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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攝魂大法


  高牆,寒夜。
  高牆下的角門里,忽然有一個人悄悄地走出來,非常英俊的一張臉,已被打腫了半邊,正是那風流成性的西門十三。
  他一走出這條巷子,竟有輛發亮的黑漆馬車急弛而來,驟然在他身旁停下。
  車門一開,他就跳了進去,車廂里已有一杯酒在等著他。
  一杯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女儿紅,一雙比女儿紅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來,就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雖嬌憨,姐姐更動人。
  一個少年人,擁著貂裘,端著酒杯,懶洋洋地倚在姐姐怀里,卻將妹妹推給了西門十三,笑道:“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赶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輕吻著西門十三被打腫了的那半邊臉。
  馬車又急馳而去,馳向長安!
  寒鳳如刀,已是歲末,車廂里卻溫暖如春天。
  西門十三一口气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擁貂裘的少年一眼。
  道:“你知道我會來?”
  這少年人當然就是丁麟,只不過現在看來卻已不像是剛才那個人了。
  剛才那個丁麟,是個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現在這個丁麟,卻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著西門十三,懶洋洋地微笑著,道:“我當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來等我的消息,還能叫誰來?”
  西門十三也笑了,說道:“你既然很有种,剛才為什么不敢當著他的面,叫他老王八蛋?為什么要變成那种龜孫子的樣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可是看她們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們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門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樣,你剛才揍韓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因為他說的話,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說的,他只不過是個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聲,又說道:“那老王八蛋,其實是個老狐狸,卻偏偏要裝成老虎的樣子,只可惜他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西門十三歎了口气,道:“難怪老頭子說你厲害,他果然沒有看錯。”
  丁麟冷冷道:“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在江湖成名的,有哪個不厲害,真正厲害的,他只怕還沒有看見哩。”
  西門十三道:“江湖中難道還有像你這么厲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這樣的人,至少有十來個,只有你們這些龜孫子,整天躲在老頭子的褲襠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們連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著又道:“我看你們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飽了,所以撐得頭暈腦脹,老頭子放個屁你們都以為是香的。”
  西門十三非但沒有生气,反而歎了口气,苦笑道:“近來他們的确吃得太飽,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兩個。”
  丁麟道:“在你看來,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門十三道:“雖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連老頭子都已准備為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門十三道:“就因為他已准備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園去探听消息。”
  丁麟道:“你以為他真是為了對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園去的?”
  西門十三道:“難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沒有墨白這個人,我保證他還是一樣要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目光閃動,說道:“如果他不找你,你也一樣要去探听南海娘子的行蹤?”
  丁麟道:“一點也不錯!”
  西門十三道:“是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丁麟點頭道:“不錯。”
  西門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丁麟歎了口气,道:“你總算變得聰明了些。”
  西門十三道:“這件事不但能令你們老頭子和你出手,而且把已經失蹤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惊動出來,看來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他顯然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里也在發光,道:“除了你們知道的這些人外,据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赶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道:“六七個什么樣的人?”
  丁麟說道:“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
  西門十三道:“他們也知道老頭子這次已准備出手?”
  丁麟淡淡道:“這些人年紀雖然不大,但未必會將你們的老頭子看在眼里。”
  西門十三勉強笑了笑道:“老頭子也并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卻沒有几個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這些年輕人一樣。”
  西門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樣,年輕人的經驗總是比較差些。”
  丁磷道:“經驗并不是決定胜負的最大關鍵!”
  西門十三道:“哦?”
  丁麟道:“据我所知,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園去的人,絕沒有一個人武功是在衛天鵬之下的,尤其是其中一個……”
  西門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來當然也有野心的,但自從知道這個人要來后,我已准備在旁邊看看熱鬧就算了。”西門十三皺眉道:“連你也服他?”
  丁麟又歎了口气,道:“我說過,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門十三顯得有點不服气的樣子,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沒有听說過小李飛刀?”
  西門十三聳然動容,几乎連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穩了。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种懾人的魔力。
  西門十三失聲說道:“小李飛刀也要來?”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飛刀若也要來,你們的老頭子和千面觀音,只怕都也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門十三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問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說,他也跟昔日的名俠沈浪那些人一樣,到了海外的仙山,嘯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過小李飛刀真傳的人。”
  西門十三又不禁聳然動容,道:“但江湖中為什么從來也沒有人听說過小李飛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為他井沒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門下,他和小李探花的關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門十三道:“我們怎么還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你們都吃得太飽了。”
  西門十三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緩緩道:“他姓葉,叫葉開。”
  葉開!西門十三沉默著,眼睛里閃閃發光,顯然已決定將這名字記在心里。
  丁麟又道:“葉開雖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輕人也同樣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風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還有几個郎君?”
  西門十三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有個木郎君,有個鐵郎君,好像還有個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這次你說不定也可見到他們的,只不過等你見到他們時,也許就會后悔了。”
  西門十三道:“后悔?”
  丁麟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因為無論誰見到這些人,都不會好受的,所以你還是永遠莫要見到他們的好。”
  夜,無云無月。
  馬車已停在冷香園后的一個草棚里,這草棚竟好像是為他們准備好在這里的。
  那一雙可愛的孿生姐妹,卻已蜷曲著身子,靠在角落里睡著了。
  西門十三看著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体,忍不住歎了口气,道:“今天晚上,我們難道就歇在這里?”
  丁麟點了點頭,仰頭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當做瞎子。”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我倒還沒有急成這樣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會忽然變得如此安分的?’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約會。”
  西門十三道:“有約會?跟什么人約會?”
  丁麟笑了笑,道:“當然是一個女人。”
  西門十三立刻急急問道:“她長得怎么樣?”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長得很美。”
  西門十三更急了,道:“難道你想一個人溜去,把我甩在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門十三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個重色輕友的人。”
  丁麟忽然道:“只不過,我們這一去,未必能活著口來的。”
  西門十三動容道:“你約的是誰?”
  丁麟道:“千面觀音,南海娘子。”
  西門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著他,道:“你還想不想去?”
  西門十三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問道:“你真的准備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說道:“我也急著想看看這位顛倒眾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美人。”
  西門十三道:“那么你現在還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個人。”
  西門十三道:“等誰?”
  這兩個字剛說出來,他就听見外面那車夫在彈指作響。
  丁麟的眼睛又發亮了,道:“來了!”
  西門十三推開車窗,就看見遠處黑暗中有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笠帽,手里提著三根長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點,他的人已掠過五丈,輕飄飄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道:“你看他輕功如何?”
  西門十三苦笑道:“這里的人看來果然全部有兩下子。”
  這時那個人已解下了蓑衣,挂在柱子上,微笑著道:“我這倒不是為了要炫耀輕功,只不過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跡而已。”
  了麟接著說道:“想不到你做事這么謹慎。”
  這人道:“因為我還想多活兩年。”
  他慢慢地走過來,又脫下了頭上的笠帽,西門十三這才看出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還套著件藍布罩袍,看來就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只不過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總是帶著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也微笑著道:“這位就是冷香園里的楊大總管楊軒。”
  楊軒看了西門十三一眼,接著道:“這位想必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會幸會。”
  西門十三吃惊地看著他,忍不住接著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來見過的那個楊軒?”
  楊軒道:“是的。”
  西門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說你只不過是個膽小的生意人,看來他的确吃得太飽了。”
  楊軒淡淡道:“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生意人,他沒有看錯。”
  丁麟道:“我卻看錯了。”
  楊軒道:“哦?”
  丁麟笑道:“我還以為你就是‘飛狐’楊天哩。”
  楊軒皺了皺眉,西門十三也不禁為之動容。
  “飛狐”楊天這名字他听過。
  事實上,江湖中沒有听說過這名字的人還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獨行盜,也是近十年來軟功練得最好的一個,据說你就算用手銬腳鐐鎖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緊緊的,關在一間只有一個小气窗的牢房里,他還是一樣能逃得出去。
  像這么樣一個人,居然肯到冷香園里來做管事的,當然絕不會沒有企圖。
  他所圖謀的,當然也決不會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門十三忽然發覺這件事已變得越來越有趣,也同樣變得越來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變話題,道:“那位南海娘子已來了?”
  楊軒點點頭,道:“剛到。”
  丁麟道:“你看見了她?”
  楊軒搖搖頭,道:“我只看見她門下的一些家丁和丫頭。”
  丁麟道:“她們一共有多少人?”楊軒道:“三十七個。”
  丁麟道:“那個會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楊軒又點點頭,道:“她叫鐵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個管事的。”
  丁麟笑道:“莫忘記你也是做管事的,你們兩個豈非是天生的一對。”
  楊軒板著臉,不開口,看來他并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丁麟干咳了兩聲,只好又改口問道:“他們住在哪個院子里?”
  楊軒道:“听濤樓。”
  了麟道:“現在距离子午時還有多少時候?”
  楊軒道:“已不到半個時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進去就可以听見。”
  丁磷的眼睛又發出光,道:“看來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動身了。”
  楊軒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說道:“我們這次合伙,因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了笑,道:“我們本來就是好伙伴。”
  楊軒淡淡道:“但我們卻不是朋友,這一點你最好記住。”
  他不讓丁麟再說話,就慢慢地轉過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輕輕一點,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見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著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飛狐’。”
  西門十三忍不住問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飛狐’楊天?”
  丁麟道:“飛狐只有他這一個。”
  他忽然又歎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這么樣一個。”
  脫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緊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一樣。
  丁麟已脫下了貂裘,卻并沒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之間,他像是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現在他已不是剛才那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沉著,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凝目看著他,眼睛帶著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嫉妒。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這里等著,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會回來的。”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你豈非早就這么想了?……”
  這句話說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門十三于是坐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這一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輕撫著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沉,這時她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誰知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里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胜過別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著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听濤樓听的并不是海濤。
  冷香園里除了种著万株梅花外,還有著几百株蒼松,几千竿修竹。
  听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系在腰上的一只皮囊,拿出了一支噴筒。
  噴筒里裝滿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動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地噴了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一般的油珠,就隨著風吹出,洒在听濤樓的屋上。
  然后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面的屋檐上。
  突然間,只听“蓬”的一聲,听濤樓的屋檐,已變成一片火海,鮮紅的火苗,竄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卻被惊叫聲淹沒。
  “火!”
  數十條人影,惊呼著從听濤樓里竄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惊惶失措。
  也就是這一剎那間,丁麟從樓后一扇半開的窗子里,輕煙般掠了進去。
  布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叫。
  “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應聲。
  丁麟已推開門竄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里,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气。
  他的運气好像還不坏,第三扇門是從里面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里面是個佛堂。
  案上的銅爐里,燃著龍香,一縷縷香煙綜繞,使得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香案后黃慢低垂,仿佛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一間從里面閂起門的屋子里,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豫就竄了進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饅后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著紫緞長袍的人,一頭青絲高高挽起,臉上戴著個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個人的穿束打扮竟完全一樣,全都動也不動地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著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面具,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只有一個。
  丁麟知道這种机會絕不會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一次險。
  他竄過去,揭開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長長的睫毛,蓋在緊閉的眼帘上,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南海娘子絕不會這么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
  這人競赫然是個男人,臉上還有青黲黲的胡碴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般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面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磷又怔住。
  他井沒有看見他想看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已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轉身、人已隨著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仿佛看見那臉上帶著胡碴子的男人的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一動,已覺得腰上一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還是那么幽雅,外面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綴繞,卻已換了种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鄉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頭發,他的頭發竟已被梳成了一种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墮馬髻,歪歪的發髻,還插著根風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极高,而且非常机警,也非常沉得住气。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一點力气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也沉了下去。
  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觀音菩薩,手拈著普渡眾生的楊柳枝,仿佛正在看著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仿佛帶著种說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著面具的美麗少女完全一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著胡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地被推開。
  一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种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中觀音菩薩的笑容一樣。
  丁麟看看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歎了口气,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也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只可惜不看也同樣會發瘋的。
  這少女己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頭發梳得好漂亮,是誰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張開眼,瞪昔她,道:“我正想問你,是誰替我梳的?”
  這少女卻仿佛很惊訝,道,“難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會知道?”
  這少女道:“你難道連一點都想不起來?”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會想起來,我根本連一點知覺都沒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猜不出你們為什么要把我扮成個女人?”
  這少女仿佛更吃惊,道:“你說什么?你說是我們把你扮成女人的?難道你已連你本來就是個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誰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的?”
  這少女吃惊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見個瘋子一樣。
  了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你一定瘋了!”
  這少女歎了口气,道:“不是我瘋了,是你!”
  她忽然回頭叫道:“你們大家全來看呀,丁小妹怎么會忽然變成這樣子了?”
  丁小妹?
  “風郎君”丁麟竟變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見門外已有四五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也正是剛才還戴著面具的中年美婦。
  原來她就是鐵姑,因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鐵姑,你快來看看,丁小妹剛才還是好好的,現在怎么忽然變成……變成這樣子?”
  鐵姑也在看著丁麟,微笑著道:“她看來豈非還是好好的,而且頭發梳得比平時都漂亮。”
  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女人。”
  丁麟已經盡量控制著自己,他知道現在非冷靜下來不可。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我本來就不是個女人!”
  鐵姑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气,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時連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里,做女人的确太吃虧了。”
  丁麟也歎了口气,道:“其實我倒不反對做女人,可惜我一生下來就是個男的,一直到剛才還是個男的。”
  他實在已用了最大的力量,來控制他自己。
  鐵姑的臉上卻露出很惊訝的表情,忽然回頭問另一個女人:“你們几時認得了小妹的?”
  “也有兩三個月了。”
  “她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當然是個女人。”
  所有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個男人,我們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覺得自己的臉在發青,卻還是忍耐著,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鐵姑帶著笑問道:“那么你是誰?”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鐵姑道:“我知道你叫丁靈琳。”
  丁麟道:“不是丁靈琳,是丁麟。”
  鐵姑道:“不是了麟,是丁靈琳,你怎么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個長得跟觀音菩薩一樣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說話的聲音還沒有變,無論誰都听得出那是女人的聲音。”
  丁麟冷笑道:“無論誰都應該听得出我是男……”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冷汗突然從背脊上冒出來。
  他忽然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又尖又輕,競真的和女人一樣。
  ——難道我真的已忽然變成女人?
  他只覺一种說不出的恐懼之意,像尖針般刺人了他的后腦。
  他想試著運動一下他身上某部份肌肉,只可惜他從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摸摸那部位,可是當著這么多女人,他實在又沒有這种勇气。
  鐵姑看著他,眼睛里仿佛充滿了同情和怜憫,柔聲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難免會忘記一些事的,何況,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意再想起。”
  丁麟只有听著。
  鐵姑道:“但我們都可以提醒你,往事雖然悲傷,但若完全忘記了,對自己不好。”
  丁麟只好歎了口气,道:“好,你說吧,我在听著。”
  鐵姑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來有個很好的情人,后來卻為一個人鬧翻了,所以你跑到海邊要自殺,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觀音的少女原來叫心姑,她立刻接著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著牙,不開口。
  他忽然變得很怕听見自己的聲音。
  鐵姑道:“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
  葉開!
  听見這名字,丁麟只覺得自己腦子里“轟”的一響。
  忽然間,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落人一個最惡毒、最詭譎、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這圈套本是為葉開而准備的,他卻糊里糊涂地掉了下來。
  鐵姑在說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見,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法子從這圈套里脫身出來,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非常不容易。
  時間仿佛已過了很久,鐵姑的話卻還沒有停。
  原來她已將這些話反反复复他說了很多次,好像在強迫丁麟接受這件事。
  “你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本來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儿子,后來過繼給葉家的!”
  “你的父親叫丁乘風,你的姑姑叫丁白云,本是葉家的仇人,但后來這件仇恨卻被葉開化解開了,你們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
  “你本來已非他不嫁,他本來也已非你不娶,但這時卻忽然出現了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
  “這女人据說是昔年威鎮天下的‘金錢幫’幫主上官金虹,和當時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所生的女儿。林仙儿雖然美麗如仙子,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
  “她生的女儿,也一樣惡毒,你跟葉開,就是被她拆散的。”
  “這件事你當然不會忘記,也絕不能忘記!”
  丁麟听著她說了一遍,又說一遍,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無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說的話左右了。
  忽然間,他競已對這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种說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已几乎快要承認自己就是丁靈琳,承認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
  爐中的香煙一陣陣飄過來,隨著他的呼吸,滲入他的腦子里。
  他竟似已將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鐵姑看著他,臉上已露出一种詭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地又接著道:“你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盡所有的力气咬了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說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殃姑微笑道:“你真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長得很象丁靈琳,所以你們想利用我來害葉開!”
  鐵姑道:“你本來就是丁靈琳。”
  丁麟道:“其實你用不著這么樣做,你們要我做的事我可以答應。”
  鐵姑道:“哦?”
  丁麟說道:“但你們也得答應我几件事。”
  鐵姑道,“你說。”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恰巧發現我像丁靈琳,才定下這圈套的,還是早已算准了我要來?”
  鐵姑忽然不開口了。
  丁麟道:“然后你們至少還得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見見南海娘子,這件事成功之后,我至少還得要占一份!”
  鐵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于本來一直都在這里,你難道看不見?”
  丁麟卻問道:“她在哪里?”
  只听一個优雅而神秘的聲音緩緩道:“就在這里!”
  這聲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觀音神像發出來的。
  丁麟霍然口頭,看了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竟再也無法移開。
  從縹緲氤氳的煙霞中看過去,他忽然發現雕像竟已換了一張臉。
  本來帶著微笑的臉,現在竟已變得冷漠嚴厲,眉宇間竟似還帶著怒意。
  這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間竟似已變得有了生命。
  “我就是你想見的人,所以你現在就應該看著我,我說的話,每個字你都不可不信!”
  煙霧繚繞,這聲音竟真的是她發出來的。
  丁麟只覺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里雖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這神秘而妖异的雕像上移開。
  “你就是丁靈琳,葉開本來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卻從你身邊搶走了他。”
  “現在,他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廝守在一起,你卻只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丁麟看著她,臉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种痛苦而悲傷的表情。
  “我知道你和她,這种仇恨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報复。”
  丁麟臉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報复……我一定要報复……”
  “現在葉開很快就要帶著那可恨的女人到這里來了,你正好有机會。”
  丁麟在听著,發亮的眼睛已漸漸變得迷惘而空洞,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更強烈。
  “葉開絕對想不到你會在這里,所以你的忽然出現,他一定會覺得很吃惊。”
  “但他卻也絕不會對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机將那惡毒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帶到這里來,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叫她以后永遠也沒法子勾引別的男人。”
  “我的意思現在你已明白了么?”
  丁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話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說的話,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現在就站起來,你的穴道已解開了,你已經可以站起來了。”丁麟果然慢慢地站起來。
  他早已完全麻木軟癱的兩條腿,現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現在我要你用這把刀去替我殺一個人。”
  丁鱗道:“什么人?”
  “楊軒。”
  丁麟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從心姑和鐵姑面前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直視在前方,手里緊握著怀中的刀,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用這把刀,去殺楊軒!”
  門房里雖然生了火,卻還是很寒冷。
  楊軒靜靜地坐在火盆旁,看來已覺得有些焦急不安。
  他在等丁麟的消息。
  丁麟竟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就在這時,一個人慢慢地推開了門,慢慢地走了進來。
  一個很美的女人,滿頭烏黑的青絲,挽著個時新的墮馬髻,發髻上還插著鳳頭釵。楊軒站起來,微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他顯然已將這女人當做南海娘子的門下,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這女人卻一直在盯著他,眼睛里帶著种很奇怪的表情。
  楊軒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發現他很像一個人。
  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楊軒?”
  楊軒點點頭,忽然失聲惊叫道:“你是丁鱗!”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靈琳。”
  楊軒吃惊地看著他,道:“你……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丁麟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楊軒的臉色也變了,道:“你莫非瘋了!”
  丁麟道:“我沒有瘋,瘋的是你,所以我要殺了你。”
  他忽然從怀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楊軒的胸膛。楊軒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下這种毒手,根本就沒有提防,也來不及躲避。鮮血花雨般地從他胸膛上飛濺出來,一點點洒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臉上卻全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楊軒倒下去,然后就慢慢地轉過身。
  門外冷霧凄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地走入霧里,黑暗中忽然又傳來那优美而神秘的聲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經太累了,已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丁麟道:“我的确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地閉上。
  “這里就是張很舒服的床,現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葉開和那惡毒女人來到時,我們會叫醒你的!”
  地上積著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卻已躺下去。
  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張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間就已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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