么急。”
  杜笑天道:“我是赶回來見你。”
  崔北海道:“哦?”
  杜笑天笑道:“吸血蛾那件事你難道以為我完全忘記了。”
  崔北海點頭道:“我几乎這樣以為了。”
  杜笑天道:“你當我是那种不顧朋友生死的人?”
  崔北海赶緊道:“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种事實在太難令人置信,你就算完完全全不放在心上,我也怪不得你。”
  杜笑天道:“如果那天在湖畔不是遇見那兩只吸血蛾,又給其中的一只刺了一下,我只怕真的不會放在心上。”
  崔北海道:“你現在莫非已有了應付的辦法。”
  杜笑天搖頭道:“沒有。”
  崔北海道:“那么你赶回來見我究竟是為了什么?”
  杜笑天道:“看看你變成怎樣。”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崔北海兩眼道:“你現在看來并沒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崔北海苦笑。
  杜笑天接道:“那件事假使并非傳說,蛾王也要在十五月圓之夜;才會出現,今天不過是十四,我回來仍是時候,還可以赶及幫助你對付那些吸血蛾。”
  崔北海微喟道:“你雖然及時回來,只怕對我也沒有什么幫助。”
  杜笑天一怔道:“听你的口气,這十天之內,似乎發生了很多事。”
  崔北海頷首道:“已夠多的了。”
  杜笑天道:“是不是那些吸血蛾又出現了?”
  崔北海道:“每天都出現,一天比一天多,昨夜出現的時候,我看已不下千只。”
  杜笑天聳然動容,脫口道:“難道那真的并非只是傳說。”
  崔北海道:“我看就是了。”
  杜笑天忽然又問道:“它們從哪里飛來?”
  崔北海道:“不知道。”
  杜笑天又接著問道:“它們沒有襲擊你?”
  崔北海道:“沒有,只是极盡恐嚇,這也許是它們的習慣,是蛾王的命令,在十五月圓之夜,蛾王出現之時,它們才正式采取行動。”
  杜笑天轉問道:“你有沒有對它們采取行動?”
  崔北海道:“有。”
  杜笑天道:“能不能制止它們?”
  崔北海道:“根本就沒有作用。”
  杜笑天說道:“難道,刀劍它們都不怕?”
  崔北海點頭道:“正如第一次。”
  杜笑天道:“是不是在你采取行動之時,它們便魔鬼般突然消失?”
  崔北海一聲歎息,道:“它們簡直就是魔鬼的化身。”
  杜笑天沉吟一聲道:“你可曾想過怎么會惹上這些東西?”
  崔北海似乎意想不到杜笑天這樣問,怔住在那里。
  杜笑天又道:“這么多人不選擇,偏偏選擇你,必然有它們的原因,知道了這個原因,事情也許獻比較簡單。”
  崔北海苦笑,欲言又止。
  杜笑天低頭沉吟,并沒有留意崔北海的神態變易,接問道:“它們多數在什么地方出現?”
  崔北海道:“几乎每一次都不同。”
  杜笑天轉問道:“昨夜出現在什么地方?”
  崔北海道:“書齋之外。”
  杜笑天道:“前几次又如何?”
  崔北海閉上嘴巴。
  杜笑天盯著他,道:“忘記了?”
  崔北海道:“你看我可像是如此健忘之人。”
  杜笑天緩緩道:“我看你像是心中有難言之隱。”
  崔北海又將嘴巴閉上。
  杜笑天道:“你說了出來,也許我能夠從中找出那些吸血蛾的弱點,替你設法應付,但如果你不說,怕我就真的對你毫無幫助的了。”
  崔北海又是苦笑,道:“有些事即使我說出來,你也未必會相信。”
  杜笑天道:“只是未必會,不是一定不會。”
  崔北海沉默了下去。
  杜笑天靜候一旁,也不催促。
  崔北海沉默了一會,長歎一聲,搖頭。
  杜笑天看在眼內,道:“果真是難于啟齒,也不勉強你。”
  崔北海苦笑一下,道:“有件事我倒想跟你說一說。”
  杜笑天道:“我在听著。”
  崔北海道:“那些吸血蛾出現的時候,并不是每一次都只有我一個人,可是除了我之外,在場的其它人竟全都沒有看見他們,你說奇怪不奇怪?”
  杜笑天道:“有這种事情?”
  崔北海道:“杜兄難道不相信我的話?”
  杜笑天搖頭道:“不是,但這如果是事實,那些吸血蛾只怕就真是魔鬼的化身。”
  他忽亦苦笑,道:“世間難道竟真的有所謂妖魔鬼怪?我絕不相信!”
  崔北海道:“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但千百只吸血蛾一齊出現,又是何等聲勢,竟無人看見,只是我例外,這件事如何解釋?”
  杜笑天不能解釋。
  崔北海接道:“在場的人不用說,只要是住在這個庄院的人,我都已問過,异口同聲,都是說不知道,這如果不是事實,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全都對我說謊!”
  杜笑天道:“前些時你不是曾經說過這個庄院的所有人對你都是一片忠心。”
  崔北海道:“我是這樣說過,當時,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一直忘記了一件事。”
  杜笑天道:“什么事?”
  “人事難測!”崔北海歎了一口气。
  杜笑天道:“這句話,你似乎有感而發。”
  崔北海歎息道:“如果他們真的是全都對我忠心一片,沒有說謊,這件事反而簡單。”
  杜笑天道:“哦?”
  崔北海道:“因為也只有三种可能,一是那群吸血蛾的确是妖怪的化身,所以只有我這個被害者才可以看見?”
  杜笑天道:“否則如何?”
  崔北海道:“那就是我說謊,無中生有,虛构故事。再不然,便該是我的腦袋有問題,一切都是出于我的幻想的了。”
  杜笑天失笑道:“這豈非我的腦袋也有問題?”
  崔北海只是歎息。
  杜笑天的目光落在曾被吸血蛾刺了一下的那只手指之上,笑容忽一斂,道:“妖魔鬼怪的化身倒未必,那些吸血蛾的存在卻是可以肯定。”
  他絕對相信自己的眼睛,何況當時他還將一只吸血蛾抓在手中?
  還被那只吸血蛾刺了一下?這絕非幻覺?
  他的腦袋既然沒有問題,崔北海應該也沒有。
  --這十天之內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崔北海到底又為什么不肯說出來?
  杜笑天的目光不由又回到崔北海的面上。
  他立時發覺崔北海一雙眼發直,并不是在望著他。
  --他在看什么?
  杜笑天下意識地順著崔北海的目光看去。
  他看到一雙蛾!
  赤紅如鮮血的眼晴,青綠如碧的雙翅。
  吸血娥!杜笑天一連打了兩個冷顫。
  金黃色的夕陽晚照下,那一雙吸血蛾更顯得美麗,美麗而妖异!
  它們雙雙飛舞在那邊的一叢杏花中。
  杏花已零落,顫抖在凄冷的晚風里。
  是不是杏花也有感覺,知道這一雙吸血蛾會帶來災禍,恐懼得顫抖起來!
  災禍果然馬上就來了。
  颼一聲,崔北海的身子突然如箭离弦也似射向這一叢杏花!
  人到劍到!七星絕命劍星雨飛擊而下。
  一叢杏花立時被劍擊碎!
  那一只吸血蛾是不是也被擊碎?
  崔北海劍勢一盡,人亦落下,劍雨擊碎否花落下!
  “掙”的劍入鞘,崔北海所有的動作完全停頓,木立在碎落的杏花中,一雙眼銅鈴般睜大,目光閃閃。
  杜笑天几乎同時凌空落下,落在崔北海身旁,道:“崔兄,如何?”
  崔北海目光霍地一轉,盯著杜笑天,道:“方才你有沒有看見那一雙吸血蛾?”
  杜笑天點頭。
  崔北海沉聲道:“你有沒有騙我?”
  杜笑天正色道:“我沒有理由騙你,現在也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崔北海忽然笑了起來。
  杜笑天給笑得一怔,忍不住問道:“你在笑什么。”
  崔北海道:“因為我實在開心。”
  杜笑天又是一怔,道:“哦?”
  崔北海笑道:“如果又是我一個人看見,只怕我的腦袋真的有問題,但你也看見,而且這已是第二次的看見,證明事實是有吸血蛾這种東西存在,我也絕不相信這么巧,你我的腦袋都有毛病,又會這么巧,兩次在一起,都一齊看見那种應該沒有可能存在的東西。”
  杜笑天點頭,道:“你我的腦袋應該都沒有毛病……”
  崔北海突然截口問道:“我一劍擊出之時,你可曾看見那一只吸血蛾從劍网中逃出?”
  杜笑天搖頭道:“不曾。”
  崔北海痛恨地道:“當時它們已是被劍网籠罩,可是劍网一開始收縮,它們便全身通透,魔鬼般消失!”
  杜笑天苦笑,目光落在地上。
  他只希望能夠看見一只蛾尸,因為那就可以證明那只吸血蛾不過被那一劍擊斃,崔北海不過一時眼花。
  一地的碎葉,一地的碎花。
  碎葉碎花之中并沒有蛾尸,連一小片蛾翅都沒有。
  杜笑天一拂雙袖,一地的花葉齊飛。
  蛾尸也沒有蓋在花葉之下。
  --那只吸血蛾何處去了,莫非它們真的魔鬼般消失?
  真的是魔鬼的化身?
  世間莫非真的有妖魔鬼怪?
  杜笑天不禁一聲歎息,崔北海亦自歎息。
  杜笑天忽然問道:“你准備怎樣?崔北海道:“等死。”
  杜笑天一怔,道:“明天才是十五,你還有一天的時間。”
  崔北海道:“這一天之內你以為就能夠想出應付的辦法?”
  杜笑天道:“最低限度你也可以盡這一天离開此地,或者找一個秘密的地方暫時躲藏起來,一切等過了十五再說。”
  崔北海道:“如果我要离開早就离開了。”
  杜笑天奇怪地問道:“為什么你不离開?”
  崔北海道:“那些吸血蛾若真的是魔鬼的化身,無論我走到什么地方,它們一樣可以將我找到。”
  杜笑天又是一怔,崔北海的話并不是全無道理。
  古老相傳,妖魔鬼怪大都無所不知,無所不至。
  杜笑天心念一動,道:“你大可走進佛門暫避一宵。”
  崔北海淡然一笑,道:“你以為我沒有動過這念頭。”
  杜笑天道:“据我所知,所有妖魔鬼怪對于佛門清靜地,都不無避忌。”
  崔北海道:“我也知道這附近的佛門并不少。”
  杜笑天道:“難道你已試過這辦法,已知道這辦法完全無效?”
  崔北海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杜笑天道:“什么事?”
  崔北海道:“這附近的佛門雖然多,還沒有一處真正清靜的佛門,也沒有一個真正得道的高僧。”
  杜笑天并沒對崔北海這樣說,他是這地方的捕頭,這附近的佛門如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崔北海所說的正是事實。
  他一聲輕歎,道:“天下間其實又有几處真正清靜的佛門,又有几個真正得道的高僧?”
  崔北海接道:“更何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即使我真的置身清靜佛門,又有得道高僧一旁守護,蛾王也未必就沒有辦法。”
  杜笑天道:“是以你索性就靜候蛾王的出現?”
  崔北海點頭道:“我也實在想見它一面。”
  杜笑天道:“哦?”
  崔北海接道:“最好到時它能夠化為人形,人一樣說話,又容許我還有說話的余地。”
  杜笑天道:“你要問清楚它為什么選擇你?”
  崔北海凄涼一笑,道:“只要能給我一個明白,我便將血奉獻給蛾也甘心。”
  杜笑天沉默了下去。
  崔北海緩緩接著道:“我只求一個明白。”
  杜笑天不覺說話出口,道:“我也希望能夠有一個明白。”
  崔北海道:“這可就難了,我明白之際,也是我絕命之時,死人并不能夠傳話。”
  杜笑天笑道:“明天夜里我要寸步不离你左右,你明白我又怎會不明白?”
  崔北海斷然拒絕說道:“這万万不能!”
  杜笑天道:“為什么?”
  崔北海道:“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万万不能讓朋友冒這個險。”
  杜笑天道:“這樣說這個險我就非冒不可。”
  崔北海瞪著他。
  杜笑天接著道:“你將我當做朋友,我又豈能不將你當做朋友,眼看朋友有難竟袖手旁觀,又豈是朋友之道。”
  崔北海突然問道:“你可知明天夜里与我一起不難亦成為群蛾攻擊的對象?”
  杜笑天點頭。
  崔北海又問:“你可知道果真一如傳說,群蛾亦可能將你的血吸干。”
  杜笑天又點頭。
  崔北海道:“你既然都知,還是要冒險?”
  杜笑天一再點頭。
  崔北海突然一拍杜笑天的肩膀,大笑道:“好朋友,夠朋友!”
  杜笑天道:“你這是答應我明天夜里追隨你左右?”
  崔北海笑聲突止,道:“我還是不答應。”
  他盯著杜笑天,接道:“如果我答應你,就是我不夠朋友的了。”
  杜笑天搖頭輕歎,道:“你這個人也未免太固執。”
  崔北海點頭道:“我生來就是這個脾气。”
  杜笑天忽一笑,道:“不過我一定要來,你也沒有辦法。”
  崔北海道:“因為你是捕頭?”
  杜笑天點頭:“我有責任阻止凶殺的發生。”
  崔北海道:“憑我的地位,在我睡覺時候,大概總可以將你請出房門之外。”
  杜笑天笑道:“那明天晚上,我就守在房門之外好了。”
  崔北海道:“有什么可以改變你的主意?”
  杜笑天道:“沒有。”
  崔北海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气,道:“只要群蛾出現的時候,你不沖入進來,房門之外應該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杜笑天笑笑。
  崔北海接著道:“我卻知道你沒有這种耐性,就不用群蛾出現,只要房內稍有异動,你便會沖進去。”
  杜笑天笑道:“你什么時候清楚我的脾气?”
  崔北海沒有回答,只問道:“明天你什么時候到來?”
  杜笑天道:“盡早。”
  崔北海道:“明天整天我都會留在書齋。”
  杜笑天說道:“書齋外的景色,也不錯。”
  崔北海道:“月夜的景色更不錯,只怕風露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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