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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雙手和一雙腳


  她根本從來也沒有想到要嫁人。
  可是元寶如果扳起臉來不承認自己曾經說過那句話,她說不定又會气得一頭撞死。
  ——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怎么會忽然變得像是個小姑娘一樣。
  她真想狠狠地打自己兩個大耳光。
  ——元寶呢?現在是不是已經醒了?醒來后發現她不在屋里,會不會擔心著急?
  老頭子一直在看著她偷偷地笑,好像已經看透了她的心事,忽然說:“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就算有人用掃把赶他,他也不會走的,因為我知道他真的喜歡你,一定會等你回去。”
  湯蘭芳不理他,老頭子卻偏偏要逗她,故意問,“你知不知道我說的‘他’是誰?”
  湯蘭芳故意說:“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嗯。”
  “那么我只好告訴你了。”老頭子擠眉弄眼地說,“他就是你那個活寶,也就是你未來的老公。”
  湯蘭芳的臉又紅了,老頭子拍手大笑,連嘴里最后一顆牙齒都好像要被笑掉了。
  雷大小姐也很愉快,連她白發上插著的那朵紅花好像都在偷笑,湯蘭芳雖然想生气也沒有法子生气。
  生命如此美好,他們有什么理由要傷心?有什么理由要生气?
  所以他們都很愉快,因為他們都不知道元寶現在遇到了什么樣的事。
  就算他們知道,恐怕也不會相信。
  現在元寶遇到的事,連元寶自己都不相信。

  四月十九,午后。
  春日午后的斜陽從窗外照進來,照著屋角的一盆山茶花。昨夜的殘肴仍在,枕上仍留著湯蘭芳遺落的發絲和余香。
  屋子里還是那么幽靜,和她离開的時候完全沒有什么兩樣,唯一不同的是,屋里已經沒有人了。
  “元寶呢?”
  他一定很后悔昨天晚上說過的那些話,所以悄悄地走了。
  湯蘭勞勉強控制著自己,絕不讓自己臉上露出一點傷心和失望,只淡淡地說。
  “他走了,走了也好。”她說,“本來就應該走的人,本來就是誰也留不住的。”
  她根本沒有去看雷大小姐夫妻臉上的表情,慢慢地走到床前,從枕上拈起了一根頭發。
  ——這是她的頭發?還是他的?
  她痴痴地站在床頭,痴痴地看著這根頭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腳底有一陣寒意升起,刺入骨髓,忽然覺得連站都站不住了。
  她忽然看到了一只鞋子,元寶的鞋子。
  鞋子絕不是什么可怕的東西,可是她看到了這只鞋子,臉上卻忽然露出种說不出的惊惶和恐懼,等她轉過身時,才發現雷大小姐夫妻臉上的表情居然也和她完全一樣。
  “他沒有走。”湯蘭芳說,“他一定不是自己走的。”
  “哦?”
  “誰也不會只穿一只鞋子走出去。”湯蘭芳用力抓住床頭的紗帳,不讓自己倒下去,“而且他根本沒有力气,根本走不出這院子。”
  “哦?”
  “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會走進這個院子。可是院子外面日夜都有人,絕不會讓他走的。”
  “可是你剛才卻一心認為他自己溜了。”雷大小姐說,“剛才你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些事?”
  “我不知道。”湯蘭芳終于坐下,“我真的不知道。”
  其實她是知道的,只不過說不出來而已,老頭子又替她說了出來。
  “因為你已經在喜歡他,卻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你,你自己已經在自己心里打了一個結,看到他不在這里,你的心已經慌了,別的事情怎么會想得到?”
  “你呢?”雷大小姐問,“你有沒有心慌?”
  “老實說,我的心也慌的耍命。”老頭子苦笑說,“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只有跳海去了。”
  “他會出什么事?”雷大小姐故作鎮定,“我就不信有人敢動他。”
  她走過來,輕撫湯蘭芳的頭發,“你放心,我敢保證天下絕對沒有一個人敢動他一根毫毛,就連高天絕也絕對沒有這么大的膽子。”
  老頭子歎了口气,搖了搖頭道:“本來我也這么想。”
  “現在呢?”
  “現在我才想起高天絕是個女人。”
  “是個女人又怎么樣?”
  “也沒有怎么樣。”老頭子歎息著道,“只不過一個女人如果遇到元寶那么可愛的小伙子,有時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不管她有多大年紀,不管她是誰都一樣。”
  雷大小姐叫了起來:“難道你認為像高天絕那樣的老太婆也會打元寶的主意?”
  “老頭子能打小姑娘的主意,老太婆為什么不能打小伙子的主意。”老頭子說,“何況高天絕也不能算太老,而且……”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他忽然看到了一樣很奇怪的東西。
  一樣比元寶的鞋子更奇怪的東西。
  在這种時候,這种地方,無論誰看見這樣東西都會大吃一惊的。
  現在雷大小姐和湯蘭芳也看見這樣東西了。
  他們看見的是一只腳。

  漆黑的斗蓬、漆黑的靴子、漆黑的頭巾,白銀面具在午后的太陽下閃閃發光。
  大明湖的水波也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高天絕默默地站在湖岸邊,看起來仿佛有點變了,變得有點疲倦,而且顯得很有心事。
  ——她的改變,是不是為了那個該死的小鬼元寶?元寶不在她身邊,她是一個人回來的。
  ——元寶呢?元寶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已經死在她手里?
  那么可愛的一個年輕人,死了多可惜,她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一葉輕舟蕩來,泊在柳蔭下,一個灰衣人垂首肅立在船頭,根本不敢仰視高天絕的臉。
  過了很久很久,高天絕才慢慢地走上輕舟,腳步仿佛比平時沉重。
  她的心無疑也是很沉重的。
  殺人絕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在殺了一個自己并不想殺的人之后,無論誰的心情都會比平時沉重得多。

  每個人都有腳,一只腳并不是什么奇怪可怕的東西。
  何況這只腳并沒有被人砍下來,血淋淋的裝在一個麻袋里。
  這只腳是從床底下露出來的,床底下本來就是個時常都會有腳露出來的地方。
  可是湯蘭芳和雷大小姐夫妻看見這只腳的時候,卻都吃了一惊。
  因為這只腳并不是元寶的腳。
  這只腳是一只女人的腳,一只非常好看的女人的腳,纖秀晶瑩完美,就像一位名匠用一塊無暇的美玉精心雕刻出來的。
  在這間屋子里,在這張床下面,怎么會有一只女人的腳露出來?
  老頭子的眼睛已經看得發直了。
  越懂得欣賞女人的男人,越欣賞女人的腳,像他這樣年紀的男人,通常都已經很懂得欣賞女人了,對女人通常也只能欣賞欣賞而已。
  可惜他連欣賞都不能欣賞,因為他身邊還有個比誰都會吃醋的老婆。
  雷大小姐又給了他一巴掌。
  “你還不快把你那雙賊眼閉起來?是不是想要我把它們挖出來?”
  “我不想。”
  老頭子赶快溜了,遠遠地站在門口,卻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气。
  “一個男人如果是連女人的腳都不能看,做人還有什么意思?”
  這次雷大小姐假裝沒有听見,卻問湯蘭芳:“你剛才是不是說,沒有你的吩咐,誰也不敢到這里來?”
  湯蘭芳點點頭,又搖搖頭:“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可以進來。”
  “誰?”
  “小蔡。”
  “小蔡是什么人?”
  “是一個女孩子。”湯蘭芳想了想之后才說,“是我收養的女儿。”
  “這只腳會不會是她的腳?”
  “不會。”
  “為什么?”
  “她的腳跟我一樣,第二根趾頭比大姆趾要長一點。”
  雷大小姐用一种很特別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腳:“那么這個人是誰呢?”
  老頭子又忍不住了:“你想知道她是誰,為什么不把她從床底下拖出來看看?”老頭子說,“如果你不敢碰她,我來。”
  雷大小姐瞪著他:“如果你敢碰她,只要碰一下子,我就把這只腳砍下來用醬油紅燒,炖得爛爛得給你吃。”
  老頭子叫了起來:“你怎么叫我吃別人的腳?你自己也知道,除了你的腳之外,什么人的腳我都不吃的。”
  雷大小姐也忍不住要笑,可是一碰到那只腳,她立刻就笑不出來了。
  這只腳冰冷冷的,連一點暖意都沒有,就像是一只死人的腳一樣。
  雷大小姐的手剛伸出來,立刻又縮了回去,回頭招呼他的老公:“還是你來吧。”
  “你為什么忽然變得不吃醋了?”老頭子又吃了一惊。
  “誰說我變得不吃醋了?活人的醋我還是照吃不誤,而且非吃不可。”雷大小姐歎了口气,“可是如果連死人的醋都要吃,那就真的未免太過份了。”
  床底下這個人究竟是誰?是不是已經死了?
  看到老頭子把這個人從床下拖出來的時候,湯蘭芳几乎連心跳都已停止。

  陽光漸漸淡了,湖水上遠山的影子也漸漸淡了。
  高天絕慢慢地走入船艙,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灰衣人垂手肅立在珠帘外,向她報告:“我們已經換了六班人下水去,還是沒有撈起他的尸身。”
  “哼。”
  “可是他的人一定還在水里。”灰衣人說得很有把握,“從昨天晚上開始,湖岸四面都有人在輪班看守,就算他還沒有死,想溜上岸去也辦不到。”
  高天絕冷笑。
  灰衣人又道:“那位蕭堂主一直都耽在下艙,什么東西都不吃,什么話都不說,就好像中了邪一樣。坐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過。”
  蕭峻真的連動都沒有動過。
  他的呼吸并沒有停頓,他的心還在跳,可是他這個人卻好像已經死了,和李將軍同時死在那致命的一劍下。
  那一劍刺入李將軍心髒時,仿佛也同時刺穿了他的心。
  高天絕默默地走進來,默默地站在他對面,他還是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的眼睛好像也被那一劍刺瞎了。
  殺人雖然絕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也不應該令他如此痛苦。
  他本來就想殺這個人的,他活著,就為了要將這個人刺殺于他的劍下。
  現在他的愿望已達成,為什么反而顯得比以前更痛苦悲傷?
  高天絕又在冷笑。
  “你已經死了。”她說,“就算你還能再活八十歲,也只不過是個活死人而已。”
  蕭峻沒有反應。
  “這是你自己要死的。”高天絕說,“本來明明可以好好的活下去,可是你自己偏偏要死。”
  蕭峻沒有反應。
  “如果有人知道你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一定有很多人都會覺得很開心。”高天絕說,“我實在應該把那些人都找來,看看名滿天下的丐幫刑堂堂主已經變成了什么樣子。”
  蕭峻還是沒有反應。
  “你知不知道現在我想干什么?”高天絕好像在生气了,“我真想給你一個耳刮子。”
  蕭峻忽然有了反應,因為他忽然看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
  他的瞳孔忽然收縮,就好像忽然看到一窟厲鬼一條毒龍。
  他既沒有看見厲鬼,也沒有看見毒龍。
  他看見的只不過是一只手。
  每個人都有手,一只手絕不能算是什么奇怪可怕的東西。
  何況這只手并沒有被人砍下來,血淋淋的裝在一個麻袋里。
  可是他看見這只手的時候,卻比看見了毒龍和厲鬼更吃惊。
  這是為了什么?

  床底下的人已經被抬到床上了。
  她果然是個女人,是個很難看得到的女人,走遍天下都很難看得到,這個世上也确實沒有几個人看到過她。
  因為她實在太美,美得不可思議,美得令人無法想像。
  她的手,她的腳,她的皮膚,她的胴体,甚至連她身上穿著的內衣,都是精美絕倫的,甚至已經美得讓人連碰都不敢去碰她。
  這种美已經讓人覺得可怕。
  可是最可怕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丑。
  她美得不可思議,丑得也不可思議,她美得令人無法想像,丑得也同樣令人無法想像。
  她美的地方美得可怕,丑的地方丑得可怕。
  她的手美如雕刻,她的臂晶瑩如玉,最會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一點缺陷來。
  可是她只有一只手、一條臂。
  她的頭發漆黑柔美而有光澤,她的臉型更美,每一條線,每一處輪廊都美。
  可是她臉上卻有個血紅的“十”字。
  一個用尖刀划出來的“十”字,一柄充滿了怨毒和仇恨的尖刀,一刀划下去,不但血肉翻起,連骨骼都几乎碎裂。
  現在刀創雖然早已收口,刀疤卻仍是血紅的。
  雷大小姐忽然覺得胃在收縮,毛孔也在收縮。
  如果這個刀疤是在別人臉上,她最多也只不過會覺得有點難受而已,可是在這張完美無缺的臉上,那种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她甚至覺得有种無法形容的戰粟和恐懼,甚至希望自己永遠沒有看見這個人。
  “高天絕。”
  “難怪她臉上總是戴著個白銀面具了,如果我是她,我也絕不讓別人看見我的臉。”
  “她也不愿看見別人。”湯蘭芳黯然道:“最少有些人是她不愿看見的。”
  “哦!”
  “我看過她的面具,”湯蘭芳說,“那個面具上連一條眼隙都沒有留下來。”
  雷大小姐長長歎息:“我明白她的心情,如果我是她,我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現在高天絕臉上已經沒有面具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卻還是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看不見。
  別人說的話,她也听不見。
  “有件事我卻不明白。”雷大小姐說,“十几年前,高天絕和郭地滅夫妻已經可以算是天下少有的高手,甚至有人說如果他們夫妻聯手,已經可以算天下無故。”
  “連我都這么樣說。”老頭子道,“他們夫妻聯手,絕對天下無敵。”
  “我們夫妻也不行?”
  “不行。”
  老頭子說得截釘斷鐵,他的老婆卻不服气了:“你怎么知道我們不行?銀電夫人和無聲霹靂的名頭几時比他們差過?”
  這夫妻兩人赫然竟是昔年縱橫江湖的雷電伉儷,連湯蘭芳都吃了一惊。
  但是這位昔年在江湖中以脾气暴燥不肯服輸出名的無聲霹靂卻說:“我們的名頭不比他們差,只因為我們沒有跟他們交過手。”
  這次雷大小姐居然沒有跟她老公抬杠了,反而歎了口气:“也許你說得對,所以我才不明白。”
  “什么事你不明白?”
  “他們夫妻的本事既然那么大,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現在郭地滅已死,高天絕也變成殘廢。
  “如果他們真的是無敵,有誰能傷得了他們?”
  “這件事我也想不通,”老頭子也在歎息,“這件事本來就是江湖中的兩大疑案之一。”
  另一件疑案就是大笑將軍和他盜來的那一批沒有人能計算出的珠寶的下落,這十多年來,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追查找尋。
  老頭子目光閃動,忽然又說:“如果你一定要我猜是誰傷了他們,我想來想去也只有兩個人。”
  “哪兩個人?”
  “就是他們自己。”
  “他們自己。”雷大小姐叫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郭地滅就是死在自己手里的?高天絕的手和臉也是被自己弄坏的?”
  “是。”
  “你有沒有瘋?”
  “沒有。”
  “你一定是瘋了,”雷大小姐說,“只有瘋子才會這么想。”
  一直不聞不見不動的高天絕忽然冷冷地說:“他沒有瘋。”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惊,在這种情況下,誰也想不到高天絕會開口說話的。
  “他沒有瘋?”雷大小姐又叫了起來,“你也說他沒有瘋?”
  “他本來就沒有瘋。”高天絕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因為他說本來就沒有錯。”
  “你們變成現在這樣子,難道真的是你們自己害了自己?”
  “是的。”高天絕淡淡地說,“天絕地滅,天下無敵,除了我們自己外。還有誰能傷我們毫發。”
  雷大小姐怔住了。
  湯蘭芳也怔住了。
  誰也想不到一個人為什么要自己殘害自己,可是誰都想得到那其中一定有個极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是任何人都不能問,不該問,而且絕對問不出的。
  雷大小姐卻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那么這一次呢?”她問高天絕,“這一次難道也是你自己點住你自己的穴道?把你自己藏到床底下去的?”
  高天絕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雷大小姐又問,“還有元寶呢?元寶到哪里去了?”
  “元寶?”高天絕平靜的聲音忽然變得极冷酷,“不管他到哪里去了,你們都已見不到他,永遠都見不到他。”

  看見一只手并不奇怪,每個人每天都不知道要看見多少只手。
  奇怪的是,這只手本來是絕不可能從這個地方伸出來的,蕭峻就算看見一只手忽然從船艙的底板下伸出來都不會這么樣奇怪。
  因為這是一只左手,是從高天絕身上穿的那件漆黑的斗蓬里伸出來的。
  高天絕根本沒有左手。
  這個高天絕既然有左手,就絕不是真的高天絕。
  蕭峻閃電般扣住了這個人的腕子,沉聲問:“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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