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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几番風雨


  展夢白道:“我若是怀有惡意而來,又當怎地?”
  蕭曼風道:“即使你怀有惡意而來,也自有別人對付你,反正我已不愿再害你,隨便你怎么樣我都不管了!”
  展夢白暗歎忖道:“好一個倔強任性的女子!”
  只見蕭曼風在銅鏡上輕輕划了几下,兩邊門戶前的銅鏡,立刻輕輕滑了開去,珠中又飄出陣陣香气。
  香气方自傳入,已有一條人影隨之扑了進去,竟一直扑到展夢白身上,抱住了展夢白的脖子,顫聲呼道:“叔叔……”
  就在這一瞬間,展夢白已看清了她的身影,听清了她那焦急關切中,又滿含喜悅的聲音!
  他知道她便是那身世悲苦的弱女宮伶伶!
  他輕拍著她的肩頭,歎息道:“許久不見,伶伶,你過得好么?”
  宮伶伶點了點頭,輕輕道:“謝謝叔叔,伶伶過得還好……”突然放開雙手,后退了几步;“叔叔你過得好么?”
  展夢白這才發現,僅只數月不見,這伶仃的弱女,不但已成長了許多,而且也改變了許多!
  她蒼白的面容上,已有了些血色,她空洞而悲哀的一雙大眼睛中,已開始閃動起一些生命的光輝!
  她長高了,也丰腴了些……
  展夢白忽然發現她為什么要放開雙手,后退几步的原因只因她自覺已變成大人,要避一避嫌了!
  只听蕭曼風輕輕一笑,道:“伶伶,方才可是你在拍門?”
  宮伶伶垂下頭:“是伶伶在拍門!”
  蕭曼風又道:“你一直守在門外么?”
  宮伶伶又點了點頭,卻沒有出聲。
  蕭曼風含笑瞧了展夢白一眼,道:“你看你這侄女對你多么關心,生怕我害了你,竟一直守在外面!”
  展夢白暗中歎了口气,面上卻現出淡淡的微笑,柔聲道:“伶伶,你只管放心,叔叔會照顧自己的!”
  宮伶伶眨動著明亮的眼睛,道:“伶伶知道!”
  展夢白深深凝注她几眼,暗中為她未來的生命祝福!
  然后,他霍然轉身,道:“走!”
  蕭曼風似乎還想說話,但他已大步走出門去!
  宮伶伶望著他兩人在珠外消失,清秀的面頰上,立刻流下了兩行晶瑩的淚珠,蜿延著流到唇邊。
  她只望“叔叔”會多問她几句話,那知“叔叔”卻如此匆匆地走了,看來如此冷淡而陌生。
  幸好在她伶仃的身軀中,卻有一顆堅強的心,她雖然如此渴望溫情,但她宁愿孤獨,也不愿乞求怜憫!
  宮伶伶永遠不會想到,展夢白此去已抱有拚死的決心,他已毫不吝嗇地准備為仇恨付出自己的性命!
  他如此匆匆地离她而去,只是因為他對這場戰爭已無胜利的信心,他不愿再見伶伶孤獨漂泊下去!
  是以他故作冷淡,匆匆而去,那么他自己縱然失敗身死,宮伶伶也仍可繼續在“帝王谷”好好地生存下去!
           ※        ※         ※
  穿出曲廊,轉目四望,突見松林中急地掠出一條人影,擋在展夢白身前,冷冷道:“我在這里!”
  只見這人影滿身錦衣,身量頎長,蒼白而清俊的面容上,帶著一份孤傲冷削之色,彷佛未將任何人看在眼里。
  他冷冷瞧了展夢白一眼,道:“你還記得我么?”
  展夢白冷笑道:“粉侯花飛!我自然認得你。”
  他想起“一劍千鋒”宮錦弼臨死前的慘狀,心頭但覺怒火上涌,大聲道:“只是我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
  “粉侯”花飛面色鐵青,緩緩道:“你說什么?”
  展夢白怒道:“欺凌殘弱,毒計傷人,你自己做出的事,難道你自己還不知道,還用我說?”
  花飛閉緊雙唇,一言不發,眉宇間殺机漸露!
  蕭曼風忽然輕輕一笑,擋在展夢白身前,嬌笑道:“小飛,你几時回來的,也不通知我一聲,好教我去接你。”
  花飛冷笑道:“我早已回來了,你卻正在密室中和這鬼混,只怕早已將我這丈夫忘得乾乾淨淨了!”
  展夢白暴怒道:“你說什么?”
  蕭曼風一手擋住了他,面上依然帶著笑容,緩緩道:“小飛,這話是你說的,你可不要忘記噢!”
  花飛大聲道:“自然不會忘記!”
  蕭曼風道:“好,等我回來,再和你……”
  花飛厲聲道:“你要到那里去?”
  蕭曼風道:“我要帶他去見爹爹。”
  花飛道:“慢著,有我在此,他那里都不能去了!”
  蕭曼風微笑道:“我偏要帶他去,你難道宰了我不成!”
  花飛呆了一呆,面上突地露出一种惊恐之色
           ※        ※         ※
  口色已偏西,松林間這曲折的長廊,是陰森而黝黯的!巨大的廊柱,更在長廊里投落了無數道沉重的陰影!
  風過松林,聲如悲鳴!
  長廊的盡頭處,突然冉冉現出一條幽靈般的人影。
  她緩緩地,無聲地移動著腳步,走過一道又一道陰影,她蒼白的面色,在陰影中,忽而現出,忽而隱沒!
  然而,她那一雙發光的眼睛,卻始終瞬也不瞬地望著花飛,目光中沒有任何感情,只是冷靜得駭人!
  “粉侯”花飛卻不再冷靜,大惊道:“你……你還沒有死?你……你……你怎會來到了這里?”
  宮伶伶仍然靜靜地凝注著他。
  蕭曼風道:“是我將她帶回來的!”
  花飛變色道:“什么?你竟將我仇人的孫女帶回家里?”
  蕭曼風輕輕皺眉,道:“他爺爺原來是你殺死的,你為什么殺他?唉!你惹禍未免也惹得太多了!”
  話未說完,宮伶伶已走過了她与展夢白,走到花飛面前,眼神仍然是出奇的空洞,面色仍然是出奇的冷靜!
  花飛卻情不自禁,退了半步,眼睛望著蕭曼風,大聲道:“你將她帶回家里,還不如帶條毒蛇回家好些!”
  蕭曼風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輕輕舉起了伶伶的手,柔聲道:“伶伶,乖,不要和他說話,到二阿姨那里去!”
  宮伶伶木然點了點頭,木然道:“我知道我現在還打不過你,但總有一天,我要复仇的!”
  花飛面色大變,宮伶伶卻突地轉身奔出!
  蕭曼風搖頭輕歎道:“這孩子……”
  花飛望著伶伶的背影,冷笑道:“好笨的小丫頭,我還會等到那一天么,我難道不會先宰了你!”
  展夢白厲喝道:“你再說一遍,我此刻便宰了你!”
  花飛仰天狂笑,道:“你莫要以為有人撐腰,便張牙舞爪起來,像你這樣的小輩,少爺我還未放在眼里!”
  展夢白怒道:“好,你……你……”他大怒之下,反而說不出話來,腳步一滑,斜斜躍向花飛!
  蕭曼風一把拉住了他,緩緩道:“你要不要去見我爹爹?”
  展夢白長長吐了口气,胸怀平伏了下來,帑力轉過目光,不再去望花飛,沉聲道:“去吧!”
  蕭曼風面向花飛,緩緩道:“我此刻帶他走了,你若要攔上一攔,就有人要下不了台了!”
  花飛也長長吐了口气,道:“去吧!”
  蕭曼風微微一笑,道:“在這里等著我,我就回來!”
  她領著展夢白穿出松林,走上石路,留下花飛面對著陰森的長廊,思忖著陰森的毒計!
  石路上仍然看不到人蹤,平滑乾淨的石板,看來仿佛終年都沒有走動,玉一般曝露在偏西的陽光下。
  展夢白突然擔心起宮伶伶的安危,停下腳步。
  只听蕭曼風笑道:“有二妹保護,還有誰敢欺負她?”
  展夢白暗歎一聲,忖道:“這女子果然聰明,竟能猜得到別人的心事!”當下放開腳步,向前而行。
  蕭曼風也不再說話,默默地走在展夢白身側,她雖能猜中別人的心事,自己的心事卻不愿讓人知道。
  兩邊屋宇,漸漸疏落,石路彷佛已到盡頭。
  突听身后響起一陣尖銳的呼聲,道:“曼風,將那小子帶回來!”
  尖銳的語聲,有如長鞭划空,懾人心魄!
  蕭曼風面色大變,口中應道:“來了!”手中卻拉起展夢白的衣袖,輕輕道:“快,不要讓她追來!”
  展夢白道:“你不怕……”
  蕭曼風道:“我答應了你,死也要帶你去的!”
  展夢白呆了一呆,已被她拉人道旁松林,穿過忪林,前面現出一道清澈的流泉,几座玲瓏的假山。
  流泉來自山上,有如天紳倒挂,奔騰而下,飛珠濺玉,其聲琮,一陣陣清冷的寒意,沁人心脾。
  蕭曼風指著流泉旁一間依山而建的小小樓閣,道:“爹爹就在里面,你快去吧,我去應付那邊……”
  話聲未了,她已輕靈它轉身而去,展夢白望著她煙一般的身影,暗歎忖道:“好一個奇怪的女子!”
  然后,他霍然轉身,走向小閣。
           ※        ※         ※
  只見這小閣頂有八角,外觀如亭,只是四面門窗緊閉。
  仔細望去,才發現這小閣的一面緊緊連在山壁上,里面彷佛挂著珠,透不出半點動靜!
  雕花窗欞間,蒙著淡黃的絹紗,八角飛檐下,挂著黃金的響鈴,隨風而動,与飛瀑流泉爭鳴!
  蔓草,青松,飛瀑、藤蘿間,建著這一座精致玲瓏,黃金為頂,白玉為階的小小樓閣,望之當真有如天上。
  但展夢白到了這里,心情卻有如扯緊了的琴弦,緊張已极,只因他的生死榮辱,在剎那間使要斷定!
  他立在玉石階上,靜靜地默立半晌,調勻全身真气,他已准備將所有潛力,在今日一役中孤注一擲!
  他取出了怀中黃衣人托他帶來的書信,急伸手掌,敲響了門上黃金的門環,大聲道:
  “展夢白專程前來……”
  話聲未了,門已緩緩而開。
  一條猩紅的地氈,自門口筆直地向遠處,其長竟不止十丈,盡頭處又是十數級石階,階上又是一重門戶。
  原來這小閣里面連著山腹,外觀雖小,里面卻是寬容博大,兩壁間燈光輝煌,但仍然一無人影!
  展夢白方自走入,門戶已自動緩緩關起,顯見這“帝王谷主”所居之地,四面都隱有巧妙的机關消息。
  地氈厚而柔軟,踏上去一無聲音,死一般靜寂中,卻充滿了沉沉殺机,令人無由不生寒意!
  展夢白沖上石階,大聲道:“人在那里?”
  石階上,門戶又開。
  里面卻是一間金碧輝煌的大殿,兩行蟠龍巨柱,有如巨人般排列在大殿中央,巨柱之間,又是一道猩紅長氈。
  長氈盡頭,石階再起,上面一張巨桌,桌后一張巨椅,桌椅俱有蟠龍雕花,閃耀著黃金色的光芒!
  但在這富貴堂皇中,又滿布森森殺机之地,卻絲毫嚇不倒展夢白的鐵膽,他卓立階前,大聲道:“人呢?”
  椅后猩紅的垂地長幔中,突地傳出低沉的語聲,一字一字緩緩道:“展夢白你來此何干?”
  展夢白大聲道:“展某平生不慣与藏頭隱面之人說話,你現出身來,我自會將來意說出!”
  幔中默然半晌,似乎想不到這少年有如此膽气。
  展夢白厲叱道:“你若不出來,我便要闖進來了!”
  長幔果然緩緩分開,展夢白滿身是膽,聳身躍過桌椅,筆直闖了進去,將兩邊長幔,舞得紅云般波動不已!
           ※        ※         ※
  只見一具可比人高的丹爐,香煙,當門而置。
  丹爐邊盤膝端坐三人,頭上俱被一面自屋頂垂落的黃幔所掩,只看得他們的膝蓋与座下的蒲團。
  展夢白目光四轉,沉聲道:“那一位是帝王谷主?”
  其中一人緩緩道:“本座!”
  展夢白將手中信拋到他足畔,道:“一代奇俠黃衣人托我將此信轉交于你,你快些看吧!”
  黃幔中緩緩道:“自會看的!”
  展夢白道:“我還有話要問你!”
  幔中人道:“你有膽進來,只管問吧!”
  展夢白道:“朝陽夫人問你,你覺得寂寞嗎?”
  幔中人道:“久經寂寞,早已慣了!”
  展夢白呆了一呆,道:“這就是你的答覆么?”
  幔中人道:“如非答覆,便不說了!”
  展夢白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她問你此話用意,本是要前來陪伴于你,你莫非不知道么?”
  幔中人道:“寂寞既慣,何須人陪?”
  展夢白暗歎一聲,突然大聲道:“快些看信!”
  幔中人道:“人生如夢,何必匆忙?”
  展夢白怒道:“你看完了信,我便要与你一拚生死!”
  幔中人道:“素無怨仇,拚命作什?”
  展夢白怒道:“情人箭難道不是你所制的么?”
  幔中人道:“造物傷生,本座不為!”
  展夢白厲聲道:“除了你還有誰?”
  左面一人突然接口道:“眾生千万,怎會偏偏是他。”
  展夢白霍然轉首,大聲道:“此事我已斷定,你們縱然花言巧語,百般狡賴,也難叫我相信!”
  左面幔中之人道:“貧僧生平無誑語!”
  展夢白心中一動,道:“你是什么人?”
  只見黃幔飛揚處,現出一位白眉長髯,面容慈梓的老年高僧,駭然正是少林掌門,天凡大師!
  展夢白大惊道:“大師,你……你……怎會來了這里?”
  天凡大師微微一笑,道:“老衲此來,正是要為蕭谷主作證,展施主縱然信不過老衲,也該信得過他吧!”
  展夢白霍然轉身,只見右面的布幔亦自揚起!
  布幔中盤膝端坐著一位烏簪高髯,面容清瞿,頷下五柳長須,望之有如神仙般的紫袍道人!
  天凡大師笑道:“玉璣道兄直聲傾天下,你信得過么?”
  展夢白惶然道:“前輩便是武當掌門真人么?”
  紫袍道人笑道:“貧道玉璣,不遠千里而來,為的只是相信帝王谷主絕非“情人箭”的主人!”
  展夢白呆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揮汗道:“幸好兩位前來,否則在下豈非要鑄成大錯!”
  玉璣真人道:“若非貧道与天凡師兄前來,你想必要認定蕭谷主就是“情人箭”主人,再也不會相信別人的話。”
  展夢白歎道:“除了兩位之外,無論誰的話都難使在下心服!”
  玉璣真人突地面色一沉,緩緩道:“令尊与貧道神交已久,是以貧道今日要對展施主你說几句苦口良言。”
  展夢白悚然拜倒,道:“晚輩受教!”
  玉璣真人道:“魯莽之禍,為害最烈,你今日若已知錯,此后便該切實改了這“魯莽”二字!”
  展夢白汗流滿面,惶然無語!
           ※        ※         ※
  玉璣真人嚴峻的面容上,緩緩現出一絲微笑,道:“聞過必改,乃大智大勇之人,快些起來吧!”
  天凡大師道:“既然知錯,便該向蕭谷主陪罪才是……”
  玉璣真人道:“正該如此!”
  展夢白突地一躍而起,轉身奔出!
  天凡大師、玉璣真人齊地大惊,叱道:“那里去?”
  突听幔中人長長歎息一聲,道:“讓他去吧,他心里始終恨我与他母親之事,此事不弄明白,他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