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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索



(一)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帶走了那匹馬,還帶走了一壇酒,卻在車上留下兩個字:“再見!”
  再見的意思,有時候永遠不再見。
  “他為什么不辭而別?是不是我們逼他上餓虎崗?”王大小姐用力咬著嘴唇;“我怎樣也想不到他居然是個這么怕死的懦夫。”
  “他絕不是。”鄧定侯說得肯定:“他不辭而別,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鄧定侯歎了气,苦笑道:“我本來認為我已經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錯了。”
  鄧定侯歎道:“他實在是個很難了解的人,誰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認得百里長青,說不定跟百里長青有什么關系。”
  鄧定侯道:“看來的确好象有一點,其實卻絕對的沒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鄧定侯點點頭道:“他們的年紀相差太多,也絕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机會。”
  上大小姐道:“也許他們不是朋友,也許他真的就是百里長青的儿子。”
  鄧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認為不可能?”
  鄧定侯道:“百里長青是個怪人,非但從來沒有妻子,我甚至從來也沒看見他跟女人說過一句話。”
  王大小姐道:“他討厭女人?”
  鄧定侯點點頭,苦笑道:“也許就因為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這句話說也有點語病,立刻又接著道:“說不定丁喜也是到餓虎崗的。”
  王大小姐道:“為什么不愿我們一起去?”
  鄧定侯道:“因為我受了傷,你…。”
  王大小姐板著臉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連累我們,所以宁愿自己一個人去。”鄧定侯道:“不錯。”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認為他是這么夠義气的人?”
  鄧定侯道:“你認為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總該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們還是—定會跟著去的。”鄧定侯道:“我們?”
  王大小姐盯著他,道:“難道你也要我一個人去?”鄧定侯笑了,又是苦笑。
  他這一生中,接触過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卻從來也不懂應該怎么拒絕女人的要求。
  ——也許就因為如此,所以女人很少能拒絕他。“你到底去不去?”
  “我當然去。”鄧定侯苦笑著,看著自己腳上已快磨穿了的靴子:“我最近肚子好象已漸漸大了,正應該走點路。”
  “你走不動時,我可以背著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當你走不動時,也要我背著你?”
  “我們是不是先去找老山東?”
  “嗯。”
  “你知道老山東是誰?”
  “不知道。”
  我只希望這個老山東還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歡和老頭子打交道。”
  “你難道看不出我就是個老頭子?”
  “你若是老頭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兩個人若是有很多話說,結伴同行,就算很遠的路,也不會覺得遠。
  所以他們很快就到了餓虎崗。
  他們并沒有直接上山,鄧定侯的傷還沒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种不顧死活的莽漢。
  山下有個小鎮,鎮上有個饅頭店。
  “老山東,大饅頭。”
(二)

  “老山水饅頭店”資格的确已很老,外面的招牌,里面的桌椅,都已被煙熏得發黑了。
  店里的老板、跑堂、廚子,都是同一個人,這個人叫做老山東。
  這個人倒還不太老,卻也被煙熏黑了,只有笑起來的時候,才會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除了做饅頭,他還會做山東燒雞。
  饅頭很大,燒雞的味道很好,所以這家店的生意不錯。
  只有在大家都吃過晚飯,饅頭店已打了烊時,老山東才有空歇下來,吃兩個饅頭,吃几只雞爪,喝上十來杯老酒。老山東正在喝酒。
  一個人好不容易空下來喝杯酒,卻偏偏還有人來打扰,心里總是不愉快的。
  老山東現在就很不愉快。
  饅頭店雖然已打烊了,卻還開著扇小門通風,所以鄧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進來,
  老山東板著臉,瞪著他們,把這兩個人當做兩個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著他,也把這個人當做個怪物——有主顧上門,居然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鄧定侯道:“還有沒有饅頭?我要几個熱的。”
  老山東道:“沒有熱的。”
  鄧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東道:“冷的也沒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來:“饅頭店里怎么會沒有饅頭?”
  者山東翻著白眼,道:“饅頭店里當然有饅頭,打了烊的饅頭店,就沒有饅頭了,冷的熱的都沒有,連半個都沒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來,鄧定侯卻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馬跟丁喜來買,你有沒有?”
  老山東道:“丁喜?”
  鄧定侯道:“就是那個討人喜歡的丁喜。”
  老山東道:“你是他的朋友?”
  鄧定侯道:“我也是小馬的朋友,就是他們要我來的。”
  老山東又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饅頭店當然有饅頭,冷的熱的全都有。”
  鄧定侯也笑了:“是不是還有燒雞?”
  老山東道:“當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燒雞的味道實在不錯,尤其是那碗雞鹵,用來蘸饅頭吃,簡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東吃著雞爪,看著他們大吃大喝,好象很得意,又好象很神秘。
  鄧定侯笑道:“再來條雞腿怎么樣?”
  老山東搖搖頭,忽然歎口气,道:“雞腿是你們吃的,賣燒雞的人,自己只有吃雞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為什么不吃?”
  老山東又搖頭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現在一定是個很有錢的人。”
  老山東反問:“我象個有錢人?”
  他不象。
  從頭到尾都不象。
  王大小姐道:“你嫌的錢呢?”
  老山東道:“都輸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輸給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東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把我看成個怪物,其實……”
  王大小姐笑道:“其實你根本就是個怪物了。”
  老山東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么會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王大小姐,又道:“現在我才真的相信你們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為我也是個怪物?”
  老山東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實說,你已經怪得有資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臉上泛起紅霞,卻又忍不住問道:“我哪點怪?”
  老山東道:“你發起火來脾气比誰都大,說起話來比誰都凶,吃起雞來象個大男人,喝起酒來象兩個大男人;可是我隨便怎樣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你連一點男人味都沒有,還是個十足的不折不如的女人。”
  他歎了口气,又道:“象你這樣的女人若是不怪,要什么樣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紅著臉笑了。
  她忽然覺得這個又髒又臭的老頭子,實在有很多可愛之處。
  老山東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馬來的小姑娘,長得雖然也不錯,而且又溫柔、又体貼,可是要我來挑,我還是會挑你做老婆。”
  鄧定侯生怕他扯下去,搶著問道:“小馬來過?”
  老山東道:“不但來過,還吃了兩只燒雞、十來個大饅頭。”
  鄧定侯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老山東道:“上山去了。”
  鄧定侯道:“他有什么話交待給你?”
  老山東道:“他要我一看見你們來,就盡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為什么沒有來?”
  王大小姐開始咬起嘴唇——認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气她就咬嘴唇,為什么直到現在還沒把嘴唇咬掉?
  鄧定侯立刻搶著道:“現在我們來了,你究竟怎樣通知他?”
  老山東道:“這些日子來,山上面的情況雖然已經有點變了,但是他卻還是有几個朋友,愿意為他傳訊的。”
  鄧定侯道:“這种朋友他還有几個?”
  老山東歎了口气,道:“老實說,好象也只有一個。”
  鄧定侯道:“這位朋友是誰?”
  老山東道:“拼命胡剛。”
  鄧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東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佳插口道:“這個胡老五是個什么樣的人?”
  鄧定侯道:“這人彪悍勇猛,昔日和鐵膽孫毅并稱為‘河西雙雄’,可以說是黑道上的好漢。”
  老山東插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這里來的。”
  鄧定侯道:“來干什么?”
  老山東道:“來買燒雞。”
  王大小姐笑了,道:“這位黑道上的好漢,天天自己來買燒雞?”
  老山東眯著眼笑了笑,笑得有點奇怪:“他自己雖然天天來買燒雞,自己卻也只有吃雞腿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燒雞是買給他老婆吃的嗎?”
  老山東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鐵膽孫毅?”
  老山東道:“對了。”
  王大小姐道:“看來這個人非但是條好漢,而且還是個好朋友。”
  現在,夜已很深,靜寂的街道上,忽然傳來“篤、篤、篤”一連串聲音。
  老山東道:“來了。”
  王大小姐道:“誰來了?”
  老山東道:“拼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道:“他又不是馬,走起路來怎么會‘篤、篤、篤’的響?”
  老山東沒有回答,外面的響聲已越來越近,一個人彎著腰走了進來。
  他彎著腰,并不是在躬身行禮,而是因為他的腰已直不起來。
  其實他的年紀并不大,看起來卻已象是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滿頭的白發,滿臉的刀疤,左眼上蒙著塊黑布,右手技著根拐杖,一走進門,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這個人就是那彪悍勇猛的拼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漢?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點著地,“篤、篤、篤”,一拐一拐地走了過來,連看都沒有往王大小姐和鄧定侯這邊看一眼。
  老山東居然也沒說什么,從柜台后面拿出了一個早已准備好的油紙包,又拿出根繩子,把紙包扎起來,還打了兩個結。
  胡老五接過來,轉過身用拐杖點著地,“篤、篤、篤”,又一拐一拐地走了。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王大小姐不住問道:“這個人就是那拼命胡老五?”老山東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馬就是要他傳訊的?”老山東道:“不錯。”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老山東道:“我們用不著說話。”
  鄧定侯道:“小馬看見那油紙包上繩子打的結,就知道我們來了,來的是兩個人。”
  老山東道:“原來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馬在山上打听出什么事,也談想法子告訴我們呀。”
  老山東道:“他在山上暫時還不會出什么事,因為孫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錯,等到他有消息時,胡老五也會帶來的。”
  王大小姐點點頭,忽又歎了口气,道:“我實在想不通,拼命胡老五怎么會是這樣的人。”
  考山東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站起來,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說不出的悲傷,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就因為他是拼命胡老五,所以才會變為這樣子。”
(三)

  寂靜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鄧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后面跟著,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
  老山東已睡了,用兩張桌子一并,就是他的床。
  “轉過這條街,就是一個客棧,五分銀子就可以睡上一宿了。”這种小客棧當然很雜亂。
  “到餓虎崗上的人,常常到那里去找姑娘,你們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并沒有帶著她的霸王槍,她并不想做箭靶子。
  鄧定侯忽然歎了口气,道:“做強盜的确也不容易,不拼命,就成不了名,拼了命又是什么下場呢?那一身的內傷,一臉的刀疤,換來的又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做保鏢的豈非也一樣?”
  鄧定侯勉強笑了笑,道:“只要是在江湖中混的人,差不多都一樣,除了几個運气特別好的,到老來不是替別人買燒雞,就是自己賣燒雞。”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東以前也是在江湖中混的?”
  鄧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還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么老毛病?”
  鄧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畢竟還是個聰明人,從來也不肯為別人拼命。”
  鄧定侯皺眉道:“這的确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沒來。”
  王大小姐冷冷道:“這一點儿也不奇怪,我早就算准他不會來的。”
  鄧定侯沉思著,又道:“還有件事也狠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鄧定侯道:“餓虎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馬是丁喜的死党,居然—點儿也沒有難為他,難道他們想用小馬來釣丁喜這條大魚?”
  王大小姐道:“只可惜丁喜不是魚,卻是條狐狸。”
  一陣風吹過,遠處隱約傳來一聲馬嘶,仿佛還有一陣陣清悅的鈴聲。
  他們听見馬嘶時,聲音還在很遠,又走出几步,鈴聲就近了。這匹馬來得好快。
  王大小姐剛轉過街角,就看見燈籠下“安住客棧”的破木板招牌。
  鄧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進了一條死巷子里。
  她被拉得連站都站不穩了,整個人都倒在鄧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溫暖而柔軟。
  鄧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一這是什么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剛張開嘴,又被鄧定侯掩住。
  他的手雖然受了傷,力气還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在跳得快了起來,她早已听說江湖中這些大亨的毛病。
  他們通常只有一個毛病——
  女人。
  難道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在這种時候,這种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彎起腿,用膝蓋重重的往鄧定侯兩腿之間一撞。
  這并不是她的家傳武功,這是女人們天生就會的自衛防身本能。
  鄧定侯疼得冷汗冒了出來,卻居然沒有叫出來,反而壓低了聲音,細聲道:“別出聲,千万不要被這個人看見。”
  王大小姐松了口气,終于發現前面已有兩匹快馬急馳而來,其中一匹的頸子上,還系著對金鈴,“叮叮當當”不停地響。
  也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客棧的一排房間,忽然有一扇窗戶被震開,一張凳子先打出來,一個人跟著竄出。
  這人的輕功不弱,伸手一搭屋檐,就翻上了屋頂。
  馬上系著金鈴的騎士仿佛冷笑了一聲,忽然揚手,—條長索飛出,去勢竟比弩箭還急。
  屋頂上的人翻身閃避,本來應該是躲得開的。
  可是這條飛索卻好象又變成了條毒蛇,緊緊地釘著他,忽然繞了兩繞,就已將這人緊緊纏住。
  馬上的騎士手一抖,長索便飛回,這個人也跟著飛了回去。
  后面一匹馬上的騎士,早巳准備好一只麻袋,用兩只手張開。
  快索再一抖,這個人就象塊石頭一樣掉進麻袋里。
  兩匹馬片刻不停,又急馳而去,霎眼間就轉入另一條街道,沒入黑暗中,只剩下那清悅麗可怕的金鈴聲,還在風中“叮叮當當”的響著。
  然后就連鈴聲都听不見了。
  兩匹馬忽然來去,就仿佛是來自地獄的騎士,來揖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這樣的身手,這樣的方法,實在是駭人听聞、不可思議的。
  又過了片刻,鄧定侯才放開了她,長長吐出口气道:“好厲害。”
  王大小姐才長長吐出口气,道:“他剛才甩的究竟是繩子?還是魔法?”
  用飛索套人,并不是什么高深特別的武功,塞外的牧人們,大多都會這一手。
  可是那騎士剛才甩出的飛索,卻實在太快、太可怕,簡直就象是條魔索。
  鄧定侯沉吟著,緩緩道:“象這樣的手法,你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見過一次。
  丁喜從槍陣中救出小馬時,用的手法好象差不多。
  鄧定侯見過兩次。
  他的開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條毒蛇般的飛索奪走的。
  王大小姐道:“難道這個人是丁喜?”
  鄧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誰?”
  鄧定侯道:“這個人叫‘管殺管埋’包送終。”
  王大小姐勉強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鄧定侯道:“這個人也很可怕。”
  工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號,雖然大多數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這么樣一個名字,我只要听見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鄧定侯道:“你沒有听見過?”
  王大小姐道:“沒有。”
  鄧定侯道:“關內江湖中的人,听見過這名字的确實不多。”
  王大小姐道:“這個人是不是—直在關外?”
  鄧定侯點頭道:“他的名字雖然凶惡,卻并不是個惡徒。”王大小姐道:“哦?”
  鄧定侯道:“他殺的才是惡徒,若有人做了什么罪大惡极的事,卻還逍逐法外,他就會忽然出現。”
  鄧定侯道:“他便會用飛索把這個人一套,用麻袋裝起就走,這個人通常就會永遠失蹤了。”
  王大小姐目光閃動,道:“也許他并沒有真的把這個人殺死,只不過帶回去做他的党羽了。”
  鄧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惡徒本就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的,為了感謝他的不殺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脅,當然就不惜替他賣命。”
  鄧定侯也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買了這些無惡不作的党羽,在外面卻博得了一個除奸去惡的俠名,豈非一舉兩得?”鄧定侯冷笑。
  他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豈非也總是一舉兩得的?”
  鄧定侯道:“不錯。”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沒有想到過,這位‘管殺管埋’包送終,很可能也是青龍會的人?”鄧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只要是正常的人,絕不會起‘包送終’這种名字的,所以……”
  鄧定侯道:“所以你認為這一定是個假名字。”
  王大小姐歎了口气,道:“老實說,我也早就怀疑他是百里長青……”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問道:“除奸去惡,本是太快人心的事,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干?”
  鄧定侯道:“因為他是個鏢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俠不同,難免有很多顧忌。”五大小姐道:“還有呢?”
  鄧定侯道:“因為他做的全就是見不得人的事,所以難免做賊心虛。”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條退路。”
  鄧定侯道:“他本就是個思慮周密、小心謹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長青鏢局,才會是所有鏢局中經營得最成功的一個。”
  鄧定侯道:“他本身就是一個很成功的人,無論做什么事,都從來未失手過一次。”
  王大小姐歎了口气,道:“這么樣看來,我們的想法好象是完全一樣的。”
  鄧定侯道:“這么樣看來,百里長青果然已到了餓虎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殺管埋的行蹤一向在關外,百里長青沒有到這里來,他怎么會到這里來?”
  鄧定侯道:“由這一點就可以證明,這兩個人,就是—個人。”
  王大小姐道:“他剛才殺的,想必也是餓虎崗上的好漢,不肯受他的挾制,想脫离他的掌握,想不到還是死在他手里。”
  鄧定侯道:“老山東剛才說過,這里時常有餓虎崗的兄弟走動,但愿讓兄弟們發現他手段的。”
  王大小姐道:“借刀殺人,栽贓嫁禍,本就是他的拿手本事。”
  鄧定侯接著又道:“他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一點。”王大小姐道:“哦?”
  鄧定侯沉吟著,道:“世上的武功門派雖多,招式雖然各處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卻完全是一樣的,就好象……”
  王大小姐道:“就好象寫字一樣。”
  鄧定侯點頭道:“不錯,的确就好象寫字一樣。”
  世上的書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學柳公權,有的人學顏魯公,有的人學漢隸,有的人學魏碑,有的人專攻小篆,有的人偏愛鐘鼎文,有的人喜歡黃庭小楷,有的人喜歡張旭狂草。
  這些書法雖然各有它的特殊筆法結构,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的道理上,也全都是一樣的,“一”字就是“一”字,你絕不會變成“二”“十”字在“口”字里面,才是“田”。你若果把它寫在口字上面,就變成“古”了
  鄧定侯道:“一個人若是已悟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么他無論學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舉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個已學會了走路的人,再去學爬,當然很容易。”
  鄧定侯笑著點頭,目中充滿贊許,她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道:“這道理我已經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為什么丁喜第一次看見霸王槍,就能用我的槍法擊敗我。”
  鄧定侯閉上了眼。
  他好象一直都在避免著談論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歎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怀疑他,因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自己剛才也說過,他用的飛索,手法也跟百里長青一樣。”
  鄧定侯不能否認。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們無論怎么樣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里長青之間,一定有某种很奇怪、很特別的關系存在的。”
  鄧定侯道:“只不過……”
  王大小姐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他絕不可能是百里長青的儿子,但是他有沒有可能是百里長青的徒弟呢?”
  鄧定侯歎息著,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隨便下判斷,但我卻可以确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鄧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里長青有什么關系,我都可以确定,他絕不是百里長青的幫凶。”
  王大小姐凝視著他,美麗的眼睛里也充滿了贊許的仰慕。
  夠義气的男子漢,女人總是會欣賞的。
  黑暗的長空,朦朧的星光。她的眼波如此溫柔。
  鄧定侯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們還是快找個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們就起來等小馬的消息。”
  小馬是不是會有消息?
  現在他是不是還平安無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象。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長青?
  這些問題,現在還沒有人能明确回答,幸好今天已快過去了,還有明天。
  明天總是充滿希望的。
  “我們不如回到老山東那里去,相信他那里還有桌子。”
  “可是前面就已經是客棧了。”
  “我看見,但客棧里太髒,太亂,耳目又多,我們還是謹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單獨相處在一起?”
  鄧定侯也笑了:“我的确有點怕,你剛才那一腳踢得實在不輕。”王大小姐臉紅了。
  “其實你本來用不著害怕。”她忽然又說。
  “哦?”
  “因為……”她抬起頭,鼓起勇气:“因為我本來只不過想利用你气气丁喜,我還是喜歡他的。”
  鄧定侯很惊奇,卻不感到意外。
  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惊奇的,只不過因為連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會有勇气說出來。他只是苦笑:“你實在是個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有點儿不好意思了,紅著臉道:“后來我雖然發現你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經有了家,我只能把你當作我的大哥。”鄧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臉更紅,過了很久,才輕輕道:“假如我沒有遇見他,假如你……”
  鄧定侯打斷了她的話,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夠做你的大哥,我已經感到很開心了。”
  王大小姐輕輕吐出口气,就象是忽然打開一個結;“就因為我喜歡他,所以我才生怕他會做出見不得人的事。”
  “他不會的。”“我也希望他不會。”兩個人相視一笑,心里都覺得輕松多了。然后他們就微笑著走進暗巷,這時夜色已很深,他們都沒有發覺,遠處黑暗中,正有一雙發亮的眼睛在看著他們。那是誰的眼睛?
  大寶塔
(—)

  命運是什么?
  命運豈非正象是條魔索,有時它豈非也會象條毒蛇般緊緊地把一個人纏住,讓你空有滿腹雄心,滿身气力,卻連一點儿也施展不出。
  有時它又會忽然飛出來,奪走你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就象是丁喜奪走那開花五犬旗。有時它還會突然把兩個本來毫無關系的人,緊緊地纏在一起,讓他們分也分不開,甩也甩不脫。
(二)

  這小鎮上最高的一棟屋子就是万壽樓。
  丁喜正躺在万壽樓的屋脊上。
  他靜靜地躺著,靜靜地仰視著滿天星光。
  他沒有動。
  命運已象條魔索般,將他整個人都擁住了,他連動都不能動。
  他心里也有條繩子,還打了千千万万個結。什么結能解得開?
  只有自己打的結,自己才能解開。
  他心里的結,卻都不是他自己打成的。噩夢般的童年,凄涼的身世,艱車的奮斗,痛苦的掙扎,無法對人傾說的往事。
  每一件事,都是—個結。
  何況還有那永無終止的寂寞。
  好可怕的寂寞。
  寂寞的意思,不僅是孤獨,剛才看見鄧定侯和王大小姐依偎在暗巷中,又微笑著走出來的時候,他的寂寞更深。
  他忽然有了种被人遺忘了的感覺,這种感覺無疑也是寂寞的一种,而且是最難忍受的一种。
  只不過這是他自找的,他先拒絕了別人,別人才會遺忘了他。
  所以他并不埋怨,卻在祝福,祝福他的朋友們永遠和好。
  他的祝福誠懇而真摯,卻也是痛苫的。
  ——假如你知道他的痛苦有多么深,你就會了解“誤會”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風從山邊吹過來時,傳來了敲更聲。
  已是三更。
  他忽然跳了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掠向遠山。
  遠山一片黑暗,那青色的山崗,已完全被無邊的黑暗籠罩。
(三)

  黑暗永遠不會太久長的。,青色的山崗又浸浴在陽光下,陽光燦爛。
  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這破舊的饅頭店,也顯得有了生气。
  王大小姐正在吃她的早點,用饅頭蘸著燒雞鹵吃。
  饅頭是剛出籠的,熱得燙手,燒雞鹵卻冰冷,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比鄧定侯拳頭還大的饅頭,她已經吃了兩個。
  雖然這兩天都沒有睡好,可是一清早起來,躲在房里偷偷地沖了個冷水澡后,她的精神卻特別振奮,胃口也特別好。她畢竟還年輕。
  鄧定侯的胃口就差多了,老山東更不行,他宿酒未醒,又沒有睡好,正在喃啁嘀咕著:“放著好好的客棧不去睡,卻偏偏要睡我的破桌子,你們這些年輕人,我真不知道你們有什么毛病。”
  王大小姐嫣然道:“不是我有毛病,是他。”
  老山東道:“是他?”
  王大小姐道:“他怕我,因為我不是……”
  她沒有說下去,她的臉已紅了。
  老山東眯著眼笑道:“因為你不是他的情人,是丁喜的。”
  王大小姐沒有否認。
  沒有否認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認。
  老山東大笑,道:“丁喜這小子,果然有兩手,果然有眼光。”
  他站起來找酒;“這是好消息,我們一定要喝兩杯慶祝。”
  喜歡喝酒的人,總是能找出個理由喝兩杯的。
  鄧定侯也笑了。
  老山東已找出個大碗,倒了三碗酒,倒得滿滿的。
  鄧定侯道:“我們少喝點行不行?”
  老山東用眼角瞄著他,道:“你是不是想喝醋?”
  鄧定侯苦笑道:“就算我要吃醋,吃的也是干醋。”
  老山東道:“那么你就快喝酒。”
  鄧定侯道:“可是今天……”
  老山東道:“你放心,胡老五一定要到晚上才會來,因為他的孫大哥一定要等到晚上宵夜時才吃燒雞,而且要吃新鮮的。”
  鄧定侯歎了口气,道:“要我們坐在這里等一天,滋味倒真不好受。”
  老山東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干等的,我的酒足夠把你們兩個人都泡得完全濕透。”
  他又舉起了他的碗。
  王大小姐忽然道:“現在我們就喝酒來慶祝,未免還太早了些。”
  老山東皺著眉道:“為什么?”
  王大小姐也歎了口气,道:“因為……因為我雖然對他好,可是,,”
  老山東道:“可是那小子卻總是對你冷冰冰的,有時還故意要气你。”
  王大小姐咬起了嘴唇,道:“他就是這樣子。”
  老山東又大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就因為他喜歡你,所以才會故意作出這樣子來。我早就說過,這小子是個怪物。”
  王大小姐眼里立刻發出了光,立刻用兩只手捧起涸碗,好象准備一口气喝下去。
  鄧定侯并沒有阻止。
  他知道王大小姐要喝酒時,誰也攔不住的。
  就在這時,突然門外“篤”的一響。
  門還沒有開,門外已貼上了一張紅紙。
  “老板有病,休業三天。”
  可是“篤”的一聲響過了之后,又是“砰”的一響,一個人撞開了門,踉踉蹌蹌地沖了進來,撞翻了一張桌子,桌子又擅翻了王大小姐手里的碗。
  王大小姐居然沒有發脾气,因為這個人竟是胡老五。
  老山東皺眉道:“難道你已經喝醉了?”
  胡老五扶著桌子,彎著腰,不停地喘气,并不象喝醉酒的樣子。
  老山東又問道:“是不是孫毅急著要吃燒雞?”
  胡老五搖搖頭,忽然又踉踉蹌蹌地沖了出去。
  王大小姐看看鄧定侯,鄧定侯看看老山東:“這是怎么回事?”
  老山東苦笑道:“天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本來就是個怪物,現在……”他沒有說下去。
  他忽然看見桌縫里多了個小小的紙卷,鄧定侯當然也看見了。
  胡老五剛才就是扶著這張桌子的。
  他特地赶來,一定就為了送這個小紙卷。
  孫毅并沒有要下山買燒雞,他卻非急著送來不可,所以只有偷偷地赶來。
  他已是個殘廢人,走這段路并不容易,簡直也等于是在拼命。
  鄧定侯歎了口气,道:“果然不愧是拼命胡老五,為了朋友,他也肯這么拼命。”
  王大小姐道:“他既然這么拼命,這紙卷上一定有很重要的消息。”
  三個人的手一起去拿紙卷,手伸得最快的當然是鄧定侯了。
  展開紙卷,上面只寫了七個字;“今夜子時,大寶塔。”
  粗糙的紙,字跡很是歪斜潦草。
  王大小姐道:“這是什么意思?”
  鄧定侯道:“這意思就是說,今夜子時,要我們到大寶塔去。”
  王大小姐道:“因為那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發生。”
  鄧定侯道:“那件事說不定就是揭破這秘密的關健。”
  王大小姐道:“大寶塔是個地名?”老山東道:“大寶塔是座寶塔。”
  王大小姐道:“在什么地方?”老山東道:“就在山神廟后面。”
  王大小姐道:“山神廟在哪里?”老山東道:“就在大寶塔前面。”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說清楚點?”老山東道:“不能。”王大小姐道:“為什么?”
  老山東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后,才歎了口气,道:“因為那地方是個去不得的地方。”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慢慢地接著道:“据說到那里去的人,從來也沒有一個人還能活著回來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卻有些勉強,道:“那地方難道有鬼?”
  者山東道:“不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沒有去過?”
  老山東道:“就因為我沒有去過,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他說得很認真,并不象是開玩笑。
  王大小姐看著鄧定侯。
  鄧定侯沉思著,道:“這么樣看來,大寶塔本身一定就有很多秘密,所以……”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們更非去不可。”
  鄧定侯也笑了笑,笑得也很勉強,他想得比王大小姐更多。
  一—說不定這件事根本就是一個圈套,要他們去自投羅网。
  但他們還是非去不可。
  鄧定侯道:“既然有大寶塔這么樣一個地方,我們總能找得到的。”
  王大小姐跳起來,道:“我們現在就找。”
  鄧定侯道:“現在不能去。”
  王大小姐不解道:“為什么?”
  鄧定侯道:“我們現在就去,若是被餓虎崗的人發現了,豈非打草惊蛇。”
  老山東立刻道:“說得有道理。”
  王大小姐道:“難道我們就這么干坐著,等天黑?”
  老山東笑道:“我也絕不會讓你們干坐著的。”
  天已黑了。
  鄧定侯臂上的傷口,已被重新包扎了起來,他正默默地用一塊干布,在擦著一袋鐵蓮子。
  他擦得很慢,很仔細,每一顆鐵蓮子,都被他擦得發出了亮光。
  他成名的武器,就是他的雙拳,江湖中几乎已沒有人知道他還會暗器。
  這袋鐵蓮子,他的确已有很久很久都沒有動過了。
  有一次他的鐵蓮子擊出,非但沒有打倒他要打的人,卻從對方的刀鋒上反彈出去,誤傷了一個在旁邊觀戰的朋友。
  自從那次之后,他就不愿再用暗器。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用。
  ———一個人為什么總是被環境逼迫,做一些他本來不愿做的事?
  鄧定侯歎了口气,把最后一顆鐵蓮子放入他的草囊里,把革囊盤在腰畔。
  王大小姐一直在默默地看著他,這時才問道:“現在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鄧定侯點點頭,又喝了口酒,
  酒雖然會令人反應遲鈍、判斷錯誤,卻可以給人勇气。
  世界上的事,本就大多是這樣子的,有好的一面,必定也有坏的一面。
  你若能常常往好的一面去想,你才能活得愉快些。
  王大小姐也喝了口酒,站起來,對老山東笑了笑,道:“謝謝你的酒,也謝謝你的燒雞和饅頭。”
  老山東抬起頭,瞪著眼睛,看了她很久,忽然道:“你決心要去?”
  王大小姐道:“我是非去不可。”
  老山東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來,你也是非去不可嗎?”
  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不能去,該不該去?”
  老山東長長歎了口气,道:“說得好,好极了。”
  他轉過頭,盯著鄧定侯,道:“看樣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了?”鄧定侯笑笑。
  老山東道:“只要你覺得應該去做的事,你就非去不可?”
  鄧定侯又笑笑,道:“其實我并不是很想去,因為我也怕死,伯得很厲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日子一定比死還可怕。”
  老山東道:“好,說得好。”
  他忽然站起來,道:“我們走吧。”
  鄧定侯怔了怔,道:“我們?”
  老山東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帶路,你們怎么去?”
  王大小姐道:“你難道不能告訴我們路,讓我們自己去?”
  老山東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為什么不能?”
  老山東道:“因為我想去。”
  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剛才還說過,去了就很難活著回來。”
  老山東道:“我說過之后,你們還是要去,你們能去,我為什么不能去?”
  王大小姐道:“我們去是有理由的。”
  老山東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熱鬧。”
  王大小姐苦笑道:“這理由不夠好。”
  老山東道:“對我來說,卻已足夠了。”
  他微笑著,又道:“你們還年青,一個正是花一樣的年華,前程如錦;一個又正在得意的時候,不但名滿天下,而且有錢有勢。我呢?我有什么?”王大小姐道:“你…你…。,”
  老山東不讓她說話,搶著又道:“我已是個老頭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沒有妻子儿女,也沒有田地財產,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著又跟死了有什么區別?你們能為朋友去拼命,為江湖道義出力,我為什么不能?”
  他越說越激動,連頸子都粗了。
  老山東道:“你們就算沒有拿我當朋友,可是我喜歡你們,喜歡小馬,喜歡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
  王大小姐看看鄧定侯。
  鄧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們走吧。”王大小姐道:“我們?”
  鄧定侯道:“我們的意思,就是我們三個人。”
  風從遠山吹過來,遠山又已被黑暗籠罩。
  他們三個人走出去,老山東接著胸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沒有再回頭。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門鎖上?”
  老山東大笑,道:“你們連死活都不在乎,我還在乎這么樣一個破饅頭店?”
(四)

  遠山在黑暗中看來更遙遠,但是他們畢竟已走到了,在山巒的怀抱里,風的聲音由尖銳變為低沉,就象是風也學會了歎息。
  為誰歎息?
  是不是為了人類的殘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間,為什么總是要互相欺騙,互相陷害,互相殺戮呢?
  鎮上寥落的燈光,現在看起來甚至已比剛才黑暗中的遠山更遙遠。
  甚至比星光更遠。
  淡淡的星光下,已隱約可以看見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廟宇。
  鄧定侯壓低了聲音,問道:“那就是山神廟?”
  老山東道:“嗯。”
  鄧定侯道:“大寶塔就在出神廟后面?”
  老山東道:“嗯。”
  王大小姐搶著道:“可是我怎么連寶塔的影子都看不見?”
  老山東道:“那也許只因為你的眼睛不大好。”
  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見了?”
  老山東道:“嗯。”
  王大小姐又問道:“在哪里?”
  老山東隨隨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
  他指著的是個黑黝黝的影子,比山神廟高些,從下面看過去,還有—截露在山神廟的屋脊上,平平的、方方的一截,看來就象是—塊很大的山崖,又象是座很高的平台。
  你無論說這黑影象什么都行,但它卻絕不象是一座大寶塔。
  王大小姐道:“你說這就是大寶塔?”
  老山東道:“嗯。”
  王大小姐道:“大大小小的寶塔我倒也見過几座,可是這么樣一座寶塔…—,”
  老山東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我并沒有說這是一座寶塔。”
  王大小姐道:“你沒有說過?”
  老山東道:“這根本不是一座寶塔。”
  老山東說話好象已變得有點顛三倒四,就連鄧定侯都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什么?”
  老山東道:“是半座寶塔。”
  鄧定侯怔了怔,道:“怎么?寶塔也有半座的?”
  老山東道:“燒雞有半只的,饅頭有半個的,寶塔為什么不能有半座的?”
  王大小姐又搶著道:“燒雞饅頭都有一個的,那只因另外的一半已被人吃下肚子里。”
  老山東道:“不錯。”
  王大小姐道:“另外的一半寶塔呢?”
  老山東道:“倒了。”
  王大小姐道:“怎么會倒的?”
  老山東道:“因為它太高。”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又道:“寶塔跟人一樣,人爬得太高,豈非也一樣比較容易倒下去?”
  鄧定侯沒有再問,心里卻在歎息,這句話中的深意,也許沒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多。
  了解得越多,話也就說得越少了。老山東道:“這寶塔本來有十三層的,听說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蓋好。”王大小姐道:“現在呢?”
  他目光閃動著,忽又接著道:“上面七層寶塔倒下來的時候,下面正有很多人在拜祭的。”
  王大小姐動容道:“那么寶塔倒下,豈非壓死了很多人?”
  老山東道:“据說也不太多,只有十三個。”王大小姐的手已冰冷。
  老山東淡淡道:“一個人若是死得很冤枉,陰魂總是不散的,所以這十三個人,就是十三條鬼魂。”
  一陣風吹過,王大小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說了。”老山東道:“能。”
  這個字說出來,斷塔上忽然亮起了一點燈光,陰森森的燈光,就象是鬼火。
  王大小姐屏住了气,問老山東道:“那上面怎么會忽然有人了?”
  老山東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人?”
  王大小姐瞪著他,道:“你答應我不再說的了。”
  老山東笑了笑,道:“我說了什么?”
  王大小姐咬住嘴唇,頓了頓腳,道:“不管那是人是鬼,我都要上去看看。”
  她已經准備沖上去,鄧定侯卻一把拉住了她,道:“你用不著去看,我保證那一定是人,只不過,人有時候比鬼還可怕。”
  想到那個人的陰狠惡毒,王大小姐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實在也有點害怕;“但是我們若連看都不敢看,又何必來呢?”鄧定侯道:“我們當然要去看看的。”
  王大小姐道:“我們三個人一起去?”
  鄧定侯搖搖頭,道:“我一個人過去看,你們兩個人在這里看。”
  王大小姐几乎要叫出來了,道:“這里有什么好看的?”
  鄧定侯解釋道:“你們可以在這里替我把風,假如我失了手,你們至少還可以做我的接應。”
  王大小姐道:“可是我……”
  鄧定侯打斷她的話,道:“三個人的目標是不是比一個人大?”
  王大小姐只有承認。
  鄧定侯道:“你總不至于希望我們三個人同時被發現,一起栽在這里吧?”
  王大小姐只有閉上了嘴,閉上嘴的時候,她當然又開始在咬唇。
  老山東道:“山神廟后面有棵銀杏樹,這樹离寶塔已不遠,我們可以躲在那里替你把風。”
  王大小姐這時忽然又開了口,道:“卻不知樹上有杏子沒有?”
  老山東道:“你現在想吃杏子?”
  王大小姐道:“我不想吃,我只不過想用它來塞住你的嘴。”
(五)

  寶塔雖然已只剩下六層,卻還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覺得它高。
  有很多人也是這樣子的,你一定要接近他,才能知道他的偉大。
  他若是站在寶塔往下面看,是什么都看不見的,甚至連一點儿燈光都看不見了。
  巨大的山巒陰影,正投落在這里,除了這一點燈光外,四面一片黑暗。風聲更低沉。
  除了這低沉如歎息的風聲外,四面也完全沒有別的聲音了。
  鄧定侯的動作很輕,他相信就算是一只狸貓,行動時也未必能比他更輕巧。
  黑暗又掩住了他的身形,他也相信塔上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會發現他的。
  但是偏偏就在這時候,塔上已有個人在冷冷道:“很好,你居然准時來了。”
  鄧定侯一惊,還拿不准這人究竟是在跟誰說話。,
  這人卻又接著道:“你既然已來了,為什么還不上來?”
  鄧定侯歎了口气,這次他總算已弄清楚,這人說話的對象就是他。
  看來他的動作雖然比狸貓更輕,這人的感覺卻比獵狗還靈。
  他挺起了胸膛,握緊了拳頭,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鎮定:“我既然已來了,當然要上去的。”
  每一層塔外,都有飛檐斜出,以鄧定侯的輕功,耍一層層的飛躍上去并不難。
  但是他卻宁可走樓梯。他不愿在向上飛躍時,忽然看見一把刀從黑暗中伸出來。
  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腳踢下,象是條土狗一樣揮死在這里。
  他宁可走樓梯。
  不管塔里的樓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還是宁可走樓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樓梯。
  只要能讓自己的腳踏在地上,他心里總是踏實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這也總比永遠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沒有埋伏,也沒有人。
  四面窗戶上糊著的紙已殘破了,被風吹得“歎落,歎落”的響。
  越走到上面,風越大,聲音越響,鄧定侯的心也跳得越快。
  塔里面沒有埋伏,是不是因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塔頂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頂,就已再也下不來,又何必多費事?
  鄧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著把冷汗,甚至連鼻尖都冒出了汗。
  這倒并不是完全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緊張。
  凶手究竟是誰?奸細究竟是誰?
  這謎底立刻就要揭曉了,到了這种時候,有誰能不緊張?塔頂上當然有人,一盞燈,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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