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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壯哉劍雄


  廳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動,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滿頭冷汗,涔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沒有死在這老人手里,展夢白駭然忖道:“好狠的劍法,好狠的心腸。”這宮錦弼舉手之間,殺了兩條人命,此刻仍自猶坐地上,長劍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勢,竟似什么事都未發生過一樣。
  大廳中死一般靜寂了片刻,剩下的六個童子,又复舞起劍來,但劍勢卻已還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飛雙掌緊握劍柄,目光殺气騰騰,腳步卻漸漸向后移動,竟移向了宮伶伶身側。
  宮伶伶早已駭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鮮血身,緊緊閉起了眼睛,那知花飛突地拋去長劍,一掌自下而上,將她托了起來,拼盡全力,向外一送,將官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軀,向宮錦弼直擲過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時擲出,一縷尖風,与宮伶伶同時飛到宮錦弼面前,展夢白心頭大駭。
  只見宮伶伶更是滿面惊恐,但卻仍咬緊嘴唇,拼死不肯出聲,展夢白又惊又怕,暗罵道:“姓宮的想地都是這般牛脾气,快開口呀……”心念尚未轉完,宮錦弼已冷笑著一劍制出,震開匕首,劍光閃處,一劍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親人孫女瘦弱、柔軟的胸膛里。
  利劍穿胸,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起,何況宮伶伶這樣一個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不住脫口慘呼了一聲!
  呼聲入耳,宮錦弼面色慘變,厲呼聲:“伶伶!”
  一把將伶伶拖入怀里,隨手扯下一把頭發,塞入了伶伶的傷口,顫聲道:“伶伶,是……
  是……你么?”
  宮伶伶面色知死,微微地張開一線眼睛,顫聲道:“爺爺,我……沒有出聲,你……
  老人家不……不要打我……”
  宮錦弼鮮血上沖,心如刀絞,道:“伶……伶……爺爺……不……”摸著他孫女的身,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傷的人命,老淚縱橫,自瞎了的眼睛里絲絲沁出。
  展夢白又惊、又駭、又悲、又怒,亦是熱淚盈眶,只恨自己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人間至悲至慘之事在面前發生,自己卻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絲毫不能為力,一時間他恨得心頭直要滴出血來。
  滿廳之人,一個個俱是惊駭欲絕,花飛遠遠站在一邊,厲聲擰笑道:“一樣么?瞎了眼睛跟不瞎可是一樣么?”
  他雖然容貌俊美,卻是心如蛇蝎,展夢白只恨不得一下將他撕成兩半,宮錦弼厲吼一聲,長身而起,大罵道:“畜牲……”
  花飛擰笑叱道:“莫動,我廳里已伏下二十名劍手,五十張強弓硬弩,你一動便無命了!”
  他雖是虛言恫嚇,但宮錦弼卻是看它不見,長劍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里的孫女,展動長劍,厲聲大罵道:“畜牲,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只恨得須發皆張,勢如瘋狂,但為了他孫女,卻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飛拼命。
  花飛厲聲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記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兩人劍下的花平夫婦,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訴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為了要報此仇,受盡千辛万苦,好容易尋著了你,蒼天有眼,終教我親眼看到你的報應!”
  聲音慘厲,直非人語,宮錦弼面色更是慘變,花飛狂笑道:“你一生心腸如鐵,劍下從無活口,我倒問你,殺人的味道怎樣?今日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孫女,心里又覺得有何滋味?”
  宮錦弼慘嘶道:“誰說我殺死她?誰說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覺他孫女手掌已是一片冰涼,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轟頂一般,震得木立當地,不言不語,面上也變的毫無表情。
  只見他緩緩將他孫女放到地上,又緩緩站了起來,大廳中忽然又變得有如墳墓一般死寂……
  無人動彈,無人出聲,甚至連呼吸之聲都已寂絕,千數盞宮燈的燈光,彷佛都照在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殺机,黯然重臨,風穿堂戶,燈火搖曳……
           ※        ※         ※
  站在宮錦弼最近處的一個錦衣童子,實在忍不住這种煎熬,方自輕輕一移腳步,突見劍光一閃,當頭削下。
  他大惊之下,還劍招架,但劍式方自施出小半,宮錦弼掌中青鋒已割開他胸膛,鮮血狂激而出。
  另一個錦衣童子惊呼一聲,轉身便逃,宮錦弼長劍一抖,也未見身子如何動彈,刷地一劍,自這童子頸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聲,橫就地,宮錦弼劍尖點在地上,身軀緩緩轉動,燈光下只見他身上、劍上、甚至白須白發之上,俱是斑斑血跡,有如凶神惡鬼一般……
  眾人只駭得簌簌發抖,齊地咬住牙根,生怕牙關打顫,發出聲響,方逸早已駭得癱在地上。
  展夢白心頭一陣寒意,只覺掌心微痒,原來是冷汗流過,幸好他穴道被點,根本不能動彈。
  本自立在廳外的錦衣大漢,站的遠的,早已溜了,站的近的,惊恐欲絕,一個人突覺褲子變的冰冰冷冷,竟是被駭出一褲子尿來。
  突然“嗆”地一聲,一柄長劍落地,一個錦衣童子,竟當場駭暈過去,宮錦弼劍如奔流,倏然涌至,一劍刺下,立在廳門最近的一個童子,見到宮錦弼站得猶遠,轉身飛奔,那知眼前人影一花,宮錦弼卻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宮錦弼出手,這童子便已慘呼一聲,倒了下去,駭得血管爆裂而死。
  這不過只是剎那間里,宮錦弼連傷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橫劍當胸,守在門口,緩緩道:“你們害死了我孫女,一個也別想活著出去……”
  花飛大喝道:“一齊上,与這老賊拚了。”
  一把抓起一個錦墩,刷地拋出,劍尖一挑,又挑起一個錦墩,雙足飛起,踢出兩個錦墩,四個錦墩一齊飛向宮錦弼。
  宮錦弼劍光一展,一劍便將這四個錦墩俱都劈成兩半,身形直向花飛扑去,方辛一把抓起了他儿子的領子,一掌震開窗戶,反掌打出七點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雙臂一振,跟著逃了。
  大廳的漢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竄而去,宮燈拋得一地,瞬眼間便燃了野草,火勢熊熊燃起。
  花飛展動身形,滿廳游走,劍尖連挑,一路將錦墩挑起,同宮錦弼擊去,但宮錦弼卻有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飛轉目一望,只見大殿之外,除了展夢白和一地死外,就剩下了自己和兩個駭得呆了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滿頭汗珠流落,宮錦弼輕功雖高,終是吃了眼瞎的虧,一時也追他不到。
  廳外火勢越大,花飛突地抓起一個童子,向宮錦弼劍上直送過去,那童子哀呼一聲,長劍已入胸膛。
  花飛乘勢一劍,自這童子脅下剌出,宮錦弼眼看不見,自是未曾料到這一著,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條血口。
  那知他重傷之下,不退反進,狂吼著一劍刺來,花飛心膽皆喪,舉起手中的死,擋了他一劍。
  宮錦弼劍如飄風,連削七劍,花飛竟以人作盾,一連擋了七劍,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了什么罪孽,死后身竟被砍得稀爛,另一個童子如飛奔到廳門,雙腿發軟,扑的倒在地上,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花飛見宮錦弼別人都不管了,劍光繚繞,就只纏著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實是難如登天,不禁破口大罵起來,方才的翩翩風度,此刻早已俱都蹤影不見。
  宮錦弼前胸鮮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飛大罵道:“老匹夫,你血還沒有流盡么?我要割下你的頭,祭在我父母墳前……”突覺右肩一涼,被宮錦弼刺了一劍,右手里抓著身,也跌落下去。
  宮錦弼道:“花平夫婦,千死都不足以贖其罪,老夫只恨那年讓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話聲中長劍一閃,自上而下,一招“立劈華山”施出,這一招雖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里施出,威力卻已大是不同,花飛雖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這一招實在太快,只得奮力一劍迎去。
  “嗆”地一聲,兩劍相交,花飛身子立時被震出數步,但宮錦弼掌中之劍,卻被他砍斷一段劍尖。
  宮錦弼微微一惊,突听身后輕輕呻吟一聲,這呻吟之聲,雖极是輕微,但宮錦弼耳力卻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孫女發出的口音,當下心頭一震,大喝一聲,反身扑在他孫女身上。
  花飛被他那一劍震得气血翻涌,腳步踉蹌,只要宮錦弼乘勢一劍削來,他便不能抵擋,方自暗歎一聲:“罷了!”正待瞑目受死,那知宮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外,身軀一轉,穿窗而去。
  展夢白眼睜睜地望著這一幕悲劇開始上演,終又結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卻仍然不能動上一動,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只見宮錦弼拋去長劍,抱起了宮伶伶的身子,撫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長歎,竟將別的事全都忘了,此時若有人再來暗襲,他必定無法躲閃!
  原來宮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脈卻是若斷若續,气息亦在似有似無之間,宮錦弼不暇思索,雙掌急地按住了她天地交泰,气血交流的兩處大穴,希望以自己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家真力,來挽回他孫女的性命,當下立有兩股熱流,直通宮伶伶的心脈。
  山地久已無雨,這寺觀修建已久,又被荒廢,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勢一著,立刻便成了撩原之勢。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格,瞬眼間便將大殿燃起,只燒得畢畢剝剝作響,但大殿中的三人卻是一個傷重昏迷,一個無暇他顧,一個穴道被點,根本不能動彈,只有眼睜睜望著火勢越來越大。
  夜風漸大,風助火威,一陣陣的風,將火苗几乎吹到展夢白的身上。
  展夢白只覺自己有如置身火爐之中,被烤得唇乾舌燥,滿頭大汗如雨,倒后來几乎連汗都被烤乾。
  宮錦弼雙掌抵住宮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覺火舌一陣陣卷來,但他卻絲毫不能妄動。
  此刻宮伶伶已漸漸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真力一撤,宮伶伶心脈立斷,再也回天乏術,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燒死,也不能將他孫女性命置之不顧,但心頭卻已不禁覺出死亡的恐懼。
  “砰”地一聲,一段著火的梁水,落到展夢白身側!
  一股火苗,已漸漸燃著了展夢白座下的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整個大殿已被燒得搖搖欲倒。
  展夢白置身火焰包圍之中,宛如上古時身受火刑的殉難者,即將被火生生燒死,這一瞬間,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母,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种种責任,一瞬間万念奔騰,紛至沓來,滿腔熱淚,又將奪眶而出,但心念一轉,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揚棄,仇恨不能報复,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恨忖道:“展夢白呀展夢白,你一生坦蕩,為何蒼天卻對你如此不公?”但覺一陣悲憤之气,直沖而上,怒火燃燒,不能自己,心火与外火交相夾攻之下,他突地大喝一聲,翻身躍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無意中解開,他也不知這是僥幸湊巧抑或是蒼天的安排,心頭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識地沖出火焰向門外奔出,但心念一轉,立又頓住腳步。
  此刻火焰已將大殿吞沒,片刻之后,正梁一斷,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于火窟之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卻也不能任令官錦弼兩人被火燒死,急地轉身,抓起兩個尚未被火舌波及的錦墩,扑打宮氏父丈身旁四側的火焰,剎那間他突又發現自己的气力竟也神奇地恢复大半,原來方才在外火煎熬,內火攻心之下,竟將方辛閉住的气血亦自解開了。
  展夢白知道宮錦弼此刻動彈不得,只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濤一般涌來,展夢白縱然使出全力,卻地無法阻住火勢,只不過能保持火苗不燒在宮錦弼父女兩人的身上而已,自己的衣袂卻屢屢被火燒著。
  四面焦木紛落如雨,展夢白咬緊牙關,立心里保護宮氏父女到最后一刻,其實他与宮氏父女并無感情,只是見到別人命在垂危,他使立時會生出一种義烈之心,為了救人,他隨時都能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后來他身上已有數處被火焰灼傷,宮錦弼須發亦有數處著火,其實他本已可奏功,只因心有數用,一面照顧著宮伶伶,一面擔心著火勢,一面又在奇怪這少年的勇气与俠心,是以慢了一些。
  突見宮伶伶雙目一張,宮錦弼吐了一口長气。
  展夢白大喜道:“老前輩好了么?”
  那知宮錦弼卻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過多,此刻又耗盡了全身真力,實是再也支持不住。
  展夢白大惊之下,抱起了宮伶伶,拽起了宮錦弼,大喝一聲,沖出火焰,只覺肩頭一疼,似是被一段焦木擊了一下,一口气沖到外面后,他已是狼狽不堪,腳步還是不敢停留,掙扎著將官氏子孫拖到一個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宮伶伶,在樹下放落了宮錦弼,他自己卻“噗”地倒在地上。
           ※        ※         ※
  良久良久,展夢白方自喘過气來,只覺混身灼傷之處,俱都發起痛來,肩頭一帶,更是其痛澈骨,轉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沖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當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宮錦弼長歎一聲,展夢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宮錦弼大聲道:“你說什么?”聲音之大,嚇人听聞。
  展夢白愣了一愣,宮錦弼突又顏色慘變,要知他耳力本是异于常人,此刻卻听不到別人的話了,他雙目已盲,行動對敵,全憑耳力,那知他方才惊恐危難之中,竟連耳力俱已失去,此刻他只覺心頭一寒,再也沒有生命的勇气。展夢白也不禁暗歎一聲,大聲道:“在下展夢白,老丈听得到么?”
  宮錦弼黯然點了點頭,展夢白具他并未完全聾了,心下稍存安心,將官伶伶抱了起來,放在宮錦弼怀里,宮錦弼輕輕拍著他孫女的身子,見她体溫呼吸已漸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只因他自己的犧牲,畢竟有了報償。忍不住歎息道:“我生平未受人點水之恩,想不到……”
  展夢白道:“這是在下份內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宮錦弼搖頭道:“我已行將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報?你看來也是學武之人,我只有將劍法傳你,聊為酬報!”
  這本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之事,那知展夢白卻正色道:“老丈這是什么話,展夢白雖不才,卻不是施恩望報之人,老丈如此做法,豈非將展夢白看成了畜牲,展夢白万万不能接受?”
  宮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遲半刻,你也沒有命了!”
  展夢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將生死之事忘卻!”
  宮錦弼道:“那么你為何要拼死來救我祖孫兩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夢白道:“救人性命,難道還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兩人說話,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語聲必定特大。
  展夢白生怕宮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聲而言,宮錦弼自己耳力不佳,說話也是大聲呼喊,兩人雖是款款而談,但听起來卻似互相叱罵一般。
  宮錦弼默然半晌,長歎道:“老夫一生閱人多矣,你這樣的少年,卻從未曾見過,你越是執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劍法傳授于你,我一生絕技,有了你這樣的傳人,也可放得下心了。”.展夢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強人所難,在下若是受了,豈非等于是個有心施恩,乘人于難的畜牲了。”
  別人要傳他武林絕技,他卻勃然大怒起來,宮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傳授劍法,實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會拒絕自己,見到展夢白這樣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歡喜,自怀中摸出一本絹冊,道:“我又聾又瞎,已去死不遠,我雖早已活夠,但卻有兩件事還放不下心。”
  他語聲微頓,長歎道:“一是我孫女年齡尚幼,二是我絕技未有傳人,如今我將兩件事都交托你,這絹冊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華,你拿去吧!”語言之間,彷佛立時就要死了,要知一個縱橫武林的英雄,一旦變成又聾又瞎,再也不能与人爭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夢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義不容辭,但這本劍法秘岌,在下卻不能接受,只能代為保存……”
  語聲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飛掠上一條人影,右手一劍自宮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奪去了那本絹冊,夜色中只見他錦衣垂髻,赫然竟是“粉侯”花飛門下那八個童子中僅存逃走的一個。
  原來他方才連滾帶爬的逃了出來,實已被駭破苦膽,逃到這山坡上,竟滾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隱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來,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腳步奔騰,到后來漸無聲音,他惊异交集之下,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展夢白与宮錦弼兩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將展、宮兩人的對話,全都听在耳里,心中不覺大喜,自己對自己說:“花旺呀花旺,你逃了出來,便不能回去,已是無家可歸的人,你若想日后揚名江湖,這便是你的机會來了,宮老儿已是又聾又瞎,那也不值畏懼,你只要搶到那本絹冊,何患劍法無成!”心中雖還有些膽顫,但一咬牙根,便躍了出去。
  他全力一劍,直利人心,宮錦弼聲都未出,便已絕气。
  展夢白大喝一聲,翻身躍起,花旺心里終是膽寒,右手一拔,那知長劍已入宮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來。
  花旺滿手冷汗,索性連劍也不要了,躍下山坡,如飛逃去,展夢白扑了過去,但滿身灼傷,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著凶手如飛逃走,卻無法追赶,怒极之下,竟也暈絕過去。
  黎明雖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風過處,吹得宮錦弼的蒼蒼須發,和那劍上的絲穗一齊不住飄舞。
  這稱雄一世的武林劍雄,劍下不知傷了多少陌生人命,誰知到頭來竟也死在一個陌生人手中,他將“粉侯”花飛門下的八個童子殺了七個,卻不想自己竟會被僅剩下的一個童子一劍殺死!
           ※        ※         ※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開始彌漫起凄迷的白霧,氨氨在黯淡的山林間,遙遠處傳來一聲聲牧童的短笛,飄散在凄迷的霧里。
  展夢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長劍,尋了處山隱隱僻之地,掘了個淺坑,葬下了一代劍雄宮錦弼的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誰想得到這在武林中沒沒無聞的少年,不到一個月里,竟親眼見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兩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還親手埋葬了他們的身,而他自己,在這月里,雖然歷盡了艱難困苦,痛苦屈辱,卻終于還是堅強地生存了下來。
  然而他此刻心中卻是悲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護那又聾又瞎的老人于前,又不能為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雖然有數次獲得絕世武功的机會,但是他卻藏起了布旗与秘岌,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將“千鋒之劍”的無上劍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這樣做法是否愚蠢,這連他自己地分辨不清,他只知道唯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里獲得平靜,上無怍于天,下無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無遺憾,只是這一些淡淡的恫悵与蕭索。
  難道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淺淺的墳頭旁,他上眼,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無鞘的長劍,和一管青竹的蕭。
  長劍閃閃生光,他留下它是為了要宮伶伶記得今日的仇恨。
  竹蕭卻是陳舊而平凡的,淡青的顏色,已有些枯黃,他留下它卻是為了要讓自己永遠記得今日的事,這竹蕭不知被宮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這老人的愛和手澤,他不忍拋去,他留下它,也是為了要存下一分對這英雄一世,但卻凄涼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邊一堆淺草上,靜臥著的是伶仃孤苦的宮伶伶,她內傷雖已愈,外傷卻仍劇,展夢白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在甜甜的沉睡中渡過這一段悲哀的時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慘死的身和凄涼的墳墓。
  但是,一個滿身火傷,滿心創痛的襤褸少年,和一個傷重垂危,伶仃無依的垂鬢弱女,又能走向何處?前途茫茫,唯有一歎!
           ※        ※         ※
  天光終于大亮,展夢白抱起宮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見了他們,俱都走得遠遠的,展夢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別人輕賤于他,他更沒有將別人放在眼里。
  到了無錫,展夢白尋了個最小最破的客棧住下,在街上買了些金創之樂,為宮伶伶敷在傷口上。
  他雖然衣衫襤褸,但离家時卻帶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澀,所選的金創之藥,俱是上上之品,宮伶伶傷勢果然漸有起色。
  這女孩一生下世便喪了父母,她爺爺又是生性耿介。從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別人還在牽著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時候,她便跟著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歲時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艱苦。
  她大好的童年歲月,便是在如此凄涼環境中渡過。但是她從來沒有怨言,她雖然小小年紀,卻早已學會了忍受。
  凄涼的歲月,養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憂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來后只問了一句:“我爺爺呢?”展夢白不忍將實情告訴她,只說她爺爺過兩天就會來的。
  宮伶伶又問了句:“我爺爺有沒有怪我?”展夢白含笑搖頭,心里卻不禁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她對于自己的傷勢与處境,完全沒有提起一字,彷佛只要她爺爺沒有怪她,她便已心滿意足,自此她再也未發一言,只是睜大了眼睛,呆呆地望著屋頂,展夢白見她如此.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對她自是十分体貼,決定在她傷勢未愈前,絕不動身。
  她身受展夢白的愛護,也沒有出口稱謝,只有在地那一雙大大的眼睛里,卻不時無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問一句:“我爺爺回來了么?”這一日里便再不出聲。
  這么過了兩天,展夢白無所事事,終日藉酒澆愁,店中人本怕他無錢付店,只等到展夢白拿出大把銀子,才暗暗放心,展夢白冷眼旁觀,心里不禁冷笑,炎涼的性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那知那些金創藥雖然昂貴,卻無靈效,兩日后宮伶伶的傷勢突又轉劇,全身燒得火熱,她雖然咬緊牙關,不肯呻吟一聲,但卻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夢白見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發一聲的模樣,又不禁黯然神傷。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問出了無錫城里一個最負盛名的傷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將睡了,見了展夢白這等衣衫,在客廳一轉,問了兩聲,淡淡說了聲:“夜深無暇,你另請高明吧!”話未說完,站起送客。
  展夢白大怒道:“人命關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將身測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見了,那里再敢不去,腹中連聲暗罵,坐上大車,到了客棧一看,更是大歎倒霉,捏著鼻子進去,一看宮伶伶的傷勢,眉頭皺得更緊,道:“這創傷再偏三分,便人心脈……”
  展夢白大喜道:“既未傷及心脈,必是無妨的了。”
  那大夫滿腹冤气,冷冷道:“傷著心脈,反可少受些罪。”
  展夢白惊道:“如此說來,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學生實在無能為力,恕罪恕罪。”
  展夢白見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樣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話也不敢多說,提著藥箱,狼狽走了,展夢白一面安慰宮伶伶,一面又去請了几個大夫,也是連藥方未開就拱手走了,展夢白望著病榻上的宮伶伶,口中連說無妨,但目中卻已不禁流下淚來。
  宮伶伶突然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難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長的!”
  小小年紀的人,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展夢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輕輕一聲叔叔,更令他心里感動,伸手一抹淚痕,強笑地道:“誰說你命苦,誰說你活不長的,像你這么乖的孩子,老天一定會保佑你。”
  宮伶伶搖頭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我心里真的一點也不難受,只是有些奇怪,爺爺他為什么還不來呢?”
  話聲未了,她突然轉過頭來,展夢白見她肩頭不住抽動,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淚,她不將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卻時時刻刻不愿別人傷心,展夢白熱血上涌,大聲道:
  “伶伶,你不會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將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        ※         ※
  夜色深沉,展夢白猶在街頭躑躅,他縱是天大英雄,縱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卻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淚的眼睛,只因他實在不知該用什么方法,來挽救這可愛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當真是冷酷無情。
  風來風去,星升星落,天邊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漸漸有了行人,見到展夢白這付失魂落魄的模樣,只當他是個瘋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聲呼喊,一行鏢車的隊伍,自街頭浩蕩而來,鏢車上斜插著一面錦旗,錦旗上繡著的是一只火紅的獅子,兩個鏢頭,身穿華服,跨著大馬,指點談笑而來,顧盼之間,洋洋自得。
  展夢白心頭一片死亡陰影,這些天他經歷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沒有看到。
  那兩個鏢頭見到個襤褸漢子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濃眉齊地一軒,左面一人呼哨一聲,右面一人叱道:“閃開!”方待一鞭揮下,那知這襤褸的漢子,已霍然轉過身來,抬頭望了他兩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覺這一雙眼睛,其利如劍,定必在那里見過,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夢白面色一變,道:“你看錯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蕭索落寞,實在不愿見到故人。
  那兩個鏢頭策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猶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門兄,那漢子那般落魄,你怎會認得,想必是看錯了?”
  左面一人搖頭道:“人們如有那樣一雙銳利的眼神,必定不會是尋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經見過此人,一時又偏偏想不起來。”此人面色赤紅,身材魁偉,神情十威猛,但衣著卻极為華麗,有如走馬章台的紈褲公子。
  展夢白望著他兩人的背影,只听鏢車隊伍之后,一高一矮兩個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鏢號。
  矮的一人聲音雄渾,緩緩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聲音尖銳,急地呼道:“南獅西門,北獅東方,武林雙獅,威震八方……”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閉口,聲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緩,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兩件同時吹奏的樂器一樣。
  展夢白暗歎一聲,在嘹亮的呼聲中,悄悄避入了客棧,在房門外徘徊半晌,終于推門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陽,照得房中滿是塵埃,展夢白輕輕道:“伶伶,你好了些儿——”
  目光轉處,語聲突頓,床上被褥零亂,床邊窗子大開,那宮伶伶竟已蹤影不見,展夢白心頭大震,只見桌上粗磁菜碗下,壓著一張粗糙的紙箋,上面零亂地寫著兩行幼稚的筆跡,赫然竟是:
  “叔叔!麻煩了你許多天,現在我要去找爺爺了,我知道大概已永遠找不著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去死,無論天上地下,我總有一日會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說是么?”
  筆跡是幼稚的,顯然出自幼童,但字句問的沉重与哀痛,卻又是那般蒼老,蒼老得有如飽歷滄桑的成人。
  展夢白雙手顫抖,心如刀割,四肢軟癱,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門外哈哈一笑,一個錦衣赤面的高大漢子,推門而入,笑道:“展世兄,我畢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無錫,怎不住到我那鏢局中去——”轉首見到展夢白的神情,笑聲為之一斂,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什么憂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數十年的交情,也該說給我知道,難道三兩年不見,你便忘了你這西門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驟然見到如此誠懇熱情的父親故人,展夢白心頭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的淚先被人見到,霍地轉過頭去,卻將手中的紙箋,交給了這錦衣赤面的漢子,也就是“紅獅鏢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東方獅兩人,合稱“武林雙雄”的西門獅手上。
  西門獅見到這張紙箋,神情亦是微微一變,簡略地問了几句,長歎道:“這只怪你為何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幸好她一個小女孩子,孤孤單單的必定走不甚遠,展性兄,你只管隨我回去將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尋找,想來必定找得到的。”
  展夢白茫然點了點頭,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絕別人真誠的善意,何況此刻疲憊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沒有主意,到了“紅獅鏢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門前,還未入門,西門獅已吩咐擺下迎風之酒,展夢白多日潦倒,見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        ※         ※
  酒過三巡,西門獅道:“這次我自院南走鏢回來,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飲几日,然后——”
  展夢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為了“情人箭”么?”
  西門獅面色微變,長歎道:“不錯……那一日我在途中遇著“嶗山三雁”賀氏兄弟,才知道令尊大人的惡耗,唉,風雨飄零,老成凋謝,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性兄你們這一輩少年英雄了。”
  展夢白面色蒼白,方待說話,卻見一個鏢伙,遂巡著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門獅耳邊,輕輕說了几句。
  西門獅雙目一張,厲聲道:“他何時來的,是誰的主意將他留在此地?”
  那鏢伙道:“二爺昨夜才來,說要住在此地,鏢局里誰敢說不?”
  西門獅冷“哼”一聲,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為了招待展夢白,到此刻征塵朱洗,連后院都未曾去過,与他同來的那個鏢師,卻已在淨身沐浴了。
  話聲方了,只听大廳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話道:“小弟听得大哥回來,已在飲酒,便赶來前面,還要為大哥引見一位朋友。”語聲尖銳,笑聲陰森,笑語之聲,方自傳來,展夢白神色便為之大變。
  只見門一掀,走進來一高一矮兩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兩腮無肉,目光閃縮,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筆上生花”西門狐兩人,西門獅雖是滿面不愉之色,卻仍然長身站起,道:“毋庸引見了,這位李兄我也認得的,卻未想到李兄竟會与你同行?”
  西門狐咯咯乾笑道:“李兄,原來你也認得我大哥的,我這大哥對誰都好,就只對他嫡親的弟弟,有些……”
  突見李冠英面色大變,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門獅身后,不禁隨之轉目望去,便赫然見到展夢白那一雙銳利的眼神,心頭一震,失聲道:“展夢白,你……你竟然還沒有死?”
  展夢白冷笑一聲,端坐不動,李冠英滿身顫抖,道:“姓展的,你……你將她帶到那里去了?”腳步一抬,便要沖向展夢白。
  西門獅面色一沉,橫身擋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紅,大聲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為了尋找陳倩如,卻不知陳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孫玉佛點了“死穴”,一路自杭州來到此地,突地見了展夢白,自是心神激動,不能自主?
  西門狐冷笑道:“上次被你逃了一命,這次你還逃得了么?”兩人身形一閃,一左一右,向展夢白迫去。
  西門獅伸手一拍桌子,厲聲道:“住手!”
  西門狐道:“大哥,你可……”
  西門獅道:“誰是你的大哥,我西門獅可不配有你這樣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無禮,便請快些給我出去!”
  西門狐冷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大哥你竟這般与淫賊為伍……”展夢白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飛步跟出,西門獅面色鐵青,縱身一掠,三人一齊躍到院中。
  李冠英厲喝道:“西門兄,最好你莫來多事!”
  西門獅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鏢局門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來么?”
  西門獅道:“展世兄,留步……”展夢白卻也走出門外,李冠英雙臂一振,左拳右掌,直擊過去,西門獅橫身擋了他一招,兩人竟在鏢局前動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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