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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顆星




  四月十七日,夜。
  夜更深,燈光更亮,如意賭坊的大廳里充滿了酒香肉香魚香和女人們的胭脂花粉香,各式各樣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反而好像變得有點臭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元寶輕輕拍了拍他剛帶回來的那個大包袱。
  “你听見沒有,這位雞先生說我已經輸定了,我辛辛苦苦才把你弄來,你可千万不能一下子就讓我把你輸了出去。”
  包袱听不見他的話,田雞仔卻听見了。
  “我不是雞先生,我是田先生。”
  “雞先生也好,田先生也好,反正都差不多。”
  “差不多?”田雞仔問,“怎么會差不多。”
  “反正雞也是給人吃的,田雞也是給人吃的。”元寶笑嘻嘻他說,“現在我就要去吃雞了,不要錢的雞并不是常常都會吃得到的。”
  “你等一等。”
  “我已經等不及了,為什么還要等?”
  “因為我還有兩件事情要告訴你,”田雞仔說,“你一定要牢記在心。”
  “好,你說,我听。”
  “田雞和雞是不同的,”田雞仔告訴元寶,“最少有三點不同。”
  “哪三點?”
  “田雞有四條腿,雞只有兩條。田雞會跳,而且跳得又高又遠,雞不會。”田先生說,“可是雞會生蛋,田雞就不會了。”
  “有理,”元寶拍手,“想不到你居然是個這么有學問的人,我佩服你。”
  “所以你以后應該常常來請教我,你也會學得越來越有學問的。”
  “田先生,請問你要告訴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事呢?”
  “千万不要隨便相信別人,”田雞仔說,“如果別人胡亂從外面提了個大包袱回來,硬說包袱里是金子,你千万不要相信。”
  元寶跳起來,就像田雞一樣跳起來,叫得卻像被人踩到了脖子的公雞。
  “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這個包袱里是金子?難道我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你實在很像,”田雞仔微笑道,“你實在像极了。”
  元寶瞪著他,很生气的樣子瞪著他,可是忽然間他自己也笑了。
  “我實在有點像,有時候我自己照照鏡子也覺得自己有點像。”元寶說,“如果有誰認為我絕不會騙人,那個人一定有點呆。”
  “我不呆,所以我要看看你這個包袱。”
  “好,你看吧。”
  元寶居然一口答應,而且親手把包袱送到田雞仔面前。
  包袱里沒有金子,連一點金渣子都沒有。
  包袱里是一大包破銅爛鐵。
  田雞仔笑了:“這些都是金子?”
  元寶沒有笑,居然一本正經他說:“當然是的,全部都是,十足十的純金,貨真价實。”
  田雞仔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一個興高采烈的新郎倌走進洞房時忽然踩到一腳狗屎。
  “你是不是瘋了!”他問元寶,“是不是有點毛病?”
  “我沒有瘋,也沒有毛病,可是我有一顆星,”元寶還是一本正經地說,“所以這包東西本來也許只不過是破銅爛鐵,可是一到了我手里,就變成金子,十足十的純金。”
  “你有一顆星?”田雞仔臉上的表情更絕,“一顆什么星?”
  “一顆福星。”
  “福星?”田雞仔好像已經不再把他當瘋子,居然還問他,“從什么地方來的福星?”
  “從天上掉下來的。”元寶說,“天降福星,點鐵成金。”
  田雞仔的臉色忽然變了,居然也變得一本正經地問:“你能不能讓我看看這顆星?”
  “能。”
  元寶在身上東掏西摸,居然真的掏出一顆星來,可惜只不過是個用木頭制成的五角星形的木板而已,正反兩面都刻著字。
  誰也看不清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只看見田雞仔居然用兩只手接過去看了看,又交給蕭峻看了看,蕭峻臉上的表情也變了,居然也用兩只手將這塊木板還給了元寶。
  元寶悠悠然問田雞仔。
  “你看這是什么?”
  “是一顆星,”田雞仔正經道,“福星。”
  元寶用這顆星在他那包破銅爛鐵上點了點,又問田雞仔:“這包東西是什么?”
  “是金子,”田雞仔說,“十足十的純金。”
  元寶笑了:“那么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去吃雞了?”
  一包破銅爛鐵怎么忽然變成金子的?田雞仔為什么會承認它是金子?
  那顆星究竟是什么?為什么會有點鐵成金的魔力?誰也不知道。

  大部分賭桌都已重又開始,輸的想翻手,贏的想更贏。
  賭徒們在賭的時候,無論什么事都沒法子影響到他們。
  世界上也很少有什么事能影響到元寶的胃口。
  他已經開始大吃大喝起來,不吃白不吃,吃起不要錢的東西來,他從來也沒有落別人后面過,就算別人都說他輸定了,而且輸的真是金子,他也照吃不誤。
  田雞仔已經開始在佩服他了:“這個小鬼倒是個能提得起也能放得下的好角色,看樣子就算輸死了也不在乎。”
  蕭峻的人仿佛仍在遠方,卻忽然冷冷地說:“他沒有輸,你輸了。”
  輸的果然是田雞仔。
  他回過頭,就看見他認為已經死定了的吳濤施施然從外面走進來,全身上下連一塊皮都沒有破,連頭發都沒有掉一根。
  田雞仔的頭發卻掉了好几十根。
  碰到他想不通的事,他就會拼命抓頭發,一面抓頭一面問吳濤:“你是怎樣回來的?”
  “好像是走回來的。”吳濤說,“用我的兩條腿走回來的。”
  “別的人呢?”
  “別的什么人?”
  “剛才想用鐵鉗子把你全身上下骨頭關節都夾斷的那些人。”
  “他們也回來了。”
  “他們的人在那里?”田雞仔不懂,“我怎么看不見?”
  吳濤淡淡地說:“因為他們的人并沒有全部回來,每個人都只不過回來了一點而已。”
  一個人怎么能只回來一點?田雞仔更不懂,可是很快就懂了。
  吳濤手里也提著個包袱,等到包袱解開,田雞仔就懂了。
  包袱里包著的是十三個鋼鉗,就是剛才還裝在那十三個人手上的那种奇形鋼鉗。
  這是他們殺人的武器,也是他們防身的武器,他們當然不會隨便拿下來送給別人,就好像誰也不會把自己的手砍下來送人一樣。
  他們身上其他的部分到哪里去了?誰都沒有再問,也不必再問。
  元寶大笑,搶過來用一雙剛撕過雞腿的油手摟住吳濤的肩反問田雞仔:“你看他死了沒有?”
  “好像還沒有,”田雞仔苦笑,“死人好像是不會走路的。”
  “現在他是不是已經回來了?”
  “好像是。”
  “剛才是不是你要跟我賭的?”
  “是。”
  “是你輸還是我輸?”
  “是我。”
  “輸了怎么辦?”
  田雞仔笑了笑,忽然反問元寶:“則才我是不是說,輸了就賠人給你?”
  “是。”
  “那么現在我就去想法子弄個人來賠給你好了,反正我又沒有說要賠個什么樣的人給你。”田雞仔笑嘻嘻他說道,“就算我去弄個又瞎又麻又髒又臭又缺嘴的禿頭癩痢小姑娘來給你,要她天天陪著你,晚晚陪著你,你也得收下來,想不要都不行。”
  元寶傻了。
  他居然也有上當的時候,倒真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最少他自己就從來沒有想到過。
  田雞仔笑得更得意:“碰巧我正好知道附近有這么樣位姑娘,而且碰巧正想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小伙子。”
  他好像真的准備出去把這個可以嚇死人的小姑娘找回來,吳濤卻忽然要他等一等:“因為有件事我也碰巧正好要請教請教你。”
  田雞仔立刻站住:“我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樂意幫別人的忙。”他笑得還是很愉快,“有人有事要來請教我,我好歹都會指教指教他的。”
  “那就好极了。”
  “你有什么事要來請教我?”
  “這里的宮燈一共好像有一百九十六盞。”
  “你沒有數錯,一盞都沒有錯。”
  “一百九十六盞宮燈,怎么會在一眨眼間忽然同時熄滅?”
  田雞仔歪著頭想了想。“這當然是件很奇怪的事,但卻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他說,“如有十來個打暗器好手,每個人都同時打出十來件暗器來,燈就滅了。”他說得有道理,“這里本來就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就算有一百多個這樣的暗器高手,我也不會覺得稀奇。”
  吳濤也不能不承認他說得有理,但卻忽然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左手在粱上一搭,右手已摘下了一盞宮燈,大家喝采的聲音剛發出,他的人已經飄飄地落下,把這盞官燈送到田雞仔面前。
  “如果燈是被暗器打滅的,燈紗一定會被打破,”吳濤問田雞仔,“你看看這盞燈有沒有破?”
  “沒有。”
  燈還是亮著的,六角形的宮燈上每一面宮紗都繃得很緊,只要有一點破洞,立刻就會繃得抽紗撕裂,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吳濤又問:“如果燈沒有破,會不會是被暗器打滅的?”
  田雞仔苦笑搖頭:“現在你不必再請教我了,因為我也不知道燈是怎么樣滅的。”
  吳濤淡淡地說:“那么你就應該來請教請教我了。”
  “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宮燈頂上輕輕一彈,燈光立刻就熄滅了。
  大家都看傻了,連元寶都看不懂。
  “這是怎么回事?”
  “這一批宮燈都是京城名匠錢二呆精制的。”吳濤說,“他的名字雖然叫二呆,其實卻一點都不呆,而且還有雙巧手,他精制的宮燈,頂上都裝著机簧,只要机簧一動,燈罩里就有個小鐵蓋落下,剛巧蓋在燈芯上,燈就滅了。”
  吳濤又說:“挂住這些宮燈的鉤子上,也都裝著机簧,發動机簧的樞紐都由一根銅線接到后面一個手把上,這一百九十六盞官燈,一共大概只有十來個手把就夠了,只要有十來個人同時扳動手把,一百九十六盞宮燈就會同時熄滅。”
  他淡淡地接著說:“只要有手的人,就能扳這种手把,要找這樣的人,總比找百發百中的暗器高手容易得多。”
  元寶听得出神:“几時我一定也要去找錢二呆弄几個這樣的宮燈來玩玩。”
  “但是要讓這里的燈光同時熄滅,也不是容易的事。”吳濤說,“我想大概只有一個人能做得到。”
  “誰?”
  “這里的湯大老板。”
  “不會的,絕不會的。”田雞仔搖頭,“他為什么要做這种事?”
  “能讓他做這种事的,也只有一個人。”
  “誰?”
  “你。”吳濤冷冷地看著田雞仔,“濟南城里誰不知道田大少是湯大老板的好朋友。”
  “我……”田雞仔好像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做這种事?我又沒有瘋,我叫他把燈全弄滅對我有什么好處?”
  “有好處的。”吳濤說,“我這個人如果死了,不管對誰都有點好處的。”
  “燈滅不滅跟你死不死有什么關系?”田雞仔問,“為什么一定要等到燈滅了你才會死?”
  “因為只有等到燈滅之后,蕭堂主才好出手。”吳濤說,“他的拳掌刀劍輕功暗器极精,在燈光熄滅那一瞬間,他若以暗器打我的要害,我豈非死定了?”
  他淡淡地說:“至少你認為我是死定了。”
  那則蕭峻就在他對面,他所有的退路都已經被那十三柄鋼鉗封死。
  那時蕭峻如果出手打他面前胸腹間的要害,他确實很難躲得過。
  像蕭峻這樣的高手,閉著眼也能打穴傷人的,何況他的目標就近在眼前,他當然早已將這個人全身上下每一處要害都看准了,燈光熄滅,對他當然有利。
  吳濤說:“所以你就給了他這樣的一個好机會。”
  “他沒有把握住這机會出手?”
  “他沒有。”吳濤說,“也許他的年紀還太年輕,心還不夠狠,還做不出這种事。”
  “如果他做了,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吳濤忽然仰面而笑,“我縱橫江湖二十年,要取我性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其中至少有十九位都是蕭堂主這樣的高手,都有過這么好的机會。”
  “他們都沒有把握住机會出手?”田雞仔問。
  “他們的心都已夠狠,都懂得良机一失,永不再未,這樣的机會他們怎么肯錯過。”
  “現在他們的人呢?”
  “人都已死了,十九個人都已死得干干淨淨。”吳濤談談地說,“直到臨死時他們才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你殺人的好机會通常也是別人殺你的好机會。”吳濤說,“你可以殺人,別人為什么不能殺你?”
  “有理。”田雞仔歎息,“江湖中人如果全都明白這道理,死的人一定比現在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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