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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滿堂飛花


  金非道:“罵的就是你的儿女親家,你這老怪物,若是心里不服,不妨連你也一齊算上!”
  群豪一齊大震,都道此人定必是瘋了,身在唐門廳中,竟還敢對唐無影如此無禮,豈非找死么?“‘搜魂手’唐迪霍然轉過身來,面色越發陰沉,‘唐門十八蜂’十八只手掌,一齊探入了腰畔鏢囊。那知唐無影卻又放聲大笑起來,道:“我老人家活到如今,年年都見著些怪事,但卻無今日之多。”
  他伸手一指蕭飛雨,接著大笑道:“標標致致的大閨女,到人家家里來搶女婿,已是怪了,居然還有人在我四川唐門,指著鼻子罵我老人家和‘离弦箭’杜云天,哈哈,這事說出去,只怕都無人相信。”
  金非道:“為什么無人相信,杜云天是個什么東西,罵了他又怎么?老不死,老怪物,老……”
  突覺眼前一花,杜云天瘦削頎長的身子,已標槍般站到他面前,蒼白的面容,已泛起血紅的光澤。
  站在前面的人,只覺心情一陣緊張,紛紛退了開去。
  金非見到這二十多年來,朝思夜想,輾轉反側,不能或忘的仇人,此刻忽然站到自己面前,更是牙關打顫,反而說不出話,展夢白雖不愿他兩人動手,卻知道這仇恨別人万万無法解的,空自焦急,也無計可施,一時間,只听金非牙關咯咯作響,別的什么聲音都沒有。
  南燕瞧著她夫婿如此模樣,心頭一陣怜惜,瞧著杜云天道:“你莫怪他罵你,恨你,你委實害得他太苦了。”
  她畢竟夫妻情深,不怪金非昔日為惡,反怪別人害他,杜云天呆了呆,道:“我何曾害過他來?”
  金非道:“你……你不……你不認得我?……好!”突然雙拳齊出,左右各划個半弧,分擊杜云天太陽雙穴。
  這一招乍看似北派‘雙撞手’,但出招間更具霸力,正是金非昔日橫行江湖時所用‘無腸九七式’中之一招,他雙拳夾擊而來,正似螃蟹頭上雙鉗,杜云天凌空一個翻身,避開此招,變色惊呼道:“你是‘無腸君’金非?”他雖已不認得金非面容,但這种怪异招式,他死了都不會忘記?
  金非厲聲狂笑道:“不錯,你說的不錯,我金非居然還未死在你掌下,你實在沒有想到吧?”
  ‘中條七惡’死去多年,江湖中后起之輩,多已不知‘無腸君’三字,但老一輩听了這名字,手足不禁立刻冰冷。
  唐無影父子也不禁面露惊奇之色,唐豹卻不知金非來歷,只記得方才一跌之辱,大喝道:“無論你是誰,也不能在唐門撒野!”抖手撤下一條軟鞭,‘貫日長虹’,鞭梢筆直,直點金非前胸‘玄机’大穴,他在這條‘靈蛇散鞭’上,已下了二十年功夫,只望此刻能仗著它掙回這口气來。
  ‘搜魂手’唐迪卻知道‘無腸君’心腸之狠,手段之辣,惊呼一聲;‘豹儿,使不得?’一步赶去,卻已不及。
  只見金非厲聲狂笑間,身形微轉,已反手抄住了鞭梢,唐迪父子關心,大叫道:“金兄,手下留情。”
  金非大笑道:“姓唐的你放心,我不會要這小輩命的。”說話間也不見使出什么招式,唐豹已仰天直跌了出去。
  群豪這才知道這怪人武功之高,委實不可思議。
  ‘离弦箭’杜云天突然反手扯下了長衫,沉聲道:“姓金的,既然是你,你我便無話可說,說不得要拚個你死我活。”
  金非道:“正是如此,總算你這老鬼還不糊涂。”
  杜云天厲聲道:“但今日只是你我生死之爭,無論誰胜誰負,你休要胡亂出手,傷了他人。”
  金非仰天狂笑道:“好,就是這樣!”
  杜鵑一直瞪大著眼睛,瞧著他爹爹,突然痴痴笑道:“好看呀好看,爹爹又要打人了,這次莫要打錯人呀?”
  她雖已神智不清,但心里卻始終記得那日杜云天出手誤傷展夢白之事,此刻忽然說出這句話來,眾人俱都茫然不解。
  只有杜云天。展夢白兩人听在耳里,心頭卻不覺為之黯然,杜云天緩緩轉過身子,瞧著她女儿。
  他自己知今日這一戰,實是生死存亡之爭,自己一生縱橫江湖,今日縱然身死,也可稱無憾,只可惜自己這女儿,年紀輕輕,如此痴呆,將來如何是好,細細算來,實是自已誤了女儿一生。
  一念至此,不禁頓覺儿女情長,英雄气短,抱拳向唐無影一揖,道:“小女……小女一生全交給前輩了。”
  他女儿嫁給唐無影之孫,自應將這老人喚作前輩。
  唐無影目光閃動,道:“你真要和他拚命?”
  杜云天點了點頭,‘無腸君’金非笑道:“那有這么多婆婆媽媽的事,快來送死吧!
  ”杜云天咬了牙,霍然轉身。
  金非怪笑一聲,扯落身上長袍,突听南燕幽幽喚道:“金非……”金非呆了一呆,緩緩轉過頭去。
  南燕目光晶瑩,似是想說什么,卻終于只是說了句:“你……你要小心了。”垂下頭去,不再看他。
  金非忽然想到她自從嫁了自己,始終顛沛流离,今日好容易才過了几天安樂日子,但自己又已要和人拚命,自己今日胜了也罷,若是敗了,豈非誤了她一生,一念至此,也不覺儿女情長,英雄气短,但瞧了杜云天一眼后,忽又仰天狂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杜云天冷笑道:“那也未必見得。”
  金非暴怒道:“不信你就試試!”
  兩人身形齊地一展,凝气作勢,如箭在弦,四下人走得更遠,都知道此一番大戰,必是非同小可。
  突听唐無影大喝道:“杜云天,快閃開。”
  杜云天怔了一怔,唐無影輪車已滾動上來,杜云天沉聲道:“我与他仇深似海,誰也解不開,前輩何苦插手?”
  唐無影眨眨眼睛,大聲道:“你只知你仇恨和他化解不開,我老人家和他結的梁子,又當如何?”
  杜云天道:“前輩与他有何梁子?”
  唐無影打著輪椅扶手,怒道:“這怪物傷了我孫儿,又罵了我,他与我沒有梁子,与誰有梁子?”
  杜云天道:“待在下先与他算過帳,前輩再尋他就是。”
  唐無影道:“胡說,你若殺了他,我老人家找誰算帳去?”
  杜云天呆了呆,道:“那么……那么……”
  唐無影卻已不再理他,指著金非道:“姓金的,你既敢在這里猖狂,可接得住我老人家一手暗器!”
  金非狂笑道:“莫說一手,十手又何妨?你只要傷了我一根毫發,便算我金非輸了!
  ”唐無影雙掌一拍,道:“好!”突然沉下面色,一字字緩緩道:“暗器伺候。”雖只短短四個字,但字字都似千鈞之力!
           ※        ※         ※
  大廳中每個人都抽了口涼气,都知道這唐門碩果僅存的前輩,海內第一暗器名家,此番出手,更將不同凡響!站在金非身后左右的人,哄的一聲,走的乾乾淨淨。
  那鐵豹子方才跌得雖重,此刻卻跑得最快,不一會便自后房中取出了一只比別人所佩都較大些的豹皮革囊。
  這革囊雖早已失去昔日光澤,看來甚是古老陳舊,但只因他乃是屬于名震天下的唐無影之物,是以在眾人眼中看來,都覺這陳舊的革囊,似是帶著無法描述的神奇魔力,瞧了一眼后,便不敢再多瞧一眼。
  老人手撫革囊,老邁的身軀,斗然又充滿生气活力,凝目瞧著金非,緩緩道:“你可准備好了?”
  金非狂笑道:“你只管出手便是。”他面上雖在狂笑,心中也不覺有些緊張,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老人目光瞬也不瞬,冷冷道:“你可知道,六十年來,江湖中已有多少高手,死在我這革囊中暗器之下?”
  他不待金非答話,便接著道:“自從六十年前,老夫以‘華陽二霸’的鮮血祭鏢后,川東一戰,傷了‘李氏五虎’,獨闖太行,‘滿天花雨飛寒沙’斃了‘太行群刀’,祁連山大雪紛飛下,又殺了‘關外三熊’……”他口中所說的名字,無一不是昔日名震江湖,叱吒一時的武林人物。
  滿堂群豪,都只覺他目光中,語聲中,滿藏著沉沉殺机,他每說一句話,群豪身子便不覺顫抖一下。
  ‘無腸君’金非雖然自信自己輕功身法,已是妙絕人寰,世上絕無一种暗器,能面對面的傷得了他。
  但他此刻,心弦仍不禁有些震動,滿堂群豪,更都是已被這老人語聲所迷,目定口呆,如痴如醉。
  只見那老人枯瘦而頎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革囊上的花紋,緩緩道:“老夫自闖江湖至今,手下從無傷過無名之輩,但每傷一人后,便要在此革囊上,留下一道痕跡,如今算來,已有一百二十七道了,想不到今日又要再加一道,金非呀金非,你小心著了,老夫這就要動手了!”
  忽然大喝一聲:“著!”
  雷震般的大喝中,群豪只覺心頭一震,眼前微花,根本沒有看出那老人掌中有暗器發出。
  只見金非亦是一聲大喝,倏然沖天而起,在空中連翻几個筋斗,忽然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大廳前卻已有一連串‘叮叮’聲響,落下漫地銀針,滿廳武林豪杰,在銀針見落地前,竟誰也沒有瞧出有暗器的影子!
  兩聲大喝過后,大廳變得死一般靜寂。
  几個膽子較小的,早已駭得跌倒在地,縱是膽子大的,亦是身子不住顫抖,滿頭冷汗,涔涔而落。
  南燕只覺頭腦暈眩,不敢睜開眼睛。
  展夢白心頭砰砰跳動,蕭飛雨不知不覺間,已緊緊握住展夢白手掌,兩人掌心都濕濕的,原來也沁出冷汗。
  只見那老人,面上卻無絲毫表情。
  只听大廳頂离地三丈多高的橫梁上,忽然傳來一陣狂笑聲,道:“好,好快的暗器,卻未傷得了金非。”
  老人道:“你下來!”
  金非大笑道:“下來就下來!”一個縱身,燕子般躍下,大廳中千百道目光,竟無一人知道他何時躍上橫梁的。
  杜云天見到金非輕功精進如此,面色不禁微變。
  老人卻緩緩閉起眼睛,道:“看看你左右雙袖上是什么?”
  金非一惊,俯首望去,只見自己左右雙袖之上,各各釘著三枚銀針,不禁大駭道:“這……這……”
  老人雙目未張,微微一笑,道:“這算什么?”
  金非呆了半晌,長歎道:“就算我輸了。”
  老人道:“輸了又……”
  語聲見了,突听蕭飛雨大喝一聲:“這不公平!”
  老人霍地張開眼睛,目光有如電芒一閃,道:“這為何不公平,老夫未發暗器之前,便已出聲招呼過了!”
  蕭飛雨一步躍出,大聲道:“但你未發暗器之前,便先以言語亂了他心神,這自然不能算你用暗器手法取胜的。”
  老人瞧了她几眼,大笑道:“女娃娃,你知道什么?”
  蕭飛雨冷‘哼’一聲,道:“我只知道前輩這‘滿堂飛花’的手法雖高,但若不用詭計,仍是沾不著我舅舅一根汗毛。”
  老人含笑道:“我且問你,你爹爹武功如何?”
  蕭飛雨道:“內舉不避親,也不是我做女儿的替他老人家夸口,我爹爹武功之強,普天之下,誰不知道?”
  老道:“以你爹爹武功,十招內可擊倒你舅舅么?”
  蕭飛雨道:“自然可能……”
  老人道:“但你爹爹若是乘他不備,便可將他擊倒吧?”
  蕭飛雨怒道:“我爹爹堂堂大丈夫,怎會乘人不備出手?”
  老人大笑道:“這就是了,你爹爹自不會乘人不備下手。只因他用的乃是拳腳,而我老人家所用的是暗器,不說別的,以名字來看,便正是要乘人不備時暗中下手的,否則怎能傷得了武功高強之人,試想你爹爹既不能在十招內傷了金非,我老人家又怎能在与金非面面相對時,傷得了他,自然只有先用計亂了他心神了!”
  蕭飛雨道:“但……”
  老人柔聲道:“女娃娃,你要知道,亂人心神,与發暗器,本是兩件分不開的事,會發暗器的人,便要會亂人心神,別人心神亂了,才好下手,否則暗器就只能傷得了武功泛泛之輩,便絕難傷得了金非這樣的高手,那么,我老人家又怎能名列武林一流高手之林,名垂江湖數十年,是以金非要防我暗器時,便該先防我亂他心神,這就是發暗器的秘訣,也是避暗器的秘訣,今日我老人家說出來,你們這些娃娃都該記著。”群豪面面相覷,心中都不禁大是欽佩。
  蕭飛雨也不禁垂下了頭,暗暗忖道:“是了,再快的暗器,也無法面對面地傷得像舅舅這樣的高手,暗器若是傷不了絕頂高手,那么所有的暗器名家,便都算不得是武林高手了,唉,這道理本來明顯的很,我為何不曾想起?而除了這老人外,也沒有別人說出來過。”
  展夢白惊歎之余,心頭卻砰然一動,想起了那‘白布旗’秦無篆臨死前的言語,那老人曾經說:……情人箭最最神秘之處,在于它和‘死神帖’的關系……若要防備此箭,不在發箭之時,而在接帖時,若等箭發,便已遲了……以我之輕功閱歷,一見‘情人箭’發出便縱身而躍,仍不免中箭……“他將這番話和唐無影此刻言語配合;心頭不禁恍然。‘想那’死神帖‘,定必就是亂人心神之物,正和唐老人今日說話的功用一樣,而秦無篆所以中箭,也和金非今日中針的道理柚同,自此可跟,’情人箭‘也并非什么神奇之物,它的道理,唐無影早已知道了。’一念至此,他對‘情人箭’的畏懼,便立刻減弱許多。老人哈哈笑道:“女娃娃,你可服了?”
  金非大喝道:“不但她服了,我金非也服了你這老儿的暗器功夫,但我今日是复仇,不是比武,服了還是要找他的。”
  杜云天冷笑道:“你服了人家,便不該在人家喜堂中動武,你我若要拚命,也得出去拚去。”
  金非道:“好,走。”
  老人道:“你若要他走,也該等他瞧過女儿拜堂再說。”
  金非突然暴跳起來,大喝道:“他為何要瞧女儿拜堂,老夫被他害的,連女儿是何模樣都未曾見到。”
  老人冷冷道:“你兩人仇怨糾纏,我老人也自知再管不了,但今日不等我喜事辦完,誰也莫想走。”
  金非雙臂一振,須發皆張,狠狠瞧了老人半晌,但瞬即歎了口气,道:“好吧好吧!
  你快些拜堂就是!”
  老人展顏一笑,拍掌道:“奏樂!”他年過古稀,總希望今日喜事能順利結束,能眼見自己孫儿成婚,正是所有老年人的愿望。
  樂手們雖都已駭得心惊膽顫,但仍然只有愁眉苦臉的地吹奏起來,樂聲一起,大堂中方自又有了些喜堂的模樣。
           ※        ※         ※
  那知,忽然間,大堂外又匆匆奔入兩條大漢,滿面俱是惊惶神色,唐迪變色道:“什么事如此慌張?”
  那大漢喘了口气,道:“秦宅的花轎抬來了,此刻,正在……”
  他只說了這句話,下面的語聲,便被群豪的惊呼掩沒。
  ‘搜魂手’唐迪目定口呆,他儿子唐燕更是惊惶滿面,不知所措。
  就連‘离弦箭’杜云天也只有怔在當地,呆望著他女儿。秦琪若是來了,杜鵑還做得成新娘?
  唐無影更是又惊又怒,這老人縱橫江湖,一生中什么勾當未曾見過,但今日發生之事,卻件件出乎他意料之外。
  ‘搜魂手’唐迪俯下身子,道:“爹爹,此事怎生是好?”
  唐無影怒罵道:“格老子,龜儿子,要他來時他不來,不要他來時,他卻偏偏撞鬼般闖來了!”
  這老人脾气本躁,急怒之下,連四川土話都罵了出來,但說罵出口,才想起自己這大年齡,怎能在儿孫面前罵人,露齒一笑,道:“怎生是好?哼,只有先出去看看再說了!
  ”一面說話,一面推動輪椅,走了出來,群豪連忙讓開道路,都暗道:“這番喜酒吃的雖不舒服,熱鬧卻瞧舒服了!”
  大家都想看看,一個新郎卻來了兩個新娘,此事該怎生了斷,一個個蜂涌般擠了出去,誰也不肯落后。
  展夢白手掌已探入怀中,緊緊握著劍柄,只見堂前已大亂,桌子椅子,擠得乒乒兵兵地亂響。
  再看那‘黑燕子’唐燕,穿著一身新郎吉服,拉著杜鵑站在角落中,既無膽子面對問題,又無膽子逃跑。
  展夢白越看越覺有气,但自己大仇當先,已管不了許多,突然一扭腰,嗖地自眾人頭頂上竄了過去,躍上門楣。
  他身子方自把穩,突听身側又是‘嗖’地一響,有人嬌笑道:“這位子瞧熱鬧倒真不錯。”原來蕭飛雨也竄了過來。
  展夢白本想對她笑笑,怎奈心情緊張,實是笑不出來!
  燈火照耀下,只見几個人擁著頂花轎,叱喝著走了過來,花轎前兩面木牌,寫的果然是‘秦府喜事’。
  但花轎只有一頂,隨人都是唐家雇來的村漢,人叢中就有人詫聲道:“這是怎么回事,怎地秦瘦翁還不來?”
  唐無影更是气得大罵:“那秦老儿莫非死了么,怎地始終縮著頭不露面?這樣的人我老人家真沒見過。”
  唐迪道:“只怕他從未嫁過女儿,是以手忙腳亂。”
  這門親事本是他力主撮合成的,此刻不免替秦瘦翁美言兩句。
  唐無影怒道:“這是什么話,沒吃過豬肉,也該瞧過豬走路呀……呔,轎子還不停下,竟要抬進屋子里么?”
  村漢咭咭咕咕,將花轎停在門前。
  一個道:“這樣的花轎,我還沒抬過,說是硬要先繞一圈,再到這里來。”掏出手巾,大把大把地抹汗。
  唐迪變色道:“誰要先繞一圈?”
  那漢子道:“就是那位秦老爺。”
  唐迪道:“此刻他人在那里?”
  那漢子道:“本是跟著花轎的,但一轉眼,人又不見了,小人們不敢擅作主張,又等了許久,才將花轎抬來。”
  唐無影冷‘哼’一聲,道:“鬼鬼崇崇。”揮手道:“來人呀,把轎子里人扶出來,問問她爹爹究竟有何毛病?”
  門楣上的蕭飛雨輕笑道:“你瞧,這老頭子不說把新娘子扶出來,只說扶轎子里的人,看來他是中意杜鵑的。”
  轉目望去,只見展夢白一付失魂落魄的神態,竟似沒有听到他的話,蕭飛雨奇道:“喂,你這是怎么啦?”
  展夢白歎道:“唉,那秦瘦翁……”
  忽然間,只听四下齊地惊呼一聲,轎子前的喜娘踉蹌后退几步,砰地跌倒,蕭飛雨手指轎門,也惊得說不出話來?
           ※        ※         ※
  原來喜娘方自抓起轎??,開開轎門,轎子里便筆直跌出個人來,剎那間,喜娘還當新娘子坐的腿軟了,一齊伸手去扶。
  那知触手之處,竟是冰冰涼涼,再一看,轎子里的那里是新娘,卻是具穿著男子衣服的死??!
  惊呼大亂中,唐無影暴怒喝道:“這是那位朋友看咱們唐家辦喜事眼紅,來開這玩笑,迪儿,過去瞧瞧。”
  ‘搜魂手’唐迪一個箭步竄過去,扶起那死??一看。
  剎那間,只見他面色更大變,那般鎮靜之人,竟也脫口惊呼起來,指著那??身,顫呼道:“情人箭……秦瘦翁……情人箭……”
  展夢白一個筋斗自門上翻了下來,搶步過去,只見那??身枯瘦蒼白,兩腮無肉,不是秦瘦翁是誰?
  再一看,這本被展夢白認為是‘情人箭’主人——秦瘦翁的胸膛之上,正并排插著一紅一黑兩枝短箭!
  展夢白這一惊之下,更是非同小可,四下的惊亂有如山崩海嘯一般,他卻完全沒有听到!
  大亂不知延續多久,他始終木立當地,蕭飛雨吃惊地在對面瞧著他,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怎會知他的苦處,辛辛苦苦尋來的線索,卻全部變為泡影,此后再想尋出誰是‘情人箭’之主,只怕更是難如登天。
  他喃喃道:“他既已死于‘情人箭’下,自不會是他了!”
  只听那追唐無影正在盤問抬轎的漢子。
  抬轎的漢子惶聲道:“秦老爺令我等將轎子莫要先抬來,只在四面左左右右地轉,他也跟在轎子后東張西望,后來,小人們把轎子抬到那邊的山后面,他忽然要小人們去喝杯茶歇息,小人們倒也實在累了,就……就去了。”他隨手一指那邊的山影,卻正是唐門煉制暗器的秘窟所在之地。
  唐無影面色微變,瞧著唐迪冷笑道:“這老儿想是要藉花轎掩護,到那邊去偷咱們的‘催夢草’!”
  唐迪道:“但……但催夢草可不在那里嘛?”
  唐無影怒道:“混帳,‘催夢草’不在那里,他怎知道,他自然以為‘催夢草’必是藏在煉制暗器的秘窟中的。”
  唐迪垂下頭,不敢分辨。
  那抬轎漢子,喘過气來,接著道:“小人們喝完茶回來,花轎還在那里,秦老爺卻走了,小人們本待等他回來,再作區處,但等了許久,天色越來越晚,又怕新娘子坐在花轎里著急,只得將花轎抬來了,那時小人們也曾問過轎中新娘,但轎子里始終不開口,小人們只當新娘害臊,不肯說話,所以一點也不奇怪,可是……可是小人們再也見想到,轎子里新娘,會忽然變成了死??!”
  唐無影歎道:“難怪別人遍尋不著花轎,原來花轎卻在那山后面,別人自然找不著了,可是……可是……”
  他重重一拍輪車,道:“秦老儿卻怎會死了?是死在誰手中?胸前……胸前又怎會插著兩只情人箭?”
  展夢白更是越想越糊涂,想那秦瘦翁,不惜千方百計,也要得到那‘催夢草’,看來實似‘情人箭’主人。
  但他自己此刻卻已死在‘情人箭’?那么……
  展夢白心頭突然一動,忖道:“這莫非只是秦瘦翁‘金蟬脫殼’之計,胡亂尋了具??身,扮成他自己模樣,好教世人都知道他已死了,他便好躲起來暗中作惡。”他靈机一動,越想越對,暗道:“我只要將那??身仔細查看查看,便知端的?”當下轉目四望,??身卻早已被抬走了。
  只見唐豹愁眉苦臉地自一旁走來,展夢白立刻拉過他來,問道:“唐兄弟可知道秦瘦翁的??身被抬去何處?”
  唐豹滿腹心事,也不想他為何要問此事,隨口道:“老祖宗嫌死??難看,已令我抬到那邊山洞前去了。”
  他隨手一指,也正是唐門煉制暗器所在之地。
  展夢白匆匆謝過,立刻赶了過去,群豪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俱在議論紛紛,只有蕭飛雨始終在注意看他。
  她見他行動神秘,心里不覺大是奇怪,正想悄悄跟過去瞧個端詳,手膀突然被個人一把拉住。
  她惊怒之下,轉目望去,卻是南燕,只見南燕滿面惊惶,道:“雨儿,你……你舅舅已不知到那里去了?”
  蕭飛雨怔了一怔,道:“杜……杜云天呢?”
  南燕道:“杜老英雄也不見了,兩人想必是悄悄走出去比划去了,唉,這下子他們想來必定要拼個你死我活的。”
  她滿面愁容,顯見擔心已极。
  蕭飛雨安慰她道:“舅舅那樣武功,不會敗的。”
  南燕歎道:“你舅舅武功是不錯,但人家‘离弦箭’武功也不差,他若一個失手……
  唉,何況縱是他傷了杜老英雄也不好。”
  蕭飛雨強笑道:“阿姨你莫慌,他們急著打架,想必不會走得太遠,咱們四處瞧瞧,總會找得到的。”
  她顧著這邊,只有放下那邊,心里雖奇怪展夢白的行藏,但見了南燕如此焦急愁苦,也只得陪她尋人去了。
           ※        ※         ※
  展夢白沿著道路,急奔一陣,尋著那溫泉流水,再沿溪而上,便可見到那山窟怪獸般伏踞在夜色中。
  山窟前燈光遠不及園中明亮,凄凄冷冷,頗有些寒意,但見人影幢幢,四下巡邏,事變后防范自更嚴密。
  暗影中有人沉聲叱道:“誰?”
  刀光閃動間,四五個人一齊圍了過來,展夢白立刻抱拳道:“是我,展夢白。”
  防范之人,戒備立松,等到展夢白說過來意,這些人雖不禁奇怪,但都知道這位展公子近日在老祖宗面前极為得寵,是以誰也不敢違抗,一個人笑道:“咱們弟兄也覺死??喪气,將他抬到山坳里去了,展相公若是要看……呃……王二弟,咱們兩人帶展相公去吧!
  ”展夢白又謝過,深一腳淺一腳,跟著他們走過那洞窟前的一扇大鐵門,來到一處陰暗的山坳。
  山坳那里,矮樹蔓草間,便正是那座花轎,秦瘦翁的??体,自還是在花轎里,那兩人已指點著停下腳步。
  展夢白知道他兩人必定不愿過去,連忙笑道:“兄弟只是過去瞧瞧那??是如何死的,不必再麻煩兩位。”
  那兩人正中下怀,客气了几句,便走了,大喜的日子,自然誰也不愿多看死??,這些粗豪漢子,也不能例外。
  展夢白大步走過去,心房不住砰砰跳動,走到花轎前,扳起了死??,触手之處,手指也不覺有些顫抖。
  他定了定神,就著星光一看,他目力本异常人,此時看得清清楚楚,這死??正是秦瘦翁,絕非他人所扮。
  一時之間,他心頭又不覺大失所望,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將秦瘦翁的??身緩緩又放回花轎之中。
  驀地里,秦瘦翁的??身突然彈了起來,右臂直掄,打向展夢白右肩‘肩井’大穴,風聲虎虎,掌力絕強。
  展夢白大惊之下,凌空一個翻身,退出丈許遠近,饒是他閃避得快,肩頂還是被掃著一點,火辣辣的生痛。
  這還是他武功早已精進數倍,否則若換了一年之前,他在這种万万不會防備的情況下,只怕早已被這一掌擊斃。
  只見秦瘦翁的‘死??’發過一掌,便不再進擊,又自躺下。
  但展夢白木立一邊,心頭之惊恐駭异,當真已到极處,心頭暗暗忖道:“莫非秦瘦翁并未曾身死?”
  但他方才親手所触,親眼所跟,那秦瘦翁的确聲死了許久,他心念一閃:“莫非他死了又复活,變為僵??鬼魅?”
  一念至此,他只覺額上冷汗直流,若是換了別人,此時此刻,早已轉身逃走了,那里還敢留下。
  但展夢白生性堅毅,膽量如鋼,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秦瘦翁,你活著時我不怕你,死了難道還怕你么,來來來,你我再斗斗。”反腕拔出身怀的鐵劍,大步迎上,只是他縱然膽大包天,此時腳步也甚是小心,緊握著劍柄的手掌,也一絲絲地往外直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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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蕭飛雨与南燕兩人,滿廳尋找,先尋著杜鵑,南燕陪笑道:“杜姑娘,你可瞧見你爹爹在那里嗎?”
  杜鵑眨著大眼睛,嘻的一笑,道:“我爹爹……好姑娘,展夢白也是個好人,哎呀,爹爹,你莫要傷他。”
  她忽然以手掩面,放聲大呼,唐燕連忙赶了過來,柔聲安慰,又掏出手帕,替她拭擦面上淚痕。
  蕭飛雨興南燕卻是目定口呆。
  她兩人跟杜鵑答非所問,知道這女子連日來屢受刺激,神智已更迷亂,不覺甚是為她難受。
  但兩人跟那唐燕對她那般溫柔体貼,又不覺有些安慰,暗暗忖道:“無論如何,她總算有了歸宿了。”
  兩人對望一眼,默默走了開去,南燕著急道:“快!要快呀!否則他兩人若是拼上命,誰也分不開了!”
  蕭飛雨道:“我們問人,也問不出所以然來的,不如碰運气到外面去找找,或許能找到他們也未可知。”
  南燕早已沒有主意,自然隨她出了大堂,蕭飛雨暗忖道:“那時堂前甚是嘈亂,他們必是由堂后走的。”
  于是兩人直奔后院,找了几處,只見几個人自一個院子里走了出來,蕭飛雨便赶過去相詢。
  那知這几個人一個個陰陽怪气,竟都不甚理她,搖搖頭就走了,一個個走得甚是匆忙,似是有著急事。
  蕭飛雨雖然气惱,但此時此刻卻也不便去尋人晦气,她卻不知道這几人俱都是展夢白的好友,正是賀君雄等人。
  賀君雄等人也不知她便是蕭飛雨,急著去尋展夢白去了,他几個若是問問蕭飛雨,便可知道展夢白的去向,但這几人宿酒未醒,一個個還有些暈頭暈腦,此番兩下錯過,卻是難以尋著展夢白的了,走出頗遠后,賀君雄才想起方才問話的女子有些奇怪,与展夢白口中的蕭飛雨有些相似,但這時蕭飛雨卻早已走的遠了。
  這時除了蕭飛雨外,誰也不知道展夢白的行蹤,而蕭飛雨只陪著南燕替金非著急,也已將展夢白暫時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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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夢白手握古鐵劍,大步走向花轎。
  只听花轎中那‘死??’陰惻惻冷笑一聲,道:“展夢白,你好大的膽子,莫非你真的要來送死么?”
  夜風凄凄中,死??竟會說話,當真令人恐怖悚栗,展夢白心頭一動,定了定神,握緊劍一步竄了過去。
  那‘死??’也突然飛了出來,張牙舞爪,扑向展夢白。
  展夢白鐵劍揮展,身子忽然离地飛起,凌空一個轉折,掠過那??身,大喝道:“往那里去?”
  鐵劍劈空而下,竟然不斬??身,反砍花轎,原來他方才心念動處,已猜出必是有人藏在那花轎中,藉那??身,前來暗算自己,內家高手,本可藉物傳力,是以那‘死??’方才一擊,力量也頗惊人,卻不知展夢白非但武功大進,膽子更是奇大,這詭計居然被他識破。
  此刻他劍上已滿注真力,又是凌空下擊,力量之大,當真有如雷霆霹靂一般,何況這古鐵劍更是神兵利器。
  但見鐵劍落處,那花轎竟被生生砍為兩半,‘劈擦’一聲,裂木飛激中,花轎里果然掠出一條人影!
  這人影身法之快,亦是非同小可,只听他輕叱一聲;‘好劍!’身形沖天飛起,一躍竟有三丈五六!
  展夢白身形落地,生怕他乘机下擊,旋劍護身,才敢仰首望去。
  只見那人影己凌風卓立在山壁間橫立的一條孤枝之上,衣袂腊腊飛舞,身子隨風搖曳,卻瞧不清面目。
  展夢白見他輕功如此惊人,已是世間絕頂高手,也不覺暗中一惊,厲聲道:“裝神弄鬼的朋友,莫非現在還不敢見人?”
  那人影冷笑一聲,道:“若要見我,隨我來吧!”袍袖微拂,呼地斜飛出去,落在四五丈外,腳尖微一沾地,又复騰身而起,似乎還生怕展夢白不敢跟去,冷笑著向后招了招手,展夢白豈是無膽追去之人,到了這种地步,他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著此人的。
  兩人身法,但如迅快已极,一先一后,繞山急奔,山勢越來越見荒僻,展夢白卻毫無退縮之心。
  他明知前面那人,輕功高出自己,但咬緊牙關,絕不肯落后,奔行了盞茶時分,已至后山。
  那人影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子,星光下只見他一身灰袍,面容也是灰慘慘的,又冰又冷。
  驟眼望去,只覺此人似是戴了人皮面具一般,但仔細一瞧,他面上肌肉俱能孌化,竟真的是這付死人般面目。
  展夢白一惊駐足,凝目望去,只覺脊椎骨間忽然往外直透寒意,當下大喝一聲,道: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灰袍人陰惻惻一笑,道:“你不認得我么?”
  展夢白:“展某朋友之間,還無你這种裝神弄鬼之徒!”。
  灰袍人冷冷道:“你既不認得我,為何到處向我挑戰?”
  展夢白心頭一震,道:“你……你是……四弦弓風入松!”
  灰袍人冷笑道:“你既敢向我挑戰,見了我卻又為何如此吃惊?莫非是怕了么?”仰天一陣大笑,震得四下木葉簌簌直響。
  展夢白驟然見到這名震天下的‘七大名人’之首,确是不免大吃一惊,但瞬即大怒道:“好個風入松,相不到竟是個無信無義的小人,竟敢暗算于我,我方才若是死在你手中,豈非……”
  風入松冷冷道:“你死在我手中,本是天經地義之事。”
  展夢白大怒道:“你与恩師他老人家所訂的誓約說的是什么,莫非你已忘記?莫非你竟敢破誓?”
  風入松道:“既未忘記,也未破誓。”
  展夢白厲聲道:“既是如此,你為何……”
  風入松冷笑道:“那誓約只是在七指神翁生前訂的,他若見死,我自應守約,他人已死了,還守個什么?”
  展夢白心頭又一震,道:“你……你說什么?”
  風入松厲聲狂笑道:“你師傅死了,你還不知道么?那趙明燈与李松風兩人,難道未曾告訴你!”
  展夢白見到李、趙兩人,已知林中有變,卻再也見想到恩師已死,不禁嘶聲道:“可是你害死他老人家的?”
  風入松嘿嘿冷笑道:“他未死之前,我絕不違誓,否則只怕他??已死了,又怎會等到今日?”
  展夢白知他所言非虛,喝道:“究竟是誰害死他老人家的?”
  風入松笑聲更是凄厲,道:“你可是要問誰害死他的?嘿嘿,哈哈,只怕我說出了你也不會相信。”
  展夢白咬牙道:“你……究竟說是不說?”
  風入松只是仰天狂笑,卻不作答。
  只听他笑聲慘厲,面上神情,卻古怪已极,亦不知是得意還是失望,是悲哀還是高興。
  要知他這二十余年來,亦少見天日,是以面色如死,此刻笑將起來,笑容當真令人不寒而栗。
  展夢白听他笑聲如此奇异,心頭既是暴怒,又是奇怪,再也猜不到他恩師究竟是如何死的?為何竟使這風入松笑得如此古怪。
  只見風入松終于緩緩頓住了笑聲,目光睜也不睜地盯著展夢白,夜色中但見他雙目有如妖魔般,發出灰慘慘的光芒,口中一字字緩緩道:“告訴你,害死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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