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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章 一不做二不体


  月光照在連城璧手里的刀上,刀光仍然晶瑩明亮,宛如一瓢秋水,刀上沒有血,連城璧蒼白的臉上也沒有血色,他輕撫著手里的刀鋒,忽又長長歎息,道:“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利器,果然名下無虛。”
  蕭十一郎看著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卻沒有開口,別的人當然更不會開口,船艙中只听得見急促的呼吸聲,狼牙棒已垂下,鉤鐮刀已無光,兩個人已准備慢慢地溜走。
  連城璧忽然招了招手。道:“何平兄,請過來說話。”
  “鉤鐮刀”遲疑著,終于走過來,勉強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連城璧道:“我只不過想請教一件事。”
  何平松了一口气,道:“不敢。”
  連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殺花如玉?”
  何平立刻搖頭。
  他并不是笨蛋,“知道得太多的人,總是活不長的”,這道理他當然也懂。
  連城璧道:“你真的不知道?”
  何乎道:“真的不知道。”
  連城璧歎了口气,道:“連這种事都不知道,你這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何平的臉色變了,突然凌空翻身,一柄月牙形的鉤鐮刀已從半空中急削下來,他這柄鉤鐮刀本是東海秘傳,招式奇詭,出手也快,的确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這一刀削下來,寒芒閃動,刀風呼嘯。以攻為守,先田斷了自己的退路。
  只可惜他還是隔不斷割鹿刀,“叮”的一聲,鉤鐮刀已落地,刀光再一閃,鮮血飛濺而出。
  何平的人也突然從半空中掉下來,正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連城璧一刀出手,就連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轉過頭道,“鄭剛兄,我也有件事想請教。”
  鄭剛手里緊握著他的純銀狼牙捧,道:“你說,我听得見。”
  他當然不肯過來,想不到連城璧卻走了過去,他退了兩步,退無可退,忽然大聲道:“我跟姓花的素無來往,你就是再砍他十刀,我也不會多說句話。”
  連城璧淡淡道:“我只不過想問你,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他?”
  鄭剛立刻點頭,他也不笨,當然絕不會再說“不知道。”
  連城璧道:“你知道我是為了什么?”
  鄭剛道:“我們本是來殺蕭十一郎的,可是你卻忽然改變了主意。”
  連城璧道:“說下去”鄭則臉上忽青忽紅,終于鼓起勇气,接著道:“臨陣變節,本是‘天宗’大忌,你怕他泄露這秘密,就索性殺了他滅口。”
  連城璧又歎了口气,道:“你連這种事都知道,我怎么能讓你活下去?”
  鄭剛臉色也變了,忽然怒吼一聲,左手狼牙棒“橫掃千軍”,右手狼牙棒“泰山壓頂”。挾帶著風聲雙雙擊出,他這對純銀狠牙捧淨重七十三廳,招式剛猛,威不可擋,可惜他慢了一步,雪亮的刀鋒,已像是道閃電砍在他身上。
  你知不知道閃電的力量和速度?
  刀上還是沒有血。
  連城璧凝視著刀鋒,目光中充滿贊賞与愛惜,喃喃說道:“果然天下無雙的利器,果然名下無虛。”
  他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聲音里也充滿了贊賞与愛惜。
  風四娘忽然道:“一別經年,你的出手好像一點也沒有慢。”
  連城璧道:“這把刀也沒有鈍。”
  風四娘道:“我只知道你的劍法很高,想不到你也會用刀。”
  連城璧道:“刀劍都是殺人的利器,我會殺人。”
  風四娘勉強笑了笑,道:“會用刀的人,若是有了這么樣一把刀,肯不肯再還給別人?”
  連城璧道:“不肯。”
  他又將刀鋒輕撫了一遍,突然揮了揮手,手里的刀就飛了出去。
  刀光如虹,飛向蕭十一郎,在前面的卻不是刀鋒,是刀柄。
  連城璧淡淡道:“我也絕不肯將這把刀還給別人,我只肯還給他。”
  風四娘的眼睛也亮了,瞪著眼道:“為什么?”
  連城璧道:“因為他是蕭十一郎。”
  風四娘道:“只有蕭十一郎才配用這把刀?”
  連城璧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管他這人是善是惡,普天之下,的确只有他才配用這把刀。”
  風四娘道:“這把刀若不是刀,而是劍呢?”
  連城璧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緩緩道:“這把刀若是劍,這柄劍就是我的。”
  他的聲音冷淡緩慢,卻充滿了驕傲和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這种自信,他知道自己必將成為天下無雙的劍客。
  風四娘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气,道:“看來你的人也沒有變。”
  蕭十一郎已接過他的刀,輕撫著刀鋒,道:“有些人就像是這把刀一樣,這把刀永不會鈍,這种人也永不會變。”他忽然轉過頭,凝視著連城璧,又道:“我記得你以前也喝酒的?”
  連城璧道:“你沒有記錯。”
  蕭十一郎道:“現在呢?”
  連城璧也抬起頭,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說過,有种人是永遠不變的,喝酒的人通常都是這种人。”
  蕭十一郎道:“你是不是這种人?”
  連城璧道:“是。”
  一壇酒擺在桌上,他們三個人面對面地坐著。
  現在他們之間雖然多了一個人,風四娘卻覺得自已和蕭十郎的距离又變得近了些。
  因為他們都已感覺到,這個人身上仿佛有种奇特的壓力。
  一种看也看不見,摸也摸不到的壓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劍。
  他們以前也曾在“紅櫻綠柳”身上感受過這种同樣的壓刀。
  現在連城璧給他們的壓力,竟似比那時更強烈。
  風四娘已在不知不覺間,靠近了蕭十一郎,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連城璧這個人還比她想像中更奇特,更不可捉模。
  她忍不住問道:“你本來真的是要來殺我們的?”
  連城璧道:“這本是個很周密的計划,我們已計划了很久。”
  風四娘道:“可是你卻忽然改變了主意。”
  連城登道:“我的人雖然不會變,主意卻常常會變。”
  風四娘道:“這次你為什么會變?”
  連城璧道:“因為我听見了你們昨夜在這里說的話。”
  風四娘道:“你全都听見了?”
  連城璧道:“我听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了解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風四娘道:“你真的已了解?”
  連城璧道:“至少我已明白,他并不是別人想像中那种冷酷無情的人,他雖然毀了我們,可是他心里卻可能比我們更痛苦。”
  風四婉黯然道:“只可惜他的痛苦從來也沒有人了解,更沒有人同情。”
  連城璧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快樂雖有很多种,真正的痛苦,卻是同樣的,你若也嘗受過真正的痛苦,就一定能了解別人的痛苦。”
  風四娘道:“也只有真正嘗過痛苦滋味的人,才能了解別人的痛苦。”
  連城璧道:“我了解,我很久以前就已了解……”
  他的目光凝視著遠方,遠方夜色朦朧,他的眼睛里也已一片迷蒙。
  是月光迷漫了他的眼睛?還是淚光?
  看著他的眼睛,風四娘忽然發現,他和蕭十一郎所忍受的痛苦,的确是同樣深邃,同樣強烈的。
  連城璧又道:“就因為我了解這种痛苦的可怕,所以才不愿看著大家再為這件事痛苦下去。”
  風四娘道:“真的?”
  連城璧笑了笑,笑容卻使得他神情看來更悲傷凄涼。
  他黯然低語,道:“該走的,遲早總是要走的,現在她已走了,已去到她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已將所有的思怨仇恨都帶走了,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們為什么不能把心里的仇恨忘記?”
  風四娘輕輕歎息,凄然道:“不錯,她的确已將所有的仇恨帶走了,我現在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一直都誤會了她。”
  她不敢去看蕭十一郎,也不忍去看。
  她自己也已熱淚盈眶。
  連城璧道:“該走的已走了,該結束的也已將結束,我又何必再制造新的仇恨?”
  風四娘道:“所以你才會改變了主意?”
  連城璧又笑了笑,道:“何況我也知道每個人都難免會做錯事的,一個人若能為自己做錯了的事而痛苦,豈非就已等于付出了代价。”
  風四娘看著他,就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
  也許她的确直到現在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忽然問道:“你也做錯過事?”
  連城璧道:“我也是人。”風四娘道:“你也已知道你本不該投入‘天宗’的?”
  連城璧道:“這件事我并沒有錯。”
  風四娘道:“沒錯?”
  連城璧道:“我入天宗,只有一個目的。”
  風四娘道:“什么目的?”
  連城璧道:“揭發他們的陰謀,徹底毀滅他們的組織。”他握緊雙拳。接著道:“我故意裝作消沉落拓,并不是為了要騙你們,你現在想必也已明白我為的是什么?”
  風四娘道:“我一點也不明白。”
  連城璧喝了杯酒,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連城璧是個什么樣的人?”
  風四娘也喝了杯酒,才回答:“是個很冷靜,很精明,也很自負的人。”
  連城璧道:“像這么樣一個人,若要突然要投入天宗,你會怎么想?”
  風四娘道:“我會想他一定別有用心。”
  連城璧道:“所以你若是天宗的家主,就算讓他人了天宗,也一樣會對他分外提防的。”
  風四娘道:“不錯。”
  連城璧道:“可是一個消沉落拓的酒鬼,就不同了。”
  風四娘道:“但我卻還是不懂,你為什么要對付天宗?為什么如此委屈自己?”
  連城璧目光又凝視著遠方,又過了很久,才徐徐道,“自從我的遠祖云村公赤手空拳,創建了無垢山庄,到如今已三百年,這三百年來,無垢山庄的子弟,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同樣受人尊敬。”
  風四娘默默地為他斟了杯酒,等著他說下去。
  連城璧道:“我的玄祖天蜂公,為了替江南武林同盟爭一點公道,獨上天山,找當時威鎮天下的天山七劍惡戰三晝夜,負傷二十九處,卻終于還是逼著天山七劍同下江南,負荊請罪。”他舉杯一飲而盡,蒼白的臉上已現出紅暈,接著道:“五十年前,魔教南侵,与江南水霸勾結組成七十二幫黑道聯盟,先祖父奮抉而起,身經大小八十戰戰無不胜,江南武林才總算沒有遭受到他們的荼毒,有很多人家至今還供著他老人家的長生祿位。”
  風四娘也不禁舉杯一飲而盡。
  听到了這些武林前輩的英雄事跡,她總是會變得像孩子一樣興奮激動。
  連城璧也顯然很激動,大聲道:“我也是連家的子孫,我絕不能讓無垢山庄的威名毀在我手上,也絕不能眼看著天宗的陰謀得逞。”
  風四娘再次舉杯,道:“就憑這句話,我已該敬你三杯。”
  連城璧居然真的喝了三杯。忽然又長歎道:“只可惜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天宗的宗主究竟是誰?”
  風四娘怔了怔,道:“你還不知道?”
  連城璧搖了搖頭。
  風四娘道:“難道他在你面前,也從來沒有露出過真面目?”
  連城璧道:“沒有。”
  風四娘道:“難道他還不信任你?”
  連城璧長歎道:“他從來也沒有信任過任何人,這世上唯一能見到他真面目的,也許只有他養的那條狗了。”
  風四娘笑了,苦笑。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了兩三聲犬吠。
  連城璧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會來的。”
  風四娘道:“他雖然養了條狗,養狗的人卻未必一定就是他。”
  連城璧道:“一定是他。”
  風四娘道:“你們約的豈非是月圓之夜。”
  連城璧道:“今夜的月就已圓了。”
  風四娘抬頭望出去,一輪冰盤般的圓月正高挂在窗外。
  風中又傳來兩聲大吠,距离己近了些,仿佛已到了窗外。
  風四娘也緊張了起來,壓低聲音道:“他知道你在這里?”
  連城璧道:“但他卻不知道我已改變了中意。”
  風四姻道:“現在他一定以為蕭十一郎已死在你手里。”連城璧道:“所以他一定要來看看。”
  風四媚道:“看什么?”
  連城璧道:“看蕭十一郎的人頭。”
  風四損苦笑道:“難道他一定要親跟看見蕭十一郎的人頭落地?”
  連城璧道:“他自己也說過只要蕭十一郎還活著,他就食不知味,寢難安就。”
  風四娘眼珠了轉了轉又問道:“這件事你們已計划了多久?”
  連城璧道:“已有半個月了。”
  風四娘道:“半個月前,你們怎么知道蕭十一郎會到這水月樓來?”
  連城璧談談道:“無論誰身邊,都難免有人會走漏消息,將他的行跡露出來。”
  風四娘道:“你認為是誰泄露了他的行蹤?”
  連城璧道:“不知道。”
  風四娘沉吟著,道:“半個月之前,也許連蕭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他會到水月樓來。”
  連城璧道:“一定有個人知道的,否則我們又怎會把約會訂在這里?”
  風四娘不說話了,他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蕭十一郎的西湖之行,豈非是冰冰安排的?
  難道冰冰會把他的行跡暴露出去?
  ——在他還沒有到西湖來的時候,豈非只有冰冰知道他一定會來?
  —因為她知道自己無論要到什么地方去,蕭十一郎都絕不會反對。
  風四娘只覺得手腳冰冷,忍不住偷偷瞟了蕭十一郎一眼。
  蕭十一郎臉上卻完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根本沒有听見他們在說什么。
  連城璧忽然又道:“天宗組織之嚴密,天下無雙,可是天宗里卻也難免有叛徒存在。”
  風四娘立刻問道:“你知道那些叛徒是些什么人?”
  連城璧道:“都是些死人。”
  風四娘怔了怔,道:“死人?”
  連城璧道:“据我所知,天宗的叛徒,現在几乎都已死得于干淨淨。”
  風四娘道:“是誰殺了他們?”
  連城璧道:“蕭十一郎”蕭十一郎居然會替天宗清理門戶,這豈非是件很可笑的?
  風四娘卻覺得很可怕,越想越可怕,幸好這時她已不能再想下去。
  湖上又傳來兩聲犬吠,一時扁舟,在月下慢慢的蕩了過來。
  舟上有一條狗三個人,一個頭戴草帽的漁翁把舵搖槽,一個青衣垂髻的童子肅立船首,手里挑著盞白紙燈籠,燈籠下坐著個黑衣人,一張臉在燈下閃閃地發著光,雙手也在發著光,手里卻抱著一條狗。
  天宗的宗主終于出現了。“他腦上怎么會發亮的?”
  “他臉上戴著個面具,手上也戴著雙手套,也不知是用什么皮做成的,到了燈下就會閃閃生光。”
  “他總是坐在燈下。”
  “不錯。”
  連城璧壓低聲音,道:“所以你只要多看他兩眼,你的眼睛就會花了。”
  風四娘沒有再問,一顆心跳得几乎已比乎時快了兩倍。
  她只希望這個人快點上船來,她發誓一定要親手揭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誰?
  誰知這條小船遠遠地就停了下來,黑衣人怀里的小狗忽然跳到船頭,對著月亮“汪,汪,汪”地叫了几聲,湖上立刻又響起了一片犬吠聲,又有三條小船遠遠地蕩了道來。
  每條船上都有一條狗,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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