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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少爺的女儿


  “燕子雙飛,雌雄鐵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見。”
  “這句話說得并不好,但是我倒听說過。”李偉說。
  “你既然听說過,你就該知道,‘魔教’的四大長老中,只有‘鐵燕’是兩個人。”老太婆笑著說:“我們老頭子的力雖然快,還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顯出威力。”
  “我也听說過。”李偉點點頭。
  “可是,就算我們兩個人一起出手,‘燕子雙飛’還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老太婆說。
  “還不能算?”
  “絕對不能。”老太婆說。
  “可是你們的刀實在已經夠快了。”李偉歎了口气。
  “你認為我們的刀已經夠快了,只因為你根本沒有看見過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
  她臉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彎彎的刀,是……”
  “你也老了。”
  一直不大開口的老頭子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很少有女人肯承認自己已經老了,可是她這次居然立刻就承認。
  “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則我怎么會變得這么多嘴。”
  她臉上的表情看來還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還是怨毒?是羡慕?還是憤怒?
  這几种表情本來是絕不可能同時在同一個人臉上看到的。
  可是她對那把彎彎的刀,卻同時有了這几种不同的感情。
  ——那把彎彎的刀,是不是刻有“小樓一夜听春雨”?
  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人能知道,因為這老太婆已經改變了話題,她忽然問問李偉:“我能不能一刀殺了你?”
  “能。”
  李偉絕不是個自甘示弱的人,但是這次他立刻就承認。
  “你并不是個很可愛的人,你時常會裝模作樣,不但自以為了不起,還要讓別人覺得你了不起。”
  這些李偉居然也承認。
  “你的七星劍法根本沒有用,你這個人活在世上,對別人也沒有什么好處。”
  李偉居然也不辯白。
  “可是你有一點處好。”老太婆說:“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偽君子好一點,因為你說的是真話。”
  這一點李偉自然更不會反對。
  “所以我并不想殺你。”老太婆說:“只要你交出那個小丫頭來,我立刻就放你走。”
  李偉沉默,沉默了很久,忽然開口:“我能不能先跟他們說句話?”
  “他們是誰?”老太婆問。
  “他們就是我以前總認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李偉說。
  “現在你已經知道他們是些什么樣的朋友,你還要跟他們說話?”
  “只說一句話。”
  老太婆還沒有開口,老頭子這次居然搶先說:“讓他說。”
  ——很少說話的人,說出來的話通常都比較有份量。
  “我們家老頭子說過讓你說,還有誰能讓你不要說。”
  老太婆歎了口气:“就算你自己現在不想說,恐怕都不行了。”
  于是李偉就在王一開他們耳邊悄悄的說了一句話。
  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可是听到他這句話的人,
  臉色都變了,變得比剛才更可怕。
   

  夜殘,風更寒。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著他們,她也猜不出李偉在他們耳邊說的是什么。
  “鐵燕夫人”直到三十五歲時,還是江湖中很有名的美人,尤其是她的一對勾魂攝魄的眼睛。
  如果是在四十年前,她這么樣看著一個男人,不管要那男人說什么,他都會乖乖的說出來。
  只可惜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在听完李偉的悄悄話后,大家都閉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決心,絕不把李偉剛才告訴他們的那句話說出來。
  李偉回頭看著老太婆:“燕子雙飛,雖然殺人如草,說出來的話卻一向算數。”
  “當然算數。”
  “剛剛我好像听你說,只要我把那位謝姑娘交出來,你就放我走?”
  “不錯,我說過。”
  “那么現在我好像已經可以走了。”
  李偉拍拍手,又用這雙手把衣服上的塵土拍得干干淨淨,好像已經跟這件事全無關系。
  “因為我現在已經把她交了出來。”李偉笑了。
  “交給了誰?”
  “交給了他們。”
  他指著王一開他們,接著又說:“我的确把她帶來了這里,藏在一個极秘密的地方,剛才我已經將那地方告訴了他們,現在他們之中隨便哪一個都能找到她。”
  “我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真話?”南宮華忽然怒吼。
  “只要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到那里去找找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每個人的臉色發青,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從額頭冒出來。
  李偉卻笑了,笑得很愉快,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忽然笑得這么愉快。
  “他們一定會搶著去找的。”老太婆說。
  “哦。”
  “現在他們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是誰,就等于都是死人了。”
  “哦。”
  “可是他們都不想死。”
  “這些年來,他們日子過得都不錯,當然都不想死。”李偉說。
  “誰不想死,誰就會去找。”老太婆說。
  “為什么?”
  “因為誰能把那小丫頭找出來,我就放了他。”老太婆的雙眼直盯著王一開他們。
  “我相信你說的話一定算數。”李偉說。
  “那么你說他們會不會搶著去?”老太婆問。
  “不會。”李偉斷然的說。
  “不會?”老太婆冷笑:“難道你認為他們都是不怕死的人?”
  “就因為他們怕死,所以才絕不會去。”
  “為什么?”
  “因為他們不去,也許還可以多活几年,要是去了,就死定了。”李偉說:“這一點他們自己心里定全都明白。”
  李偉居然去問他們:“對不對?”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反對。
  老太婆有點生气,也有點奇怪。
  “難道他們以為我不敢殺他們?”
  “你當然敢,如果他們不去,你一定會出手的,這一點他們也知道。”他淡淡說:“可惜那位謝姑娘還有位尊長,如果他們去把她找出來交給了你,那個人也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他們宁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個人?”
  “他們都是當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聯手對付你,或許還有一點希望。”李偉說:“要對付那個人,簡直連一點机會都沒有。”
  “那個人是誰?”
  “謝曉峰。”李偉說:“翠云山,綠水湖,神劍山庄的三少爺謝曉峰。”
  他歎了口气,接著又說:“你要找的那位謝姑娘,就是謝曉峰的女儿。”
   

  老太婆和老頭子的臉色都變了,眼睛里立刻充滿惊訝、憤怒和怨毒。
  “燕子雙飛的燕子刀雖然可怕,謝家三少爺的神劍好像也差不多。”李偉淡淡的說。
  “你說的是真話?”老太婆厲聲問:“謝曉峰怎么會有女儿?”
  “連你們都有儿子,謝曉峰為什么不能有女儿?”
  “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儿子了。”老太婆神情變得更可怕:“謝曉峰也不能有女儿。”
  她的聲音已不再像小女孩,眯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刀峰般的光芒,盯在展飛臉上。
  “那個姓謝的丫頭藏在哪里?你說不說?”
  展飛的臉色慘白,咬緊了牙關不開口。
  “他絕不會說的。”李偉說:“少林門下在江湖中一向受人尊敬,他若將謝曉峰的女儿出賣給魔教,非但謝曉峰不會放過他,連他的同門兄弟都絕不會放過他的。”
  他微笑:“既然同樣都是要死,為什么不死得漂亮些?”
  “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害我們?”展飛嘶聲說。
  “因為我不要臉。”李偉淡淡的說:“連死屁股上的皮都可以戴在臉上,我還有什么事做不出?”
  “江湖朋友若知道七星堡主居然是個這樣的人,心里不知會有什么感覺?”南宮華歎了口气。
  “我知道。”李偉說:“那种感覺一定就跟我對你們的感覺一樣。”
  “他不說,我說。”王一開忽然說。
  “我就知道遲早會有人說出來的。”老太婆冷笑。
  “只不過我也想先跟李堡主說句話。”他慢慢的走到李偉身旁。
  李偉并不是完全沒有提防他,只不過從未想到像他這么樣一位成名的俠士,居然會咬人而已。
  他一直盯著王一開的手,王一開的雙手一直都在背后,他附在李偉耳邊,悄悄的說:“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的,就正如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借刀殺人一樣,所以你會听我說句話。”
  李偉想退,已經來不及了,王一開忽然一口把他的耳朵咬了下來。
  鮮血濺出,李偉負痛竄起,展飛吐气開聲,一拳打上了他的臉膛。
  沒有人能挨得起這一拳。
  李偉身子從半空中落下來時,骨頭至少己斷了二十七八根。
  王一開將他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吐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是個這么樣的人。”
  老太婆忽然歎了口气:“非但他想不到,連我都想不到。”
  她臉上忽然又出現种很奇怪的表情:“當今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如果都是你們這樣的人,那就好极了。”
  “殺一做百。”老頭子忽然說:“先殺一個。”
  “我也知道一定要先殺一個,他們才肯說。”
  遇到重大的決定時,她總是要問她的丈夫:“先殺誰?”
  老頭子慢慢的從衣袖中伸出一根干癟枯瘦的手指。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根手指無論指著什么人,那個人就死定了,除了水朝恩外,每個人都在向后退,退的最快的是南宮華。
  他剛想躲到王一開的身后去,這根干癟的手指已指向他。
  “好,就是他。”
  說完了這四個字,老太婆手里就忽然出現了一柄刀。
  一把四尺九寸長的長刀,薄如蟬翼,寒如秋水,看來仿佛是透明的。
  這就是燕子雙飛的魔刀。
  昔年魔教縱橫江湖,傲視武林,將天下英雄都當作了豬狗魚肉,就因為他們教主壇下有一劍、一鞭、一拳、雙刀。
  平時誰也看不見她的刀,因為這柄刀是緬鐵之英,百煉而成的,可剛可柔,不用時可以卷成一團,藏在衣袖里。
  只要這把刀出現,就必定會帶來血光和災禍。
  刀一現,老太婆輕扶刀鋒,她整個人竟都變了,變得就仿佛剛怀春的少女般。
  “我已有多年未曾用過這把刀了。”她悠悠的說:“我不像我們家的老頭子,我的心一向很軟。”
  她又眯起了眼,看著南宮華:“所以你的運气實在不錯。”
  南宮華一向是個很注重保養自己的人,臉色一向很好,可是現在他臉上已看不見一點血色,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的運气有什么好?
  “我還記得,我最后殺的一個人是彭天壽。”
  彭天壽是“五虎斷門刀”的第一高手。
  五虎斷門刀是彭家秘傳的刀法,剛烈、威猛、霸道,“一刀斷門,一刀斷魂”,稱霸江湖五十年,很少有過敵手。
  彭天壽以掌中一柄刀橫掃兩河群豪,四十年前忽然失蹤,誰也不知道他已死在燕子刀之下。
  彭天壽是王一開的朋友。
  听到這個名字,王一開的臉色也變了。
  是不是因為他又想起了西十年前,長安城橋上那件他永遠都忘不了的事。
  “我用殺過彭天壽的這柄刀來殺你,讓你們的魂魄并附在這把刀上。”老太婆說:“你的運气是不是很好?”
  南宮華雖然一向很注重自己的身体,可是最近已經感覺到有很多地方不對了,只要一勞動,心就會跳得很快。
  而且時常會刺痛。
  他知道自己已經老了,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他應該不怕死,可是他忽然大聲說:“我說,你要我說什么,我就說什么?”
  老人的性命已不長,一個人應該享受到的事,他大多都已享受過,現在他還能夠享受的事已不多。
  奇怪的是,越老的人越怕死。“你真的肯說?”老太婆問:“你不怕謝曉峰對付你?”
  南宮華當然怕,怕得要命,但是現在謝曉峰述遠在千里之外,這把刀卻已在他面前。
  ——對一個怕死的人來說,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剛才李偉告訴我,他已把那謝姑娘藏在……”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間,劍光一閃。
  是劍光,卻又像是刀光般的划過,然后南宮華的咽喉就已被割斷。
  ——越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非常奇怪。
   

  老太婆手里有刀,割斷南宮華咽喉的這一劍,看來仿佛是刀。
  明明是劍,為什么看來又像刀呢?
  她看見了這一劍,但是她居然來不及阻擋,南宮華也看見了這一劍,他當然更沒法閃避這一劍。
  這一劍來得實在太快。
  劍在白天羽手里。
  大家看見劍光時,還沒看見他這個人,大家看見他這個人時,南宮華的咽喉已經斷了血己沁出。
  劍光還在滴血。
  這把劍看來不像是那种吹毛斷發,殺人不帶血的神兵利器。
  這把劍好像只不過是把很普通的劍而已,只不過劍脊上刻有七個字。
  老太婆又笑了。
  現在她雖然已是個老太婆,可是一笑起來,那只眯起來的眼睛還是很迷人,仿佛又有了四十年前的風韻。
  現在還活著的人,已經沒有几個看到過她這种迷人的風韻。
  看見過她這种風韻的人,大多數四十年前就已死在她的刀下。
  ——那些人究竟是死在她的刀下?還是死在她的笑容下?
  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會不太清楚。
  只有一點絕無疑問的,那時她的刀确實快,笑得的确迷人。
  現在她的刀還是很快,很可能比四十年前更快,但是她的笑容己遠不比她四十年前那么迷人了。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只不過久已養成的習慣,總是很難改變的。
  她准備要殺人時,還是會笑,她通常就在笑得最迷人時出手。
  現在已經是她笑得最迷人的時候了。
  她還沒有出手。
  因為她忽然覺得她准備要殺的這個年輕人很奇怪。
  這個年輕人用的是劍,他一劍刺來時,卻又仿佛是刀鋒破空。
  明明是劍,為什么看來仿佛像刀?
  是不是因為他雖然拿的是劍,用的劍式卻是刀法?
  如果不是因為他手里的劍還在滴血,無論誰都絕對看不出他在一瞬間前殺過人,更看不出他的劍有那么快。
  他看來就像是個剛從鄉下來的大孩子,一個很有家教,很有教養,性情很溫和的大孩子,仿佛還帶著鄉下人的泥土气。
  而且他也在笑,笑得也很迷人,很討人歡喜,甚至連她都有點怀疑,剛才那一劍割斷南宮華咽喉的,是不是這個年輕人?
  白天羽笑容溫和,彬彬有禮,讓人也很容易忘記他手里有把殺人的利劍。
  “我姓白,叫白天羽。”
  “白天羽?”老太婆打量著他:“你知不知道我們兩位是誰?”
  白天羽笑了笑。
  “昔年江湖中威名最盛,勢力最大的幫派,既不是少林,也不是丐幫,而是倔起在東方的一個神秘教派。”白天羽說:“他們的勢力在短短不到十年之中,就已橫掃江湖,君臨天下。”
  “沒有十年,最多也只不過六七年。”老太婆說。
  “就那短短六七年間,死在他們手下的江湖豪杰至少己有六七百個。”白天羽說。
  “那時候江湖中的人對他們既恨又怕,所以就稱他們為魔教。”
  “這名字其實并不坏。”
  “江湖中故老相傳,都說這位魔教的教主是個很不了起的人。”白天羽說:“不但有大智慧、大神通,武功也己超凡人圣。”
  “我敢保證,近五百年來,江湖中絕對沒有任何人的武功能胜過他。”
  “可是他自己卻一向很少露面,所以江湖中非但很少有人見到過他的真面目,看見他出手的更沒有几個。”白天羽說。
  “很可能連一個都沒有。”老太婆歎了口气。
  “除了他之外,魔教中還有四位護法長老。”白天羽說:“魔教能稱霸江湖,可以說都是這四位護法長老打出來的天下。”
  “那倒一點都不假。”
  “賢杭儷就是這四大護法之一,燕子雙飛,一向形影不离,兩個人就等于是一個人。”白天羽居然也歎了口气:“現在年輕夫婦,像兩位這么恩愛的已不多了。”
  “的确不多。”
  “我剛才說出來的這些事,我想別人一定也已經全都知道。”
  “你是不是還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老太婆又眯起眼睛。
  “還知道一點。”
  “說。”
  “賢伉儷是在五十四年前結為連理的。”白天羽說:“夫人的娘家本來就姓燕,閨名叫做‘靈云’,本來是教主夫人的女伴。”
  老太婆一直在笑。
  白天羽知道的那些事,并沒有讓她覺得惊奇,現在她卻開始惊奇了,她想不通這年輕人怎么會連她的閨名都知道。
  “兩位早年縱橫江湖,直到魔教退出江湖后,才生了一位公子。”白天羽說:“想不到卻在七天前,死在一位謝姑娘的手里。”
  那一直沒有表情的老頭子,臉色忽然變了,他冷冷的說:“說下去。”
  “當時謝姑娘并不知道令公子的來歷,李堡主和田遲也不知道,所以,才會出手傷了他。”
  “哪一個不知道來歷的人,就可以隨便出手?”老太婆說。
  “那只因為令公子也不知道謝姑娘的來歷。”白天羽笑著說:“謝姑娘又不巧是位江湖少見的絕色美人。”
  他說的很含蓄,剛好讓每個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
  現在大家才知道,為什么這對夫妻一定要將謝曉峰的女儿置之于死地。
  因為她殺死了他們的獨生子。
   

  她的名字叫謝小玉。
  每個認得她的人,都說她是個又溫柔、又文靜、又听話的乖女孩。
  只不過這次她卻做了件不太乖的事。
  這次她是偷偷溜出來的,至少她自己認為是偷偷溜出來的。
  她今年才十七歲。
  十七歲正是最喜歡做夢的年紀。
  每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難免會有很多美麗的幻想,更何況今年的花魁听說出往年都美。
  所以當她知道“艷花大典”時,她的心就動了。
  ——美麗的艷花大典、來自四方的英雄豪杰、少年英俠。
  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說,這誘惑實在太大,可是她知道她的父親絕不會讓她來的,所以她就偷偷的溜了出來。
  她以為她能瞞過她的父親,卻不知道這世上一向很少有人能瞞得過謝曉峰。
  他并沒有阻止她。
  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做出過很多被別人認為是“反叛”的事。
  他知道太多的約束和壓力,反而會造成子女的“反叛”。
  可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儿要單獨在江湖中行走,做父親的總難免還是有點不放心。
  幸好住在他們附近的七星堡主正好也要到濟南來,他正好托李偉照顧她。
  有這么樣一位江湖中的大行家在路上照顧她,當然是絕不會出事的了。
  何況還有田遲。
  田遲當然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能接近她的机會,更不會讓她吃一點虧的。
  所以謝曉峰已經覺得很放心。
  他想不到魔教中居然還有人在江湖走動,更想不到鐵燕夫妻會有個好色的儿子,居然會偷看女孩子洗澡。
  那天是正月十一,天气很冷。
  她要客棧的伙計燒了一大鍋熱水,在房里生了一大盆火。
  她從小就有每天都要洗澡的習慣。
  她把門窗都門了起來,舒舒服服的在熱水里泡了將近半個時辰,正在她准備穿衣服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有人在外面偷看。
  等她穿好衣服沖出去的時候,田遲和李偉已經把偷看的那個人困住了。
  這人是個斜眼瘸腿,又丑又怪的殘廢。
  這种人面對著女孩子的時候,很有可能連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沒有,但是有机會偷看時,絕不會錯過。
  奇怪的是,這么樣的一個殘廢,武功居然還不弱,李偉和田遲兩個人聯手,居然還沒有把他制住。
  于是她就給了他一劍。
  她手里剛好有把劍,她剛好是天下無雙的劍客謝曉峰的女儿。
  當然就連李偉都沒有想到,這淫狠的殘廢竟是魔教長老的獨生子。
  一個玉洁冰清,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這种侮辱。
  無論對誰來說,她殺人的理由都是夠充分。
  “我本來是應該早就來的。”白天羽說:“可是我一定要先將這些事全都調查清楚。”
  “為什么?”老太婆問。
  “因為我受人之托,就一定要將這件事處理的非常公正。”白天羽說。
  “受誰之托?”
  白天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接著又說:“要問清這件事,我當然一定要先找到謝姑娘。”
  “你已經找到了她?”
  “我也不知道李堡主將她藏哪里去了,這里可以藏身的地方又不少,所以我才會我了這么久。”白天羽說:“幸好李堡主來得也很匆忙,對這里的環境又不太熟,能找到藏身處絕不會太多,所以我才總算還是找到了她。”
  要在這么大的庄院中找一個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易,更何況他對水月山庄并不熟悉。
  可是他卻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連一點困難都沒有。
  老太婆看著他,她忽然發現這個鄉下大孩子并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他實在遠比他外表看來厲害得多。
  “我知道李堡主是絕對不會把她交出來的。”白天羽說:“他受了謝先生之托,宁死也不會做這种事。”
  “你當然也跟他一樣。”老太婆冷冷的盯著他:“宁死也不肯說出她在哪里。”
  “我用不著說。”白天羽笑了笑,淡淡的說:“我已經把她帶到這里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惊,就連這對夫妻都覺得很意外。
  他一劍割斷南宮華的咽喉,為的當然是不讓南宮華說出謝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卻將她帶來。
  水月樓當然有門。
  他推開門,就有個看來楚楚動人的女孩子,低著頭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臉上還有淚痕。
  眼淚使得她看來更柔弱,更美麗。
  只要看過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個多么乖的女孩子。
  像這么一個女孩子如果會殺人,那個人一定非常該死。
  “你就是謝小玉姑娘?”
  “是。”
  “前几天你是不是殺了一個人?”
  “是的。”
  謝小玉忽然抬起頭,直視著鐵燕夫妻。
  “我知道你們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現在你們一定很傷心。”謝小玉說:“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如果我還有机會,我還是會殺了他。”
  誰也想不到這么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會說出這么剛強的話來。
  她身子里流的畢竟是謝家的血,這一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低頭的。
  自從她和白天羽出現了之后,老太婆反而鎮定下來。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正如統率大軍,決戰于千里之外的名將,到了真正面對大敵時,反而會變得特別鎮靜。
  她一直在靜靜的听著,等他們說完了,才冷冷地說:“你一定要殺他,是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事,他該死?”
  “是。”
  “殺錯人的人,是不是也該死?”
  “是。”
  “你若殺錯了人呢?”
  “我也該死。”謝小玉說。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聲中有說不出的凄厲可怖,她忽然大吼:“你既然該死,為什么還不死?”
  凄勵的吼叫聲中,刀光已閃起,一刀往小玉頭頂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過她這一刀。
  一刀劈下,這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兩半。
  誰都不忍再看,有的人己扭轉頭,有的人閉上了眼睛。
  想不到這一刀劈下之后,竟好像完全沒有一點反應,也沒有听到一點聲音,大家又不住回頭去看。
  謝小玉居然還是好好的站在那里,連頭發都沒有被削斷一根。
  老太婆那柄薄如蟬翼,吹毛斷發的燕子刀卻已被架住。
  被白天羽架住。
  兩把兵器相擊時,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刀和劍竟好像忽然被黏在一起。
  老太婆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額角上的青筋也如毒蛇般現出。
  白天羽依然笑得很溫和。
  “這件事我既然已插手了,只要我還在這里,誰也不能在這里殺人。”
  “該死的人也不能殺?”老太婆厲聲問。
  “誰該死?”
  “她該死,她殺錯了人。”老太婆說:“我儿子是絕不會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來求我儿子去看,我儿子也不會看。”
  她又發出了那种凄厲而可怖的笑聲,這次笑聲中多了一种無可奈何。
  “因為他根本看不見。”
  “看不見?”白天羽有點吃惊:“他為什么看不見?”
  “他是個瞎子。”
   

  她還在笑,笑聲中充滿了悲傷、憤怒、冤屈、怨毒。
  她笑得就宛如一條垂死的野獸在嘶喊。
  “一個瞎子怎么會偷看別人洗澡?”
  小玉仿佛連站都站不住了,整個人都几乎倒在白天羽身上。
  “他真的是個瞎子?”白天羽問小玉。
  “我不知道。”小玉直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別人知道。”她的聲音更凄厲:“所以他們不但殺了他,而且把他的臉都毀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連聲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如石像般站在那里的老頭子忽然一把將倒在地上的李偉提了起來。
  他好像還是站在那里沒有動,李偉倒的地方明明距离他很遠。可是他一伸手,李偉就被他像口破麻袋一樣提了起來。
  李偉看來明明已經死了,現在卻忽然發出了痛苦般的呻吟。
  李偉根本沒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只因為他要乘机裝死,因為他知道他挨得起展飛那一拳,卻絕對沒法子挨過燕子雙飛的一刀。
  “我看得出你不想死。”老頭子說:“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事你都肯做。”
  李偉不否認,為了要活下去,他已經做出了很多別人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為了要活下去,甚至有人做的比他更過份。
  “你應該知道,魔教中的‘天魔圣血膏’是天下無雙的救傷靈藥。”
  李偉點點頭。
  “你也應該知道,‘天魔搜魂大法’是什么滋味?”
  听到這個名字,李偉的身子竟在發抖。
  “所以我可以教你好好的活下去,也可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頭子說。
  “我說實話。”李偉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我一定說實話。”
  “那天在門縫下面偷看謝小玉洗澡的是誰?”老頭子一字一字的問。
  “是田遲。”
  李偉流著淚,說出了故事的另外的一面。
  “那天天气很冷,我想要伙計送壺酒到房里來,剛走出門,就看見田遲伏在謝姑娘的門下面,那時候謝姑娘正也發現了外面有人在偷看,已經叫了起來”
  “我本想把田遲抓起來的,可是他已經跪下來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毀了他一生。”
  “他還說,他一直還在偷偷的愛慕著謝姑娘,所以才會一時沖動,做出這种見不得人的事。”
  “我跟他的姑母本來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這种事的,所以我的心已經軟了,想不到我們說的話,竟然被另外一個听見。”
  “那個人是個殘廢,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田遲一看見他,就跳起來要殺他滅口。”
  “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极高,田遲竟不是他的對手,我不能眼看著田遲被人殺死,只好過去幫他。”
  “但是我可以發誓,我絕沒有要殺他的意思,絕沒有下過毒手。”
  “那時候謝姑娘已經穿好衣服沖了出來,田遲生怕他在謝姑娘面前將秘密揭穿,故意大聲呼喊,所以他才沒有听見謝姑娘刺過去的那一劍。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個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銀燕公子。”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個令人作嘔的故事,說完了故事,李偉自己都在嘔吐。
  為了要讓他繼續說下去,老頭子已經給他吞下了一枚天下無雙的救命救傷靈藥。
  可是現在他又吐了出來。
  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貴如王侯的七星堡主,此刻在別人眼中看來,已不值一文。
  “如果你們在我那种情況下,是不是也會像我那么做?”
  沒有人理他。可是每個人都已經在心里偷偷問過自己。
  ——我會不會為了朋友而犧牲一個來歷不明的殘廢?
  ——會不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將這秘密說出來?
  誰也沒有把握能保證自己在他那种情況下不會那么做。
  所以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因為每個人都生怕從他身上看到自己。
  李偉的嘶喊已停頓。
  不想死的人,也會死的,越不想死的人,有時候反而死的越快。
  水月樓外冷風如刀,每個人手腳都是冷冷的,心也在發冷。
  老頭子臉上卻是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冷冷的看著白天羽,淡淡的說:“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儿子當然也是。”
  “我知道。”
  “江湖中的英雄好漢們都認為只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該死。”
  “我知道。”
  “我的儿子是不是也該死?”
  “不該。”
  “你是受人之托來處理這件事的,你也是我近五十年來,所見過的最年輕的高手。”老頭子說:“我只問你,在這件事中,該死的人還有一個沒有死。”
  謝小玉忽然大聲說:“我知道這個人是誰。”
  她蒼白的臉上又有了新的淚痕,看來是那么凄楚柔弱,仿佛連站都站不穩,但是她絕不退縮,她慢慢的接著又說:“現在我已經知道我殺錯人了,殺錯了人的都該死。”
  “你准備怎么樣?”老頭子問。
  謝小玉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她忽然從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奪目的短劍,一劍刺向自己的心髒。
   

  謝小玉今年才十七歲,正是錦繡般的年華,花一般的美麗。
  十七歲的少女,有誰會想死呢?
  因為她是三少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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