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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一
  夕陽西下。
  博紅雪在夕陽下。夕陽下只有他一個人,天地間彷佛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万里荒寒,連夕陽都似已因寂寞而變了顏色,變成一种空虛而蒼涼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樣。
  他的手緊緊握看一柄刀;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蒼白与漆黑,豈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顏色!死亡豈非就正是空虛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雙空虛而寂寞的眼睛,就彷佛真的已看見了死亡!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沒有停下來,縱然死亡就在前面等著他,他也絕不會停下來。
  他走路的姿態怪异而奇特,左腳先往前邁出一步,右腳再慢慢地跟下去,看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苦。可是他己走過數不盡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已走出來的。
  這麼走,要走到何時為止?
  他不知道,甚至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現在他已走到這,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當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握著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徵著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這柄刀象徵著的雖然是死亡,卻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黯,可是遠看過去,已可看見一點淡淡的市鎮輪廓
  他知道那就是這邊陲荒原中唯一比較繁榮的市鎮『鳳凰集』。
  他當然知道,因為『鳳凰集』就是他所尋找的死亡所在地。
  但他卻不知道,鳳凰集本身也已死亡!
  二
  街道雖不長,也不寬,卻也有几十戶店人家。
  世界上有無數個這麼樣的小鎮,每一個都是這樣子,簡陋的店,廉价的貨物,善良的人家,實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這鳳凰集雖然還有這樣的店人家,卻已沒有人。
  一個人都沒有。
  街道兩旁的門窗,有的關著,卻都已殘破敗坏,屋屋外,都積著厚厚昏灰塵,屋角檐下,已結起蛛网。一條黑貓被腳步聲惊起,卻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靈活,喘息著,蹣跚爬過長街,看來几乎已不像是一條貓。
  饑餓豈非本就可改變一切?
  難道它就是這小鎮上唯一還活著的生命?
  博紅雪的心冰冷,甚至比他手握著的刀鋒更冷!
  他就站在這條街道上,這一切都是他自已親眼看見的,但他卻還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這地方究竟發生了甚麼災禍?
  -這災禍是怎麼發生的?
  有風吹過,街旁一塊木板招牌被風吹得『吱吱』的響,隱約還可分辨出上面寫著的八個字是:『陳家老店,陳年老酒!』
  這本是鎮上很体面的一塊招牌,現在也已殘破乾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齒一樣。
  可是這陳家老店本身的情況,卻還比這塊招牌更糟得多。
  傅紅雪靜靜地站著,看著招牌在風中搖,等風停下來的時候,他就慢慢地走過去,推開了門,走進了這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已被盜墓賊挖空了的墳墓。
  他以前到這來過!
  這地方的酒雖不太老,也不太好,卻絕不像醋,這地方當然更不會像墳墓。
  就在一年前,整整一年前,這酒店還是個熱鬧的地方,南來北往的旅客,經過鳳凰集時,總會被外面的招牌吸引,進來喝几杯老酒!
  老酒下了肚,話就多了,酒店當然就會變得熱鬧起來,熱鬧的地方,總是有人喜歡去的。
  所以這并不算太狹窄的酒店,通常都是高朋滿坐,那位本來就很和气的陳掌柜,當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滿面的。
  可是現在,笑容滿面的陳掌柜已不見了,乾淨的桌上已堆滿灰塵,地上到處都是破碎的酒〔缶+曰上云下〕,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嘔的腐臭气味代替。
  堂前的笑鬧喧嘩,猜拳賭酒聲,堂後的刀勺鏟動,油鍋爆響聲,現在都已听不見,只有風吹破窗『噗落噗落』的響,听來又偏偏像是地獄中的蝙蝠在振動雙翅。
  天色已將近黑暗。
  博紅雪慢慢地走過來,走到角落,背對著門,慢慢地坐下來。
  一年前他來的時候,就是坐在這地方。可是現在這地方已如墳墓,已完全沒有一點可以令人留戀之處。
  他為甚麼還要坐下來?他是在怀念往事?
  還是在等候?若是在怀念,一年前這地方究竟發生過甚麼足以讓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甚麼?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三夜色終於已籠罩大地。
  沒有燈,沒有燭,沒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惡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對無可避免的!
  現在黑暗已來臨,死亡呢?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手還是緊緊的握著他的刀,也許你還能看見他蒼白的手,卻已不見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溶与一体。
  難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樣?難道他的刀揮出時,也是無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黑暗靜寂中,遠處忽然隨風傳來了一陣悠揚的弦樂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樂聲听來,就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仙樂。
  可是他听見這樂聲時,那雙空虛的眼睛,卻忽然現出种奇异的表情無論那是甚麼樣的表情,都絕不是歡愉的表情。
  樂聲漸近,隨著樂聲同時而來的,居然還有一陣馬車聲。
  除了他之外,難道還會有別人特地赶到這荒涼的死鎮上來?
  他的眼睛已漸漸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卻握得更緊。
  難道他知道來的是甚麼人?
  難道他等的就是這個人?
  難道這個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樂是种甚麼樣的樂聲?沒有人听過!
  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來覺得可以讓自已心靈溶化,甚至可以讓自已整個人溶化的樂聲,他們就會認為這种樂聲是仙樂。
  傅紅雪并沒有溶化。
  他還是靜靜地坐在那,靜靜地听著,忽然間,八條腰系彩綢的黑衣大漢快步而入,每個人手都捧著個竹簍,竹簍裝著各式各樣奇怪的東西,甚至其中還包括了抹布和掃帚。
  他們連看都沒有去看傅紅雪一眼,一沖進來,就立刻開始清洁整理酒店。
  他們的動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
  就像是奇跡一樣,這凌亂破舊的酒店,頃刻間就已變得煥然一新。
  除了傅紅雪坐著的那個角落外,每地方都已被打掃得纖塵不染,牆上貼起了壁紙,門上挂起了珠帘,桌上舖起了桌布,甚至連地上都舖起了紅氈。
  等他們八個人退出去肅立在門畔時,又有四個彩衣少女,手提著竹籃走進來,在桌上擺滿了鮮花和酒肴,再將金杯斟滿。
  然後就是一行歌伎手揮五弦,曼步而來。
  這時樂聲中突又響起一聲更鼓,已是初更,從窗戶遠遠看出去,就可以看見一個白衣人手提著更鼓,幽靈般站在黑暗。
  這更夫又是哪來的?
  他是不是隨時都在提醒別人死亡的時刻?
  他在提醒誰?
  更鼓響過,歌聲又起:
  『天涯路,未歸人,
  人在天涯斷魂處,未到天涯已斷魂……』
  歌聲未歇,燕南飛已走進來,他走進來的時候,就似已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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