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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雨的洗禮


  云在天空游蕩,它從遠方飄來,又飄向遠方。
  從來沒有人知道云的故鄉在哪里?
  云的歸處是何方?
  這就是藏花喜歡云的原因。她現在就躺在綠草上,凝視著天空的云彩。
  今天是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是她這种年紀歡愉的節日,可是她卻宁愿獨自躺在這一片寂寂的草原上。
  每逢過年佳節,她總是一個人躲得遠遠的,躲入一片空寂中,躲入自己內心的天空里。
  尤其是今天。
  一大早,她就溜出了家,溜到這里,然后從早上躺到現在。
  云朵不知變化過多少形狀,她卻連姿勢都沒有換過。
  山風帶來了遠方的泥土味,也帶來了大街上的歡呼聲和鞭炮聲。
  現在語人想必已進府受封了。
  想到語人,藏花無奈的苦笑。
  同樣是養女,同樣是花漫雪收養的女儿,待遇卻截然不同。
  語人長得美,說話聲音也好听,不但人見人愛,就連她們的養母花漫雪都特別疼愛她。
  給她好看的衣服,好吃的東西,好玩的玩具,住的也是華麗的房間。
  藏花呢?
  一切藏花所能用的東西都是舊的。
  ——不是語人用過的舊東西,而是別人不要的。
  語人用過的東西,一切都毀掉,絕對不會留下來給藏花用。
  五年前,花漫雪就已開始訓練語人做一個“花魁”。
  今年的“花魁”得主,果然是花語人,她果然沒有令花漫雪失望。
  她似乎是什么事都沒有令人失望過。她似乎天生就是個寵儿。
  藏花天生好像就是個討厭鬼,她頑皮、搗蛋,做的每件事都出乎人預料,都會令人頭痛三天。
  所以城里的人几乎都喜歡花語人,除了胡瘋子是藏花唯一的朋友外,沒有一個人愿意与她為伍。
  就仿佛她是瘟神般的,一靠近她就會被傳染。
  藏花也樂得這樣,一個人無拘無束的,多輕松、多自在,做任何事也不怕別人議論,也不必為任何人做勉強自己的事。
  藏花相信花語人一定過的很不愉快,盡管她表面上很痛苦,很無趣,實際上,她活得比任何人郡愉快,絲毫沒有一點煩惱之事。
  可是今天她卻覺得很煩躁。
  如果說她煩躁,是因為語人被選為“花魁”,她是死都不承認的。
  問她是為什么煩躁呢?
  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來。
  總之,她今天覺得任何事都不對,就連天邊的云朵仿佛都變成了食人鷹。
  藏花最討厭食人鷹了,每次遇見食人鷹,她都會想盡辦法將它打下來。
  她認為所有動物里,食人鷹是最殘忍的,人死了已經夠悲哀,它卻專吃死人的肉。
  烏云如兀鷹般的盤旋于天空。
  天邊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接著雷聲如悶鼓般的從遠方傳來。
  “下吧!”藏花依然不動的躺著。“讓這蒼穹的甘汁,洗洗大地的塵埃。”
  雨下了。
  起先只是點綴式的毛毛雨,越下卻越來越大,最后簡直就如瀑布般傾盆而下。
  藏花還是不動,只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有點睜不開。雨越大,她心里就越舒坦。
  這陣雨來得正是時候,不但沖淡了天地間的寒气,也沖淡了藏花心里的煩躁。
  就在她覺得眼睛實在受不了雨水的侵襲而坐起時,忽然看見大雨中有個人施施然的走著過來。
   

  從小飯舖走出后,任飄伶就任憑雨點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
  雨水順著臉頰流下脖子,流人衣襟內,再由褲管流出,流入大地。
  舊的流出,新的雨水不斷的涌入,在這川流不息的過程中,任飄伶已走到了這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上。
  然后他看見一個人從草地上坐了起來。
  一個仿佛剛從地獄邊緣掙脫而出的人。
  看見有人也在淋雨,藏花的心里更愉快了些,這世上還是有可愛的人在。
  ——喜歡淋雨的人,一定有他的可愛之處。
  這是藏花評定人品的五种方法之一。
  “唉!你好。”藏花愉快的揮著手,“你是誰?”
  這時任飄伶正好走到藏花身旁,他一雙懶洋洋的眼睛,有趣的盯著她。
  藏花也很有趣的凝注著他。
  “你是誰?”他不答反問。
  “我的問題你還沒有答复,我是不是可以晚一點回答你的問題?”藏花笑著說。
  “可以。”
  “那么我再問你一次。”藏花說:“你是誰?”
  “你的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可以。”藏花又笑了。“不過這樣,你當然也就得不到你問題的答案了。”
  任飄伶笑了。
  他這一笑,就仿佛寒冬里的陽光般令人心頭一振。
  他笑的樣子實在很不好看,卻又帶有一种說不上的魅力。
  這是藏花對他的笑容評定結論。
  “任飄伶。”
  “花藏花。”
  他坐下,就坐在藏花的旁邊。
  大雨稀瀝,烏云漸淡。
  “有誰想得到江湖上最有名最貴的殺手,居然喜歡淋雨。”藏花笑著說。
  “名人也要吃飯。”任飄伶淡淡的說:“況且淋雨可以使人腦袋清醒一點。”
  “你的腦袋難道常常昏昏的?”
  “一個月里大概有二十四五天是這樣子的。”
  任飄伶回答。
  “怎么可能呢?”藏花問:“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天天醉的人?”
  “世上除了酒以外,還有一种也可以使人腦袋昏昏的。”
  “哪一种?”
  “餓。”
  “餓?”藏花仿佛有點吃惊。“你時常在餓?”
  “是的。”他笑著說:“尤其最近半個月。”
  “你難道忘了吃東西是可以治餓的?”
  “我怎么會忘記。”任飄伶說:“問題是,我想吃卻沒辦法吃。”
  “為什么?”
  “你難道忘了吃東西是要給錢的?”
  “你沒錢?”
  “你不信?”
  “江湖上最貴的殺手居然會沒有錢吃東西?”藏花說:“誰會相信?”
  “我。”任飄伶說:“除了我之外,大多數的人想法都跟你一樣。”
  “你所賺的錢呢?”
  “花了。”
  “怎么花的?”
  “吃、喝、玩、樂。”
  “你不會省一點?”
  “已經夠省了。”任飄伶笑著說:“每次賺五十兩,我都花了三天才用完。”
  “五十兩?”藏花又吃了一惊。“你每次代价才五十兩?”
  “是的。”
  “江湖傳言,你是最貴的殺手。”藏花說:“最貴的就是五十兩?”
  “那倒不是。”
  “為什么你的代价只有五十兩?”
  “因為現在值錢的人,已越來越少了。”
  “值錢的人?”藏花問:“你殺人還分价錢?”
  “當然。”任飄伶淡淡的說:“有些人万兩我未必肯殺,有些人只要五十兩我就肯動手了。”
  “哪些人是你万兩也不肯殺的?”
  “不該死的人。”
  “該死的人,五十兩你就拔劍?”
  “是的。”任飄伶說:“今天早上我就賺了五十兩。”
  “誰?”
  “一個只值五十兩的人。”
  任飄伶似乎不想談論這件事情,所以他很快的轉變話題。
  “像你這种年紀的女孩子,應該是有安排不完的約會,你怎么會有空來這里淋雨?”
  “是呀!就因為約會太忙了,忙得几乎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所以餓得頭昏昏的。”藏花說:“才會想到這里來淋淋雨。”
  “是嗎?”
  “嗯。”
  “真的?”
  “假的。”
  藏花的眼神仿佛有了些傷感,她的聲音也怪怪的。
  “這是我自己想的,也是我希望的事。”藏花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事實上卻不是這回事。”
  她接著又說:“奇怪,我從來不會向人講這种事,更不會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坦白,”藏花看著他。“對你,我就覺得好像在跟一個老朋友聊天似的。”
  任飄伶將視線轉向遠方,他的眼神里也有了感傷。
  “那是因為我們是在雨中相逢。”他淡淡的說:“雨不但使人頭腦清醒,也會使人坦然相見。”
  他停了一會儿,接著又說:“自古以來,‘雨’一直都是人們感傷的代用詞。”他說:“在雨中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也會使人忘情的說出一切。”
  烏云雖然已散了。雨還是下的這么大,而且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藏花卻已不想再淋雨了。她迅速站起。
  “享受雨的洗禮,是我喜歡的事,傷風發寒卻非我所愿。”藏花用一雙帶有笑意的眼睛盯著站起的任飄伶。“居然今天你賺了五十兩,那你就讀請我喝頓酒。”
  “我可不可以不請你?”任飄伶笑著問。
  “不行。”
   

  載思進來時,皇甫擎天已在小廳等著,就坐在那舖著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皇甫擎天一個人可以這么做,有一天有一個人自己認為載思已經离不開她的少女,剛坐上這張椅子,就被赤裸裸的拋在門外的積雪里。
  載思所有的一切,都絕對不容人侵犯,只有皇甫擎天是例外。
  但是載思還是讓他在小廳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寬袍赤著腳走出臥房,第一句話就問皇甫:“你是不是來問我,為什么我預料的三個人,一個都沒有出現?”
  “是的。”
  載思也坐了下去,坐在一疊柔軟的紫貉皮上,平時,他在皇甫面前,永遠都是衣冠整齊、態度恭謹,從未与皇甫平起平坐。
  因為他要別人感到皇甫擎天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現在房子里只有他們兩個。
  “什么事我都算到,也算對了,只有一樣我疏忽了。”載思說。
  “哦?”
  “感情。”載思說:“我沒有算到人的感情。”
  “感情?”
  “是的。”載思的聲音里沒有一點感情。“你年輕時与鐘毀滅結拜,他絕對不會派個刺客來殺你,今天的行動只不過是給你一個心理負擔。”
  皇甫靜靜的看著載思。
  “真正的行動會在跟你面對面的時候才展開。”載思倒了杯酒,“闊別二十年的故人,第一次向你問候,多少你也該回個禮。”
  “我是該回個禮。”皇甫緩緩的喝光杯中酒,然后淡淡的說:“我想這种事你一定替我安排好了。”
  “是的。”
  “一定是個‘大禮’吧?”
  “是的。”
  載思喝了口酒,沉默了一會儿之后才慢慢的接著又開口:“早上我派謝青夫婦和李宏兄弟他們去圍殺了任飄伶。”載思說:“想必他們都已死在任飄伶劍下了。”
  皇甫眉頭微皺。“盯任飄伶的原本不是杜銅那一組嗎?為什么臨時換成謝青他們?”
  “杜銅不能死。”
  “謝青可以死?”
  “是的。”
  “為什么?”
  “因為這是我先代你回鐘毀滅一個小禮。”載思淡淡的說。“一個小禮?”皇甫不懂他話的意思。
  “謝青夫婦和李宏兄弟都是胖妞最得意的手下。”載思盯著皇甫。
  “胖妞的手下?”皇甫也盯著載思:“你的意思是他們是來臥底的?”
  載思點點頭。
  “我好像記得謝青他們進人王府是你保舉的?”
  “是的。”載思說:“就因為我是他們的保舉人,所以他們才不會起疑心,才會去對付任飄伶。”
  他接著又解釋:“一開始我就已知道他們是胖妞的手下,所以才會讓他們進入王府。”
  “這樣他們的一舉一動就都在你的控制下?”皇甫替他將話接完。
  “是的。”
  皇甫又倒了杯酒,神色凝重的沉思了很久,才抬頭再看著載思,又問:“任飄伶和謝青他們既不認識,也無仇無恨的,為什么一定會殺了他們?”
  “因為任飄伶己別無選擇。”
  “為什么?”
  “任飄伶這次到濟南府來,并不是沖著你的。”載思說:“他是為了胖妞來的。”
  “為了胖妞?”
  “是的,他到濟南就是為了要殺胖妞。”
  “他跟胖姐有仇?”
  “沒有。”
  “有怨?”
  “沒有。”
  皇甫擎天凝注載思,一字一字的說:“任飄伶要殺胖妞是因為有人出价?”
  “是的。”載思說:“三千兩的代价。”
  “這個出三千兩的人就是你?”
  “是的。”
  皇甫又沉默了下來,這次他沒有喝酒,視線也沒有离開過載思,他一直盯著載思,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緩緩開口:“你從來沒有見過胖妞,怎么知道她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載思笑了。“可是我相信任飄伶一定可以找到胖妞。”
  “這就是你替我回給鐘毀滅的大禮?”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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