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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章 真情流露


  蕭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帶進了一間屋子。
  到了這种地方,他們也絕不能再分開了。
  他們只有承認是夫妻。
  屋子里自然很舒服,很精致,每樣東西都擺在應該擺的地方,應該有的東西絕沒有一樣缺少。
  無論任何人住在這里,都應該覺得滿意了。
  但沈璧君卻只是站在那里,動也不動,這屋里的東西無論多精致,她連手指都不愿去碰一碰。
  她覺得這屋子里每樣東西像是都附著妖魔的惡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會發瘋了。
  過了很久,蕭十一郎才慢慢地轉過身,面對著她,道:“你睡,我就在這里守護。”
  沈璧君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蕭十一郎道:“你看來很虛弱,現在我們絕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著。”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還沒有睡,怎么知道睡不著?”
  沈璧君目光慢慢地移到床上。床很大,很華麗,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后面縮了縮,嘴唇顫抖著,想說話,但試了几次,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蕭十一郎靜靜地瞧著她,道:“你怕?”
  沈璧君點了點頭,跟著又搖了搖頭。
  蕭十一郎歎了口气,道:“你在怕我——怕我也變得和那些人一樣?”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淚來,垂著頭道:“我的确是在怕,怕得很,這里每個人我都怕,每樣東西我都怕,簡直怕得要死,可是——”她忽又抬起頭,帶淚的眼睛凝注著蕭十一郎,道:“我并不怕你,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變的。”
  蕭十一郎柔聲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該听我的話。”
  她突然奔過來,投入蕭十一郎怀里,緊緊抱著他,痛哭著道:“可是我們該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難道我們真要在這里過一輩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過一輩子?”
  蕭十一郎的臉也已發白,緩緩道:“總有法子的,你放心,總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并沒有把握。”
  蕭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遙遠,良久良久,才歎了口气,道:“我的确沒把握。”
  他很快地接著又道:“但我們還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么希望?”
  蕭十一郎道:“也許我能想出法子來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頭,流著淚道:“求求你,求求你讓我做一件事。”
  蕭十一郎道:“你說。”
  沈璧君道:“求求你讓我去做那惡魔的祭物,我情愿去,莫說要我在這里待十年二十年,就算叫我再待一天,我都會發瘋。”
  蕭十一郎道:“你一一”沈璧君不讓他說話,接著又道:“我雖然不是你的妻子,可是——為了你,我情愿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著,無論叫我怎么樣都沒關系。”
  這些話,她本已決定要永遠藏在心里,直到死——:但現在,生命已變得如此卑微,如此絕望,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和他們都已距离得如此遙遠,她還顧慮什么?她為什么還不能將真情流露?
  蕭十一郎只覺身体里的血忽然沸騰了,忍不住也緊緊擁抱著她。
  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
  在這一瞬間,榮与辱、生与死,都已變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仿佛就是為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地,微弱地吐出口气,道:“你——答應了?”
  蕭十一郎道:“要去,應該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頭,几乎是在叫著,道:“你——”蕭十一郎輕輕地掩住了她的嘴,道:“你有家,有親人、有前途、有希望,應該活著的;但是我呢?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流浪漢,什么都沒有,我死了,誰也不會關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淚又泉涌般流了出來,沾濕了蕭十一郎的手。
  蕭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開,輕拭著她的淚痕。
  沈璧君凄然道:“原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一點也不明白,否則你怎會說死了也沒有人關心?你若死了,我——我——”蕭十一郎柔聲道:“我什么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么你為什么要說——”蕭十一郎道:“我雖然那么說,可是我并沒有真的准備去做那惡魔的祭物!”
  他凝注道沈璧君,一字一字接著道:“我也絕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么——那么你難道准備在這里過一輩子?”
  她垂下頭,輕輕地接著道:“跟你在一起,就算住在地獄里,我也不會怨,可是這里——這里卻比地獄還邪惡,比地獄還可怕!”
  蕭十一郎道:“我們當然要想法子离開這里,但卻絕不能用那种法子。”
  沈璧君道:“為什么?”
  蕭十一郎道:“因為我們若是那樣做了,結果一定更悲慘!”
  沈璧君道:“你認為天公子不會遵守他的諾言?”蕭十一郎道:“我認為這只不過是個圈套,他非但要我們死,在我們死前,還要盡量作弄我們,折磨我們,令我們痛苦!”
  他目中帶著怒火,接著道:“我認為他不但是個惡魔,還是個瘋子!”
  沈璧君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道:“我們若是為了要活著,不惜犧牲自己心愛的人,向他求饒,他非但不會放過我們,還會對我們嘲弄、譏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并不能确定,是嗎?”
  她顯然還抱著希望、大多數女人,都比男人樂現些,因為她們看得沒有那深,那么遠。
  蕭十一郎道:“但我巳确定他是個瘋子,何況,他說的這法子本就充滿了矛盾,試想一個人若為了自己要活著,就不惜犧牲他的妻子,那么他豈非顯然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將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該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物才是,他既已用性命做祭物,又何必再求別人放他?”
  他很少說這么多話,說到這里,停了半晌,才接著道:“一個人若死了,還有什么魔法能將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緊緊拉住蕭十一郎的手,道:“我們既然已沒有希望,不如現在就死吧!”
  “死”,無論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件极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說到“死”的時候,眼睛卻變得分外明亮,臉上也起了种异樣的紅暈,“死”在她說來,竟像是件很值得興奮的事。
  她的頭椅在蕭十一郎的肩上,幽幽地道:“我不知道你怎想,但我卻早已覺得,活著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脫!”
  蕭十一郎柔聲道:“有時,死的确是一种解脫,但卻不過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脫!何況——”他聲音忽然變得很堅定,道:“現在還沒有到死的時候,我們至少要先試試,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庄主說的話也很有理,在別人眼中,我們已無异螻蟻,只要用一塊小石頭,就能將我們壓死。”
  蕭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找必需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蕭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傷勢好些。”
  他笑了笑,接著道:“那位天公子顯然不愿我死得太快,巳替我治過傷,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反正靈得很,我想再過几天,我的傷也許就會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蕭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魔法的秘密。”
  沈璧君道:“你認為那秘密真在這庄院中?你認為這件事他沒有說謊?”
  蕭十一郎道:“每個人都有賭性,瘋子尤其喜歡賭,所以他一定會故意留下個破綻,賭我們找不找得。”
  沈璧君歎道:“我若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就算死,也甘心了”蕭十一郎道:“這的确是件令人猜不透、想不通的事,但無論什么秘密,遲早總有被揭穿的一日。”
  沈璧君道:“還有第三件事呢?”
  蕭十一郎目光轉到窗外,“你看到亭子里的那兩個人了嗎?”
  方才的那一局殘棋已終,兩個老人正在喝著酒,聊著天,那朱衣老人拉著綠袍老人的手,拽著棋盤,顯然是在邀他再著一盤。
  輸了棋的人,總是希望還有第二盤,直到他贏了時為止。
  蕭十一郎道:“我總覺得這兩個老頭子很特別。”
  沈璧君道:“特別?”
  蕭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兩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絕跡已久的武林高人,而且比雷雨和龍飛驥還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們兩人究竟是誰?”
  蕭十一郎歎道:“我只希望他們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兩個人,否則,就只他們這一關,我們也許都無法闖過。”
  忍耐。
  沈璧君從小就學會了忍耐。
  因為在她那個世界里,大家都認為女人第一件應該學會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惡:所以沈璧君也覺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份。
  但后來她忽然覺得有很多事簡直是無法忍耐了。
  在這种地方,她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下去。
  現在,卻已過了四五天了。
  她并沒有死,也沒有發瘋。
  她這才知道忍耐原來是有目的、有條件的,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人們几乎能忍受一切。
  尤其是女人。
  因為大多數女人本就不是為自己而活的,而是為了她們心愛的人——為她的丈夫、為她的孩子。
  這四五天來,沈璧君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又長大了許多。
  這宅院儿,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里“四合院”格式一樣,一進大門,穿過院子,就是廳。
  廳后還有個院子,這种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天井兩側,是兩排廂房。
  后面一排屋子,被主人用來做自己和姬妾們的香閨和臥房。
  旁邊還有個小小的院落,是奴仆們的居處和廚房。
  雷雨住在東面那座廂房里,他和他的兩個“老婆”、四個丫環,一共占据了四間臥房和一間小廳。
  剩下的兩間,才是龍飛驥住的。
  龍飛驥是個很奇怪的人,對女人沒有興趣,對酒也沒興趣,就喜歡吃,而且吃得非常多。
  他吃東西的時候,既不問吃的是雞是鴨?也不管好吃難吃,只是不停地將各种東西往肚子里塞。
  最奇怪的是,他吃得越多,人反而越瘦。
  西面的那排屋子,有五間是永遠關著的,据說那兩位神秘的老人就住在這五間屋子里。
  但蕭十一郎從未看到他們進去,也從未看到他們出來過。
  蕭十一郎和沈璧君就住在西廂剩下的那兩間屋子里,一問是臥室,另一間就算是飯廳。
  菜很精致,而且還有酒、酒很醇,也很多,多得足夠可以灌醉七八個人。
  醉,可以逃避很多事。
  在這里,蕭十一郎几乎很少看到一個完完全全的清醒的人。
  這几天來,他已對這里的一切情況都很熟悉,主人的話不錯,你只要不走出這宅院的范圍,一切行動都絕對自由,無論你想到哪里,無論你想干什么,都沒有人干涉。
  但自從那天喝過接風的酒,蕭十一郎就再也沒有瞧見過主人,据說他平時本就很少露面。
  一個人若要應付十几個美麗的姬妾,一天的時間本就嫌太短了,哪里還有空做別的事。
  每天吃過早飯,蕭十—郎就在前前后后閒逛,像是對每樣東西都覺得狠有趣。見了每個人都含笑招呼。
  除了雷雨和龍飛驥外,他很少見到別的男人、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們,對他那雙發亮的大眼睛也像是很有興趣,每當他含笑瞪著她們的時候。她們笑得就更甜了。
  蕭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緊緊關起了門。
  她并不怕寂寞、她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過的。
  現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飯的菜是筍燒肉、香椿炒蛋、美蓉雞片,爆三樣,一大盤熏腸和醬肚,一大碗小白菜汆丸子湯。
  今天在廚房當值的,是北方的大師傅。
  沈璧君心情略微好了些,因為她已知道蕭十一郎喜歡吃北方的口味,這几樣菜正對他的胃口。
  她准備陪他喝杯酒。
  平時只要飯菜一送來,蕭十一郎几乎也就跟著進門了,吃飯的時候,他的話總是很多。
  無論他說什么,沈璧君都很喜歡听。
  只有在這段時候,她才會暫時忘記恐懼和憂郁,忘記這是個多么可怕的地方,忘記他們的遭遇是多么悲慘,但今天,飯菜都已涼了,蕭十一郎卻還沒有回來。
  其實,這种經驗她也已有過很多。
  自從成婚的第二個月之后,她就常常等得飯菜都涼透,又回鍋熱過好几次,連城璧還是沒有回來。
  一個月中,几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個人吃飯的。
  她本已很習慣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別亂,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几乎連眼睛都望穿了,還是瞧不見蕭十一郎的影子。
  蕭十一郎從未讓她等過,今天是怎么回事。
  難道又有什么可怕的事發生在他身上?
  在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可能會發生的。
  沈璧君忽然發覺自己對蕭十一郎的依賴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几乎一時一刻都沒法子离開他。
  芙蓉雞片已結了凍,連湯都涼透了。
  沈璧君咬了咬牙,悄悄開了門,悄悄走出去。
  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這屋子。回廊上每隔七八步,就挂著個宮紗燈籠。她忽然發現有個人正倚在欄杆上,笑嘻嘻地瞧著她。
  是雷雨。
  沈璧君想退回去,已來不及了。
  雷雨已在向她含笑招呼,這時候她再退回去,豈非太無禮?
  燈光下,雷雨臉上的麻了看來更密、更深。
  每粒麻子都像是在對她笑,笑得那么暖昧,那么可惡。
  她一定要去找蕭十一郎。
  雷雨突然攔住了她,笑道:“用過飯了嗎?”
  沈璧君道:“嗯。”
  雷雨道:“今天是老高掌勺,据說他本是京城里‘鹿鳴春’的大師傅,手藝很不錯。”
  沈璧君道:“哦。”
  雷雨道:“這院子雖不太大,但若沒有人陪著,也會迷路,姑娘若一不小心,闖到庄主的屋子里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板著臉,道:“誰是姑娘?”
  雷雨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沈璧君道:“哼!”
  雷雨笑嘻嘻道:“夫人可知道你的丈夫現在在什么地方嗎?”
  沈璧君的心一跳,道:“你可知道?”
  雷雨道:“我當然知道。”
  沈璧君勉強使自己臉色好看些,道:“卻不知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雷雨悠然道:“以我看,還是莫要找的好,找了反而煩惱。”
  沈璧君的心又一跳,道:“為什么?”
  雷雨笑得更可惡,道:“你要我說真話?”
  沈璧君道:“當然。”
  雷雨道:“你知道,這里有很多很美的小姑娘,都很年輕,又都很寂寞,你的丈夫又是個很不難看的男人。”
  他眯起了眼,笑道:“夫人雖然是天香國色,但山珍海昧吃久了,也想換換口味的——”沈璧君早己气得發抖,忍不住大聲道:“不許你胡說!”
  雷雨笑道:“你不信,要不要我帶你去瞧瞧?那個小姑娘沒有你漂亮,卻比你年輕,女人只要年輕,男人就有胃口。”
  沈璧君气得連嘴唇都已發抖。
  雷雨道:“我勸你,什么事還是看開些好,這里的人,本就對這种事看得很淡,就好像吃白飯一樣,他能找別的女人,你為什么不能找別的男人?反正大家都是在找樂子,兩人扯平,心里就會舒服些。”
  他眼睛已眯成一條線,伸出手就要去拉沈璧君,道:“來,用不著害臊,反正遲早總有一天,你也免不了要跟別人上。”
  沈璧君沒有讓說出下面的那個字,突然一個耳光,摑在他臉上。
  雷雨似末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竟被打怔了。
  沈璧君手藏在袖中,眼睛瞪著他,一步步向后退。
  雷雨手撫著臉,突然獰笑道:“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到了這里,你就算真的三貞九烈,也不由得你不依,你逃也逃不了的。”
  他步步向前逼,沈璧君大喝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金針就要你的命!”
  雷雨怔了怔,道:“金針?”
  沈璧君道:“你既然也在江湖中走動過,總該听說過沈家的金針,見血封喉,百發百中,你有把握能避得開?”
  雷雨腳步果然停了下來,道:“你是沈太君的什么人?”
  沈璧君道:“我就是她孫女——”這句話未說完,她已退回房中“砰”的關起了門!
  門外久久沒有動靜,雷雨似乎已真的被沈家的金針嚇退了。
  沈璧君靠在門上,不停的喘息著。
  她的心在疼,疼得几乎已忘記了惊恐和憤怒。
  “——她比你年輕……女人只要年輕,男人就有胃口——你丈夫在找別的女人——要不要我帶你去瞧瞧——”這些話,就像針一般在刺著她的心。
  蕭十一郎雖然并不是她的丈夫,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就算她知道連城璧有了別的女人,她也不會像現在這么痛苦。
  “我不情,不信,絕不信——他絕不會做這种事的!”
  可是,他為什么還不回來呢?
  這里一共有三十几個少女,都很美麗,也都很會笑。
  其中只有一個沒有對蕭十一郎笑過,甚至沒有正眼瞧過他。
  這少女的名字叫“蘇燕”。
  蕭十一郎現在就縮在蘇燕的床上。
  蘇燕的頭,正枕著蕭十一郎寬闊的胸膛。
  她闔著眼,睫毛很長,眼角是向上的,可是她張開眼的時候,一定很迷人——女人只要有雙迷人的服睛,就已足夠征服男人了。
  何況。她別的地方也很美。
  雖然蓋著被,還是可以看出她的腿很長,胴体結實而有彈怕,線條卻很柔和,既不太丰滿,也不太瘦弱。
  屋子里本來很靜,這時候突然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
  女人的笑,也有很多种,大多數女人。只會用嘴笑,她們的笑,只不過是种聲音,有些人的笑聲甚至會令人起很多雞皮疙瘩。能用表情笑的女人,已經很少見了。
  她們若會用眉毛笑,用眼睛笑,用鼻子笑,男人看到這种女人笑的時候,常常都會看得連眼珠子都像要凸了出來。
  還有种女人,全身都會笑她們笑的時候,不但有各种表情,而且還會用胸膛向你笑,用腰肢向你笑,用腿向你笑,男人若是遇著這种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的投降外,几乎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蘇燕就是這种女人。
  她的胸膛起伏,腰肢在扭動,腿在磨擦。
  蕭十一郎并不是個木頭人,已有點受不了,忍不住問道,“你笑什么?”
  蘇燕道:“我是在笑你。”
  蕭十一郎道:“笑我?”
  蘇燕道:“你呀!有了那么一個漂亮的太大,還不老實。”
  蕭十一郎也笑了,道:“有哪個男人是老實的?”
  蘇燕吃吃笑道:“有人說,男人就像是茶壺,女人是茶杯,一個茶壺,總得配好几個茶杯。”
  蕭十一郎笑道:“比喻得妙极了,你這是听誰說的?”
  蘇燕道:“自然是男人說的,可是——”她支起半個身子,盯著蕭十一郎道:“這里的女孩子個個都很漂亮,你為什么會挑上我?”
  蕭十一郎道:“一個人若要偷嘴吃,當然要挑最好吃的。”
  蘇燕咬著嘴唇,道:“可是我連瞧都沒有瞧你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會上你的鉤?”
  蕭十一郎道:“越是假正經的女人,越容易上鉤,這道理男人很明白。”
  他話未說完,蘇燕已扑到他身上,糾纏著不依道:“什么?你說我假正經?你以為我隨隨便梗就會跟人家上床?老實告訴你,雷雨想釣我,已想得發瘋,可是我瞧見他那一臉大麻子就生气。”
  蕭十一郎忍不住笑道:“麻子有什么不好?十個麻子九個俏,有的女人還特別喜歡麻子哩!何況,熄了燈,不都是一樣。”
  蘇燕“啪”的一聲,輕輕給了他個耳刮子,笑罵道:“我本來以為雷大麻子已經夠坏的了,誰知道你比他更不是東西!”
  蕭十一郎道:“這里的男人除了龍飛驥外,大概沒有一個好東西。”
  蘇燕道:“一點也沒錯。”
  蕭十一郎道:“那兩個老頭子呢,除了下棋外,大概已沒有什么別的興趣了吧?”
  蘇燕撇了撇嘴,冷笑道:“那你就錯了,這兩個老不死。人老心卻不老,除了庄主留下來的之外,這里的女孩子哪個沒有上他們欺負過?”
  蕭十一郎道:“雷雨的老婆呢?”
  蘇燕道:“那兩個騷狐狸,本就是自己送上門去的。”
  蕭十一郎道:“雷雨難道甘心戴綠帽子?”
  蘇燕道:“雷大麻子在別人面前雖然耀武揚威,但見了他們兩人,簡直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蕭十一郎眨著眼,道:“雷雨年輕力壯,又會武功,為什么要怕那兩個糟老頭子?”
  蘇燕突然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道:“這兩個老頭子武功難道比雷雨還高?”蘇燕還是不說話。蕭十一郎道:“你可知道他們姓什么?叫什么?”蘇燕道:“不知道。”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這你總該知道了吧?”
  蘇燕道:“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里了。”
  蕭十一郎道:“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蘇燕道:“有好几年了。”
  蕭十一郎道:“你怎么會到這里來的呢?”
  蘇燕勉強笑了笑,道:“還不是跟你們一樣,糊里糊涂地就來了。”
  蕭十一郎道:“你年紀還輕,難道真要在這种鬼地方過一輩子?”
  蘇燕歎了口气,道:“既已到了這里,還不是只有認命了。”
  她又伏到蕭十一郎身上,膩聲道,“大家開開心心的,為什么要談這种事呢?來——”蕭十一郎剛伸手摟住了她,突又大聲叫起痛來。
  蘇燕道:“你干什么?抽了筋?”
  蕭十一郎喘息著,道:“不——不是,是我的傷——傷還沒有好。”
  蘇燕紅著臉,咬著嘴唇,用手戳著他的鼻子,笑道:“挑來挑去,想不到卻挑上了你這個短命的病鬼!”沈璧君坐在飯桌旁,垂著頭,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桌上的飯菜,連動都沒有動。蕭十一郎敲了半天門門才開。平時只要蕭十一郎回來,沈璧君面上就會露出花一般的微笑。但今天,她始終垂著頭,只輕輕問了句話;“你在外面吃過飯了?”蕭十一郎道:“沒有,你呢——你為什么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還不餓。”
  她垂著頭,盛了碗飯,輕輕放在蕭十一郎面前,道:“菜都涼了,你隨便吃點吧——這些菜,本來都是你愛吃的。”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只要有她在,連這地方居然都充滿了家的溫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飯,坐在旁邊慢慢地吃著。
  也不知為了什么,蕭十一郎心里突又覺得有些歉意,仿佛想找些話來說,卻又偏偏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也就是像個在外面做虧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時,總會盡量溫柔些,做妻子的越不說話,做丈夫的心里反而越抱歉。
  蕭十一郎終于道:“這几天我已將這院子前前后后都量過了。”
  沈璧君道:“哦?”
  蕭十一郎道,“我總覺得這地方絕不止二十八間屋子,本該至少有三十間的,只可惜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多出來的那兩間屋子在哪里?”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輕輕道:“這里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總比較快些,你為什么不去向問她們呢?”
  蕭十一郎終于明白她是在吃醋,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為他吃醋,總是非常愉快的。
  蕭十一郎心里也覺得甜絲絲的,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這种感覺,過了很久,他才決定要說老實話,他苦笑著道:“我本來是想問的,只可惜什么也沒有問出來。”
  他忽又接著道:“但她們的口風越緊,越可證明她們必定有所隱藏,證明這里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這點,也就夠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道:“你不准備再去問她們了?”
  蕭十一郎凝注著她,緩緩道:“絕不會再去。”
  沈璧君頭垂得更低,嘴角卻露出了微笑。
  她本來并不想笑,但這笑卻是自心底發出的,怎么能忍得住。
  看到她的笑,蕭十一郎才覺得肚子餓了,很快地扒光了碗中的飯,道:“小姑娘已問過了,明天我就該去問老頭子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想,明天你一定會比今天回來得早。”
  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的臉也紅了起來。
  女人醋吃得太凶,固然令人頭疼,但女人若是完全不吃醋,男人們的樂趣豈非也減少了很多。
  第六天,晴天。
  蕭十一郎走到前面的庭園中,才發現圍牆很高,几乎有五六個人高,本來開著的那道角門,也已經關起,而且還上了鎖。
  門是誰鎖起來的?為什么?
  在天公子眼中,這些人既已無异螻蟻,縱然逃出來,只要用兩根手指就能拈回來,為什么還要防范得如此嚴密?
  蕭十一郎嘴角仿佛露出了一絲笑意。
  老人不知何時又開始在八角亭中飲酒下棋了。
  蕭十一郎慢慢地走過去,負手站在他們身旁,靜靜地瞧著。
  老人專心于棋局,似乎根本沒有發現有個人走過來。
  風吹木葉,流水嗚咽,天地間一片安詳靜寂。
  老人們的神情也是那么悠然自得。
  但蕭十一郎一走近他們身旁,就突然感覺到一般凌厲逼人的殺气,就仿佛走近了兩柄出鞘的利劍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劍气。
  身怀絕技的武林高丰,視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會帶著种殺气!
  蕭十一郎隱隱感覺出,這兩人一生中必已殺人無數!
  朱衣老人手里拈著個棋子,正沉吟未決。綠袍老人左手支額,右手舉杯,慢慢地啜著杯中酒,看他的神情,棋力顯然比那朱衣老人高出了許多。
  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還未落子。
  綠袍老者突然抬頭瞧了瞧蕭十一郎,將手中的酒杯遞過來,點了點石桌上一只形式奇怪的酒壺。
  這意思誰都不會不明白,他是要蕭十一郎為他斟酒。
  “我憑什么要替你倒酒。”
  若是換了別人縱不破口大罵,只怕也將掉頭不顧而去。但蕭十一郎卻不動聲色,居然真的拿起了酒壺。
  壺雖已拿起,酒卻未倒出。
  蕭十一郎慢慢的將壺嘴對著酒杯。
  他只要將酒壺對著酒杯,酒就傾入杯中。但他卻偏偏再也一動不動。
  綠袍老人的手也停頓在空中,等著。
  蕭十一郎不動,他也不動,朱衣老人手里拈著棋子,突然也不動了。
  這三人就仿佛突然都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奪去了生命,變成了死的玩偶。
  一個多時辰已過去了。
  三個人都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每個人的手都穩如磐石。
  日已偏西。
  蕭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顫抖,酒使傾出,但三個時辰過去了,他的手還是磐石般動也不動。
  綠袍老人的神情本來很安詳,目中本來還帶著一絲譏誚之意,但現在卻已漸漸有了變化,變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蕭十一郎的苦處。
  蕭十一郎只覺得手里的酒壺越來越重,似已變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礙宛如被千万根針在刺著。
  他頭皮也有鋼針刺,汗已濕透衣服。
  但他還是咬緊牙關,忍耐著,盡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這件事。
  因為他知道現在絕不能動。
  他們全身雖然都沒有任何動作,但卻比用最鋒利的刀劍搏斗還要險惡。
  壺中的酒若流出,蕭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來。
  這是一場內力、定力和忍耐的決斗。
  這一場決斗雖險惡,卻不激烈,雖緊張,卻不精彩。
  這一場決斗由上午開始,直到黃昏,已延續了五個時辰,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走過來瞧一眼。
  生活在這里的人,關心的只是自己,你無論在干什么,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舍有人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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