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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万劾輪回


  趙子原見對方忽然變得如許失態,不禁呆了一呆,但一時卻悟不出殘肢人神情之所以突變的緣故,好一忽,殘肢人才從半痴迷狀態轉醒過來,他雙目一翻,道:
  “娃儿,方才你問我什么廣
  趙子原緩緩道:
  “小可問及老爺之四肢何以殘缺不全?”
  殘肢人獰笑道:
  “普天下知曉老夫殘肢秘密之人屈指可數,而且在這些知情者中亦從來無人敢向老夫問及此事,娃儿你可知此問正犯了老夫大忌?”
  趙子原道:
  “小可不過隨口間問,老爺不愿說出就罷了。”
  殘肢人陰沉沉地道:
  “你無端問及老夫私隱,老夫可不能平白饒你過去。”
  說著,轉朝天風道:
  “天風你將輪椅鐵匣里的輪回鎖拿出來……”
  天風聞言,面上忽然泛起惊悸不敢置信的神情,期期艾艾道:
  “輪回鎖!老爺是說那輪回鎖?”
  殘肢人道:
  “那輪回鎖已有許久沒有動用了,今日正好用來施諸這娃儿身上。”
  天風低應一聲,舉步走到輪椅之前,將坐墊掀起,伸手徐徐自木匣中取出一副鐵器,趙子原下意識將視線移到天風手上所執的物事上面,只見那鐵器系由兩塊烏黑的鐵板雙面合夾而成,頂端繞有一圈彈簧,构造簡單异常,自外表觀之并無任何出奇之處。
  鐵器在天風手中被搖得啷當作響,聲音刺耳之极,趙子原不知他們主仆倆賣的什么玄虛,不覺皺一皺眉。
  天風沖著趙子原陰笑道:
  “小子你莫小覷了這兩片鐵器,它是水泊綠屋獨門三大酷刑之一的刑具,專用來整治為仆不忠不順者,當年我就曾嘗過此一毒刑的苦頭,嘿嘿,那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你立刻就可以領略到了。”
  他故意加重最后一段話,期使在未動刑之前便使對方心怀懼意,以增加用刑的效果。
  趙子原果然動容,卻忍住沒有作聲。
  殘肢人道:
  “天風,在你受刑過后,業已學會如何使用刑具,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趙子原道:
  “小可不過是無心一言之失,就值得以刑加身么?”
  殘肢人陰聲道:
  “如果你不是為老夫收為仆人,這無心一問就足夠要你的命了,須知死罪雖免,活罪難逃,你能熬得住本門輪回鎖毒刑,老夫便可以饒你一命。”
  趙子原情知對方心術陰辣,多言無益,遂故意裝出畏怯之容,不再說話。
  殘肢人獰笑一聲,道:
  “娃儿,你害怕了不是?”
  趙子原不答,盡在心中忖道:
  “目下我体內毒素已解,隨時都可甩手一走了之,只是如此一來水泊綠屋這條線索也就跟著斷絕了。”
  他在腦中將全盤利害得失迅速作了衡量,考慮自己要不要繼續佯混下去,頭腦漸漸冷靜下來。
  天風喝道:
  “小子与我跪下!”
  他手執鐵器趨近趙子原身側,戳指疾點他的肩井穴,趙子原不欲閃避,當下感到雙腿一軟,竟至跪倒地上。
  天風面上浮起森森的殺气,從刑具中拍出一支金光閃爍的薄細金圈,兩頭彎接,恰好將趙子原雙手牢牢扣住,他用其余二片鐵板自兩邊穿過金圈,彈簧一緊,便如一只巨型鐵鎖一般,把趙子原胸背緊緊夾住——
  趙子原立時感到十分痛楚難禁,即連呼吸都不得舒暢。
  天風唇角牽動,露出殘忍滿足的一笑,徐徐轉身向躺在床上的殘肢人躬身一揖,高聲說道:“下仆開始施刑了——”
  殘肢人冷森森道:“魂游太虛,万劫輪回!”
  天風又畢恭畢敬的哈了個腰,雙手一抽一抖,彈簧金圈立刻飛快回轉起來,一時只見簧絲重重疊疊,形成嗡嗡一片,那簧絲每轉一圈,夾在趙子原胸背的鐵板便自壓緊一分。
  趙子原只覺胸膛有似被壓上一塊千斤之石,肋骨就在迸裂壓斷,窒息而不能透气的肺部有一种抑遏不住的難過。
  天風獰聲道:
  “你把牙關咬緊了,好受的還在后頭。”
  手上一使勁,金光燦然的薄細簧絲疾轉叢圈,鐵片一分一分地夾緊,趙子原慘叫一聲,仰首咯出一口鮮血,竟自昏厥過去。
  殘肢人道:
  “停止!天風你下手要有分寸,老夫好不容易收了一個年輕仆人,可不許讓你活生生整死。”
  天風唯諾,迎面潑了趙子原一頭涼水,趙子原悠悠醒來,張眼触及天風那唇角所挂的殘酷笑容与殘肢人冷森的面容,正待破口大罵,可是身上穴道被點,一句話也說出不口。
  此刻他胸臆充滿了恚恨怒火,心想使用這种世上少有的毒刑,任何人性未泯之人都會覺得太過殘忍,但水泊綠屋這殘肢人卻動輒施諸于人,而他的仆人天風雖則亦領略過毒刑滋味,自己施刑時簡直又像一個報复虐待狂者,生似非將趙子原折磨至一佛涅粱不休。
  只听天風咒道:“蹩腳的家伙!”接著又開始轉動簧絲,趙子原只覺一陣劇痛攻心,腹中一口濁血涌了上來,再度昏迷過去。
  天風哼了一哼,用冷水把趙子原弄醒,鐵鎖一夾,趙子原胸前衣袂登時應勢裂開,露出皮肉,天風連眼皮也不霎動一下,握持刑具的手臂暗暗一加勁,簧絲又連轉數圈,趙子原胸背已是紫痕累累,傷口淌出血絲,他間而發出乏力無聲的呻吟,和殘肢人時斷時續的陰笑,使室中洋溢著一片森冷慘酷的气氛。
  那“輪回鎖”是武林有數的秘傳毒刑之一,此种刑具的特色乃是專用以對付武林高手,而且武功越高者所吃的苦頭越大,趙子原的武功雖然并不如何出色,但在天風蓄意的折磨下,著實也嘗夠了諸般苦楚。
  將近一個晌時下來,趙子原已是數度昏厥,全身脫力倒在地上。
  殘肢人道:
  “夠了,天風你把刑具移開。”
  天風遵囑弄開刑具,只見趙子原四肢軟癱,面若金紙,竟似馬上就要斷气的模樣——
  天風慌道:
  “這小子蹩腳得很,恐怕有性命之憂……”
  殘肢人恚道:
  “早就關照你下手不可太重,如今姓趙的娃儿若是無救,少不得要你到黃泉路上陪他作伴!”
  天風全力施為,直忙得汗流如雨,過了一個時辰,趙子原面色漸轉紅酡,鼻息漸粗。他繼續運力催气,直到趙子原醒轉,始噓了一口气,放開手來。
  趙子原一啟眼,天風那猙獰的面容正映人他的眼帘,他猛然一沖掌,往天風心口直擊而出一
  這下事起突然,天風万万料不到趙子原乍一醒來就會立刻出掌發難,匆遽間身軀一偏,但聞“蓬”一響,掌緣自他腰側掃過。
  他雖然避開趙子原掌擊之勢,但臨危閃避,情狀卻是十分狼狽。
  天風厲聲道:
  “姓趙的小子,你不要命了么?”
  趙子原身上所受刑傷過重,雖然天風運气療治,仍未完全复原,此刻使勁出掌,已感到力不從心,掌上勁猶及不上平日的五成功力,不禁大為吃惊,是以眼下他縱然盛怒當頭,卻也不敢再貿然出掌。
  天風冷笑道:
  “敢情輪回鎖還沒有令你過足癮頭,你想再嘗嘗其他刑具的滋味是么?”
  趙子原漸次冷靜下來,緩緩說道:
  “我不過只要試試自己在負傷之下,功力究竟削弱了多少,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天風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一時尋不出适當的話來反駁。
  殘肢人桀桀笑道:“娃儿你口風轉得真快,足見心智高人一等。”
  趙子原道:
  “老爺言下意所何指,小可不懂。”
  殘肢人哂道:
  “少在老夫面前裝作了,适才你醒來之際,定然滿腔憤怨,恨不得立斃天風与老夫于掌下,由是才會莽撞動手,過后你理智恢复,權衡利害之下,便想以一句話輕描淡寫搪塞過去,老夫猜得對吧?”
  趙子原心子重重一震,暗忖:“這殘肢怪人可謂老奸巨猾之极,居然一語揭破我的心意。”殘肢人复道,
  “可是老夫倒不在乎,總得教你心服口服,死心塌地做老夫的仆人,現在你就去打一盆水來為老夫抹身。”
  趙子原暗自皺眉,久久不曾移動足步。
  天風橫身上前,道:
  “小子你要裝聾作啞不成?還不快去!”
  喝罵里手臂一揚,打了趙子原一個巴掌。
  趙子原怒目瞪了天風一眼,竭力使自己隱忍下來,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提起水桶無言走了。走出房門時,他隱隱見殘肢人在對天風教訓道;
  “這小子深沉可怕得很,天風你莫要逼他過甚了,當心他……”
  下面的話,便無法听得清楚,趙子原快步走到后院井旁,俯首低望水井中倒映的影像,臉上猛然浮起了一陣古怪的笑容。
  他默默向自己呼道:
  “果真我是那么深沉可怕,那么任殘肢人主仆倆如何作賤侮辱于我,都沒有隱忍不下的道理,趙子原啊趙子原,為了往年那段公案,你就吃吃苦頭,做做下賤的工作,又有何妨?”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當儿,井底如鏡的水面驀然映出了一條纖小妍麗的女人情影,趙子原触目一瞥,隨之脫口惊噫出聲!
  他這一出聲低呼,井中水面的女子影子馬上消失了!
  趙子原霍地回過身子,只見身后空空蕩蕩的,哪還有人影在
  揉揉眼睛,他几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但井底映出的那女子熟捻的面龐,他自知絕不致于看錯,可怪的是對方一晃又杳然不見了。
  趙子原壓低嗓子,呼道:
  “甄姑娘?是你么?”
  黑暗中沒有任何回應。
  趙子原又繼續低呼了几聲,卻始終未見對方現身,他環目往周遭仔細察看一下,發現井旁一棵大樹微微晃動,月光從密茂的枝葉隙縫中穿了下來,依稀映照出一條纖細的黑影——
  他心里忖道:
  “甄陵青姑娘必是藏身在那棵大樹上了,奇怪她怎么离開太昭堡來到此地?難道為的是跟蹤我而來么?”
  若然答案是肯定的,則甄陵青為什么要跟蹤他?是否受了她父親甄定遠之命而為?此舉又有什么用意?趙子原盤思了一會,決定暫時不予指破,以靜觀甄陵青的下一步行動。
  他故意高聲自語道:
  “許是我心神不定,以致將井中自己的影子看錯了,真是庸人自扰……”
  邊說邊自井底打了滿滿一桶水,步回客房去了。
  殘肢人見趙子原提水回來,劈口問道:
  “叫你提一桶水便去了如是之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趙子原搖頭道:
  “小可道路不熟,摸不著水井的所在,是以耽誤了一些時候,老爺多耽待則個。”
  殘肢人哼一聲,道:
  “快拿手中沾水為老夫揩身,老夫要就寢了。”
  趙子原依言用手中將床上那團肉球洗了又揩,揩了又洗,他乍一接触到殘肢人那血肉模糊累□肉疣,不知如何便有一种惡心的感覺,但他仍竭力不使自己露出厭惡的表情。
  他心里暗想:
  “喂食,卸裝,洗身……從太昭堡一路到此,我總算受夠了拆磨,這殘肢人倒是難以服侍得緊,此刻也許甄陵青姑娘就躲在房偷窺我做此低賤的差使,不審她會有怎樣一個想法?”
  好不容易把肉球抹洗干淨,方待提水出去倒掉,那天風在一旁喊道;
  “小子慢著,順便將大爺這雙腳洗一洗——”
  他逕自脫去了長靴,弗管趙子原有何反應,便把那對臭腳丫子遞到趙子原的面前來——
  趙子原平心靜气地道:“不行。”
  天風听他答得斬釘截鐵,不覺愣了一愣,他沉下臉色,道:
  “小子,你再說一次。”
  趙子原道:
  “我說不行,你四肢并未殘廢,要洗就得自己動手。”
  天風厲聲道:
  “听著,大爺命令你立刻洗淨我的雙腳,否則你莫要懊侮不及……”
  說話間,腳部往水桶里一伸一放,“扑通”一響,桶里的水珠四下飛濺,适巧噴到趙子原的面孔上!
  趙子原舉袖揩去臉上的水珠,怒目直盯住天風,一霎那間,他的老謀深算及冷靜自恃悉數消失了,全身熱血急促地涌了上來,他下意識抓起水桶,將一整桶水往天風身上潑去。
  天風未防對方會來如此一著,只一錯愕間,冷水業已傾桶而降,自頭至腳被澆得濕淋淋的,直似一只落湯之雞。
  他暴跳如雷道:
  “小子,你——你找死!”
  盛怒之下,雙掌齊飛,迅疾無倫地朝趙子原拿抓而至。
  趙子原出手硬架一掌,頓感對方掌風旋卷,掌力山涌,自家傷勢未愈,內力打了一半折扣,這一硬拼,顯出力不從心之細,為對方一連几記殺手迫退數步,身形顛跪不穩。
  而殘肢人只是靜靜躺在床上,既未出聲喝止,亦未見有何動作,似乎就等旁觀趙于原如何應付此一局面?
  天風見主人寂然不語,無异默示縱容自己放手而為,他顧忌既去,惡念陡生,冷笑道:
  “姓趙的你自致于禍,大爺可不能輕易与你甘休了。”
  抬手迎面劈去,勁風涌卷,聲勢极是惊人。
  趙子原暗歎道:“罷了,罷了。”他縱身避過天風一掌,飛魚似的閃出了客房,拂袖大步而去。
  天風在后邊叫道:
  “你体內毒素未解,就想一走了之么?”
  方欲騰身追上,殘肢人開口道:
  “不用追了,姓趙的并非暴虎憑河,死而無悔之徒,不出一刻他必定重返此間——”
  殘肢人沒有料錯,一出客房,趙子原立時就后悔起來,暗責自己适才太過浮躁莽撞,以致破坏了自己心中原訂欲隨殘肢人到水泊綠屋探索秘密的計划。
  正自腳踢里,陡然一陣急促的足步聲音自旅邪前面傳了過來,趙子原凝目望去,只見一名堂值迎面匆匆走來。
  那店伙沖著趙子原上气不接下气道:
  “我說客官,你与那穿紅衣的老人是一道來的吧?”
  趙子原道:
  “沒錯,什么事如此倉皇?”
  堂倌道:
  “那位老爺曾經吩咐店里伙計,如若見到一輛灰篷馬車來到,首先就得向他通報,客官你既然与他是一道來的,有煩你轉告他可好?”
  趙子原心念一動,漫口應道:
  “好的,好的,你去吧!”
  堂倌喏謝一聲,隨之轉身离去。
  趙子原腦際思潮電轉,默默對自己道:
  “灰篷馬車?莫非就是前夜雨中,我在道上碰見的那輛神秘的灰篷馬車!……”
  忖猶未完,陡聞“希聿聿”一聲馬嘶,一輛套著灰色篷布的雙駕馬車已悄無聲息地自后院邊門駛了進來。這家客棧的大門邊門俱甚寬敞高大,而且平坦通暢,是以可容馬車出入,那兩匹駿馬拉著篷車一直馳人院內方停下。
  趙子原始終倚立院中不動,篷車來到身前,他与篷車上揮鞭駕馬之人,想互打了個照面。
  那赶車人瞥了趙子原一眼,敞聲道:
  “好小子!原來你也落宿在這里,咱們是冤家路窄了。”
  那赶車人正是与趙子原在路上起過沖突的馬驥,他驟見趙子原之瓦不由對方分說,健腕一翻,馬鞭宛如靈蛇般迅速掃去。
  這一鞭非特力道十足,抑且辛辣异常,鞭梢斜斜卷向趙子原頭頸,吃他抽中,非得立斃鞭下不可。
  趙子原知道厲害,上身迅速往后斜仰,退開五步之遙,對方長鞭發出“呼”地一聲響,只差分許抽在他足前地上。馬驥冷冷道:
  “你還算識相,不然若讓我鞭尾擊實,你可就慘了!”
  言罷從車上跳落地上,自怀中抽出那把白慘慘的匕首,迎著趙子原晃了一晃。
  趙子原脫口呼道:
  “漆砂毒刀!”
  馬驥怪笑道:
  “前夜你沒有死在漆砂毒刀之下是你的幸運,至于今晚……”
  說到此地,突聞篷車內一道慵倦的女人聲音接口道:
  “今晚他也許仍有這個幸運,馬驥你退回來!”
  此言一出,不說趙子原大感意外,即便馬驥亦為之怔了一怔,回身立在篷車前面,道:“屬下……”篷車內那女子打斷道:
  “馬驥你未經我的應許,竟敢擅用漆砂毒刀么?”
  馬驥身子一顫,垂首道:
  “這個……主上在前夜業曾應允屬下使用此刀,并命令我于三招內削去那小子一手一足,后來因殃神老丑出現,才中途作罷,眼下鬼使神差,又与這小子在此地相遇,屬下想起主上未竟之令,才敢斗膽使用。”
  篷車內那女子慵倦的聲音道:
  “什么鬼使神差?這少年不期而然出現于此豈是偶然?你不分青紅皂白就等不及動手,魯莽渾戇一至于此,好生叫我失望。”
  馬驥唯唯喏喏,側首朝趙子原喝道:
  “小子你听到了,咱家主人問你怎會在此露面?”
  趙子原靈机一動,道:
  “區區受敝上之命在這里等候篷車,尊駕不合對自己人動武。”
  馬驥錯愕道:
  “怎么?你是万三主人之仆?……”
  篷車內那女子聲音道:“三主人的佣仆名叫天風,馬驥你又忘了不成?”
  馬驥大口一張,方欲說話,趙子原先期道:
  “不久之前小可才蒙主人收為仆佣,至于天風,他仍隨侍于故主左右……”
  言猶未盡,突聞后面容房傳來天風冷冷的聲音:
  “小子你還沒有走,敢是心有顧忌之故,咦,你和誰在說話?”
  趙子原不應,未几便見天風走上前來,他触目首先瞧見那輛灰色篷車,神色忽然變得恭謹肅穆异常。
  他再也顧不得趙子原在旁,哈腰從馬前跪了下去,叩首道:
  “不知二主人到來,致有失遠迎,尚祈恕罪。”
  篷車內那女子的聲音道:
  “天風起來,万三主人呢?”
  天風長身立起,道:
  “老爺此刻在客房里安歇,二主人可要移駕去見他?”
  篷車內那女子的聲音道:
  “稍等一等,你身旁立著的少年,自稱是万三主人的奴仆,你認識他吧?”
  天風狠狠瞅了趙子原一眼,道:
  “老爺于太昭堡里收了這個甄堡主劍下游魂為仆,他非但不感恩圖報,而且屢生异心……”
  篷車內那女子截口道:
  “我只問你認識不認識,你對他的成見則是另外一回事,三主人讓他服下了馬蘭毒丸沒有?”
  趙子原搶著答道:
  “自然是服下了,否則區區怎會心甘情愿為人奴仆。”
  馬驥破口喝道:
  “小子你將嘴巴閉緊一些,二主人豈是隨便就与你這等無名小輩談話的。”
  趙子原面上涌起怒容,旋即以輕咳掩飾過去。
  篷車內那女子的聲音道:
  “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這次可是正面對趙子原問話了,馬驥頓覺難堪非常,猜不出主人今夜何以一反常態,生似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趙子原淡淡道:
  “區區趙子原。”
  篷車內那女子微微“嗯”了一聲,似乎對趙子原從容置答甚為滿意,卻沒有續問下去。
  一旁的天風囁嚅道:
  “老爺羈留大荔鎮多日,為的便是等二主人的篷車來接他回水泊綠屋,二主人若不欲离開篷車,小的就先進客房通報老爺一聲了。”
  篷車內那女子道:
  “也好,你告訴万三主人,說我決定連夜兼程返回綠屋,一路上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
  天風銜命去了,趙子原暗忖:
  “那被稱為二主人的女子為何不肯离開篷車?莫非她与殘肢人一樣,身体相貌有若缺陷,是以不敢見人?亦或僅僅是故作神秘而已?”
  倏然他腦際閃過一道念頭,視線不知不覺落到那輛神秘的灰篷馬車上面,足步緩緩向篷車移動。
  他每向篷車移近一步,心子便緊緊扣了一下,好在他足步移動甚緩,并沒有被人發覺。
  可是趙子原忽略了車篷布帘上所開的兩個圓形小洞,此刻在那小洞內正有二道冷電似的眸子,冷冷地注視著趙子原的舉止動靜,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她并未出聲喝止點破。
  那赶車人馬驥一直背向著篷車,等到他偶而回過頭來時,忽然發覺趙子原已不知去向。
  馬驥脫口呼道:
  “怪哉!那姓趙的小子到哪儿去了?”
  才說了一句話,篷車車廂內突然傳出一陣异響,片刻又歸于沉寂。
  馬驥緊張地道:
  “二主人,發生了什么事?”
  但見篷車灰色布帘平空飛起,一個人自車內被摜將出來,落在尋丈開外的地上,卻是那少年趙子原!
  趙子原雙頰紅腫,似是被人摑了耳光,他縱落地上后,默默走開一旁。
  馬驥勃然大怒道:
  “姓趙的小子,敢情你是吃了豹子膽了,居然敢潛登篷車,偷窺二主人,你活得不耐煩,老子就首先成全你!”
  一舉步,欺到趙子原身前,掌勢翻飛如電,乍一出手便連續攻出四五掌之多,顯欲一舉致趙子原于死地。”’
  趙子原滿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待得掌勢及体,才瞿然惊醒,足下迅速橫移兩步,方始閃過第一掌,對方第二記殺手已接踵而來,“砰”地一聲,趙子原欲避不及,向后便倒。
  馬驥依舊不肯放松,晃身一個箭步掠前,再次劈出一掌,掌力起處,鳳勢呼嘯而涌,足見內力之深厚。
  趙子原甫行爬起身子,又被對方一掌擊中肩腫,仰身跌開老遠。
  篷車內那女子慵倦的聲音道:
  “馬驥,用刀剮出他的雙目!”
  馬驥沖著趙子原咧嘴陰陰一笑,亮出怀中那只白慘慘的短刀,手中一揮,金光霍霍閃耀,直取對方門面。陡聞一道冷冷的喝聲道:“住手!”
  馬驥聞言一愕,收刀循聲望去,只見那殘肢人正蟋縮坐在輪椅上面,由天風推將出來。
  殘肢人如炬的雙目掃過趙子原及馬驥二人,自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哼,馬驥唇皮微動,卻不敢作聲。
  殘肢人道:
  “這個姓趙的少年是老夫的貼身奴仆,馬驥你緣何對他動刀?”
  篷車內傳出那慵倦的女子口音道:
  “万老你這名仆人膽子不小,竟敢趁人不備潛上車廂,意圖不問可明,我命馬驥剮他雙目,万老你可有异議?”
  殘肢人沉吟不語,那女子复道:
  “馬驥,限你三招之內取他雙目,不要惊動客棧里的其他旅客。”
  語聲方落,后落右側廂房突地亮起一道清越的聲音:
  “現在才說這話未免太遲了一些,只怪你等在院落吵吵鬧鬧聲浪太大,咱們老早就被惊動了。”
  語聲中,房前勁風激蕩,二條黑影自窗口連袂射出,半空中首尾相銜一大回旋,化成美妙無匹的兩個弧形,斜降而下。
  諸人定睛望去,只見數步之外立著兩人,左邊一個手持竹杖,面帶病容,右邊的身材較高且瘦,气度頗為不凡。
  趙子原注意到他們二人,衣衫上綴西縫的補釘,心中呼道:
  “丐幫……丐幫英杰到了……”
  馬驥打量了對方一下,道:
  “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喜管閒事的丐幫高手來了么?”
  那兩人相互對望一眼,左首的病容漢子淡淡道:
  “路過不平,隨時想插上一手倒是真的,至于說是喜管閒事,則敝幫豈敢。”
  右邊的瘦高漢子接道:
  “而且有些事情倒也頗令人瞧不過眼,非得伸伸手不可,就拿眼前閣下的行為做個比方吧,只為了一點芝麻綠豆小事,就要辣手毀人雙目,未免太他媽的小題大作,心黑手狠了……”
  他倆一出面,便自一搭一唱,彼此應和,馬驥登時被搶白得啞口無言,良久說不出一句話。
  好一忽,馬驥始哼一哼,道:
  “丐幫的朋友,你們也不興斜斜眼,咱家主上是何等人物,容得你等撒野賣狂,你們既然嫌腦袋擱在脖子上礙事,那么就伸手瞧瞧吧。”
  瘦高漢子哈哈大笑,道:
  “尊駕的主人是誰?恕區區孤陋寡聞——”
  馬驥回首望了篷車一眼,那女子慵倦的聲音适時在此刻傳出:
  “若果我沒有認錯,閣下應該是布袋幫主座前五杰之一的千手神丐,至于閣下的同伴,臉帶病容,眼睛卻是矍然有神,十有八九是与五杰齊名的病丐江濤。”
  瘦高漢子“蹬”地倒退一步,失聲道:
  “你……你是香……香川……”
  言猶未罷,篷車帘布無風自動,一只白皙如玉的修長手臂自篷布縫隙徐徐伸露而出——
  兩名丐幫高手齊然望去,只見那只玉手小指上戴著一只晶瑩閃爍的綠色戒指,他倆身軀猛可顫一大顫,四道視線一直落在那只綠色戒指之上,再也收不回來,滿面都是惊疑。
  旁側的趙子原睹狀,暗暗不解,忖道:
  “那女子手指上所套著的綠色指環是怎么回事?日前殃神老丑見到之后便倉皇失措,目下丐幫高手亦是一般情景。”
  千手神丐喃喃道:
  “水泊綠屋!……水泊綠屋!……”
  車內那女子緩緩收回玉臂,咯咯嬌笑道:
  “閣下該要后悔多管這一趟閒事了,可是你等已然陷入騎虎難下之局——”
  千手神丐与病丐江濤二人面面相覷,半晌,他倆臉上惊悸的顏色逐漸褪去,代之而起的是凜然無畏的表情。
  馬驥在一旁冷言冷語道:
  “嘿嘿,這樁事閣下度德量力還管得了么?”
  千手神丐強打精神,洪聲道:
  “你說得不錯,即便天皇老子的事,咱們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至于管得了管不了,哈哈,則又當別論了!”
  趙子原暗自豎起大拇指,他冷眼旁觀,對千手神丐及病丐那惊悸演變至凜然不懼的霎那過程,自然瞧得十分清楚,不禁打從心底敬服這兩個熱血漢子,他默默對自己呼道:
  “嘗聞丐幫諸眾個個都是扒得肺,亮得心,不知畏懼為何物的血气英豪,從千手神丐与病丐的行徑,看來是不錯了……”篷車里響起了那神秘女子慵倦的聲音:
  “馬驥,你上去領教丐幫高手的絕藝,瞧瞧有何出奇之處。”
  馬驥垂手道:
  “領命。”
  旋即大步上前,暴聲道:
  “來,來,哪一個先上來?”
  千手神丐和病丐不約而同露出溫色,那病丐抬目望了望意態囂張的馬驥一眼,懶洋洋地道:“你不反對的話,老丐先陪你玩几招
  馬驥濃眉一皺,道:
  “動手就動手,哪有這許多羅嚏?看掌!”
  語落,舉掌當胸劈去,掌力沉雄异常,聲威果然惊人。
  病丐江濤緩緩舉起拐杖,使個拆卸手法,對方那股惊人掌力頓時消解無形,馬驥心子一凜,暗道這病丐舉手投足間無精打采,看似毫不著力,其實內蘊變化卻是复雜玄奧已极,不同不起惕心。
  病丐得理不讓,向前斜跨半步,手中竹杖一揮,一連劈出三招,杖起處隱隱發出風雷之聲,招數极為辛辣。
  馬驥不敢正面對封,轉眼之間,已被逼退四五步之多。
  這會子,連篷車內忽然傳出那女子的聲音:
  “馬驥,你要對付敵手的飛杖絕招,就得施展近身肉搏的手法,才有望贏得主動……”
  說到此處,病丐江濤情不自禁露出惊訝之容,敢情那女子出言所指,正是馬驥惟一可走這路。
  他駭訝之余,心神一分,險些為對方一掌攻人。
  馬驥聞言,立刻改變打法,擰身貼向病丐江濤近前,展開肉搏短打的招式,如此使己之長擊敵之拙,情勢隨之改觀。
  只見他振腕騰挪點打,緊密逞攻,逼得病丐連連倒退。
  但病丐江濤乃是當今丐幫有數高手之一,一身攻力已臻出神人化之地步,他那“病骨三十六路杖法”更是名垂武林,若經三十六路使畢,鮮少有人能夠全身而退,他退到第五步時,右手倒持杖柄,倏地自肋下猛翻而出,這一式正是“病骨三十六路杖法”中最具威力的一式“病入膏肓”。
  馬驥与病丐距离不過數步,陡覺一股重比泰山之力壓了過來,他駭然一呼,疾然橫躍數尺。
  車內那女子道:
  “丐幫高手武功果不含糊,馬驥你可以改用反式,襯以陰陽腳法,定然能克制對方的竹杖招式。”
  馬驥手法一變,雙掌縱擊橫掃,招數俱是反轉過來施展,非但詭异難測,抑且不時伺机踢出陰陽雙腳,令人蹩扭難防,兩相輔佐之下,威力為之大增,病丐一連封擋了十余招,便被迫得手忙腳亂。
  病丐雙目電光迸射,他心知自己已面臨重大危机,這當口別說要奪回胜算契机,就是退守自保都艱難万分。
  那馬驥武功本來平凡無奇,但在篷車內那神秘女子臨時指點下,居然能將上乘武學的奧妙發揮极致,反迫得功力在他之上的病丐團團直轉,壓根儿就抽不出空檔,還擊敵人。
  也因為如此,病丐對車內之人本就十分忌憚,這時更是心寒膽戰,揣摩情勢,只要神秘女子繼續指點下去,不出一刻病丐便得落敗下來。
  忽然車內那慵倦的語聲又響了起來:
  “馬驥停手,且先退下來——”
  馬驥怔一大怔,百忙中回頭向車廂瞥視一眼,見車廂垂帘依舊,毫無動靜,一時他只當自己听錯了。那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
  “吩咐你退下來,你竟敢抗命么?”
  這次無論如何是不會听差了,他揚掌虛晃几招,擰身躍出戰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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