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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章 搖船母女


  杭州。
  她們出了涌金門,過南屏晚鐘,搖向三潭印月。到了西泠橋時,已近黃昏了。
  滿猢秋水映著半天夕陽,一個頭戴黑帽的漁翁,正在橋頭垂下了他的釣竿。
  遠處的畫肪樓船上,隱約傳來妙齡船娘的曼聲清歌。
  “看畫舫盡入西泠,聞卻半湖春色。”
  白沙堤上野柳已枯,芳草沒徑,靜悄悄地三里長堤,很少有人行走。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面對著名湖秋色,雖然無酒,人已醉了。
  風四娘也不禁曼聲而吟:“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沈壁君輕輕歎息,道:“這兩句話雖然已俗,可是用來形容西湖,卻是再好也沒有。”
  風四娘道:“你以前來過?”
  沈壁君點點頭,美麗的眼睛又流露出一抹感傷。
  ——以前她是不是和連城壁結伴而來的?
  風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樓在哪里?”
  沈壁君搖搖頭。
  搖船的船家是母女兩個人,女儿雖然蓬頭粗服,卻也不失嫵媚。
  她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指:“那里豈非就是水月樓。”
  她指著的地方,正是湖心秋色最深處,波光夕陽,畫舫深歌。
  風四娘道:“水月樓是條畫肪?”
  船娘道:“湖上最大的三條畫舫,一條叫不系園,一條叫書畫舫,還有一條就是水月樓。”
  風四娘道:“這條畫舫有多大?”
  船娘道:“大得很,船樓上至少可以同時擺三四桌酒席。”
  她歎了口气,聲音里帶者無限羡慕:“几時我若也能有那么一條畫舫,我也用不著再吃這种苦了?”
  她看著自己的手,本來很秀气的一雙手,現在已結滿了老茧。
  湖上的儿女,日子過得雖自在,卻都是清貧而辛苦的。
  沈壁君看著她,忽然問道:“你們平常一無可以賺多少銀子?”
  船娘苦笑道:“我們哪里能天夭看得到銀子,平常最多也只不過能賺個几十文錢而已,只有到了春天……”
  一提到春天,她的眼睛里就發出了光。
  這三十里晴波一到春天,六橋花柳,株株相連,飛紅柔綠,舖岩霞錦,千百只游船,一式白紡遮陽,銅欄小槳,攜著素心三五,在六橋里外,燕子般穿來穿去。
  春天才是她們歡愉的日子。
  現在卻已深秋。
  沈壁君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到城里去玩几天?除了花錢外,還可以剩五兩銀子?”
  黃昏。
  船上已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母親,一個女儿。
  風四娘和沈壁君呢?
  她們莫非就在這條船上?
  沈壁君是母親。
  ——母親總是比較少有人注意的,我不愿讓別人認出我。
  所以風四娘就只好做了她的女儿。
  用白粉將頭發扑成花白,再用一塊青帕包起來,臉上添點汕彩,畫几條皺紋,眯著眼睛低下頭,“你還認不認得出我?”
  風四娘笑了:“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還會一點易容術。”
  其實只要是會打扮的女人,就一定會一點易容術的。
  易容本來不是种神奇的事,造成的結果,也絕沒有傳說中那么神奇。
  “現在我們最多只不過能在晚上暫則瞞過別人而已。”
  “月圓的時候,豈非就是晚上。”
  “所以白天我們最好少出來。”
  風四娘笑道:“你難道沒有听人說過,我一向是只夜貓子。”
  ——今天是十三,后天晚上月亮就圓了。
  一輪將圓未畫的明月,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滿湖秋水。
  月下的西湖,更美得令人心碎。
  “你想那個叫天孫的人。后天晚上究竟會不會來?”
  “一定會來的,我只怕他來了,我們還是認不出他。”
  “只要他來,我們就一定會認得出。”
  “你有把握?”
  “現在我們至少已有了三條線索。”
  “哦?”
  “第一,我們已知道他是個很瘦小的人,而且總是帶著條小狗。”
  “第二,我們已知道他一定會到水月樓去。”
  “第三,我們也已知道連城壁一定會去找他。”
  “我們雖然不認得他,但我們卻認得狗,認得水月樓,也認得連城壁。”
  風四娘的确充滿了信心,因為她忘記了一點。
  ——就算能找到他,又能怎么樣呢?
  秋月漸高,湖水漸寒。
  風四娘坐在船舷畔,脫下了青布鞋,用一雙如霸的白足,輕輕地踢著水。
  沈壁君正在看著她,看著她的腳,忽然道:“听說你一腳踢死過祁連山的大盜半天云?”
  風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你就是用這雙腳踢的?”
  風四娘道,“我只有這一雙腳。”
  沈壁君也笑了。
  她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笑過,面對著這大好湖山,她的心情才總算開朗了些。
  她微笑著道:“你這雙腳看來實在不像踢死過人的樣子。”
  風四娘嫣然道:“我喜歡听別人說我的腳好看,你若是個男人,我一定讓你摸摸。”
  沈壁君道:“只可惜我不是……”
  她的聲音又低沉了下去一這是不是因為她又想起了蕭十一郎?
  ——只可惜你不是蕭十一郎。
  ——只可惜你也不是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你究竟到哪里去了?為什么至今還是沒有消息?
  月色更亮,她們的笑容都已黯淡。
  湖上又傳來了清歌:“第一湖山。銷魂南浦。年年草綠裙腰。湖寺西南,杏花村酒帘招。東風醉,醉前朝。岸漸移,柳映宮橋。”
  歌聲清妙,其中還帶著銀鈴般的笑聲,唱歌的人,想必是個愛笑又愛嬌的少女。
  笑聲和歌聲,又是從湖心堤畔,那水月樓船上傳來的。
  船上燈火輝煌,鬢影衣香,仿佛有人正在大開筵席,作長夜之飲。
  這個人的豪興倒不淺。
  風四娘忽然笑道:“可惜我們這兩天有事,否則我一定要闖上船去,喝他几杯。”
  沈壁君道:“你知道船上是什么人在請客?”
  風四娘道:“不知道。”
  沈壁君道,“你連主人是誰都不知道,也敢闖去喝酒?”
  風四娘笑道:“不管他是惟,都一樣會歡迎我的。”
  沈壁君道:“為什么?”
  風四娘道:“因為我是個女人,男人在喝酒的時候,看見有好看的女人來,總是歡迎得很的。”
  沈壁君嫣然道:“你好像很有經驗?”
  風四娘笑道:“老實說,像這种事我實在已不知做過多少次。”
  沈壁君看著她,看著她發亮的眼睛,看著她深深的酒渦。
  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則我一定要你嫁給我。”
  風四娘笑道:“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給你。”
  她們雖然又在笑,可是笑容中卻還是帶著种說不出的憂傷。
  她們又想起了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樣叫人拋也拋不開,放也放不下?
  忽然間,堤岸上有人在呼喚,“船家,搖船過來。”
  風四娘歎了口气,苦笑道,“看來我們的運气倒不錯,今天剛改行,就有了生意,”沈壁君道:“我們既然干了這一行,就不能把生意住外推。”
  風四娘道:“有理。”
  她跳起來,舉起長篙一點,船已蕩了出去。
  沈壁君道:“你真的會搖船?”
  風四娘道:“我本來就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件件稀松。”
  沈壁君忍不住笑道:“你有沒有不會的事?”
  風四娘道:“有一件。”
  沈壁君逍:“什么事?”
  風四娘道:“我從未也下會難為情。”
  要坐船的一共有三個人。
  風四娘帶著喜悅,道:“若是把江湖人全都找來,排著隊從我面前走過去,每三個人中,我至少認得一個。”
  她并不是吹牛。
  這三個人中,他就認得一個。
  一個眼睛很小,气派卻很大的人,穿著長袍,搖著折扇,看來又像是個書生。
  他的外號的确叫書生。
  要命書生。
  他手里的折扇,卻是件要命的武器。
  江沏中能用折扇做武器的人并不多,這“要命書生”史秋山也許就是其中最要命的一個。
  能跟他做朋友的人,當然也不是等閒人物。
  蕭十一郎常常喜歡說:“江湖中的人風四娘至少認得一半,還有一半認得她。”
  可是這三個人卻全都不認得她,就連史秋山都不認得,因為夜色已深,她的樣子又已變了,因為誰也想不到風四娘會在西湖中做船娘。
  “客官們要到哪里去。”
  “水月樓。”史秋山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樓在哪里?”
  風四娘松了口气,別的地方她不知道,水月樓她總是知道史秋山已坐下來,坐在船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然后就盯在她的腳上,三個人的三雙眼睛都盯在她腳上,風四娘并不反對別人欣賞她的腳,但現在卻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睛全都縫起來,因為她也知道終年在湖上操勞的船娘們,本不該有這么樣一雙腳的,她一定要想法子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卻偏偏想不出來,這三個人的眼睛就像是釘子一樣,已釘在她腳上。
  ——男人為什么總是喜歡看女人的腳?
  幸好就在這時,燈火輝煌的水月樓船上,又有歌聲傳來。
  是蘇軾的水調歇頭。
  “明月几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遠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胜寒……”
  歌聲蒼涼悲壯,是男人的聲音。
  史秋山突然冷笑,道:“看來他的豪興倒還真不淺。”
  一個面色蜡黃的中年人道,“他是從初五開始請酒的,到今天已七天。”
  另一個虯髯大漢道:“所以我佩服他。”
  史秋山道:“你佩服他?”
  虯髯大漢道:“無論誰在大醉六天后,還有精神高歌我都佩服。”
  面色醋黃的中年人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已大醉了七天?”
  虯髯大漢道:“因為我知道他這人一向是有酒必醉的。”
  史秋山遙視著湖水中的光影,同中帶著深思之色,緩緩道:“卻不知有多少女人肯來陪他醉?”
  中年人道:“這次他究竟請了多少人?”
  史秋山道:“江南一帶的武林英雄,他好像已全都請遍了。”
  中年人道:“他為的是什么?”
  史秋山道:“不知道。”
  主人請客,客人居然不知道他是為什么請客的,看來這主人倒是個怪人。
  風四娘雖然低垂著頭,眼睛里卻已發出了光。
  ——主人是誰?
  ——是不是天孫?
  一一他為什么要將江南的武林豪杰全都請來?難道達又是個圈套?
  ——殺人的圈套?
  想到死在“八仙船”里的那些人,風四娘几乎已忍不住想拉住史秋山,叫他莫要上船去。
  可是她自已倒又想上去看看,看看這個人究竟是誰?
  月在湖心,人也在湖心,月在水波上,人也在水波上,水波溫柔得就像是月色,月色溫柔得就像是情人的眼波,情人的眼波卻已渺無蹤跡。
  風四娘輕輕地歎了口气,忽然發現說話的人都已閉上了嘴,雖然閉上了嘴,眼睛卻張得很大,每個人都瞪著眼睛,在看著她,不是看她的腳,是在盯著她的臉,幸好她頭上還有頂竹笠擋住了月光。
  風四娘的頭也垂得更低了些——男人的眼睛真該全都縫起來,也許連嘴都該縫起來。
  史秋山忽然咧開嘴一笑,道:“我姓史,叫史秋山,太史公的史,秋色滿湖的秋山。”
  他的眼睛雖小,嘴巴很大,好像一口就能吞下個半斤重的饅頭。
  風四娘忍住了气,低著頭叫了聲:“史大爺。”
  “不是史大爺,是史二爺。”
  史秋山道:“大爺是這位,他姓霍,霍無病。”
  面色蜡黃的中年人點了點頭,風四娘只好又叫了聲:“霍大爺。”
  一看你明明是有病的樣子,為什么偏偏要叫做無病?
  這句話總算忍住了沒說出來,她的脾气好像已改了些。
  “我叫王猛。”
  虯髯大漢搶著道:“王八旦的王,我是老三。”
  風四娘忍不住要笑,這位王三爺看來倒是比較有趣些。
  她沒有笑,因為史秋山又在問:“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風四娘道:“我是個搖船的。”
  虫秋山道:“搖船的難道就沒有名姓?”
  風四娘道:“搖船的有沒有名姓,大爺們都不必知道。”
  史秋山道:“既然同船共渡,就是緣份,既然有緣份,又何妨問一問名姓?”
  風四娘素性閉上嘴,她生怕一張嘴,就要指著史秋山的鼻于大罵山門。
  ——這個人實在是個“要命”書生,討厭得要命。
  霍無病道:“婦道人家,總是不好意思跟男人通名道性的。”
  史秋山道:“我看她并不像害羞的樣子。”
  王猛道:“不管怎么樣,人家既然不愿說,你又何必一定要逼著人家說。”
  史秋山道:“我既然已問了,她又何必一定不肯說?”他眼睛又叮著風四娘,沉著臉道:“你是不是不敢說?”
  風四娘忍不住道:“不敢?我為什么不敢?”
  史秋山冷冷道:“用為你怕被我問出你的來歷。”
  風四娘笑了,笑得并不嫵媚。
  她是在冷笑:“一個搖船的女人,難道還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來歷?”
  史秋山也在冷笑,盯著她問道:“你真的是個搖船的?”
  風四娘道:“當然是。”
  史秋山道:“我看你不像。”
  風四娘道:“我哪點不像?”
  史秋山道:“從頭到腳都不像。”
  風四娘咬了咬牙,冷笑道:“我若不像搖船的,你說我像什么?”
  史秋山霍然長身而起,“刷”的,展開了手里的折扇,搖了兩搖。
  風四娘的手也已握緊。
  ——男人眼睛里,若是帶著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她當然能看得出。
  史秋山眼睛里就帶著种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究竟想干什么?風四娘准備先發制人,不管他想干什么,先一腳把他踢下去再說。
  幸好就在這時,后梢的沈壁君已在呼喚:“水月樓到了。”
  風四娘轉過頭,燈光輝煌的樓船果然已在眼前,只要一抖身就可以跳過去,就算是個三百八十廳的人跳過去,那邊的船也絕不會翻的,甚至可能連搖部不會搖。
  到了眼前,風四娘才看出這水月樓是條多么大的樓船,既然是樓船,船艙當然有摟,樓上樓下的燈火都亮如白晝,絲竹管弦聲,是從樓上傳下來的,樓下卻听不見人聲,人都聚在船船頭的甲板上,至少有三十個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卻听不出在談論些什么。
  “這些人為什么不進船艙去?”
  風四娘既不能問,也不便抬起頭去張望,只不過心頭更奇怪。
  請客的人究竟是准?為什么不請客人進去喝酒,卻要他們站在船頭喝風。
  史秋山居然還在盯著她,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忽然問道:“你能不能跳過去?”
  風四娘搖搖頭。
  史秋山道:“你不想過去看看?”
  風四娘又搖搖頭。
  史秋山道:“你不后悔?”
  風四娘忍不住道:“我為什么要后悔?”
  史秋山笑了笑,道:“因為這次請客的,是個大家都想看的人。”
  風四娘道:“是誰?”
  史秋山道:“蕭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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