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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波譎云詭


  夜色深沉,水急舟輕。
  兩船相錯,一閃而過,但展夢白卻已發現,波上駛來的那一葉輕舟中,赫然坐的竟是一個灰眉灰髯的僧人!
  他心頭一跳,只覺這舟中的僧人竟和留云亭中已死的和尚有八分相似,但卻不能罹定。
  就在這剎那間,黃衣人亦自變色而起,掠出船艙,低叱道:“追!”展夢白立即隨之而出。
  船家茫然回首,問道:“追什么?”
  黃衣人指著后面一點船影,道:“那一艘船!”隨手自怀中取出一錠白銀,拋在船頭上。
  那船家眼睛一亮,全力掉轉船頭,由逆風變為順風,船身驟然一側,速度也驟然加快了几分。
  展夢白沉聲問道:“前輩是否也看到那艘船上……”
  黃衣人截口道:“此事必定大有蹊蹺,你們方才的料想,只怕已大錯特錯,我但望能追個水落石出,也免得冤枉了別人。”
  展夢白凝注著茫茫煙波上的胎影,皺眉道:“那艘船去勢太快,我們只怕已追不音了。”
  黃衣人沉吟道:“不知那艘船是往那里去的?”
  船家應聲道:“彷佛是往焦山那方向。”
  黃衣人目光一閃,突地抄起了一塊船板,立掌一劈,劈作三塊,隨手將其中一塊擲出三丈開外。
  展夢白駭然道:“風狂水急,前輩小心了?”
  語聲未了,黃衣人身形已輕煙般飛掠而出。
  展夢白只听得煙波上遙遙傳來一陣語聲,道:“盡速赶來!”最后一字發出之處,彷佛已在十數丈開外。
  那船家已看得目定口呆,展夢白急地掠去,一把搶過了船舵,他生長蘇杭,水性自是精熟,操縱船只,比船家猶胜三分。
  片刻之間,只見前面的船影已越來越是明顯,展夢白知道必定是那黃衣人已制住了前船之人。
  他心里不禁更是焦急,只望能早一刻飛身到那船上,看一看這灰眉和尚是否就是留云亭中之人?
  兩船相隔猶有兩丈,展夢白便已飛身而起,一掠而過兩丈水波,嗖地一聲,飛身入艙。
  目光轉處,只見黃衣人木立在船艙中,他對面木椅上斜坐一人,灰眉灰髯,不是留云亭中那灰眉僧人是誰?
  展夢白大喜道:“果然是他!”
  黃衣人冷冷道:“不錯,是他。”
  展夢白一步竄到那灰眉僧人身前,厲聲道:“你到底是……”語聲突頓,面色也突地為之大變。
  只因他突地發現,這灰眉僧人只不過是一見死而已,胸前“情人箭”已自不見,只有銅錢般大小兩點血跡!
  此一變化,當真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霍然轉身,黃衣人竟已不在他身后。
  只听船艙外一陣輕響,一聲低叱,展夢白沉聲喚道:“前輩……”
  喚聲方自出口,黃衣人已倒提著一人的背脊大步而入,道:“這變化必定大出你意料之外,你心里必定有許多疑團難以解釋,是么?”
  展夢白歎了口气,道:“的确不錯!”
  黃衣人將手中提的短衫漢子,輕輕放在船板上,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沉聲道:“盤膝坐下來!”
  那短衫漢子滿面惊惶,果然盤膝坐了下來,但膝蓋仍不住發抖,直打得胎板砰砰作響!
  黃衣人左手扣住了他脈門,右手抵住了他背脊,自己也在他背后盤膝坐了下來,緩緩道:“問吧!”
  展夢白奇道:“問誰?問什么?”
  黃衣人道:“此人便是船家,無論你心里有何疑團,都可以提出來問他。”眼一垂,竟彷佛入定起來。
           ※        ※         ※
  展夢白見了他這番作為,心中不禁更是惊奇,轉目望去,卻見這船家呼吸竟已漸漸正常起來。
  他知道這原因必定是黃衣人以內力調勻了船家的呼吸,但一時之間,卻猜不到黃衣人這作法有何用意?
  過了半晌,他方自沉聲問道:“你是駛船的么?”
  那船家點了點頂。
  突听黃衣人冷冷道:“不許點頭,要說出聲音來。”
  那船家赶緊道:“不錯,小的是駛船的。”
  展夢白雙眉一皺,道:“這死是誰抬上來的?”
  那船家望了死一眼,額上的冷汗,一粒粒迸了出來,嘴唇卻是蒼白而枯乾,顫聲道:
  “沒有人抬……”
  展夢白怒道:“沒有人抬,難道死也會走路不成?”
  船家舔了舔發白的嘴唇,道:“這和尚上船的時候還沒有死,他還親手給了小的一錠銀子。”
  展夢白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船家道:“就是方才的事,他手里提著一只檀木箱子,由金山寺那邊下來,雇小的這艘船到焦山。”
  展夢白目光一掃,道:“那有什么箱子?”
  船家道:“上船不久,小的就听得水聲一響,彷佛是這位和尚將箱子拋入水中的聲音。”
  展夢白冷“哼”了一聲,道:“他既是活著上船來的,此刻卻已死了,想必是你殺死他的?”
  船家顫聲道:“小的不敢,小的安安份份……”
  展夢白怒道:“既是安安份份,怎可滿口胡言!”
  船家道:“小的……小的不敢說謊。”
  展夢白厲聲道:“這和尚明明在黃昏以前,就已死了,怎會自己走上船來,你不是說謊是什么?”
  船家嚇得牙齒打顫,顫聲道:“他……他黃昏……”
  黃衣人突地放松了雙掌,道:“去吧!”
  展夢白道:“未曾問清之前,前輩怎可將他放走?”
  黃衣人歎道:“他們知道的,就只這么多了,再問也無用處。”
  那船家早已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展夢白皺眉道:“他說的可是真話?”
  黃衣人道:“句句都是實言!”
  展夢白道:“前輩怎能确定?”
  黃衣人道:“凡人若是說謊,他的心髒跳動,脈息搏動,以及气血的循環,必定与平時不同。”
  展夢白頷首道:“常言道“作賊心虛”,亦是此理。”
  黃衣人道:“我方才已返虛入定,以我的內力修為,只要他的心脈气血稍有變化,我都能覺察出他說的話是真是假,這种方法武林中似乎還無人練過,是以我便將他稱為“測謊證真術”,以之測人言語之真偽,百無一失,我少年時有此种构想,直到近年閱人多矣,內力又有進境,才總算將它練成。”
  展夢白听得目定口呆,愣了半晌,方自長歎一聲,道:“他說的話若是真的,那么此事又該如何解釋?”
  他語聲微頓,搖頭又道:“若說死也能下山雇船,上船后拋下一只箱子后,才真的死了,我真的無法相信。”
  黃衣人歎道:“此事其中必定另有虛玄,令人難測,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展夢白道:“如何解釋?”
  黃衣人道:“除非是有一個精于易容之人,化裝成他的樣子,然后將他的身,裝在箱子里帶下山來,然后再將身自箱子里取出,放到椅上,然后提著空箱,躍下水去,,潛水而逃,是以船中只剩下一具坐在椅上的死!”
  展夢白垂首沉吟道:“這解釋雖然合理,但卻极不合情,試問他如此大費周章,為的是什么呢?”
  黃衣人歎道:“這個……唉,我也無法解釋了。”
  他又喚入船家,取出一錠銀子,吩咐船家到岸之后,好生埋葬那灰眉和尚的身,便和展夢白回到自己船上。
  那船家目送著他們的身影和船影遠去,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懊惱,歡喜的是因為今日收入不錯,懊惱的卻是船上搭了一具死,還要自己埋葬!
  船到岸后,他歎著气走入船艙,目光轉處,立刻發了狂似的惊呼起來,雙腿一軟,噗地坐到地上!
  原來船上的那見身,又已蹤影不見!
  船窗旁,船板上,卻多了几塊還未乾透的水漬!
           ※        ※         ※
  船靠岸時,夜更深了。
  万家燈火的鎮江城,燈火已寥如晨星。
  黃衣人直到此刻,還未說過片言只字,展夢白亦是心頭發悶。
  兩人無言地离船上岸,极目望去,只見四下一片黑暗!
  展夢白終于忍不住長歎一聲,道:“前輩……”
  話聲未了,黃衣人突地輕叱一聲:“禁聲!”
  展夢白變色道:“什么事?”
  黃衣人腳步不停,神色從容,口中卻沉聲道:“不要露出慌張之態,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現似的,照樣前行。”
  展夢白低應了一聲,腳步雖然如常,但目光卻忍不住四下搜索起來,但見風吹草動,哪有人影?
  微風過處,左面樹悄木葉中,突地飄下一張落葉般的紙箋!
  黃衣人大喝一聲,揚手揮出一股掌風,直將這紙箋震得有如風箏般沖天飛起,久久都不落下。
  揮掌之間,他身形已往右面一株樹下的草叢中扑了過去,但聞風聲一響,兩點鳥光,自草叢中破空而出!
  這兩點暗器并排飛來,一左一右,來勢之急,絕無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展夢白目光動處,變色叱道:
  “情人箭!”
  叱聲未了,只見黃衣人袍袖一展,已將這兩點暗器卷入袖中,左腕震處,一縷銳風,直擊左面樹悄,右掌已乘勢解下了腰間絲條,“撥草尋蛇”,急地卷入了草叢之中,口中叱道:“還不出來?”
  剎那之間,只听左面樹梢上一聲惊呼,一條人影,直墜而下,噗地跌到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右面草叢中,亦有一條人影飛起,身形一轉,方待飛奔而去,那知黃衣人掌中絲條一抖,便已卷住他足踝!
  這人影武功亦自不弱,臨危不亂,反手一掌,切向絲條,黃衣人冷笑道:“中之鱉,還想掙命么?”
  話聲中他手腕一震,絲條一陣波動,那人影只覺全身一障震顫,筋骨欲散,立刻慘呼一聲,軟軟地跌了下來。
  他舉手投足間,便將兩人一齊制住,展夢白心中又是惊奇,又是欽佩,方待將樹上墜下之人擒住!
  且突听黃衣人沉聲道:“那已死,不用看了,注意天上落下之物。”雙手一絞,已將草叢中人反臂困住!
  展夢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什么天上落下之物?”
  仰首望去,卻果然見到一張紙箋自天上飄飄落了下來,原來正是方才被黃衣人掌風震得沖天飛起之物!
  展夢白縱身一躍,伸手接過,凝目一望,心頭又是一陣震懾,夜色中但見這紙箋顏色鮮紅,上面卻晝著一見漆黑的骷髏!
  “死神帖!”
  這正是殺了他爹爹,殺了他叔父,使得整個江湖動湯不安,使得武林之中人人自危之物!
  展夢白一見此物,心頭便覺悲憤之气,不可抑止,嗖地竄到那人身前,嘶聲道:“原來是你!”
  只見此人全身黑色勁裝,滿面死灰顏色,緊閉雙目,一言不發,額上汗珠涔涔、顯見在強忍著痛苦!
  黃衣人長歎道:“情人箭的主人,絕不是他,他只不過是那人的傀儡,想以“情人箭”來暗算于我!”
  展夢白顫聲道:“仁義四俠可是你下手暗算的?”
  黑衣漢子突地雙目大張,厲聲狂笑道:“所有死在“情人箭”下之人,全是大爺我下的手!”
  展夢白厲聲道:“好!”揚手一掌劈下!
  他手掌方動,已被黃衣人輕輕托住,沉聲道:“你仇家乃是情人箭主人,殺了他又有何用?”
  黑衣漢子厲聲道:“情人箭主人就是大爺我!”
  黃衣人冷冷道:“你也配么?”手掌微緊,那漢子便已忍不住慘呼一聲,冷汗滾滿面頰!
  展夢白緩緩縮回手,長歎道:“我也知道死于“情人箭”之人,絕不可能是他一人所動的手,但……”
  黃衣人道:“但你一見使用“情人箭”之人,便覺怒气上涌,自己也無法控制了,是么?”
  展夢白頷首道:“但望前輩能從此人身上問出情人箭主人的來歷,間出殺死我爹爹的凶手!”
  黑衣漢子咬緊牙關,顫聲道:“你在做夢!”
           ※        ※         ※
  黃衣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今日你若不說出誰是指使你的人,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黑衣漢子狂笑道:“真的么?”突地牙關一咬,笑聲立頓,口鼻七竅之中,鮮血如泉涌出!
  黃衣人頓足道:“不好!”急地伸手捏脫他的下巴,但他全身一陣痙攣,早已气絕而死!
  展夢白心頭一寒,道:“好厲害的毒藥。”
  黃衣人歎道:“我實未想到這竟早已在口中含了毒藥……唉,棋差半著,這一局又輸了!”
  展夢白望著血流滿面的黑衣漢子,緩緩道:“想不到這居然也是條不怕死的好漢子!”
  他見了不懼死亡之人,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怜憫同情之心,只因他自己也從未曾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只听黃衣人道:“此人目光閃縮,色厲內荏,絕非不怕死之人,必定是他深知自己若是露机密之后,會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痛苦,是以宁死不肯說出!”
  展夢白默然半晌,長歎道:“那“情人箭”主人,能使別人覺得他比死還要可怕,卻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段?”
  黃衣人閉口不言,卻在這黑衣漢子的身子搜索了一遍,目中突地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脫口道:“在這里了!”
  展夢白轉目望去,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只長約七寸的黝黑鐵筒,立刻湊首過去,道:
  “這莫非便是……”
  黃衣人道:“這必定就是射出情人箭的机簧弩筒,我倒要看看這名震天下的暗器,突竟有什么巧妙之處?”
  他盤膝坐到地上,凝神瞧了半晌,又將這鐵筒,仔細拆了開來,里面卻僅有兩圈鋼線,兩根綱針!
  展夢白瞧了半晌,忍不住問,道:“前輩可曾研究出來了么?”
  黃衣人失望地搖頭歎息一聲,自語著道:“巧妙若不在這机簧弩筒之中,難道是在箭上么?”
  他展開袍袖,只見一紅一黑兩枝“情人箭”竟已穿透了他衣袖,他這“流云鐵袖”的功夫,已有十成火候,袍袖一展,當真可說得上是堅逾金石,那知此刻竟被小小兩枝弩箭穿透,這箭上的力道,當是何等惊人?速度又當是何等迅急,怎會是普通弩筒所能射出?
  但他在箭上仔細研究半晌,卻也看不出有何特异之處,展夢白在一旁沉吟道:“這一帖一箭,必有相輔相成之功用。”
  黃衣人道:“那“死神帖”只不過是用來扰亂對方心神之物而已,巧妙必定還是在這“情人箭”上!”
  展夢白皺眉道:“我每一望到“死神帖”上那骷髏雙目中的兩點碧光時,目光便似不愿移開了。”
  黃衣人沉聲道:“不錯,那兩點磷光,的确有懾神之魔力,尤其因為武林中都已將這一帖一箭渲染過份,几乎將之看成神話中的魔術法寶一般的暗算,是以一見“死神帖”到來,當即心神無主,便被“情人箭”乘虛而入,是以我方才不接“死神帖”,先破“情人箭”!”
  展夢白歎道:“前輩見解,當真精辟已极,但這一帖一箭,必定還另有巧妙,否則怎會有那許多高手被它暗算而死?”
  黃衣人冷笑道:“即使有些巧妙魔力,也算不得什么,你我方才還不是一樣躲過了它?”
  展夢白微喟道:“自從“情人箭”出現江湖以來,前輩只怕是第一個能破去它的人了,但別人……”
  他長歎一聲,住口不語,黃衣人將那一帖一箭收入怀中,雙手一拂灰塵,霍地長身而起!
  他伸手一拍展夢白肩頭,緩緩道:“小兄弟,不要難受,天下絕沒有能永遠隱藏的秘密。”
  展夢白仰天歎道:“這秘密什么時候才能解開呢?”
  黃衣人目光閃動,道:“總有一天的……”
  展夢白歎道:“只可惜九連環林軟紅不在這里,否則,他至少也可認出這黑衣漢子的身份來歷。”
  黃衣人道:“方才他反手要切我掌中絲條時所使的武功,乃是武當真傳,想必此人定是武當俗家弟子。”
  展夢白一惊道:“武當弟子怎會被“情人箭”奴役?”
  黃衣人冷笑道:“依我看來,當今江湖上已被“情人箭”控制之人,已廣至各大門戶,何止武當一派而已。”
  展夢白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突地大聲道:“走!我先陪前輩到少室嵩山一行,然后立刻赶向帝王谷,我縱不能報仇雪恨,至少也要揭破他的密,若是等到武林中人都被他控制之后,便來不及了!”
  話聲未了,他已放開腳步,如飛奔去,黃衣人搖頭歎息道:“好一個熱血沖動的孩子……”
  身子一閃,隨之而去,霎眼間便消失于夜色中!
           ※        ※         ※
  由金山至嵩山,這一段路途是漫長的。
  一路上,展夢白几乎廢寢忘食,拚命地吸收黃衣人傳授于他的武功,他天性喜武,只到此時,才真正有明師指點,自不肯浪費一刻時間,他唯一的目的,便是盡快學成武功,赶到帝王谷去复仇雪恨。
  黃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所傳授的,大多俱是能克制帝王谷弟子的武功招式,招式之玄妙,几非展夢白所能夢想,他昔日見到那“粉侯”花飛以及蕭家姊妹施展武功時,只道普天之下,再無別种武功能破去他們的招式了,但此刻前后一加參詳,才知道他們的招式雖精妙嚴密,其中卻都有破綻,而自己此刻所謂的武功,隨意一招,便可擊中他們的要害!
  有時他忍不住要問那黃衣人,是否与“帝王谷”有所仇恨,否則怎會將“帝王谷”武功中的破綻研究得如此透澈?
  黃衣人卻只是微笑不語。
  這一日到了嵩山境界,兩人清晨上山,但見山勢雄奇、林木蒼郁,雖無華山之奇,卻更見名山之气概!
  太室少室,峰巒奇秀,兩峰對峙,相去莫約三十里,一則雄偉庄嚴,一則瘦削靈妙。
  山陰溝陽一帶,直達龍潭,盧岩兩寺,更多奇景,自唐以來,高人隱士,代有幽凄,端的是臥虎藏龍之地!
  而少室峰下,万松叢中,便是天下武功主流的發源之地,武林七大門派之首,嵩山少林寺!
  松風習習,云影天光,展夢白与黃衣人一入松林,便可依稀見到少林寺的飛檐崇閣,鐘聲梵唱,也隱約可聞!
  展夢白初游名山,情神大振,游目四顧間,突听松林深處,一聲佛聲朗誦,走出四位少林僧人!
  其中一人合掌道:“施主但請鑒諒,敝寺……”目光一抬,但見黃衣人的面容,語聲突地一頓。
  黃衣人微笑道:“還認得我么?”
  那少林僧人沉吟道:“貧僧……”
  黃衣人大笑道:“十年之前,我与令師對奕十日,你一直在旁侍候茶水,那時你年紀還輕……唉,想不到十年時光,彈指間使過了!”
  語聲未了,這少林僧人已拜倒在地,恭聲道:“弟子淨光,一時眼拙,竟未想出前輩是誰!”
  另三個僧人雖不認得黃衣人,但也一齊跪倒在地!
  黃衣人攙起他們,沉聲道:“我面具雖常改變,但這一襲黃衣人,卻最好認,但你卻未認出,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令你慌亂之事么?”
  淨光呆了一呆,失色道:“前輩果然神目如電。”
  黃衣人目光一閃,道:“莫非寺中生出變故不成?”
  淨光垂首道:“前輩所料不差,此刻寺中……”
  黃衣人目光閃動,顯見是心中也十分惊奇,不等他話說完,立刻截口道:“既是如此,還不快帶我去見令師!”
  淨光面色沉重,長歎道:“前輩今日,只怕見不著他老人家了!”
  黃衣人身子一震,惊道:“此話怎講?”
  淨光道:“前輩請隨弟子前去,一看便知!”
  展夢白心中亦是大為惊异,要知少林寺雄踞武林多年,江湖中雖然屢經動亂,但少林寺卻一直安然無恙。
  而今日少林寺竟然也有變故發生,他實在想不出江湖中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來少林寺惊扰?
  淨光躬身帶路而行,片刻間便已走入了寺中。
  展夢白轉目四望,只見這少林寺千椽万脊,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但四下卻絕無嘈亂之聲!
  寺中的弟子,人人面目上,俱是一片沉重肅穆之色,往來行走間,腳下不帶半點聲息。
  在如此庄嚴的气氛中,展夢白不由自主地也感染到几分沉重之意,心中縱有疑團,也不敢問出口來!
  穿過几重院落,便是佛殿后院,方丈室所在之地!
  只見几個白眉長髯的僧人,在后院門前,往來行走,人人眉宇間,都呈現著一种不安之意。
  展夢白心中更是惊奇,能使這些少林高僧不安之事,其情況之嚴重,必定是非同小可!
  但四下卻又听不到殺伐爭戰之聲,少林群僧神色雖沉重,眉宇間卻也沒有殺气,手中更無兵刃。
  心念一轉間,只見這些白眉僧人,目光瞥見黃衣人時,面上都忽然露出了喜色,宛如見到救星。
  有几人雙眉軒動,便待迎了上來,但卻又突地止住腳步,合十一禮,躬身后退,讓開了門戶。
  黃衣人見到這些大出常理的情況,心下更是惊奇,不等淨光領路,身形一閃,當先步入后院。
  展夢白微一遲疑,見到少林群僧并無攔阻之意,也隨之而入,只見院中庭院深沉,滿是古怕蒼松,青篁修竹!
  回首望去,少林僧人,竟全部留在院外,沒有一人踉著進來,剎那之間,展夢白不禁覺得這后院中彷佛充滿了沉沉殺气!
           ※        ※         ※
  黃衣人輕車熟路,當先而行,轉過一座假山,突地十余個身穿藍色緞長衫的漢子,垂手肅立在方丈室之前!
  這些人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但見到黃衣人時,神情卻都為之大變,一齊躬下身去,請安行禮!
  展夢白心中動念,方覺這些大漢甚是眼熟,生像是在那里見過,黃衣人已脫口道:“你們怎地在這里?”
  他語聲中也充滿了惊詫之意。
  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藍衫少年,搶步迎了過來,躬身道:“在下不知前輩前來,有失遠迎!”
  黃衣人“哼”了一聲,冷冷道:“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要你遠迎什么?當真奇怪的很!”
  藍衫少年陪笑道:“是极是极……”
  黃衣人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語,敷衍于我,還不快些閃開道路,讓我過去!”
  藍衫少年依然陪笑道:“家師有令,這三日之內,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一步,請前輩鑒諒!”
  黃衣人目光一凜,道:“你師傅也在這里?”
  藍衫少年道:“若非師傅帶領,弟子們怎敢隨意在少林寺走動,更不敢在此攔阻前輩了!”
  黃衣人沉吟自語道:“他來了?他來作什么?”
  展夢白心念一閃,脫口道:“是藍大先生來了么?”
  藍衫少年望著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這少年滿面俱是笑容,但眉宇間卻隱含鋒芒,目中更是精光畢露,擋在黃衣人身前,不讓半步!
  方丈室中,靜寂如死,僅有一縷縷淡煙,自竹中散出,黃衣人皺眉道:“里面還有別的人么?”
  藍衫少年陪笑道:“弟子不太清楚!”
  黃衣人袍袖一拂,道:“我進去看看!”
  藍衫少年還是陪著笑道:“家師再三囑咐,這三日之內,千万不能讓人進入方丈室一步,弟子也不知為了什么?”
  黃衣人怒道:“便是你師傅也不敢攔阻于我,你……”
  藍衫少年躬身道:“前輩与家師乃是多年好友,前輩若是要硬闖進去,弟子也不敢攔阻,但……”
  他一整面容,沉聲道:“前輩闖進去后,家師若是因而生出變故,這責任弟子卻是万万負擔不起的。”
  黃衣人呆了一呆,道:“會生出什么變故?”
  藍衫少年道:“小則一時失著,大至生死之危,任何變故,都有發生的可能,是以前輩還請三思而行。”
  黃衣人惊道:“他倒底在里面作什么?情況怎會如此嚴重,難道……他已和少林掌門動上了手?”
  藍衫少年垂首道:“一切情事,兩日后前輩便會知道!”
  黃衣人沉吟半晌,在蒼松下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來,抬目望去,方丈室中仍是淡煙繚繞,靜寂如死!
  清風陣陣,松濤竹韻,四下輕鳴!
  然而庭園越是清幽靜寂,气氛便越是沉重。
  庭園外不時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窺探著動靜,但卻無人入園半步,更無人發出一絲聲息。
  過了許久,展夢白忍不住湊首過去,壓低了聲音,輕輕問道:“別輩究竟要作何打算?”
  黃衣人端坐石上,動也不動,道:“先靜觀待變!”
           ※        ※         ※
  日色斜西,夕陽映得叢林一片輝煌。
  庭園外,隱隱傳來了一片梵唱之聲,庄嚴肅穆,澄心靜神,襯得輝煌的叢林,宛如西天妙境。
  黃衣人坐在石上,彷佛已入定起來,那些藍衫漢子,神情卻更是緊張,眉宇間隱隱露出憂郁之色。
  突見四個十一、二歲的小沙彌,手里提著四具食盒,自園外飛奔而入,俱是腳步輕靈,行走無聲!
  其中一人,飛步走到方丈室前,將食盒在門口輕輕放了下來,另三人卻將食盒交給了藍衫少年。
  藍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謝師兄們了!”
  四個小沙彌齊地躬身為禮,轉身奔出。
  藍衫少年打開食盒,選出几件精致的素點,雙手奉給了黃衣人与展夢白,然后更和其余的大漢一齊吃了起來。
  展夢白手里拿著點心,目光卻緊緊凝注著方丈室的門口,突見垂中伸出一只瑩白的纖手,半截鮮紅的衣袖!
  纖手一閃,便將食盒提了進去!
  展夢白心頭一跳,附在黃衣人耳畔,低語著道:“前輩你可看到了么?方丈室中竟有女子!”
  黃衣人點了點頭,嘴皮突然輕輕動了起來,彷佛在和人說話,但展夢白卻又听不到一絲聲音。
  他心念動處,暗忖道:“難道他正在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說話?”
  一念尚未轉完,突見方丈室垂一掀,曼步走出一條人影,頭上宮鬢高挽,一身鮮紅的衣衫,風姿絕美!
  展夢白只覺跟前一花,這紅衣女子已來到黃衣人身前,展夢白這才看清,這絕美的紅衣女子,面上已多皺紋,年華早已逝去,只是風韻猶存。
  藍衫大漢們見了這紅衣美婦,齊地躬下身去。
  只見紅衣美婦眼波凝注著黃衣人,道:“方才以“傳音入密”之術和我說話的,可是你么?”
  黃衣人微微一笑,道:“獻丑了!”
  紅衣美婦含笑道:“你能將“傳音入密”之術練得遠近由心,控制如意,隔著一重門戶,猶能直送我一個人的耳朵里,想必一定是小藍口里所說的,他生平打得最過癮的對手了!”
  她雖然年華已去,但語聲美妙,笑容更是動人!
  黃衣人微笑道:“看夫人這身打扮,不問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聞天下的“烈火夫人”了!”
  紅衣美婦輕輕笑道:“你猜錯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還會這么客气地說話么?”
  黃衣人笑道:“原來是“朝陽夫人”,在下眼拙了!”
  展夢白心頭暗惊,他再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的烈火、朝陽夫人!
  她兩人在武林中,風流韻事,傳流至今,与這兩位美人名字牽連到一齊的武林名俠,真是多得不可胜數!
  在那些長長的名單上,最最顯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宮”的藍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這四人關系錯綜复雜,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武林中雖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傳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見朝陽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陽里,遠遠看來,竟仍然有二十許人的青春与風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藍在里面与老和尚拚上命了,邀我來作公證人,你看頭痛不頭痛?”
  黃衣人惊道:“他怎會与天凡大師動上手的?”
  朝陽夫人笑道:“大半是為了你!”
  黃衣人詫聲道:“為我?怎會為了我?”
  朝陽夫人輕輕招了招手,道:“隨我來!”
  語聲方了,那藍衫少年又已擋住了去路。
  朝陽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作什么?”
  藍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師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這話夫人你也听到的。”
  朝陽夫人道:“我帶他進去,我負責任。”
  藍衫少年道:“弟子愚魯,只知道听從家師一人之令!”
  朝陽夫人變色道:“如此說來,我的話你也不听了?”
  藍衫少年挺身而立,閉口不答。
  展夢白心中暗暗稱贊:“這少年倒真是條漢子!”
  只見朝陽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緩緩泛起了一絲笑容,道:“好孩子,看起來你倒忠心的很!”
  藍衫少年道:“師令難違,夫人鑒諒!”
  朝陽夫人道:“那么,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揚,紅袖飛起,右手已疾地點中藍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几乎連展夢白都未看清,只覺跟前紅影一閃,那藍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陽夫人仍然含笑,道:“現在我進去,不關你的事了,好生在這里躺著,一日后穴道就會解開了!”
  語聲中,她伸出兩根手指,挾起黃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無人再敢攔阻,黃衣人道:“小兄弟,你也來吧!”
  展夢白走了几步,忍不住大聲道:“這位朋友一心遵從師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傷他?”
  朝陽夫人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展夢白抗聲道:“在下展夢白!”
  朝陽夫人停下了腳步,回頭凝注著他,展夢白雙目炯炯,也筆直瞪著朝陽夫人,絲毫沒有畏懼之心。
  黃衣人靜靜旁觀,目光中卻帶著笑意。
  朝陽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顏一笑,道:“年青人火气真大,倒真和小藍少年時一模一樣。”
  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覺那少年和你的脾气一樣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覺得生气,是么?”
  展夢白道:“以長欺少,以強凌弱之事,在下……”
  朝陽夫人笑道:“誰欺負他了,我只不過是警戒警戒他,叫他以后莫要一面孔裝出忠心耿耿的樣子,肚子里卻怀著鬼胎!”
  展夢白道:“不違師命,難道也算是鬼胎?”
  朝陽夫人笑道:“我平生看過的男人多了,絕不會看錯的,他眸子不正,絕不是你所想像那樣的人。”
  展夢白道:“夫人強詞奪理,在下難以心服。”
  朝陽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气和小藍一樣大,崛強的性子也和他一樣,好,你們先進去,我就放了他!”
  黃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顯,几乎要笑出聲來。
  朝陽夫人眼波一轉,道:“你笑什么?”
  黃衣人道:“我若說出來,夫人只怕要生气的。”
  朝陽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絕不生气。”
  她不但風韻猶存,就連神情動作,也和少女一樣。
  黃衣人笑道:“江湖傳言,夫人對藍大先生愛得极深,數十年來,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卻信了!”
  朝陽夫人道:“此話怎講?”
  黃衣人道:“常言道:“愛屋及烏”,是以夫人看到与藍大先生脾气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則……”
  他微笑接道:“否則以夫人脾气,怎會對我這小兄弟如此客气?”
  朝陽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歎;道:“不錯,我是很喜歡他……”
  語聲突頓,揮手道:“你們先進去吧!”
  黃衣人目光一閃,那閃動的光芒中,似乎隱藏著一些秘密,是什么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誰知道?
  他輕輕掀開竹,身形微閃,輕煙般掠入了方丈室。
  只見一縷縷淡煙香气,自一見紫銅香爐中娜四溢,彌漫在這窗明几淨,微塵不染的方丈室中!
  云床上,正盤膝端坐著,巍奇磊落的藍大先生,他仍然穿著一襲藍布道袍,但面色卻异常地凝重。
  盤膝坐在他對面的,正是當代最負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俠,少林派當今掌門人天凡大師!
  他兩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顯然正在以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相拚,但在兩人之間,卻又放著一盤圍棋!
  殘局未竟,天凡大師左手食中二指,捻著一粒白色子,沉吟已久,還沒有放將下去!
  藍大先生閃電般的眼神,也正在凝注著局,思考著下一步路,他兩道濃眉,已自緊緊糾結在一起!
  原來這兩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內力相拚,一面還在下棋,這當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斗!
  要知內力乃是武功之修為,棋道卻是智慧之集粹,兩件事非但絕不柚關,而且還會互相牽制!
  只因這兩件事俱是必霈集中心力,方能制胜,微一分心,內力便散,一步失著,也是滿盤皆輸!
  但是他兩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內力渙散,也不能因內力專注,而下錯棋著。
  黃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當地,跟在他身后的展夢白,見了這場別開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斗,更是目定口呆,動彈不得!
  只因他兩人得知此番的比斗,不但已是武功、智慧的最最高峰,而且不能有絲毫差錯!
  只聞一陣幽香飄來,朝陽夫人也閃身而入。
  但藍大先生与天凡大師,都已到了忘情忘我之境,室中多了一人,少了一人,他們竟絲毫沒有覺察,可見他們早已使出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分智慧,正是孤注一擲,生死俄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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