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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雪地里的恨


  二月初二,龍抬頭。
  冬盡,初春。
  雪卻仍飄著,滿天雪花,大地一片蒼茫。古老有勁的松樹上沾滿了銀白的雪花,有風吹過,剛停息在樹葉上的雪花又被吹起,吹入那無邊無際的風雪里。
  鐘毀滅狂奔著。
  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的手都已被寒雪凍得發紫了,他的眼睛里卻充滿了血絲。
  一种在怒气到了极限時才會出現的血絲。
  他已狂奔了一天一夜,卻絲毫不見有疲倦之意,就算有一絲絲,也早已被心中的怒气給吞噬了。
  他奔、他怒,為的只不過是赶到一個地方,去和一個從小結拜的好兄弟決斗。
  既然是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為什么還要決斗呢?
  同樣在雪地里,同樣的寒气刺骨,皇甫擎天的鼻子、耳朵、嘴唇和他的手都很紅潤。
  一种很溫暖的紅潤,一种只有在火旁才會有的紅潤。
  用柘木架成的火堆上擺著一個鐵鍋,鐵鍋里放著銀白的雪團。
  雪在鐵鍋里逐漸溶化,只一會儿的時間,銀白的雪團已不見了,已化成了一鍋純淨的水。
  水面上緩緩的冒出的白煙,由淡而濃,再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喝到一杯熱騰騰的茶。
  他起火煮茶,為的只是在等一個人。
  等一個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等著和他碰面,等著和他決斗。
  既然是從小結拜的好兄弟,為什么還要決斗呢?
  鐘毀滅十七歲崛起江湖,二十一歲就已被人稱為“九天鬼帝”,身經大小四十二戰,至今從未敗過一次。
  他高大強壯,個性豪爽卻又帶著冷酷無情,是個极不好惹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如果他說他要不擇手段去對付一個人,那么這一個人唯一能躲過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不要出生到這個世上來。
  為了達到目的,就算要他拿“魔魔”屬下子弟四千七百顆頭顱去換,他也在所不惜。
  “魔魔”是鐘毀滅自創的組織,從開創至今,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時間,卻已將自河朔中原到關東這條線上最重要的三十九條路綠林豪杰,統統收攏組織成一個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級幫會。
  現在鐘毀滅才二十六歲,就已經漸漸成為江湖豪杰心目中一個新的形象————英雄与魔鬼的結合。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种形象是怎樣造成的。
  他平生從不相信任何人,唯一的莫逆就是皇甫擎天。
  皇甫世家代代為官,“皇甫”是皇帝所賜之姓,他們本姓“甫”。
  皇甫擎天的曾組父甫水鋼平息了關東大亂,皇帝為了嘉獎他,特賜“皇”姓冠于甫字之上,于是甫水鋼就成了皇甫水鋼。
  甫擎天當然也成了皇甫擎天。
  他威武英俊,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就連他的仇敵都不能不承認他是條少見的男子漢,而在他身邊,絕不會缺少美女陪伴。
  這些還不是他最值得驕傲之處。
  在他這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是他在二十四歲時,就以他的武功智慧和做人做事的明快作風,繼承了他父親的官位。
  上任不到半年,他任職的省城之內就再也看不到強盜小偷之類的人,兩年里就已肅清了附近的武林敗類。
  現在皇甫擎天才二十七歲,聲名卻已響遍了江湖,他一生中好友甚多,結拜的卻只有一個。
  就是“九天鬼帝”鐘毀滅。
  雪花如霧般的飄著,既銀白又蒼茫。
  鐘毀滅的眉睫上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卻蓋不住那滿腔的怒火。
  他身上的那一件深藍色的長披風,隨著他奔跑而隨風揚起,就宛如蝙蝠的雙翼在振翅。
  蝙蝠飛翔,靜而快速。
  鐘毀滅的腳步聲卻早已傳遍了整個山谷,惊飛了無數的山鳥和野獸。
  也使皇甫擎天微微的抬了抬頭。
  他將欲喝的茶杯停留在唇邊,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腳步聲的來源處。
  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但你如果仔細看,一定可以發覺在他的眉宇間,有著一抹淡淡的無奈,和一絲輕輕的痛苦。
  他的無奈是為了什么?
  他的痛苦是為了什么?
  為了即將開始的決斗?
  腳步聲漸大漸急。
  皇甫擎天緩緩站起,眉宇間的無奈和痛苦更濃。
  遠處終于出現了人影。
  一個像蝙蝠的人影。
  皇甫擎天終于站定了,長披風已不再揚起。
  鐘毀滅一雙銳利如豹的眼睛直盯著皇甫擎天。
  如果目光能殺人,皇甫擎天現在大概已被殺了十七八次了。
  皇甫擎天的目光迎合著鐘毀滅,他的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鐘毀滅的刀在背上。
  皇甫擎天的劍在手。
  漆黑的刀,純白如雪的劍。
  黑如死亡的刀。
  純白豈非也如死亡?
  刀与劍之間的距离已漸漸近了。
  他們人与人之間的距离漸漸近了。
  殺气已現,漸濃。
  濃如雪。
  鐘毀滅終于走到皇甫擎天的面前,突然拔刀,刀光如死亡般遙遠,卻又美麗如陽光下的玫瑰。
  刀气就在皇甫擎天的眉睫間。
  皇甫擎天不動。
  刀光划過,一丈外的古松樹枝紛紛斷落,枝葉上的雪花也紛紛掉落,如美人的珠淚般落下。
  然后刀光就忽然不見了。
  刀還在,在雪地里。
  鐘毀滅拔刀、划過、插入雪地里。
  刀身直沒雪中,刀柄仍在幌。
  鐘毀滅用的也是天下無雙的刀法。
  漆黑的刀,蒼白的手。
  鐘毀滅的臉色更蒼白。他的臉上充滿了怒意,瞳孔也已在收縮。
  皇甫擎天仍在凝視著他,發亮的眼睛里,忽然出現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一种不知是已接近解脫時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
  兩個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就仿佛遙遠蒼穹中划過的流星般。
  “你好。”皇甫擎天忽然開口說。
  “我好。”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
  “我當然好,你當然一定知道。”鐘毀滅淡淡的說:“否則你怎又會約我來?”
  皇甫擎天的眼中仿佛有針在刺他,他轉頭注視著遠方一棵不知名的樹,過了很久,才又緩緩的說:“你錯了。”
  “我錯了。”
  “你錯在不該來的。”
  “我是錯了。”鐘毀滅說:“錯在不該跟你結拜。”
  他臉上的怒意仿佛淡了些。他接著又說:“如果我們沒有結拜,如果我不是你的朋友。”鐘毀滅仿佛在冷嘲:“我的心里就不會有气,你也就不會有痛苦。”
  皇甫擎天目光重落,再次凝視著他。
  “你錯了,我也錯了。”皇甫擎天淡淡的說:“你錯在跟我結拜,我錯在我是皇甫世家的人。”
  “不是,我們都沒有錯,錯只錯在命運。”鐘毀滅說:“命運為什么要讓我們相遇?為什么要讓你是皇甫擎天,我是鐘毀滅?”
  刀光重現。
  話聲一落,鐘毀滅就已拔出雪中的刀。
  刀光一間,這次斷落的不是一丈外的松樹,而是皇甫擎天的發絲。
  如果不是他閃的快,斷的恐怕是頭顱了。
  刀光漫天,刀如閃電。
  刀聲破空。
  皇甫擎天連閃了七次身法,卻是無法甩脫那柄漆黑的刀。
  鐘毀滅眼中的血絲又濃了,濃如火。
  漆黑的刀,純白的劍。
  刀与劍相碰,迸出火花,就仿佛流星相碰時所發出的火花般燦爛。
  火花和目中的怒意几乎已快將皇甫擎天燃燒。
  鐘毀滅的殘、怒、狠、快,都已在他的一刀一刀下展露了出來。
  反手一刀,淡淡的斜挑而上。
  皇甫擎天明明看見他這一刀的出手和部位”明明可以躲得過的,可是等這一刀到了他的眼前,他卻還是無法避開。
  刀光划過,血花濺起。
  血花如雪花般濺飛,洒落。
  雪花凄涼,血花熱情。
  皇甫擎天的左肩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他已感覺到力量逐漸順著流出的血而消失。
  雪花銀白,血花鮮紅。
  血花很快的就和雪花凝結。
  銀白瞬間成了鮮紅,就宛如薔薇綻放般紅艷、凄美、哀怨。
  鐘毀滅的眼孔中已看不見血絲了,他的雙眼已紅得如薔薇,刀卻還是漆黑的。
  漆黑得就仿佛死亡前那一刻那樣陌生、遙遠,卻又仿佛是你至交好友般的擁抱著你。
  皇甫擎天的瞳孔仿佛在擴散,他的眼中已什么都看不見,只看見兩种顏色。
  漆黑和銀白。
  并不是漆黑的那一刀,并不是銀白的那團風雪。
  當那一刀向他砍過來時,他沒有看見那一刀的鋒芒,只看見那一片漆黑。
  只看見如情人張開雙臂般的漆黑,柔柔的向他涌了過來。
  就在這一片漆黑剛要擁住皇甫擎天時,忽然停了下來。
  鐘毀滅高舉著漆黑如死亡的刀,凝注著已快虛脫的皇府擎天,他的眼中露出种無法敘述的表情。
  那是种又恨、又同情,還帶有一些悲傷。
  到底是結拜的兄弟,在最后的一剎那間,鐘毀滅面臨了抉擇。
  這一刀是砍下去?或是不砍?
  砍下去,從此江湖中再也沒有皇甫擎天這個人。
  不砍,后果……
  命運的改變,往往在于人的一念間。
  如果在最后一剎那間,鐘毀滅不遲疑了一下,這個故事或許就無法發展下去。
  砍?不砍?
  就在鐘毀滅內心自我掙扎時,他看見一柄純白帶有冰冷光芒的劍,無聲無息的刺人他的右胸第七根和第八根肋骨間。
  然后他的人就仿佛泥般的躺了下去,一倒下去,就看見皇甫擎天高高的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純白的劍尖上正在滴著鮮紅的血。
  “就因為你是皇甫擎天,才要這么做?”鐘毀滅忽然問道。
  “是的。”皇甫擎天的聲音仿佛有了痛苦之意。
  “就因為你是鐘毀滅,我才必須這么做。”
  “你為什么不一刀殺了我?”
  “不能。”
  “因為你是皇甫擎天。”鐘毀滅說:“做官的要殺人,一定要等到命令下達時,才可殺人?”
  “是的。”
  鐘毀滅冷笑,他將頭轉向別處,將目光停留在遠處一棵古松上的一只不知名的飛鳥上。
  “你為官,我為寇,所以你就必須抓我,因為這是自千古以來就不變的道理?”
  “是的。”皇甫擎天淡淡的回答著。
  “好。”鐘毀滅回過頭來,深深的注視他。“你不愧為我鐘毀滅的結拜兄弟。”
  風在吹,吹過雪地,帶走了血腥,帶走了寒意,帶走了殘冬……
  無論風帶走了任何東西,有一樣卻是任憑誰也無法帶走的。
  ————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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