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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鬼斧魅影


  趙子原搖頭道:
  “小弟也不知所然,顧兄莫非也感到那黑木箱里透著蹊蹺么?”
  顧遷武低道:
  “我僅僅有這個直覺,那黑木箱很可能……”
  話未說完,忽然一陣大風吹來,吹得屋前盤虯欲舞的古樹枝椏呼呼作響,不覺住口不語。
  兩人仰首望了望天色,只見低空濃云密布,月星皆隱,黑沉沉的蒼穹壓得他倆心頭有一种气悶的感覺。
  趙子原低聲道:
  “天气似將有變化了。”
  他伸手往屋檐外一抬,但覺手心一涼,豆大的雨珠已開始滴落下來。
  有幸這一排廟屋有瓦檐斜飛伸遮出來,兩人立身檐下,方使不致被雨水淋濕。
  霹靂一聲巨響,一道電光急划而過,夜空倏明倏暗。
  豪雨傾盆而降,呼嘯的狂風与漸浙的雨聲錯扰其間,借大的一座寺廟很快地就被凄迷的風雨吞噬了。
  顧遷武道:
  “這場暴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咱們不如干脆敲門,公然進房去瞧個究竟——”
  趙子原道:
  “如此不妥,對方借宿于此,若不讓咱們進房,你我可沒有理由硬行闖入……”
  這寺廟因為年代久遠故而破舊失修,屋檐到處均有雨水滴下,滴落在兩人頭上,只覺其涼透骨。顧遷武頭發被滴漏的雨水澆得濕淋淋的好不難過,忍不住道:
  “趙兄,咱們還是敲門試試……”
  語至中途,陡聞一道凄厲的慘呼自房中亮出,縱然在風雨交作之下,依舊清晰地傳人顧、趙兩人的耳際!
  緊接著“噓”“噓”怪響又起,聲音凄厲异常,二人那本已張滿的神經几乎就要暴裂開來,哈腰自門隙望去,只見在四口黑木箱左側有一張檜木方桌,上面放置著一盞油燈,昏黃色的燈光將房內的景象朦朦朧朧地勾繪出來,兩人電目一瞥,未及瞧清屋中的物事,忽然一陣輕風把燈火吹熄了。
  那“噓”“噓”聲音時斷時續,兩人傾耳听了片刻,心神逐漸恍惚,竟是有點魂不守舍起來。當下連忙調气運息,半晌才恢复平靜,但那怪響依然如故,不時夾雜著動人心魄的慘呼。顧遷武忐忑地道:“兄弟你可曾瞧出一些端倪?”趙子原道:
  “房內燈火突然熄滅,恁情如何也無法瞧得清楚。”
  正說問,驀見房內燈光又自動燃亮起來。
  顧遷武皺眉道:“燈光忽明忽滅,分明是有人故弄玄虛……”
  趙子原擺手阻止他續說下去,原來房中此刻已有了動靜,只見那“海老”滿頭長發披散,盤膝坐在地下噓噓吐气!
  他吸气吐气一直面對著桌上油燈,難怪火光會明暗不定,顧、趙二人睹狀,始稍釋于心。
  但見那“海老”披發跳足,面目猙獰,吐吶之際雙手并連揮帶舞,形狀有如鬼魅,再經他“噓”“噓”吐气,火苗愈壓愈低,更顯得陰風慘慘;鬼气瞅嗽,二人瞧著瞧著,只覺一股涼意打從足跟升起!
  顧遷武寒聲道:
  “這人是誰?怎地邪怪得緊?”
  趙子原低道:
  “小弟在來路上与他倆朝過面,此人名叫‘海老’,另一個被稱呼做老禿,身份卻不甚清楚……”
  這會子,房內又亮起一陣怪噓,聲音沉悶令人生厭。
  另一名牛山濯濯的禿子,此際業已換上了一件花紋密布的長袍,他徐徐走到“海老”面前定身。
  那禿子開口道:
  “海老,成了么?”
  “海老”停止噓气,道:
  “十指已墨其八,大約是成了。”
  說著將雙手十指攤開,其中八根指頭不知怎地竟是隱隱泛著墨黑光澤,只剩得兩只拇指保留原來肉色。
  趙子原暗暗抽了一口涼气,喃喃道:
  “烏墨指,烏墨指……”
  顧遷武奇道:
  “兄弟你認得此指來歷?”
  趙子原道:
  “出道前家師曾向我提到過天下各奇門邪派的來龍去脈,但我閱歷太少,那‘海老’所練的是不是烏墨指,可沒有十分把握。”
  他二人說話時,盡量將聲浪壓低,加之外頭風雨交作,是以雖僅一門之隔,那“海老”及禿子始終沒有察覺。
  但听那“海老”道:
  “老禿你開始運功吧,注意第七次噓气時須將真气倒轉逆渡到玄脈大關,提防走了竅。”禿子不耐道:“你可不可以省說兩句,咱老禿几時走竅過?”
  “海老”道:“話倒不是這么說法,咱家兄弟多年苦練,今夜是最后關頭,万不能因你禿子一時大意而功虧一簣。”
  禿子道:“練成之后,你我又如何行事?”
  “海老”沉吟不語,禿子复道:“海老若未作任何決定,我倒有個提議——”
  “海老”抬頭道:“怎么?”
  禿子道:
  “海老你說咱們何必舍近求遠,干脆先拿廟里的和尚開刀,試一試那奇門功夫有多厲害,然后再去水泊綠屋……”
  “海老”沉聲打斷道:“在江湖上,水泊綠屋這四個字還是少提為妙!”
  禿子面上滿露不悅之色,終于忍住不再多言。
  一剎之間,禿子忽然繞著四口黑色大木箱手舞足蹈起來,口中隨之呼呼作態,趙子原仔細一瞧,那禿子看似亂跳亂舞,其實卻是井然有序,仿佛依著樂聲之板眼節奏揮舞一般。
  禿子舞了好一會,与“海老”雙雙步至黑箱前面,伸手一抓一扳,“喀嚓”一響便把箱蓋揭開了——
  趙、顧二人本來就對那黑色木箱怀有戒懼之心,這時听見那震人心魄的揭蓋聲響,不禁毛骨悚然。
  木箱蓋子乍一揭開,一股腐臭敗坏之气迅即彌漫開來,令人聞之直欲作嘔,房外的顧、趙二人忙不迭掩鼻屏息,而那“海老”及禿子對這种腐敗味道卻生似极為受用,朝箱內連連猛嗅不止。
  “海老”与禿子嗅罷、一邊狂嘯厲叫,一邊從兩口黑箱里搬出兩具赤裸裸的死尸來!
  那兩具死尸容貌猙獰可怖,全身干癟癟的,肌膚完全沒有一些儿丰腴,皮層上不知怎地竟然隱隱泛著黑灰之色,与木箱上的顏色毫無兩樣,更奇怪的是兩具死尸的右手上各自執著一只大板斧!
  趙子原吸了一口冷气,忖道:
  “莫非這是兩具僵尸不成?”
  他暗暗運足內力聚在雙掌之上,以防有什么不測,立刻就可出擊。
  顧遷武脫口低呼道:“滇西鬼斧門!”
  趙子原道:“方才我認為那‘海老’練的是‘烏墨指’,也許是瞧走眼了,顧兄你看如何?……”
  顧遷武道:“兄弟你見到兩具死尸手上所執的板斧沒有?”
  趙子原頷首道:
  “瞧到了,死尸之手居然緊緊握著板斧不放,倒是一樁奇聞。”
  語聲一頓,續道:
  “還有那兩具死尸肌膚業已完全風干,布滿一點一點黑灰之色,著實和鬼魅妖怪相去不遠,倒像是風干的僵尸……”
  顧遷武沉聲道:
  “武林中傳說,在滇西人煙絕跡的鐵壁附近,有一個邪惡詭异的鬼斧門,利用死尸執斧,練成許多匪夷所思的奇門邪道功夫,江湖上人,一提到滇西鬼斧門,便如遇到鬼魅一樣懼駭!”
  趙子原惊道:
  “有這等事?”
  顧遷武道:
  “看來那海老及禿子,便是來自滇西的鬼斧門人了。”
  趙子原想了一想,道:
  “但那禿子剛才曾說到‘水泊綠屋’四個字,滇西鬼斧門与水泊綠屋又有什么關連?……”
  顧遷武茫然道:
  “這個就非我所能知曉了。”
  “海老”及禿子審視了那兩具死尸一番,露出心滿意足的模樣,然后讓死尸貼壁斜躺著,口中念念有詞:
  “但嗒嘛但嘶璃咪……”
  兩人念了一段希里古怪的咒文后,便對著死尸運起吐吶功夫來了。
  片刻過后,奇事發生了,首先房里亮起了一陣輕微生硬的异響,凝神听去,那异響又像是來處极為遙遠的地方。
  “海老”与禿子仍然不停地念著咒文,有頃,那兩具死尸陡地由斜躺而自動立將起來,齊然朝前一縱一跳,它每跳出一點,便發出一聲异響,手中所執的大板斧亦順勢向前一揮。
  那死尸舉手投足間,動作甚為生硬,果与常人有异。
  趙子原心中發毛,暗自呼道:
  “從前曾听說過湘西一帶,人們客死异地后,便由專事赶尸之人將尸身赶回原籍埋葬,我猶以為那不過是被渲染夸張了的怪談,想不到眼前這鬼斧門人行事更是不可思議,人世間里真是無奇不有了。”
  只听“海老”道:“老禿,你把另兩口木箱里的毒蟒放出來。”
  禿子道:“如此只怕有些不妥……”
  “海老”斬釘截鐵地道:“甭多言,依我的話去做!”
  禿子遲疑一忽,終于伸手把其余兩口黑色大木箱的箱蓋揭開,兩條長達三丈的巨蟒迅速地游將出來。
  趙子原猛可吃一大惊,那二條蟒蛇首頸少說也有茶碗粗細,加之皮厚鱗堅,揣摩模樣似已臻刀槍不入的地步,他緩緩吸一口气,只覺腥風扑鼻,与房中腐尸奇臭之气陳陳相因。
  巨蟒游到兩個死尸前面五步開外,倏然停下身來,昂首面對死尸吐著紅信,形態可怖之极。
  死尸一縱一跳向前直行,兩條巨蟒吐閃了一陣紅信后,忽然全身昂起,有似脫弦之矢般朝死尸疾射而去。
  “海老”視若未睹,依舊不停地念著咒文。
  死尸手中板斧一揮,那巨蟒在空中如旋風般一個扭身,倒轉尾巴掃過來,“呼轟”一聲巨響揚起,兩條巨蟒橫尾這一掃,威力之巨可令擋者披靡。
  嘶然一響,兩個死尸齊然躍開,手執板斧縱擊橫掃,動作都是一般,但見血光飛濺,斧頭端端砍中蟒蛇七寸之處,兩條巨蟒登時身首分家,盤蟋倒斃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兩個死尸動作整齊划一,是以那一對巨蟒不分先后被同時祈斃。
  趙子原瞧得目瞪口呆,那巨蟒何等靈捷,更加全身有如精鋼鑄造,竟被死尸在一舉手之間擊斃,簡直令人無法置信。抑有進者,死尸揮舉利斧,舉手投足問生似隱含著惊世駭俗的絕大功力,趙子原不禁暗暗不解,心忖:“死尸居然也怀有武功,這該怎么解釋?”
  但見禿子禁架暴笑一聲,似乎得意已极。
  “海老”喃喃道:
  “行了,這一對長虫的厲害絕不在一般武林高手之下,死尸既然能把它制服,足見咱們所練的奇門功夫已大大有了長進。”
  說著,雙目有意無意朝房門一瞥,面上露出一种難以思議的神秘表情,旋即收回視線。
  趙子原心念一動,在顧遷武耳旁道:
  “海老分明知道你我在門外窺視,他那句話是故意說与我們听的,只不知用意何在?”
  顧遷武道:
  “此人陰險詭詐得緊,至于另一個禿子,倒像比較渾戇……”
  趙子原點點頭,猶未及答話,但聞房中那禿子道:
  “然則咱們立刻就把死尸送到水泊綠屋去?”
  “海老”瞪了他一眼,默然沒有作聲,似乎怪禿子不該又提起“水泊綠屋”四個字。
  禿子卻未察覺繼續道:
  “不知水泊綠屋那神秘主儿要死尸何用?此番咱們鬼斧大帥有命下來……”
  “海老”沉聲打斷道:
  “老禿你要再信口毫無遮攔的說下去,一俟回滇西之后,我可要据實上稟大帥,用門規整治你了!”
  禿子滿露不豫之色,道:
  “不說便不說,你少提大帥的名頭壓人。”
  “海老”冷哼一聲,再度向房門瞥了一瞥,又自念起咒文來。
  那兩具死尸口中倏地發出駭人之极的怪叫,舉步縱向房門……”
  趙子原暗呼一聲“不好”,脫口道:
  “顧兄,快些躲開……”
  語聲方落,那兩個死尸已沖破房門板木,手中所執巨斧揮舞得“格”“格”作響,趙子原与顧遷武面對死尸,直嚇得魂飛魄散,不由得呆了,竟忘了退身閃避或發掌相御。
  兩具死尸手起斧落,霎時之間,趙、顧二人面如死灰,暗道:
  “我命休矣!”
  耳際依稀傳來“海老”的桀桀得意暴笑聲音,說時遲,那時快,死尸手中巨斧甫行落下,二人倏感一股奇猛無比的力道自身后回旋襲至,當下一個立足不穩,分向兩旁跌開七步之遙……”
  那掌風余力,猶自激蕩殘破的房門搖擺不定。
  顧、趙二人死中得生,但覺冷汗泱背而落,他倆惊魂甫定,齊地回目望去,只見身后尋丈外不知何時已立著廣靈寺住持黃衣僧一夢!
  兩具死尸不約而同地停止了縱跳,僵立當地不動;那“海老”霍地長身立起,指著黃衣僧一夢道:
  “和尚你架了這一斧,梁子你是抗定了!”
  黃衣僧一夢喧了個佛號,道:
  “阿彌陀佛,施主可是來自滇西?”
  禿子冷冷道:
  “是又怎樣?”
  一夢老僧道:
  “那么施主果然是鬼斧門下的人了,敢問名諱如何稱呼?”
  禿子冷笑道:
  “咱家兄弟九禿招魂冥海招魂,你總該听過了。”
  一夢老僧神色微變,道:
  “鬼斧門招魂二魔几時遠离滇西來到中土?”
  禿子与“海老”不答,一夢复道:
  “老衲必須追究明白,二位施主托詞借宿于敝寺,究竟意欲何為?”
  九禿招魂晒道:
  “鬼斧門行事,外人管得著么?”
  一夢老僧道:
  “老衲久聞鬼斧門有不許外人過間隱秘的規矩,但施主既然在敝寺落足,老衲忝為本寺住持,總得管上一管——”
  冥海招魂桀桀怪笑道:
  “敢情和尚你是鬼迷心竅了,要管你便到地獄去管吧!”
  一夢老僧毫未在意,道:
  “适才老衲在暗地里覺察許久,這兩具死尸……”
  正說間,那冥海招魂已喃喃念起咒文,兩具死尸齊地縱跳上前,揮起利斧雙雙往一夢頂門劈落!
  一夢老僧道:“外魔不侵我佛,施主莫要執迷不悟。”他身形极快地一閃,讓過利斧,那兩個死尸一斫不著,分自左右斜抄而起,各走半弧夾擊一夢。
  一夢老僧方欲蹬步再退,陡覺一股泛骨奇寒襲近身前,不由吃了一惊,當下疾地盤足一錯,硬生生將后退之勢化為側移,空中傳來“叮”地一聲金鐵交擊聲響,死尸一對板斧擊空,因為去勢极猛,推實后竟相互交碰了一下,旋即吃對方劈斧時所生的勁道反震回來。
  死尸嘶號連連,兩臂伸得筆直疾扑而上,那慘白的十指閃出磷磷鬼火,令人不寒而栗。
  霎時周遭揚起習習陰風,一旁的顧遷武打個哆嗦,呼道:
  “禪師留……留神……”
  一夢雙掌一合一翻,一股陽剛之勁暴迸而出,轟然一震后,死尸身軀全然不退,忽地一左一右騰空躍起揮斧劈下。
  死尸下扑之際,雙掌忽然僵直,口吐怪叫,聲音雖則不高,但卻慘惊刺耳,更加添了陰森慘淡的气氛。
  一夢大吼一聲道:“孽障倒下!”
  他身形猛可一矮,右掌平立,左掌仰翻,針對死尸下扑之勢封出,掌勢發出之際,全身隨著一陣顫動。
  立時一股雷霆万鈞的力道,從他掌心封擊了上去。
  顧遷武默默對自己呼道:
  “夢回青河!……夢回青河!一夢禪師就要使出他的絕學來了!……”
  就在這一忽里,最后一幢廟房的木門驀然一搖,一個人影好比鬼魅一般一閃而入——
  接著一道冰冷的語聲亮起:
  “佛門清靜之地,怎有如許魍魍鬼魅在此吵鬧不休?”
  諸人不約而同停下手來,循聲望去,但見那人約莫中等年紀,一身文士裝束,端端立在尋丈之外——
  趙子原失聲呼道:“老前輩是你?……”
  那人正是數日前有如神龍一般突然出現在太昭堡內,擋住窮追趙子原不舍的甄定遠,解了前者一圍的中年文士,趙子原触目立即辨識出來。
  中年文士頷首道:
  “唔,這次你總沒忘卻在前輩之上加個‘老’字,不在老夫曾指點你輕功一場……”
  趙子原想起首次見面時,對方自外表模樣觀之雖年事不高,卻動輒以“老前輩”自居,當時自己听來曾覺得相當刺耳,但后來得悉他身負惊世駭俗的絕代功力,內心始為之釋然。中年文士轉首瞧了顧遷武一眼,道:“小伙,你所中馬蘭毒傷可痊愈了?”
  顧遷武恭身一揖,道:
  “馬蘭之毒雖是世中罕見奇毒,但老前輩那解藥确也神效得緊,目下小可身上毒素業已化解得一干二淨。”
  他語聲一頓,指著趙子原道:
  “非特如此,這位趙兄亦為馬蘭毒所害,老前輩所与小可的解藥,同時也解了趙兄体內的巨毒。”
  中年文士雙眉微皺,正欲追問原委,那一夢禪師突然插口向他說道:
  “檀樾乃鄙寺上客,還請回房安歇,待老衲將此事解決,再向檀樾謝過打扰之罪。”
  中年文士道:
  “邪道魍魍橫肆佛門,气焰何其囂張,老夫又怎生能夠安歇?”
  一夢道:
  “但是檀樾……”
  中年文士打斷道:
  “禪師不必多言,老夫湊巧在貴寺落腳,既然有人打扰老夫靜息,總不能不聞不問——”
  言罷,打量了那兩具僵立不動的死尸一忽,喃喃道:
  “嗯嗯,想不到滇西鬼斧那邪門功夫又出世了。”
  那九禿招魂凶目一翻,道:
  “你是什么人?識相的快快滾開!”
  中年文士淡淡道:
  “滾開么?好的,好的。”
  于是向后退了兩步。
  九禿招魂恚道:
  “你這是干啥子?叫你滾開你就滾遠一些。”
  中年文士唯唯諾諾,接著向后連退十余步,足步距离長短不一,諸人不知他賣何玄虛,不禁暗暗納罕。
  九禿招魂大怒道:
  “敢情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咱老禿便一并成全了你也罷!”
  他狂喝一聲,就要念起咒文指揮死尸動手,趙子原雖然明知中年文士功力非同凡響,但那死尸所使奇門鬼斧卻非常人所能相抗,是以仍不免為他擔憂。
  那冥海招魂滿腹詭詐,早已瞧出情狀大有蹊蹺,及時出聲喝止道:
  “老禿莫要造次。”
  遂轉對中年文士道:
  “閣下大名可否見示?”
  未待對方回答,雙目無意向中年文士方才退走的地上一瞥,倏然低噫出聲,視線再也收不回來了,滿面都是惊疑。
  只見在方圓丈許的地上,留著十數只凌亂的足印,那些足印看似雜亂無章,卻蘊含复雜玄妙的變化,隱隱有跡脈可尋。
  冥海招魂長吸一口气,沉道:
  “太乙迷蹤步?你——你……”
  他眼色陰晴不定,猛地一揮臂,偕同九禿招魂倉惶出廟而去,那兩具死尸亦跟隨在二人身后縱跳向前,瞬即消失在諸人視野。
  趙子原瞧得目瞪口呆,暗道:
  “太乙迷蹤步?又是這一句話,難道眼前此人真与街談巷論所傳說的靈武四爵有關……”
  中年文士舉足將地上的腳印抹掉,微笑道:
  “現在可安靜下來,老夫該回房休憩去了。”
  轉身步回未座廟房,反手將木門掩上。
  顧遷武瞠目道:
  “此人是誰?舉手間就把鬼斧門凶魔嚇走。”
  一夢禪師道:
  “那位中年檀樾于日前翩臨本寺,向老衲要求暫借廟房靜住一段時日,老衲見他滿臉清越之气,情知非為歹人,遂答應了他……”
  趙子原腦際閃過一道念頭,道:
  “鬼斧門招魂二魔既能以咒文控制死尸,怎會被數只足印嚇得倉皇退离?”
  一夢禪師沉聲道:
  “老衲怀疑那兩具死尸,壓根儿就不是死尸!”
  趙子原奇道:
  “死尸不是死尸?這話如何說法?”
  一夢禪師道:
  “此中道理一時難以說個明白,滇西鬼斧門的奇門邪功,早已在武林中留下了無數匪夷所思的恐怖事跡,人人敬若鬼神而遠之,那鬼斧魅影更非常理所能解釋,但老衲仍然覺得自家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趙子原似懂非懂,卻不再追問下去,一夢續道:
  “我佛曾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有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梁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旁門左道虛妄隱迷,雖可蒙騙世人一時,但在我佛無相法眼之下,豈能不原形畢露……”
  顧、趙二人只听得一知半解,顧遷武道:
  “果如禪師所說,那鬼斧門死尸乃屬子烏虛有……”
  一夢搖手打斷道:
  “小施主顯然未曾了解老衲之意,昔日令尊在世,常至本寺与老衲切磋佛學,彼此談論及此,令尊說俗人六根未淨,是以易為邪道所惑,鬼斧門便可能針對常人弱點,偽冒死尸奪人心志。”
  趙子原心念微轉,忖道:
  “顧兄曾提到他的父親是一夢禪師方外好友,不知他父親是誰?”
  只聞顧遷武道:
  “也許大師說得對,死尸根本是假,否則如何會被那位前輩的武功惊走。”
  一夢岔開話題,道:
  “兩位小施主与那位中年檀樾似已認識在先?”
  顧遷武道:
  “小可在太昭堡里,曾与他見過一面。”
  一夢禪師想了想,道:
  “老衲尚有一事須得向他請教,只好再打扰他一會了。”
  當下移步行至未座廟房前面伸手敲門,半晌卻不見回應。
  一夢禪師提气道:“檀樾可在里面?”
  房內依舊沒有應聲,一夢逕自推門進去,忽然脫口“咦”了一聲,顧、趙二人相互對望一眼,雙雙掠前。
  但見房中空空如也,窗門洞開,哪還有中年文士的影子在?
  顧遷武道:“他,他走了?”趙子原指著洞開的窗戶道。
  “那位前輩可能經由窗口离去,其人行跡飄忽,來去無蹤,譬之神龍亦不為過。”
  只有一夢禪師默然不語,面上神色是出奇的凝重。
  這會子,突聞寺外傳來“希聿聿”馬嘶聲音,一陣急促凌亂的蹄音,自夜雨中飄了過來,諸人心子都是一緊!
  一夢禪師從沉思中惊醒過來,道:
  “豪雨不停,莫非又有過路旅客前來借宿不成?”
  蹄聲由遠而近,果然在寺前停了下來,緊接著“膨”“膨”敲門聲起,喧嘩的聲音喊道:“和尚開門——”趙子原心中暗道:“哪有過路旅客開口如此粗魯莽撞?”
  另一個急促的聲音道:“和尚快開,不然咱們沖進去了!”
  一夢禪師長眉微鎖,三人加快腳步朝大殿步去,才走到廊道半途,但听“蓬”然一響,廟門業已為人撞裂開來!
  寺內几個受惊的小沙彌奔跑過來,當首一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師……師傅,什么事?……”
  一夢禪師道:
  “有客來了,你們統統到內殿去,客人由老衲來接待打理。”
  小沙彌們不敢多言,唯唯退了下去。
  趙、顧二人緊隨一夢禪師急急步向大殿,只見殿門破處,一名披發左衽的中年漢子牽著一匹紅鬃烈馬走進廟堂!
  在他的身后是一個身披一件銀色大憋的漢子,也是牽著一匹高大駿馬,然后又是一人一馬,如此魚貫步進七人七馬,個個都是一件銀色大憋披身,相形之下,那走在最前的异服漢子便顯得格外突出了。
  眾人閉口無語,空气像是突然凝住了,只有馬蹄敲在殿內青磚之上,發出“得洛”“得洛”的聲響!
  趙子原乍見來者裝束,心里呼道:
  “銀衣隊?太昭堡的銀衣隊怎地來到廣靈寺了?”
  顧遷武悄悄移近趙子原身側,壓低嗓子道:
  “銀衣隊只怕是追躡小弟行蹤而來,但為首那名异服漢子卻是眼生得很,兄弟你可認識此人?”
  趙子原視線移到那披發左在的异眼漢子身上,心子猛地震一大震,險些失口惊呼出聲!他捺下一顆忐忑之心,低道:“此人來自漠北,喚做狄一飛!”
  顧遷武脫口低“啊”了一聲,想不起自己曾經在哪里听過這個名字,只有暗暗納悶于心。
  趙子原見顧遷武臉上茫然的模樣,本欲向他敘述自己所以認得狄一飛的經過始未,但目下卻無暇詳說。
  一夢禪師面對來者,雙手不十不抱,亦不揖身行禮,開口道:
  “諸位施主請了。”
  為首那异服漢子狄一飛道:
  “大師……”
  他僅說出兩個字,便听一夢禪師截口道:
  “諸位施主竟然牽著馬匹進入廟殿,顯然是有意踐辱佛門了?”
  异服漢子狄一飛笑嘻嘻道:
  “牽馬入殿是在下的意思,和尚你沒瞧見外面正下著大雨么?佛視眾生皆是平等,牲口自然亦不例外,豈能讓它在外頭受風吹雨淋,和尚你若認為在下此舉不對,那么你就不是皈依佛祖的出家人了。”
  一夢禪師呆了一呆,道:
  “施主詞鋒銳利如斯,老衲說你不過。”語气一頓复道:
  “但是老衲倒想听听施主解釋,何以等不及開門便自破門硬行闖入的道理?……”
  狄一飛滿不在乎道:
  “在下并不認為破門而入有何嚴重之處,充其量賠你和尚兩塊破木板將房門修釘修釘不就得了。”
  一夢禪師長眉一軒,道:
  “依此道來,施主是不怀好意而來了?”
  狄一飛道:
  “不怀好意又待怎地?和尚你若瞧不過眼便划下道來,在下隨時可以奉陪。”
  說到此地橫目一瞥,已自發現立在一夢禪師身后的顧、趙二人,他上前一步沉聲道:“爾等兩人之中,哪一個是姓顧?”
  顧遷武道:
  “正是區區,閣下有何見教?”
  狄一飛點一點頭,道:
  “銀衣隊眼線回報甄堡主,說姓顧的你正潛居在廣靈寺,咱們果然沒有摸錯地方。”
  顧遷武冷然道:
  “我可不認識閣下。”
  狄一飛道:
  “那倒是相當可惜的一件事,听說姓顧的你在逃离太昭堡之前,是堡內銀衣隊總領?”顧遷武道:“不錯。”狄一飛道:
  “眼下由狄某接掌銀衣隊,姓顧的你知道咱們來意么?”
  趙子原聞言疑念頓生,暗忖:
  “這狄一飛不是与武嘯秋同是一路之人么?他又混到太昭堡甄定遠那邊去,不審居心何在?”
  顧遷武道:
  “閣下何必繞圈子打啞謎,有話還望直截了當說出。”
  狄一飛冷笑道:
  “狄某受甄堡主之托,率領銀衣隊前來擒你回堡正法!”
  顧遷武哈哈笑道:
  “好說,區區早知甄堡主不會輕易將我饒過,問題是閣下有沒有生擒顧某的本事?……”
  狄一飛道:
  “有道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狄某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敢于擔下這件差事么?姓顧的你死心吧。”他狂笑一聲,又釘上一句:“碰上我狄一飛,合該你倒了霉運。”
  顧遷武打個哈哈,趙子原插口道:
  “顧兄你居然容得下這廝的狂態么?”
  狄一飛面色一沉,道:“你是誰?”
  趙子原淡淡道:
  “區區的名字是讓朋友叫的,姓狄的你并不是咱們的朋友。”
  狄一飛瞠目,后面一名銀衣漢子插口道:
  “這小子自稱趙子原,曾混到堡內臥底數日……”
  狄一飛意味深長地打量了趙子原一番,低喃道:
  “趙子原,趙子原,原來就是你!”
  他本意要說:“原來武嘯秋的女儿所派遣到大昭堡臥底的少年就是你?”
  但卻突然有所警覺,換了另一個說法。
  說著,轉向顧遷武道:
  “姓顧的你若是識相,還是乖乖束手就縛,讓狄某押回太昭堡,否則——”
  顧遷武道:“否則如何?”
  狄一飛冷聲道:
  “否則你我以拳腳相見,狄某動手一向沒有分寸,姓顧的你必然非死即傷!”
  顧遷武哼一下道:“趙兄你瞧,這廝又狂起來了。”
  狄一飛大吼道:“不信你便接狄某一掌看看!”
  語落,右掌疾掄,猛然平擊而出。
  顧遷武雙手當胸一圈,緩緩封迎上去,倏聞“嗚”然一聲怪響,旁立的一夢禪師拂抽一揮,接下了狄一飛這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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