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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梟雄悲末路


  那些年輕和尚看在眼內,一個個面無人色,竟然惊呼奔逃。
  無敵反而有些詫异,他原就以為這些年輕和尚亦是天殺的殺手。
  可是他仍然扑了過去!
  那些年輕和尚不等他扑到,已回轉身,雙袖齊揚,暗器飛射,破空之聲大作。
  無敵雙掌一合一翻,一股勁風劈出,射來的暗器全被震回去,反打在那些和尚的身上,身形再上,雙掌連落,一掌一個,連斃數人!
  他意猶未盡,繼續追殺那些和尚,就像是一股旋風,吹遍殿堂。
  到他停下來的時候,一個活和尚也都已沒有。
  他遂放聲大笑起來。
  這笑聲卻絲毫的喜悅也沒有,是那么的蒼涼,那么的孤獨。
  他一直不敢看輕天殺這個組織,但這個組織消息的靈通,勢力的龐大還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前路到底還有多少重埋伏陷阱,他雖然不知道,欲知道只要他稍為疏忽,難免就會喪命。
  這樣下去絕不是辦法,但他亦知道,除了將天殺這個組織連根拔起,否則就只有他的死訊,才能夠終止天殺的行動。
  以他一個人的力量要消滅天殺這個組織,無疑是沒有可能的事。
  也就是說,在他的面前只有一條死路。
  無敵門雖然已覆滅,到底也曾是天下第一大幫派,以他這樣一個曾經領導天下第一大幫派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才是,倘若無聲無息地死在天殺那些殺手手下,固然不光彩,而且惹江湖朋友笑話。
  人死留名,在笑聲停下之際,無敵已經有了打算。
  也是黃昏,風吹急,遍地落葉飛滾。
  長街上,行人大都是匆匆走過,酒館的客人這時候也逐漸多起來。
  那是一間小酒館,酒足自釀的,不太差,老板娘手制的几式面點也很可口,老板也就是廚子,几樣小菜還炒得不錯,所以生意比附近兩間要好得多。
  客人都是結伴到來,只有一個例外,那個人一身藍布衣裳,背門坐在牆角,低頭吃著東西。
  他要了一碟面點,一壺老酒,自顧在吃喝。
  從背后看去,他一點也不起眼,可是仍然有兩個酒客不時偷眼向他望來。
  那兩個都是中年人,都作鏢師裝束,他們在藍衣人進來之后不久,才進來,目的卻似乎不在吃喝,雖然叫來了酒菜,用得并不多。
  左面的一個忽然干咳一聲,道:“孫兄,難得在這里遇上,這一頓算我的。”
  “誰的還不是一樣。”姓孫的接問道:“是了,李兄,你一路押鏢北上,可听到什么消息?”
  “逍遙谷滅無敵門……”
  “這里已經有消息了,听說武當派掌門人傅玉書竟然是逍遙谷的弟子。”
  “不錯。”
  “武當派也可謂多災多難了,幸好出了一個云飛揚,燕沖天又練成天蚕功,總算是平反敗局,使武當派吐气揚眉,哪知道云飛揚与獨孤鳳又竟然是兄妹。”
  藍衣人的身子實時一震。
  姓李的鏢師看在眼內,道:“孫兄的消息倒也靈通。”
  “听說他們兄妹二人几乎弄出亂倫慘事,幸好洞房之夜,獨孤無敵的妻子及時到來阻止,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姓孫的接問道:“云飛揚悲憤之下怒挫獨孤無敵,之后听說便不知所蹤。”
  “他不走還好。”姓李的一聲歎息。
  “為什么?”
  “這邊是近日發生的事,難怪李兄還沒有听到消息。”
  “到底什么事?”
  “燕沖天在云飛揚走后,火焚無敵門的總壇,率領武當弟子返回武當山重建殿宇,哪知道……”姓李的有意無意一頓,又一聲歎息。
  姓孫的急忙催促道:“怎樣了?”
  “就在燕沖天督促那些工匠工作之際,突然被暗算,慘死于那些工匠手下!”
  藍衣人忽地渾身大震,脫口道:“不可能!”
  孫、李兩個鏢師亦齊皆呆了呆似的,這才正視那個藍衣人,同一時,那個藍衣人緩緩地轉過身來。
  ──云飛揚!
  姓孫的似乎并不認識,詫异地打量著云飛揚,姓李的也細看了一會,才惶然站起身來。
  云飛揚頭發散亂,滿嘴胡子,也不知多久沒有梳理,他盯著孫、李二人,欲言又止。
  姓孫的望了姓李的一眼,道:“李兄,這位……”
  姓李的壓著嗓子,道:“不就是云……云大俠……”
  “云飛揚?”姓孫的立即站起身來。
  姓李的忙道:“云大俠,我們二人不知道……”
  “兩位──”云飛揚一抱拳道:“方才你們說的我听得很清楚,我那燕師伯……”
  姓李的囁嚅著道:“云公子一點也不知道?”
  云飛揚搖頭道:“正要請教──”
  “那都是事實。”
  “但我燕師伯已經練成了天蚕功。”云飛揚怀疑地道:“就是獨孤無敵,也未必是他老人家的對手。”
  “天蚕功的威力我……在下亦曾見識過。”
  “哦。”云飛揚上下打量了姓李的几遍,道:“恕在下眼拙……”
  姓李的苦笑道:“在下是天獅鏢局的鏢師李成,公子大婚的時候,在下也曾隨總鏢頭到賀。”
  云飛揚實在想不起來,亦苦笑一下。
  李成接道:“那天來賀公子的人很多,公子當然不能夠完全記下來,何況在下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鏢師。”
  “李兄言重了。”云飛揚轉回話題,道:“李兄既然見過我師伯天蚕功的威力……”
  李成截口道:“那若是一般工匠,只憑一身气力,莫說二三十個,就是二三百個,也未必近得燕老前輩的身,但……他們是……”
  云飛揚追問道:“他們到底是什么人冒充的?”
  “天殺──”李成壓低嗓子。
  云飛揚一怔,道:“天殺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個神秘的殺人組織,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巢穴在哪里,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勢力有多大,只知道他們以天殺為名,從未失過手。”
  云飛揚沉吟道:“這就是說,有人出錢請天殺的人殺我師伯?”
  李成點頭道:“江湖傳說,沒有錢,天殺絕不會出手。”
  “我燕師伯真的已死了?”云飛揚又這樣問,他實在不相信會有這种事。
  李成歎息道:“在下似乎沒有欺騙你云大俠的必要!”
  云飛揚再問道:“你是那儿得來的消息。”
  “從一個武當弟子口中得知。”李成反問道:“云飛揚現在還沒接到他們的消息。”
  云飛揚搖頭,李成又道:“据說他們已全部出動,去找你云大俠回武當山主持大局,怎么到現在還是遇不上。”
  “也許這地方比較偏僻。”姓孫的插口。
  云飛揚摸著那些胡子,道:“我實在難以相信。”
  “消息已經傳開,云大俠不妨南下打听一下。”李成又苦笑一下,道:“恕在下大膽說句,云大俠若是還不回武當山,武當派怕要完了。”
  云飛揚沉默了一會,又問道:“李兄可曾听說,是誰出錢請天殺下此毒手。”
  “這當然是一個秘密,卻有這樣的傳說,出錢的可能是獨孤無敵。”
  “獨孤無敵?”云飛揚面色一變。
  李成沉吟著又道:“亦有人推測可能是傅玉書。”
  “不無可能。”云飛揚霍地抱拳道:“打扰李兄,就此告辭!”
  李成方待問,云飛揚已拋下一錠銀子在桌上,急步奔出去。
  目送云飛揚背影消失,李成的臉上露出了一种詭异的笑容。
  姓孫的也一樣,忽然道:“李兄裝的倒像。”
  “那是因為我說的都是事實。”
  “我們殺了燕沖天,總得替武當弟子盡回半點心力。”
  “姓云的躲在這么偏僻的地方,我們若不幫他們這個忙,真不知他們要找到什么時候?”
  “本該將獨孤無敵的下落也告訴云飛揚知道。”
  “不必──”李成冷冷地一笑,道:“獨孤無敵不是已經將挑戰書送到武當,約云飛揚在玉皇頂一戰嗎?”
  “他為什么這樣做?”
  “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將他迫得太緊。”李成又冷笑道:“像他這种人是絕不甘心倒在我們面前的,挑戰云飛揚,就是死在云飛揚手上,無論如何也較光彩。”
  “玉皇頂一戰,若是他胜了,死的是云飛揚又如何?”
  “那他亦不免會重傷,你以為他是否還能夠离開玉皇頂?”李成的笑容更冷。
  “离不了。”姓孫的搖頭道:“當然他是倒在云飛揚手下最好,省得我們再賠上人命。”
  “這個人能夠一手建立無敵門,本來就不簡單。”
  “他本應該想辦法將銀子如數付給我們。”
  李成無言舉杯,這一杯他喝得很慢,到他將杯放下,一個賣藥郎中便從外面走了進來,走到二位身旁,低聲道:“鴿子已經放出了!”
  李成回問道:“姓云的怎樣了?”
  “已上馬奔去。”
  “這時候、這地方、以那樣的价錢,買到一匹那樣的駿馬,難道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的确一點也沒有怀疑!”
  “燕沖天的死果然令他改變了初衷,看來他雖然無意江湖,但還是熱愛著武當,獨孤無敵的挑戰,也是絕不會推卻的了。”李成轉而問道:“獨孤無敵那邊有沒消息?”
  “仍然在那間打鐵店子之內。”
  李成笑一笑,道:“我們也該离開了。”轉身大呼道:“店家。”
  店家方收拾好云飛揚那副座頭离開,听得呼喚,忙又跑回這邊來算賬。
  對于這几個人他雖然有些奇怪,卻沒有理會,其它的酒客也一樣。
  這本來就是一條純朴的小鎮,所以云飛揚才會往這里留下來,但還是給天殺的人找到了。
         ※        ※         ※
  爐火很猛烈,雖然已入冬,晚上甚寒,那兩個鐵匠仍然大汗淋漓。
  他們都是周圍一百里的一流鐵匠,彼此卻并不認識,是獨孤無敵將他們安排在一起的。
  本來他們都不肯,可是眼看獨孤無敵的雙拳竟然像鐵錘一樣,隨便將一方巨石擊成粉碎,立時都慌不迭地點頭。
  在他們熟練的技術下,經過了十天,一條龍頭杖差不多已完成,長度、重量与無敵以前用的那一支差不多完全一樣。
  無敵就住在店子后面,除了用膳的時間,很少出來,也甚少說話。
  那兩個鐵匠隨時都可以离開,他們卻不敢,一种難言的恐懼已經在他們的心里長了根。
  他們只有希望打好了那一條龍頭杖之后,這個客人就會离開,不會再留難他們。
  無敵看得出他們心意,只是沒有理會他們,他确實亦准備龍頭杖打好之后,就离開這個地方。
  在他將戰書送出之后,天殺的人就沒有再來騷扰他,那是什么原因他當然也很清楚。
  他知道天殺的人一定有辦法知道那封戰書的內容,也知道那封信一定能夠送到武當山。
  送信的本就是武當派的弟子,奉命下山找云飛揚,給無敵截下來,不免嚇一大跳。
  知道無敵要挑戰云飛揚,更加惊訝,可是他仍然將戰書接下,送回武當。
  在將戰書交下的那剎那間開始,無敵的心情就平靜下來。
  前所未有的平靜。
  日子訂在十二月初一,距离那日子仍然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之內,他應該可以作好一切安排。
  他要做的事其實并不多,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要見獨孤鳳一面。
  無論如何,他都曾經將獨孤鳳當作親生女儿一樣看待,也父女相稱了有十多年之久。
  一想到獨孤鳳,他發覺自己竟然有些后悔,連他也奇怪自己的感情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脆弱。
  獨孤鳳到底哪里去了?
  無敵不知道,若是無敵門仍然存在,只要他一道命令,相信很快就會有一個答复現在他只得一個人,不由他不感到悲哀。
  梟雄末路,本來就是一种悲哀。
         ※        ※         ※
  午后。
  云很多,陽光透過云層射下,更顯得輕柔,風吹在身上,已令人感覺寒冷。
  獨孤鳳衣衫單薄,走在山路上,卻似乎一點寒冷的感覺也沒有。
  也許她的感覺已完全麻木。
  這一次的婚變,對于她的打擊實在太大,她作夢也想不到,云飛揚竟然是她的親哥哥。
  离開了無敵門,她一直漫無目地前行,不知不覺地竟然走向武當山這邊來。
  她毫無所覺,也沒有向別人打听這附近是什么地方,然后她就听到了燕沖天的死訊,這才找人一問,才知道自己的所在距离武當山只不過一天的路程。
  這個表面嚴厲,心地實在很慈祥的老人到底是誰殺的?會不會是獨孤無敵?
  傳說雖然是傅玉書,她卻是想到了獨孤無敵。
  以無敵的卑鄙,獨孤鳳不禁悲憤交雜,她實在很想上武當山拜祭一下燕沖天,卻又拿不定主意。
  她并非害怕遇上云飛揚,他們到底未及于亂,那一陣激動過后,她的心情已逐漸平靜下來。
  還有一個人,對她來說,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但想到那些譏諷的眼光,不由她不傷心,她不知道武當派的弟子會不會用這种眼光望她,但她有這种顧慮。
  她本是一個性烈如火的女孩子,現在卻已改變了很多,在武當山附近徘徊了半天,最后她還是決定上去一看究竟。
  山路崎嶇,獨孤鳳走得也很慢,低著頭,見路就走,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這條路是否會通往武當山。
  走著走著她忽然有一种感覺,好象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抬頭一望,果然就看見一個人。
  那個人高坐在路旁一方大石上,頭發散亂,胡子已長得很長,衣衫亦是破破爛爛的。
  他的面容很憔悴,一雙眼睛卻仍很銳利,盯著獨孤鳳,一眨也都不眨。
  獨孤鳳還是立即認出來,脫口一聲道:“傅玉書,是你!”
  “不錯,是我傅玉書。”傅玉書語聲微帶沙啞,道:“我應該怎樣稱呼,獨孤還是羽姑娘?”
  獨孤鳳的面色一變,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傅玉書笑道:“我是武當派的掌門人,在武當山附近出現,有什么奇怪。”
  “虧你還有臉自稱武當派的掌門。”
  “我這個掌門可不是自封的,就是令尊──青松与無敵,都沒有否認。”
  獨孤鳳一聲冷笑道:“是你請天殺去殺害燕伯伯。”
  “燕伯伯?燕沖天?”
  “還是裝胡涂……”
  “燕沖天的死与我無關。”
  “做得出就不怕承認。”
  傅玉書反問道:“為什么我要對你說謊?”
  獨孤鳳怔住。
  “逍遙谷的人有逍遙谷的一套,我們雖然知道怎樣去聯絡天殺,卻從來沒有這個打算,現在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錢。”傅玉書一聳肩,道:“要請他們殺燕沖天,沒有十万八万兩銀子,只怕請他們不動。”
  獨孤鳳道:“傳說卻是你。”
  “那是因為逍遙谷与武當派仇恨大深。而逍遙谷的人,如我,所用的手段一向又是那么卑鄙。”
  獨孤鳳冷笑道:“你知道最好。”
  “不過──”傅玉書一頓,笑得很惡毒,道:“別人就是不知道,你也應該知道,最低限度,還有一個人比我更卑鄙。”
  獨孤鳳又怔住。
  “獨孤無敵──”傅玉書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四個字。
  獨孤鳳沉默了下去,傅玉書接道:“他被云飛揚打得落荒而逃,無敵門又已覆沒,就是利用天殺來進行報复,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你說是不是?”
  獨孤鳳不由點頭。
  傅玉書又道:“不怕說,我也曾動過這個念頭,可惜我要殺的人實在太多,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而且總覺得,實在沒有意思。”
  獨孤鳳冷冷地道:“武當派不過將你的爺爺囚在寒潭二十年,你們殺了武當派那么多人,也早就應該罷手的了。”
  傅玉書點頭道:“我本來也覺得有點過份,但現在,不手刃燕沖天、云飛揚,我是絕不會罷休的。”
  “燕伯伯已經死了……”
  “也要將他的墳墓挖開來,鞭尸三百!”傅玉書咬牙切齒,神態猙獰。
  獨孤鳳看在眼內,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道:“他……”
  傅玉書激動地叫出來,道:“若不是這個老匹夫苦苦相迫,我的儿子怎么會死?”
  “你的儿子?”獨孤鳳奇怪地望著傅玉書。
  “不錯──”傅玉書嘶聲道:“燕沖天害死了我的儿子!”
  獨孤鳳忍不住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玉書斷喝道:“你別問!”
  獨孤鳳搖搖頭,舉步,傅玉書又喝道:“站著!”
  “你要怎樣?”
  “走,沒這么容易。”
  “你不會遷怒到我頭上,連我也要殺掉吧?”
  傅玉書搖頭道:“我不會殺你的,你是云飛揚的妹妹,我怎能殺你?”
  獨孤鳳一揚眉,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傅玉書喃喃道:“我不但不會殺你,而且會好好地照顧你。”
  獨孤鳳猜不透,傅玉書亦沒隱藏,隨即說出了他的意圖,道:“你落在我手上,我要云飛揚交出天蚕訣,還怕他不答應?”
  “天蚕訣?”
  “就是天蚕訣,武當七絕,我已經學了六种,只差天蚕訣練不成,只要我再將天蚕功練成,配合蛇鶴十三式,再有逍遙谷武功相輔,天下間還有誰是我的對手?”傅玉書說到得意處,放聲大笑起來。
  獨孤鳳吃惊地望著傅玉書,倒退了一步。
  傅玉書大笑接道:“到時我先滅武當,重振逍遙谷聲威,一統天下武林,唯我獨尊。”
  獨孤鳳听得真切,不禁搖頭道:“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為什么熱中稱霸武林。”
  “女孩子懂得什么?”
  “我只知道這种企圖已害了很多人。”獨孤鳳歎了一口气。
  傅玉書語聲一沉道:“你是這樣跟我走,還是要我動手將你拿下來?”
  獨孤鳳以行動答复,雙手握在刀柄之上,傅玉書目光一落,又大笑道:“憑你的武功,絕不是我的對手。”
  “你可以殺我,卻休想用我去要挾云……我大哥交出天蚕訣。”獨孤鳳雙手緊握刀柄。
  傅玉書大笑道:“不怕死的人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
  “你現在見到了。”獨孤鳳雙刀出鞘,護在身前。
  傅玉書“哦”的一聲,身形拔起,飛鶴似地從那方石上飛扑下來。
  獨孤鳳一聲嬌叱,亦拔起身子,雙刀疾迎了上去。
  刀光飛滾,傳玉書身形半空中扭曲,雙手如鶴嘴,急啄而下。
  這兩下急啄,竟是啄向獨孤鳳必救之處,獨孤鳳身形急落。
  傅玉書凌空再變,又如鶴舞長天,緊追在獨孤鳳身后,雙手急啄前去。
  獨孤鳳雙刀環身飛舞,仍然退了兩步才將傅玉書的攻勢化解。
  傅玉書身形著地,旋即游竄上前,竟猶如蛇行似的,右掌一圈一穿,毒蛇出洞,五指一并,標向獨孤鳳的咽喉!
  獨孤鳳刀勢未停,可是傅玉書那一掌仍然穿進來,這電光石火的剎那,傅玉書竟已看出她刀勢的破綻所在。
  獨孤鳳急退,傅玉書緊追,蛇鶴十三式展開,身形飛靈變幻,出手迅速。
  七式未盡,傅玉書突然停下來,獨孤鳳一怔,雙刀仍然緊護身前。
  傅玉書實時冷笑道:“我們還是不要再打下去了。”
  “為什么?”
  “蛇鶴十三式之下,你根本全無招架之力。”
  “打下去才知。”獨孤鳳毫不服气。
  傅玉書卻問道:“你還能夠再退嗎?”
  獨孤鳳呆了一呆,偷眼往身后一望,才發覺自己已置身懸崖邊緣。
  懸崖壁立如削,下臨大江,急流洶涌澎湃。
  再退一步,獨孤鳳便得掉下去,而這种環境,卻是絕不能變動的了。
  傅玉書接問道:“怎樣?這么高掉下去一定會粉身碎骨,你要小心了。”
  獨孤鳳再往后望一眼,不禁由心寒了起來。
  傅玉書笑道:“放下刀,跟我走。”
  獨孤鳳雙手仍緊握著雙刀,緊撇著嘴唇,急風吹起了她的秀發,卻吹不敢她那种倔強的表情。
  傅玉書接道:“你還年輕,這樣死了不覺得可惜?”
  獨孤鳳突然問道:“你練成了天蚕功,第一個必殺我大哥,我若是這么答應你,有誰會原諒我?”
  傅玉書沉吟道:“我可以考慮不殺云飛揚。”
  獨孤鳳笑了起來,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
  傅玉書亦笑道:“可惜你現在已沒有選擇的余地。”
  獨孤鳳道:“憑我的武功,的确不是你的對手,你無疑也是一個聰明人,可惜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傅玉書劍眉一揚。
  獨孤鳳道:“你將我追到這里,等于又給了我一條路走。”
  “路?”傅玉書一怔,疾掠向前去。
  “死路!”獨孤鳳雙刀實時脫手,飛擲傅玉書,身形同時往后一翻,疾往斷崖跳了下去。
  傅玉書雙手一抄,便將飛來的雙刀抄住,身形迅速掠到懸崖前。
  他的身形不能說慢的了,但還是阻止不了獨孤鳳,探頭望去,只見獨孤鳳迅速地往睛飛墜,眨眼已變成拳頭大的一點,再看,已消失不見。
  多看一眼,傅玉書亦不禁有些心寒,那面斷崖實在太高、太峭。
  他不信獨孤鳳不怕死,獨孤鳳偏就以行動來證明。
  沒有了獨孤鳳,如何挾脅云飛揚交出天蚕訣,傅玉書一股怒火涌上心頭,奮力將那雙刀擲了出去。
  雙刀一脫手,他几乎又想給自己一巴掌,那雙刀拿給云飛揚,豈非一樣可以要挾他將天蚕訣交出來?
  云飛揚一定認得出那把刀是獨孤鳳所有,有刀為證,一定會相信獨孤鳳落在他手上,他雙刀在手,竟又隨便地擲掉。
  以一個他這樣冷靜的人,竟然變得這樣沖動,不由他不怔在那儿。
  就在這時候,他听到了一陣衣袂聲響,循聲一望,就看見一條人影如飛掠來。
  那條人影看來是那么熟悉,他心念一動,那條人影已從山石中掠過。
  他雙眉一皺,轉過了身子。
  那條人影在山路上停下,是傅香君,她下了武當山,向這邊走來,遠遠看見有兩個人在這邊交手,才過來一看究竟。
  傅玉書的背影在她看來亦有熟悉的感覺。
  是誰?她忽然想到云飛揚,脫口呼道:“云大哥?是你嗎?”
  “大哥是大哥,只是不姓云。”傅玉書應聲轉過身子。
  一听這聲音,傅香君面色已變,再看傅玉書,不由倒退了三步。
  “很意外,是不是?”
  “你怎么會在這里?”傅香君吃惊地間。
  “你忘了大哥是武當派的掌門人。”
  傅香君怔住。
  傅玉書接著問道:“你又怎會在這里?”
  “我是跟燕伯伯來的。”
  “燕伯伯,叫得倒親熱,你忘了爺爺死在他的手下?”
  “這不能怪燕伯伯……”
  “住口!”傅玉書厲聲道:“你是逍遙谷的人,還是傅家的人?怎能夠替仇人說話?”
  “大哥……”
  “若是還當我大哥,就該听我的。”
  傅香君垂下頭,突然又抬起頭來,道:“大哥,是你收買天殺的人刺殺燕……”
  “燕老鬼!”傅玉書替她接上。
  傅香君惊問道:“大哥,真的是你做的?”
  “逍遙谷的人怎會借助天殺?”傅玉書鐵青著臉,道:“武當弟子不知道倒還罷了,你是我的妹妹,竟然還這樣問!”
  “那是誰?”
  “我說是獨孤無敵!”
  傅香君吁了一口气,道:“不管是誰,只要不是大哥你就好了。”
  “這是什么意思?”
  傅香君搖頭道:“只是不希望大哥你再做這种傷天害理的事情。”傅玉書連聲冷笑。
  “是了,方才是不是你在這里与人交手?”
  傅玉書點頭。
  “跟你交手的是什么人?”
  “獨孤鳳!”傅玉書沒有隱瞞。
  “鳳姊姊?她怎會走來這里,”傅香君四顧一眼,道:“現在她人呢?”
  “給我打下這懸崖去了。”傅玉書目光一垂,若無其事的。
  傅香君一惊,急步奔過去,往懸崖下望了一眼,俏臉發青,再回顧傅玉書,道:“大哥,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大哥──”傅香君用力的一搖頭,欲言又止。
  “獨孤鳳是云飛揚的妹妹,是青松的女儿,也都是我們的仇人,殺了她有什么不對?”
  傅香君只是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傅玉書接道:“見到你最好,跟我走,我們兄妹想辦法看如何殺死云飛揚!”
  傅香君又一惊,倒退几步,哀聲道:“大哥,求你不要再做坏事了。”
  傅玉書道:“報仇也是坏事?”
  “你殺了他的父親,現在連他的妹妹也殺了,不覺得太過份?”
  傅玉書盯著傅香君一會,冷笑道:“好,你喜歡,盡管留在武當山,跟姓云的在一起。”
  語聲一落,舉步前行,傅香君不由追上前去道:“大哥──”傅玉書應聲轉身,突然出手,扣住了傅香君的右腕,傅香君完全沒想到有此一著,待要掙開,已是有心無力。
  “跟我走!”傅玉書拖著傅香君,放步疾奔了出去。
  “大哥,你放手……”傅香君哀求。
  傅玉書沒有理會她,只顧向前奔去。
  傅香君的眼淚,不由珠串般滴下,她下山本是要找傅玉書問清楚,現在她總算知道,傅玉書并不是殺害燕沖天的真凶,卻殺了獨孤鳳。
  這其實并無不同,她應該怎樣對云飛揚說呢?一想到這個問題,不由她心灰意冷,最后她終于放棄掙扎,也沒有再作聲,由得傅玉書拖著她走,那眼淚卻流個不停。
         ※        ※         ※
  看見燕沖天的靈柩,云飛揚的眼淚亦不由掉下來。
  若是他不走,燕沖天雖然未必不會喪命,但他仍然有一种罪孽的感覺。
  武當派的弟了在他身后跪下,一個個心情沉重。
  好一會,云飛揚才轉過身來,道:“無敵約我在什么時候決斗?”
  “十二月初一。”姚峰立即將戰晝送上。
  云飛揚接在手中,道:“這件事也許是傅玉書所為,但獨孤無敵不無嫌疑。”
  “小飛,你意思怎樣?”
  “去,一定要去。”云飛揚將戰書握成一團,道:“無論如何,十二月初一,一定有一個水落石出。”
  說著他轉回,在燕沖天靈柩之前連叩了三個響頭。
  所有武當弟子的目光都集中在云飛揚的身上,他們的希望也全部寄托在云飛揚的身上。
  十二月初一即使仍沒一個水落石出,無敵門、武當派的仇怨也應該算清楚的了。
         ※        ※         ※
  晨,十二月初一,雪漫天。
  這場雪一連下了几個時辰,玉皇頂積雪盈尺,放目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風吹凜冽,冰雪嚴寒,云飛揚、獨孤無敵卻似乎一點寒意也沒有,相對三丈,標槍似地立在風雪中。
  云飛揚到來的時候,獨孤無敵已經等候在那里,一身全新的錦衣,大紅披風,頭戴紫金冠,手掌龍頭杖。
  這裝束与兩年前他決斗青松的時候完全一樣,甚至神態也似乎并無不同。
  云飛揚一身黑衣,外披一件黑色的風氅,并沒有什么特別,但气勢絕不在獨孤無敵之下!
  他的目光卻比獨孤無敵的犀利,蘊藏著無盡的悲哀与憤怒。
  兩個人誰都沒有作聲,相對木立了半個時辰,還是無敵說出了第一句話,道:“青松有一個你這樣的儿子,九泉之下,應該瞑目了。”
  云飛揚淡應道:“已經是時候了。”
  “沒有什么要問我?”
  “燕師伯的死与你有沒有關系?”
  “是我請天殺做的。”無敵并沒有隱瞞。
  云飛揚劍眉一揚,道:“你到底也是一代宗師。”
  “一個人在憤怒之下,無論他做出什么事,都是值得原諒的。”
  云飛揚冷笑。
  “這件事即使我不說,相信不久的將來你也會清楚。”獨孤無敵出奇的冷靜!“因為我雖然請了天殺,并沒有付錢,對于欠賬的人,他們向來也只有一种對付的方法。”
  “天殺殺得了我師伯,當然也殺得了你,所以你不惜約我在這里一戰?”
  “不錯!”無敵一捋長須,道:“我三戰青松都是在這里,沒有一次不公平,你盡管放心。”
  云飛揚只是冷笑。
  無敵接道:“只是我末路窮途,必定會拚盡所有的气力,你雖然已經練成了天蚕功,還是要小心一點的好。”
  “多謝指點!”云飛揚亦非常冷靜。
  無敵緩緩地道:“你是否也愿意回答我一個問題。”
  云飛揚點頭。
  “鳳儿現在怎樣了?”
  云飛揚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不知道,我沒有再見到她。”
  獨孤無敵歎了一口气,龍頭杖一伸,道:“請!”
  云飛揚緩緩地將劍抽出,再往劍鞘上一套,立即變了一支長槍。
  無敵實時一聲長嘯,一團烈火似地沖向云飛揚!
  地上的積雪被激得疾揚了起來,那种威勢,也實在惊人。
  云飛揚同時一聲長嘯,迎上前去,劍与杖相接,珠走玉盤般,叮叮當當地響個不絕。
  無敵龍頭杖上下翻飛,風聲呼嘯,云飛揚的劍揮洒自如,一劍接九杖,威力絕不在無敵的龍頭杖之下。
  周圍的積雪一蓬又一蓬地揚起來,粉屑般飛舞半空,兩人在白茫茫的飛雪中,看來亦猶如幽靈般飄忽,又彷佛隨時都會化成飛雪般飛散。
  “當”地猛地一聲巨震,兩條人影陡然分開來,無敵的面色白雪一樣,龍頭杖齊中斷成了兩截。
  云飛揚的劍亦已三折,面色亦有些蒼白。
  兩人同時將斷杖、斷劍拋去,無敵虛晃几式,掌一合,渾身的衣衫鼓了起來,雙手亦逐漸變紅。
  云飛揚雙掌亦一合,運起了天蚕神功來。
  暴喝聲中,兩人凌空扑前,四只手掌迅速相撞!
  剎那間半空彷佛突然響起了一下霹靂,地動山搖,風云變色。
  云飛揚、無敵在霹靂聲中一起倒翻,各自倒翻出三丈之外。
  無敵面色一白又一紅,鮮血看似便要從毛管中噴出來,張嘴猛噴出一口鮮血。
  云飛揚面色鐵青,胸膛不停地起伏,一會才平靜。
  無敵第二口鮮血跟著噴出,身形同時扑上,一掌疾劈了前去。
  云飛揚伸掌急接,只覺一股血腥味扑鼻,無敵的掌竟然比方才更威猛,將他震退了一步。
  無敵血噴不絕,雙掌連環擊出。
  “天魔解体大法!”云飛揚心頭徒然一動,拚運全身功力,硬接無敵雙掌。
  無敵一連十三擊,雙掌同時印出,又与云飛揚雙掌抵在一起。
  他的眼、耳、口、鼻突然鮮血狂噴,渾身的骨骼連珠似不停地響動。
  云飛揚沒有看錯,他的确是施出了天魔解体大法,這种內功极少有人施展,因為一施展,渾身的血气、骨骼便會散飛,必死無救。
  這种內功其實就是要將一個人全身的潛力完全激發出來。
  無敵是准備与云飛揚同歸于盡了。
  云飛揚不能動,也不敢動,一遍又一遍運轉天蚕功,抵御無敵那浪濤一樣不停襲來的內力。
  也就在這時候,數丈外一塊大石前面的積雪猛地激射開來,露出了一個洞,傅玉書一身白衣,從洞中射出,毒蛇一樣標向云飛揚,雙草拚運全力,雷霆万鈞般擊去!
  云飛揚既不能騰出手來,又不能移動,這兩掌是怎么也躲避不了。
  這兩掌若是擊中,云飛揚定必命喪當場。
  傅玉書躲在雪洞中三個時辰,等的也就是這一刻,他看准了云飛揚絕沒有可能封擋,才現身從背后襲擊!
  他露出了猙獰至极的笑容,剎那間,不由自主地怪叫一聲!
  也就在剎那間,一道劍光閃電一樣飛來,打在他后背上!
  他一心要殺云飛揚,根本就沒有防到會有人阻止,事實上,這玉皇頂上也沒有第四個人。
  可是這第四個人還是出現了。
  他听到破空聲響的時候,那柄劍已飛入了他的后心,一陣錐心刺痛,使得他發出了一聲慘叫,他的身子亦不由猛向前一栽,雙掌便擊在了雪地上!
  積雪激射,傅玉書雙掌,入地盈尺,距离云飛揚已不到兩尺。
  他猛翻了一個身,就看到傅香君奔了過來。
  在那邊不遠的地方赫然又出現了另一個雪洞,傅香君絕無疑問就是藏在那個雪洞里。
  他卻是完全不知道,傅香君當然比他更早來到玉皇頂,挖好了那個洞,藏在那里頭。
  “香君?”它的眼瞳中露出了詫异之色。
  傅香君淚花亂轉,她的臉色已因為寒冷變得蒼白,一個身子不停地顫抖。
  她的語聲顫抖得更厲害,道:“你雖然封住了我的穴道,可是你忘了我學醫多年,已懂得將穴道移開,所以你一走,我跟著就追來了。”
  傅玉書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我知道你一定會走來這里,暗算云大哥……”
  “很好……”傅玉書頭一垂,終于气絕。
  “大哥……”傅香君的眼淚流下,再也忍不住,抱著傅玉書的尸体痛哭起來。
  無敵實時縱云飛揚手上飛出去,飛舞在半空。
  他一身錦衣遍染鮮血,气力已全都散盡,渾身骨骼亦寸寸斷折,隨風飛出了三丈,爛泥一樣倒在雪地上。
  云飛揚亦倒下,連吐了兩口鮮血,他的面色非常難看,可是他仍然掙扎著爬到傅香君身旁。
  他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話。
  雪下個不停,很快洒滿了他們的衣衫,傅香君的哭聲也沒有停下。
         ※        ※         ※
  血已經凝結,淚仍然未干。
  傅香君在云飛揚地扶持下,含淚站起了身子,他們之間,始終一句話也沒有。
  看看傅玉書,再看看無敵的尸体,云飛揚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
  武當派与逍遙谷、与無敵門的仇恨到現在絕無疑問已經了斷,但這又怎樣?
  那种疲倦其實也就是空虛。
  一個人若是只為了仇恨而生存,是不是太可笑,也太可悲!除了仇恨之外,自己的生命中還有什么?
  云飛揚不知道,在他的眼中,就是身旁的傅香君,看來也已是那么的遙遠。
  天地蒼涼,人何嘗不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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