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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 玉女金帖


  一盞精致的銅燈,放在靠牆的長几上,柔和的燈光布滿了這間廳房。
  廳房的后面是一間臥室,廳房和臥房都不大,然而多臂神劍能夠找到這樣的落腳之處,卻也并非是件易事。
  因為,此刻這風云際會的臨安城,的确是太擁擠了,你若不是像多臂神劍以及云中程這种德高望重而且名重武林的江湖前輩,只怕要找一席安身之地都极為困難,何況是這樣有廳有室的套房。
  此刻,多臂神劍云謙正坐在面對著窗子的巨大靠椅上,窗外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不時有歡笑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使得那沉重的夜色,看來有种令人興奮的光采。
  但是,這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前輩的面色,卻是憂郁而沉重的。
  坐在他對面的云中程見到他爹爹的神色,不安地問道:爹爹,時候已經不早了,你老人家可要到外面吃些東西?“云謙緩慢地搖了搖頭,燈光照在他臉上,使得他臉上的皺紋,看來极為清晰,云中程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又道:“長卿弟年紀雖輕,但是武功卻高得惊人,而且又极為聰明,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不會出什么差錯的,你老人家又何必擔心呢?”
  多臂神劍濃眉微皺,突又歎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長卿,而是——”話聲突地一頓:“中程,你可知道喬遷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問問他——”話猶未了,他話聲竟又一頓,云中程不禁亦自一皺劍眉,奇怪他爹爹今天說話怎的會如此吞吐,哪知卻听云謙沉聲叱道:“中程,你听听,這是什么聲音?”
  晚風,穿過小院,吹進窗戶。
  那种奇异的樂聲,此刻竟也隨著晚風,若斷若續地飄了進來。
  云氏父子面色都不禁為之大變,云中程凝神听了半晌,方待答話,云謙卻又說道:“這聲音我像是曾經听過——”突地一拍前額,又道:“對了,是在苗疆,三十多年前,我就听過這种聲音,是苗人的吹竹之聲,那時……我年紀和你差不多,現在……”
  自悲日暮的老人,常會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他的心境來的。
  云中程愣了一愣,搶步走到門口,又突然駐足回身說道:“爹爹,我先出去看看,也許是——”他含蓄地中止了自己的話,因為他不愿意說出丑人溫如玉這個名字來。
  但是久闖江湖的多臂神劍,又何嘗沒有從這奇异的樂聲中聯想到這位久居苗疆的女魔頭紅衣娘娘溫如玉來。
  于是他們一起走出了客棧。
  街道上,燈光依舊,行人也仍然很多,但是,喧笑聲、高歌聲、轟飲聲,卻全都沒有了,只剩下那种奇异的樂聲,裊裊地飛揚著。
  他們順著這樂聲由來的方向,大步走了過去,相識的武林豪士此刻心中雖然惊詫不定,但見了他們父子仍未忘了躬身為禮。
  轉過一條路,云中程目光動處,突然見到那站立在人群之中,有如雞群之鶴,一身玄衫的卓長卿,不禁脫口道:“爹爹,長卿就在那里。”
  目光銳利的卓長卿,卻沒有看到他們,因為他正在呆呆地想著心事。
  但是云中程的這一喊,卻將他從沉恩中惊醒,但是不等他迎上去,多臂神劍已搶步走了過來,一把抓著他的臂膀,大聲道:“長卿,你沒事吧?”
  雖然是短短几個字,然而在這几個字里,卻又包含著多少關怀与情感。
  卓長卿搖了搖頭,吶吶他說道:“老怕,你老人家放心,我……我沒事。”
  他喉頭哽咽著几乎不能將這句話很快他說出來,只覺得有一,种無法形容的溫情,從這老人一雙寬大的手掌中傳到他身上,這种溫情,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
  他感激地笑著,他伸出手握住云中程的手,一時之間,這三人彼此之間,各部有一种溫暖的感覺升起,友情,這又是多么奇妙而可貴的情操呀。
  他們彼此握著手,呆呆地愣了半晌,誰也沒有說話,四側的人們,目光望在他們身上,不禁卻有點奇怪,這兩個名重武林的江湖俠士,此刻怎么會做出恁地模樣。
  但是——
  那奇怪的樂聲,卻更響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不禁從他們身上,轉向這樂聲的來路。
  卓長卿定了定神,說道:“老伯,大哥,這聲音就是那丑人溫如玉門下的紅衫少女們所吹奏出來的,看來那溫如玉此刻已進了臨安城。”
  多臂神劍一軒膿眉,回顧云中程一眼,沉聲說道:“果然是她!”
  又轉向卓長卿:“長卿,你是怎么知道的?”
  “卓長卿沉吟了一下,不知道此刻該不該將自己這一日所遇說出;他雖毋須隱瞞云氏父子,但卻不愿被站在旁邊的人听到。哪知——他心念轉處,卻听得四側的人群突地發出一陣騷動,站在路旁的人,涌向街心,站在樓下的人,也似乎奔了下來,他目光一轉,也不禁脫口道:“來了。”
  多臂神劍云謙心中不禁為之暮地一跳,數十年來,紅衣娘娘溫如玉之名,在江湖中傳言不絕,但是她足跡從未离開苗疆一步,此刻這年已古稀的武林豪士一想到她即將在自己面前出現,心中竟不禁有种怔忡的感覺,忖道:“難道這女魔頭此刻真的到江南來了,而且已人了臨安城。”
  轉目望去,只見街道盡頭,果然緩緩走來一行紅衫女子,方才涌至街心的人群,見到這行女子,竟又齊退到路邊。
  街道兩邊的燈光,射到這行女子身上,只見她們一個個俱都貌美如花,膚如瑩玉,滿身的紅衫被燈光一映,更是明艷照人,不可方物。
  卓長卿目光動處,不禁在心中暗道一聲:“果然又是她們!但那丑人溫如玉的香車呢?”
  凝目望去,這些少女云鬢高挽,手持青竹,也依然是白天的裝束,但是卻在每人的左時,多挂了一個滿綴紅花的极大花籃。兩人一排,井肩行來,遠遠望去,仿佛有著八排,但是她們身后,卻只是一些因好奇而跟在后面的人們,哪里有那紅衣娘娘溫如玉日間所乘的寶蓋香車的影子。
  多臂神劍云謙凝目望了半晌,突地心中一動,又自回顧云中程道:“中程,你看這些女子可覺眼熟?”
  云中程額首道:“這班少女無論裝束打扮,以及体態神情,都和那天到我們家里去送壽禮的少女有些相似,但年齡好像稍微大些。”
  云謙一捋長須,道:“是了,那夭我就看出,那班女子一定是溫如玉的門下,此刻看來,你爹爹的估計,一點也不錯。”
  語聲微頓一下,又道:“但怎么卻不見那紅衣娘娘呢?那么這班女子又是來做什么的?哼——一個個手里還提著花籃,難道是來散花的嗎?”
  這生具姜桂之性、老而彌辣的老人,先頭几句話,是對他愛子云中程的;后來几句話,卻是暗自得意自己的老眼不花,一頓之后所說的話,這是在問卓長卿,到最后几句,卻是在自言自語,又是在暗中罵人了。
  卓長卿為之微微一笑,心中卻也正暗問自己:“丑人溫如玉沒有來,那這班少女卻又是來做什么呢?”
  耳畔樂聲,突地一停,只見這些紅衫少女,竟也隨著樂聲,一起停住腳步,將手中的青竹,插在腰間的紅色絲絛上。
  站在街邊的人群,几乎已全都是武林中人,因為一些平常百姓看到這种陣仗,雖然也生出好奇之心,但想到昨夜之事,又都不禁心里發毛,早就一個接著一個地溜了。
  此刻群豪都不禁為之一愣,他們知道的事,還遠不及云氏父、及卓長卿的多,自然更無法猜測這些紅衣少女的用意,卻見當頭而行的兩個紅衫少女,竟自彎下腰去,向兩側人群一斂禮,齊地嬌笑一聲,道:“婢子等奉家主之命,特來向諸位請安,并且奉上拜帖請諸位過目。”
  這而人說起話來,竟然快慢一致,不差分厘,而且嬌聲婉轉,嬌柔清脆,再配著她們的玉貌花容,婀娜体態,群豪不禁都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
  多臂神劍濃眉一皺,沉聲道:“看來紅衣娘娘的确有兩手。不說別的,就看她訓練徒弟,竟把兩個人說話的快慢節調都訓練得一模一樣,雖是兩個人說話,听起來卻像是一個人說出來的。”
  云中程亦自接口道:“那天去給爹爹送禮的,不是也有兩個女孩子,說起話來,就像是一個人說的嗎,起先我還以為她們是一母雙生呢!”
  語猶未了,卻見這兩個少女突地一抬雙手,跟在后面的紅衫少女立刻四散走開,卓長卿暗中一數,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個。
  四側群豪本已目迷心醉的時候,此刻見到這些少女竟四散分開,婀娜地走到自己面前,西上俱都帶著嬌美的笑容,更不禁都愣住了。
  卓長卿放目一望,卻見當頭的兩個紅衫少女,竟并肩向自己這邊走了過米,秋波轉處,突然齊地露齒一笑,道:“原來你也在這里。”
  ‘纖腰輕扭,筆直地走到他身前。多臂神劍濃眉一皺,道:“你認得她們?”
  卓長卿愕了一愕,哪知右側的少女卻已嬌笑道:“怎么不認得,今天早上,我們還見過面哩。”
  嬌笑聲中,玉手輕伸,從那花籃之中取出了一張紅色紙箋,遞到卓長卿面前,秋波一轉,纖腰一扭,竟自轉身去了。
  卓長卿呆呆地從她那雙瑩白如玉的纖掌中,將那張像是請帖樣子紅色紙箋接了過來,目光垂處,只見上面寫著整整齊齊的字跡:“x月X日X刻,臨安城外,一涼亭畔,專使接駕。”
  字跡非行非草,非隸非篆,仔細一看,竟完全是用金絲貼上的,卞面也沒有署名,卻用金絲,纏了個小小的“墜烏髻”。
  轉眼望去,那些紅衫少女体態若柳,越行越遠,站在兩側的武林豪士,個個俱是目定口呆地垂首而視,手上也都拿著一份這种奢侈已极的請帖。
  請帖綴以真金,這气派的确非同小可,這些武林豪士雖然俱都見過不知多少大場面,此刻心中卻也不禁都有些吃惊。
  多臂神劍目光亦自凝注在手上的請帖上,仔細看了半晌,突然回首問道:“長卿,這一天來,你究竟遇著了什么事,難道你今天早上已經見過那紅衣娘娘了嗎?”
  這老人雖然也對這張請帖有些吃惊,但心中卻始終沒有忘記方才那紅衫少女所說的話,此刻一將帖上字跡看清,便忍不住問了出來。
  卓長卿輕歎一聲,道:“今日小侄的确所遇頗多,等等一定詳細稟告老伯——”話聲未了,卻見那些紅衫少女竟又排成五列,當頭的兩個少女又嬌聲說道:“婢于們匆匆而未,匆匆而去,臨安城里的英雄好漢這么多,婢子們實在不能每個都通知到,因此婢子倒希望諸位接到帖子的,轉告沒有接到帖子的英雄一下,就是X月x日X刻,婢子們在城外約五里處一涼亭那里,恭候各位的大駕。”
  說罷,又自深深斂禮,秋波复轉,再伸手掌,輕掩櫻唇,嬌聲一笑。“嬌笑聲中,這十六個紅衫少女竟然一起旋扭柳腰,轉身而去。四側群豪,望著她們婀娜的背影,似乎都看得痴了。多臂神劍干咳了一聲歎道:“這紅衣娘娘如此的大費周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難道真是為徒擇婿,宴會英豪嗎?”
  語聲一頓,又道:“只伯未必吧!”
  群豪也開始私下竊竊議論著,根本沒有听到他自語著的話,有几個站在旁邊湊熱鬧的混混儿,驟然得著上面綴著几乎有一兩多金子的請帖,樂得連嘴都合不攏了,大笑著跑了開去。
  于是城南小巷中的土娼館里,今夜便多了几個豪客,帶著慘白面色的妓女們,雖然這些平日只會手心朝上的混混儿,今日怎地都變成了大爺,可是她們也不敢問,也不愿問,只是強顏歡笑著,一面又偷偷用手帕拭抹著面頰,生怕自己面上搽著的大厚的脂粉,都因這一笑而震落下來。
  大秤分銀、小秤分金的武林豪士,雖然沒有將這兩個金子看在眼里,但此刻亦不禁在心中暗喜:“呵,好大的手面,到了天目山上,怕不有成堆的金子堆在山上。”
  于是他們更堅定了上天目山的決心,世上大多數的決心,不都是建立在亮晶晶的金銀上面的嗎?!
  婀娜的紅色身影,逐漸去的遠了,但群豪的目光卻自然追隨著她們,只有多臂神劍云氏父于的目光,卻凝注在卓長卿身上。
  而卓長卿呢?
  他此刻正垂著頭,落入沉思里,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著什么,多臂神劍雖然想問他,但看到他的樣子,似乎在決定著一件重大的事,但也勉強忍著心里的話,希望他快些想完。
  喧嘩之聲,又開始響了起來——三個身穿長衫,腳下卻蹬著快靴,裝束雖頗為斯文,步履卻极為剽悍矯健的漢子,從街的對面走了過來,走到云氏父子身前,不約而同地恭身一揖,齊聲道:“云老爺子,這一向您老人家可好?”
  多臂神劍心中雖有心整頓,但一見這几人之面,亦不禁為之展顏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石老爺子的高足。”
  回頭向云中程笑道:“中程,快過來見見,這几位就是我常跟你說起的,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燕武鏢局石老爺子的門下,十年不見,想不到各位都如此英俊了,石老爺子久未出京,這一向可好?”
  這三條漢子面上一起露出黯然之色,垂首沉聲道:“家師他老人家已于三年前去世了。”多臂神劍雙眉一皺,變色道:“真的,唉——想不到匆匆數年,我輩兄弟,竟又少去一個,唉一老成凋零,昔日英雄,今多故去,難怪江湖上風波日益增多了。”
  驟見故人,乍聞噩耗,這亦使自悲兩鬢已斑、年華不再的武林豪客,不禁為之而黯然神傷,啼噓不已,云中程在旁邊見著他爹爹的神態,心里何嘗不知道他爹爹心中的感慨,亦自垂首不語。
  良久良久。
  多臂神劍方自緩緩抬起頭來,沉聲道:“賢侄們此次离京南下,可也是為這天目之會?”
  三條漢子一起頷首稱是,云謙微微一笑,日光轉處,突地面色一變,大喝道:“長卿呢?”云中程心頭一跳,轉目望去,只見滿街之上,人聲喧雜,攘往熙來,而一直就站在自己身側的卓長卿,就在這多臂神劍和故人門下寒暄數語的時候,已經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多臂神劍長眉皺處,一個箭步竄到街心,頓足歎道:“長卿這孩子,這究竟是怎么了?”
  撩起長衫,拔足而奔,頷下的長髯,不住抖動,但直到街的盡頭,卻仍看不到卓長卿的影子。
  云中程心中也自奇怪:“長卿弟怎地做事如此慌張,走了竟都不招呼一聲。”
  心念一轉:“他年紀星輕,性情卻极沉穩,如此做法,莫非是又發現了什么新的事故。”
  隨著他爹爹走了兩步,腳步突又一頓,回頭向那三條漢子歉然一笑,還未說話,這些漢子已自抱拳道:“云少俠如若有事,只管請便,我弟兄既然知道云少俠落腳處,明日少不得還要拜候。”
  這三條漢子亦是久走江湖的精干角色,見了云氏父子的神態,知道必是要事,長揖到地,也埂自告辭,只是云氏父子在這臨安城里的大小街道都找了一遍,卻還是沒有找到卓長卿的行蹤。
  那么,方自人城的卓長卿,此刻為何突又不辭而別,他跑到哪里去了呢?
  原來方才卓長卿望著那些紅裳少女的背影,俯首沉吟半晌,忖道:“那丑人溫如玉設下的种种陷阱,我只知道在天目山中,卻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要等到那會期之日再去,豈非太遲。”
  一念至此,他心中便斷然做了個決定:“這些少女此刻想必一定會回到溫如玉藏身之處,我不如暗中跟在她們身后,尋著那個地方,將此事早些做個了斷。”
  抬目望去,只見紅裳少女越行越遠,婀娜的身形已將消失在街的盡頭。
  于是他毫不考慮地一掠衫腳,倏然自漫步街心的人群中穿過,就像是一口劈水的鋼刀,筆直地劈開海浪似的。
  等到被他堅如精鋼的手臂分開的人群愕然相顧的時候。
  他已走開很遠,走到城腳,人跡漸少,他便微一踏步,倏然穿出。
  城外夜色深深,就只這一城之隔,卻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城內燈火通明,笙歌處處,天時仿佛仍然甚早,城外卻像是夜已很深了。
  他深長地吸了口气,轉日四望,遠處林木搖曳,近處亂草起伏,四下渺無人跡,那些紅裳少女明明是由此處出城,但此刻卻根本不知走到何處,只有微風中隱隱傳來一陣陣轔轔車聲,逐漸遠去。
  微一駐足,他便毫不考慮地朝這車聲傳來的方向如飛掠去。
  夜色之中,他身形有如一條极淡的輕煙,一個遲歸的絲販,只覺眼前一花,微風拂面,但從他身側掠過的究竟是什么,他卻未看清楚。
  盞茶之間,卓長卿已望見前面車馬的影子,他身形几乎沒有任何動作,飛掠之勢,便又加快儿許,眨目間前面的車馬距离他只有十數丈遠近,甚至連高高坐在馬前座的御車馬夫的身形輪廓,他都能极為清楚地看到。
  那是兩輛黑漆嶄亮的馬牟,漆光如鏡,几可映人,前面駕車的四匹駿馬,挽套甚丰,一眼望去,不但馬駿如龍,車廂也极為華麗。
  車窗中燈光昏黃,人影隱約可見,而且不時有嬌笑語聲,夾在轔轔車聲之中,隨風傳來,聲音雖不甚顯,但以卓長卿的耳力,听得卻已极為清晰。
  他劍眉微展,知道自己追逐的口標,并未弄錯,雙臂一長,頎長的身形,驀然沖天而起,凌空微一轉折,便飄然落在車后,競無聲無息地依附在馬車上,就像是一片落葉似的,莫說車內坐著的僅是些少女,便是絕頂高手,只怕也不會有絲毫感覺,放眼天下,莽莽江湖之中,就恐這份輕功,已足以眸腺一時了。
  車馬依舊向前飛奔,車后揚起一串灰黃的塵土,他劍眉微皺,方待拂袖,卻又忍住,為著這許多武林豪士的生死,為著自己不共戴天的深仇,吃些灰塵,又算得什么?!
  道上砂石頗多,如此急行的車馬,自然顛簸已极,但是他只輕輕用手掌貼在車廂上,就是再大的顛簸,便也不會跌下,這除了輕功造詣之外,若沒有深厚的內力,也是無法做到的。
  驀地,車廂中又起了一陣哄笑,一個嬌柔的語聲,仿佛在帶著笑道:“你說好不好笑,就憑他那副嘴臉,居然就打起小姐的主意來了。”
  卓長卿心中一動,他雖不想去听這些小女子的笑鬧,但此時此刻此地,他即使不想听,卻也無法做到,何況這笑語聲中所說的“小姐”,他自然知道是誰,也不禁為之暗中心動。
  只听另一個聲音接著說道:“這次祖姑請來的那批人,雖然一個個沒有一位長的像人,但卻都有些气派,誰也沒有這家伙這么討厭,可是——嘿嘿,卻偏偏是他要動歪念頭,也難怪小姐要把他鼻子削掉了。”
  卓長卿眉頭一皺,暗道:“好辣的手段。”
  但心中卻又不免暗暗高興,高興的什么,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也許僅是不愿來解釋而已。卻又听另一個聲音笑道:“你別說他難看討厭,听說他二十年前,卻也是聲名赫赫的人物,我們年紀還輕,自然不會知道這花郎畢五的名字,可是在二十年前呀,那可不同了,不說別的,你就看他那天剛上山時露的那手凌波十八轉的輕功,嘿,這次幸虧是小姐,若要是換了別人的話,只怕……只怕……”
  她邊說邊笑,說到后來,已笑得說不下去了,另一個聲音立刻吃吃笑道:“要是換了你的話,只怕你就要被他剝成像只羊似地丟到床上了。”
  卓長卿面頰一紅,只听得車廂內笑聲吃吃不絕,夾雜著先前說話那女子的嬌嗔笑罵聲:“你再說,再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一陣輕動,另一人便又笑道:“你呀……你這個小浪蹄子。我就知道你春心動了——你們看,她先前見到那個穿黑衣服的高個子,就等不及地跑過去,把帖子交給人家,竟還厚著臉皮去跟人家說——哎喲,你再來,我偏要說,說你看中了人家,可是人家看不中你,所以就連花郎畢五也是好的了,可是呀,連畢五都看不上你。”
  她邊說邊喘邊說,卓長卿卻又不禁面頰一紅,知道這少女口中“穿黑衣服的高個子”,就是說的自己,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卻又有一种淡淡的欣喜,年輕的男子在听到一個少女夸獎自己的時候,有誰心里會沒有這种感覺?!
  被訕笑的女孩子顯然是有些惱差羞成怒了,大聲叫著說道:“好,好,你以為我不知你的事,喂,你們知不知道她看上了誰?她看上的就是被那個祖姑捉回去,關在山洞里那個穿黃衣服的小伙子,那夜我們把這小伙子困在霓裳仙舞陣里的時候,她就看上了他,所以手下就特別留了點情——”她情猶未竟,話聲卻倏然而頓,似乎在想該再用什么話來報复。
  卓長卿卻心中一動,忖道:“原來那黃衫少年已被溫如玉囚禁起來。”
  又忖道:“這黃衫少年的師父万妙真君与溫如玉本是一鼻孔出气的人,溫如玉卻又怎會如此對待于他,這倒的确有些奇怪了。”
  他心念猶未轉完,卻听另一個較為穩重些的語聲說道:“你們兩個真是的,走到哪里都要斗口,真是太惡劣了,我簡直從未沒有看見過比你們再惡劣的人,再吵,再吵我就要于是兩個嬌柔的聲音便同時響起:“好大姊,不要告我們,我們下次再也不敢斗口了。”
  卓長卿雖然生性剛直,剛正不阿,但听了這些少女的嬌嗔笑鬧,心里卻也不禁為之暗笑,一面卻又不禁暗中感慨:“這些少女本來都极為天真,只可惜卻都被那女魔頭搜羅了去,唉——她們若是知道,方才由她們自己手中送出去的請帖,卻無异是別人的催命之符,心中又該如何想法呢?”
  一陣急這的轉彎,儿聲健馬的長嘶,一陣皮鞭的呼嘯。
  他的思路不禁為之中斷一下,卻听那聲音較為穩重的少女又自說道:“你們知不知道,我心里也有件奇怪的事——,”她說到一半,語聲竟突然中斷,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不該將這句話說出來似的,另几個少女立刻七嘴八舌的嬌嗔道,“大姐真是——總是這樣,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心里多難受呀。”
  這“大姊”似乎被逼得沒有辦法了,連連道:“我的好姑娘,你們別吵好不好,我告訴你們,我心里奇怪的就是——”她語聲竟又一頓,卓長卿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忖道:“這女子說話怎地如此吞吐!”
  他心中也不禁有些好奇,想听听這少女心中奇怪的究竟是什么。
  卻听她語聲微頓之后,像是也怕那些少女再吵,便立刻接著說道:“你們知不知道,那姓岑的黃衫少年是誰的徒弟?”
  先前那少女便又吃吃笑道:“這個我們怎會知道,大姊要問問她呀,她可是一定知道的。”
  卓長卿暗中一笑,忖道:“這少女看來真是頑皮,方才說不斗口,此刻卻又斗起口來。”
  那“大姊”果然沉聲道:“我說你惡劣,你果然惡劣,現在人家說正經話,你即又說這种惡劣的話來,告訴你,你要是再惡劣,我就不說了。”
  她一句話中竟一連說了四次“惡劣”,卓長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心道:“普無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喜歡用‘惡劣’兩字的了。”
  本已顛簸的馬車,此刻更加顛簸起來,仔細一听,車內像是又生騷動,騷動中夾雜著那少女的吃吃笑聲,求饒道:“好大姊,你快說吧,我再也不說惡劣的話了。”
  她竟也受了傳染,也說起“惡劣”兩字來了。
  只听這“大姊”似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含笑說道:“你們記不記得,許多年以前,你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個個子高高,年紀很大,但看來卻不甚老的道人上山來找祖姑姑。”卓長卿心中一動:“她說的莫非是万妙真君尹凡?”
  一念至此,他听的便更留神,車廂內低語聲又起,有的說:“忘記了。”
  有的卻說:“是有這么一個人。”
  但語聲之中,大家都似在奇怪,這道人和“大姊”心中奇烽的事又有什么關系,卻听“大姊”又道:“那時候我年紀比你們大兩歲,所以記得非常清楚,這個道人上山之后,我就奇怪,他膽子好大,居然敢找祖姑姑,難道他不知道祖姑姑最討厭男人,但看到他的樣子又和气,說起話來又好听,就把他帶到祖姑姑的房里。”
  她語聲稍歇,似乎在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方自緩緩接道:“祖姑姑一見了他,果然現出极為討厭的樣子,我不敢進去,卻又舍不得走,就站在房門外面,想偷偷地听一下。”
  那笑聲吃吃的聲音,一听這話,便又立刻搶著道:“好,原來大姊也不規矩。”
  卓長卿正自凝神而听,突然听到這句話,不禁暗中笑罵:“這女子果然惡劣。”
  哪知這次“大姊”竟像是沒有听到她的話似的,兀自接著說道:“我只听得祖姑姑厲聲喝問他:‘跑來干什么?’他回答的聲音卻很小,小得我根本听不見,祖姑姑說話的聲音卻像是很憤怒的樣子,叫他赶快‘滾出去!’我站在外面,等了許久,卻還沒有看到他出來,心中不禁又為他擔心,難道他已被祖姑姑殺了。“車廂中的嬌笑聲,此刻已全部歸于寂靜,顯見得這些頑皮的少女也被這”大姊“所說的話所深深吸引,卓長卿更是听得怦然心動,因為她說的話,無疑地又是一件极大的秘密,而這秘密卻又是与自己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有關的。只听”大姊“接著又道:“那時候小姐在后山,你們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去了,祖姑姑的房間附近,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站在外面,只听得租姑姑在房里本來不斷地大聲怒駕,到后來卻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了,而那個道人也始終沒有”滾出來‘!“她說到這里,突地沉聲道:“這件事在我肚子里隱藏了許多年,我現在既然說了出來,你們可万万不能說給別人听,否則……否則,我就沒命了。”
  卓長卿暗歎一聲:“讓女人保守秘密,的确是件极為困難的事。”
  只听得車廂中的少女齊聲發著誓:“絕對不說出來。”
  卓長卿不禁暗笑:“這大姊像是頗為穩重,其實也傻得很,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別人又怎會保守呢?”
  哪知這“大姊,,對她們的誓言卻像是已极為滿意,便又接道:“我當時真想進去偷看一下,但是卻始終沒有這個膽子,過了許久,才听得祖姑姑在里面叫我,我心里真有說不出的害怕,只怕祖姑姑知道我在外面偷听,可是又不敢不進去。”
  此刻她說話的聲音已极為低沉,再加轔轔震耳的車聲,卓長卿若非耳力特异,又在凝神而听,便几乎一句也听不見。
  丰廂中的少女惊歎著,有的忍不住插口問道,“祖姑姑叫你干什么?”
  有的還同情他說道:“我要是你呀,可真不敢進去,祖姑姑罰起人來,可真教人吃不消。”
  “大姊”幽幽長歎了一聲,接道:“我當時又何嘗不是跟你一樣想法,硬著頭皮走進去一看,哪知祖姑姑卻在和那道人談著話,一點憤怒的樣子都沒有,臉上甚至還有笑容,我七歲就被祖姑姑帶回山,從來也沒有看過她老人家笑,更想下到她老人家會和一個男人笑著說話,當時見了這情形,真是奇怪得說不出話來。”
  她話說到一半,車廂中的少女已一起惊訝地低呼起來,等到她話說完,這些少女一個個都忍不住惊訝地問道:“真的?真的?……”
  “大姊”卻不回答,只是接著又道:“我心里雖然奇怪,但是在面上卻不敢露出一點,祖姑姑見了我,就叫我去准備些酒菜,我心更奇怪,祖姑姑居然要和男人吃酒。”
  “我滿肚惊訝地把酒菜送了來,祖姑姑又吩咐我,叫我守在門外,任何人來了,都叫我擋駕,不准他們進來。那道人笑嬉嬉地望著我,像是很得意的樣子,我心里本來對這道人很有好感,但那時卻不知怎地,突然對他討厭起來。”
  她長長透了口气,又道:“那道人來的時候還是下午,就是小姐做午課的時候,我在門外一直等到天黑,等到肚子都餓得發慌了,那道人還沒有出來,房間里不時傳出他的笑聲,和低低的話聲,租姑姑也在不斷地笑著,但是笑聲、話聲越來越低,到后來房間里竟一點聲音部沒有了,我心里在想,他們在做什么呢?”
  說到最后几字,她語聲拖得极長,長長語聲一頓,車廂中便也沒有了聲音,這些少女的心中,像是也都在想著:“他們在房里干什么?”
  這問題的答案也許大家都知道,可是誰也沒有說出來。
  附在車后的卓長卿,听著她的話,心中不禁思潮翻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細在心中思忖了一遍,想到那丑人溫如玉清晨說到万妙真君時的表情,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難道這個丑人溫如玉之所以討厭男人,只是因為自己太丑,明知沒有男人喜歡自己,而這‘尹凡’卻抓住了她的弱點,因之花言巧語地將她打動了。——看來這万妙真君的惡毒,真是令人發指,他如此做法,簡直卑鄙得沒有人性了——但是,他這又是為著什么呢?”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只听車廂中默然良久,那“大姊”便又接道:“等到天已經完全黑了,小姐就從后院跑到前面來,我赶緊擋在小姐前面,叫小姐不要進去,可是小姐的脾气你們是知道的,我怎能擋得住,我眼看小姐要沖進狙姑姑的房里,心里真害怕,生怕……生怕……房子里面……”
  她一連說了兩句“生怕”,但是怕的究竟是什么,卻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她縱不說出,別人也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
  車廂中還是沒有人說話,似乎大家都在擔心,“小姐”會看到一些她不該看到的事。
  車行了許久,离城已經很遠,已將走入天目山的山麓了。
  須知這种囚馬大車,雖然走的极快,但這條不但騎嶇不平而且多是僻靜的小道,因之便影響了行車的速度,若是單人匹馬而行,只怕此刻已經走入天目山了。
  又靜了許久,“大姊”方自長長一歎,緩緩接著說道:“我心里又急又怕,想拉住小姐,哪知不但沒有拉住。反被小姐拖入房里,一進房門的時候,我直想閉起眼睛,不敢去看,只听得祖姑姑問道:‘拖拖拉拉地干什么?快放開手!’我更嚇得發昏,睜開眼睛一看——“她說到這里,話聲又一頓,卓長卿心中不禁一跳,几乎要忍不住脫口問道:“怎的?”
  他自然不會問出來,只是車廂中的少女卻已代他問了出來,一聲連著一聲:“怎的……怎的?”
  大姊透了口長气,接道:“哪知房間里只有祖姑姑一個人斜斜地靠在云床邊,那道人卻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車廂中便也隨之發出一陣透气的聲音,“大姊”緩緩又道:“自此以后,你們也許不覺得,我卻覺得祖姑姑的脾气好像變得比以前更奇怪了,有時特別溫柔,有時卻又特別暴躁,我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又怎么敢說出來呢?”
  說到這時,卓長卿縱是极笨之人,也已听出這丑人溫如玉和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間,是有著如何不同尋常的關系。只是他若非親耳听到,他便再也不會相信這冷酷的女魔頭丑人溫如玉一生之中,竟還有著這么一段事跡。
  有許多他在清晨听了還不明了的話,此刻他便恍然大悟了。
  只听這大姊又自歎道:“這几年以來,我暗中留心,那道人不過多久,便會上山一次,他上山的時候,你們也許有時也看到過,但是我知道,你們再也不會想到他和祖姑姑……唉,他下山的時候,我偷偷看到過几次,總是帶著一個包袱,而祖姑姑寶庫中的珍寶,卻一天比一天少,有時祖姑姑也單獨下山去,要過好久才回來,她老人家雖然不說,我可也知道她老人家下山是去找誰。”
  靜寂許久的吃吃笑聲,此刻竟又響起,那頑皮的少女竟自笑道:“大姊,我猜出來了,這道人可就是叫做什么万妙真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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