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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隱秘重重


  堡門洞開著,趙子原大踏步向前行去,踏上第三節橋面時,但見眼前黑影閃動,一人當著堡門而立,正是少女甄陵青。
  這會子,那杜姓大漢赶了上來,說道:
  “尊駕能跨越第二節橋面,足見功夫不弱,乃本堡年來僅見第二人。”
  趙子原心想自己在亂箭攻勢下本已智窮力竭,有幸甄陵青及時出聲喝止,否則豈不早已葬身腳下深淵,不覺隱隱感到這太昭堡建筑之險峻,防衛之森嚴,譬之龍潭虎穴亦不為過。
  他本待追問第一個能安然越過堡橋之險又是何人?但心中憤怒,忍不住哼了一哼,道:
  “這便是貴堡待客之道?”
  杜姓大漢面露靦腆之色,轉朝甄陵青躬身一揖,道:
  “這位訪客欲求見姑娘,時值深夜,屬下……”
  甄陵青擺手打斷道:
  “知道了,你退下去。”
  杜姓大漢期艾道:
  “要不要屬下稟報顧總領?”
  甄陵青美目中陡地射出兩道冷電,道:
  “杜克明,是誰將你提升為銀衣十八護衛之一?”
  杜姓漢子微愕道:
  “是……是顧遷武總領。”
  甄陵青道:
  “所以你只听從顧總領之命,再也沒將本姑娘放在眼里了,是也不是?”
  杜克明道:“屬下不敢。”甄陵青道:
  “罰你自囚黑牢一年,期滿后罷為堡門抱關——”
  杜克明情知她所謂抱關,乃是守門戍卒之意,身軀猛可顫一大顫,結結巴巴地道:
  “這個……這個……”
  甄陵青冷冷道:
  “罰你自囚兩載!”
  杜克明一听她那斬釘截鐵的口气,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多言反招致重罰,遂帶著滿面怨怒走了開去。
  趙子原冷眼旁觀,忖道:
  “眼前這姑娘為人行事倒与武冰歆有几分相似,同是雍頤指使,盛气凌人,難道說天下權勢在握的大小姐都是如此驕矜么?”
  甄陵青轉朝趙子原道:
  “姓趙的,我們又見面了。”
  趙子原略一抱拳,道:
  “趙某忘了祝賀姑娘安然無恙。”
  甄陵青一怔,旋即會意過來說:
  “哦,你是指顧總領与我為朝天廟迷魂大法所懾,致失去神智之事,我方听爹提及,他已將那撈什子法術解破了……”
  趙子原心念微動,暗道她父親既能化解迷魂大法,能耐倒是不小,不知會不會是曾在麥十字槍庄院出現的玄緞老人?
  只听甄陵青又道:“喂,喂,你找我做什么?”
  趙子原胸有成竹,道:
  “區區來此目的,姑娘難道還不明白?”
  甄陵青瞠目無語,趙子原道:
  “時隔數日,不想姑娘便健忘如斯……”
  甄陵青道:“你喜歡兜圈儿說話的毛病仍是未改。”
  趙子原淡淡道:
  “姑娘應該記得猶負欠我八十兩銀子,區區此來便是為追索此賬。”
  甄陵青晶瞳一轉,想道:
  “這人來路不明,令人難測,若說他來此只為追討八十兩銀子,那是絕無可能,哼,我務必好好盤盤他的海底……”
  當下道:
  “在去鬼鎮的蘆葦蕩上,你無故攔住咱們,藉故惹是生非,咱們不欲与你翻臉,是以應允与你百兩銀子,那只是通權應變之法,焉可認真?”
  趙子原道:
  “姑娘言猶在耳,就要食言而肥了么?”
  甄陵青道:
  “八十兩銀子不過區區之數,但你若要收回此銀,非得在堡里待上几天不可。”
  趙子原心中竊喜,對方此言正合自己之意,表面上,卻洋洋不動任何聲色,故意道:
  “為了什么?”
  甄陵青花容倏地一沉,道:
  “姑娘先且問你一句……”
  趙子原道:
  “但問不妨。”
  甄陵青寒聲道:
  “你從何得知我是住在本堡?”
  趙子原干笑了一聲,道:
  “姑娘忘了在蘆葦蕩上,顧兄曾無意透露你們來自太昭堡,區區适時便听得一清二楚……”
  甄陵青道:
  “這樣說來,你倒是有心人了?”
  她一語雙關,暗示趙子原來到此堡必然另有目的,趙子原哪里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卻故作不解道:
  “有道是‘貧夫詢財’,在下向來視財如命,為了錢財宁可不要性命,豈能輕易失去獲得八十兩銀子的机會。”
  說到此地,陡聞“蹬蹬”足步聲起,趙子原循聲望去,見來人身著一襲青衫,正是顧遷武。
  顧遷武人猶未到,已先沖著甄陵青高聲道:
  “姑娘,堡內發生了什么事?”
  甄陵青不語,顧遷武复道:
  “方才我在東樓碰見銀衣隊杜克明,得悉姑娘罰他自囚黑牢……”
  他邊說邊走上前來,這才發覺立在甄陵青身旁的趙子原,似是有所警覺,忙住口不語。
  趙子原暗忖道:
  “日前他們兩人雖然自認是表兄妹,但我打自第一眼起便疑他是冒充為甄陵青的表兄,單瞧他一個勁儿姑娘姑娘的叫,便知我的猜測不差了。”
  甄陵青何等机敏,早已察覺顧遷武這一稱呼所生的漏洞,當下狠狠瞅了他一眼,冷冷道:
  “我如此處置杜克明,你敢是不服?”
  顧遷武道:
  “杜克明既然沖犯了姑娘,便是咎由自取,在下哪有不服之理。”
  甄陵青自鼻孔中重重一哼,道:
  “諒你不敢。”
  顧遷武面上并無任何不愉之色,回過頭來望著趙子原道:
  “趙兄何時來到鄙堡?”
  趙子原爽朗一笑,道:
  “兄弟才到。”
  顧遷武昭了一聲,道:
  “可不會是為了八十兩銀子始勞動趙兄大駕吧?”
  趙子原笑笑不語,顧遷武复道:
  “猶記咱們首次見面時,趙兄一口咬定甄姑娘与我相率私奔,目下這誤會也該澄清了……”
  甄陵青插口道:
  “遷武你少說几句行不行。”
  趙子原道:
  “在下自知理屈,但兄台与甄姑娘允諾在先,那八十兩銀子是非要不可。”
  顧遷武道:
  “听怕趙兄志不在……”
  他本想說“只怕趙兄志不在銀兩”,但方說出一半,倏然一道念頭閃過腦際,遂戛然中止。甄陵青伸手指著趙子原道:“他要在本堡逗留數日,遷武你領他到上房小憩。”
  顧遷武將甄陵青拉到一旁,低聲道:
  “此子來意頗費人猜疑,姑娘何以竟要將他留下?”
  他雖然已將嗓音壓低,但一旁的趙子原卻仍听得清晰非常,不禁暗自感到奇怪,忖道:
  “姓顧的分明有意讓我听到這句話,難不成藉此對我暗示警告?但他乃是堡內之人,這又說不通啊……”
  甄陵青不耐道:
  “我自有安排,你領他去吧……”
  顧遷武朝趙子原招了招手,兩人舉步向堡內行去。
  步過一片白石舖成的曠場,便見到東西相對的兩座樓閣,樓外擺置著一對石獅,東樓門媚上嵌著一面橫匾,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
  “太昭堡”
  趙子原忍不住駐足細瞧,但見匾木已呈黑灰色,鐫字上墨漬殘缺剝落,顯見年代之久遠。
  他正為橫匾題字所吸引,迎面又走來一隊身披銀憋的勁裝漢子,人數約莫有十二三之借。
  趙子原乍見他們身上的銀擎,便猜知其身份,心道:
  “想來這便是甄陵青口中提過的銀衣隊了,瞧他們個個眼神精湛,步履沉穩,足見內力已有相當造詣,江湖上一等高手也不過如是,不知堡主如何网羅調練出這批人物?……”
  銀衣隊在西樓石獅前駐足,為首一名面色陰沉大漢望也不望趙子原一眼,逞朝顧遷武執禮道:
  “屬下等巡徼到此,總領可有何吩咐?”
  顧遷武擺手道:
  “沒有,你們繼續巡邏四周,這几日必須格外警覺了。”
  那名面色陰沉大漢諾應一聲,帶領銀衣隊錯身過去。
  顧遷武繼續前行,趙子原亦步亦趨跟隨其后,說道:
  “區區猶未拜謁貴堡主人,顧兄可否引見?”
  顧遷武道:
  “堡主今夜有客人來訪……”
  趙子原心中一動,道:
  “真巧极了,那么區區便候待明日再行拜謁。”
  顧遷武用著僅有兩人能夠听見的聲音道:
  “趙兄若無它事,堡主還是不見的好,而且顧某要奉勸一句……”
  趙子原惑道:
  “什么?”
  顧遷武欲言又止,趙子原不禁更感迷惑,道:
  “兄台但請說出。”
  方說了這么一句話,他忽然發覺前行的顧遷武神色數變,瞬又恢复正常。
  只听顧遷武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
  “不要說話也不要回頭,后面有人……”
  趙子原暗暗奇怪對方的神色何以會突然間變得如斯緊張,顧遷武那故作神秘的語气,反勾動他的好奇之念。當下忍不住別首往后一瞧,隱隱瞥見身后不遠處立著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一襲玄色緞袍的老人,一動也不動地停立著,在淡淡月色下便似幽靈鬼進一般。
  那人兩道如炬的目光也自投注趙子原身上,趙子原不覺竟体發毛,忙轉過頭來,心中忖道:
  “此人不知是不是堡主?顧遷武緣何害怕到如此模樣?……”
  顧遷武足不停步,步人拐角一幢漆成紅色的房舍,趙子原注意到大門敞開著,寬可容二馬同時出入。
  繞過一道回廊,顧遷武指著牆角一間房子道:
  “兄台便暫且睡在這里,待會儿有仆役過來,趙兄若有事盡管招呼他們。”
  言罷轉身足步一頓,趙子原續道:
  “适才顧兄似有話欲開導區區,便請明言。”
  顧遷武一言不發,走到房中倒了一杯熱茶,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寫了几個字,趙子原湊近一瞧,見他寫著:
  “盡速离開本堡,否則性命堪慮。”
  趙子原正自沉吟間,顧遷武已快步离開上房去了。
  趙子原放眼四下打量,只見屋內雕梁畫棟,陳設齊全,裝飾得甚是華麗,倒有几分像是達官貴人的宅第。
  須臾,門口出現了一個仆役模樣的老人,進房將床上被褥疊好,一句話也沒說便躬身施札退下。
  趙子原納悶十分,腦際不斷尋思顧遷武在案上所寫那兩句話的意義,還有他為什么警告自己?是善意還是另有存心!
  他心中想:
  “我好不容易才得混進此堡,為的便是要訪察昔年那一段公案,豈有因此便輕易离開的道理……”
  他猛一抬頭,偶然發覺頭上似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不禁嚇了一跳!
  趙子原裝作沒有瞧見,負手在房內漫步一匝,一面留意打量牆壁与天花板,卻不曾發現任何縫隙。
  他心中疑云重重,忖道:
  分明有人躲在暗處伺察我的舉止動靜,但我卻瞧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這房間之設計建造必有古怪。”
  想到這里,便故意出聲自語道:
  “奔波了這么一陣子,我也該休息休息啦。”
  他隱隱約約覺得黑暗中那一對犀利的眸子依然目不轉睛的盯住自己,遂索性背過身子,上床拉上一條被子躺下,暗暗將体內真气運集全身,准備應付任何突如其來的襲擊或變故。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沒有什么事故發生,趙子原反而感到意外。
  待得他再次仰起頭時,黑暗中那對眼睛已經消失了,趙子原一翻身從床上躍下地來。
  他輕步走到門邊,正待啟門出去,這一忽里,他陡然听見一陣沉重的足步聲自東面廊上傳至!
  漸漸那足步聲來得近了,間而夾雜著低沉的人語聲:
  “我說二哥,咱們就這樣東來西往在堡內巡邏了老半夜,卻連鬼影也役見到一個,難道咱們還要繼續摸一整夜?”
  另一道沙啞的聲音道:
  “那就是呷,嘿嘿,堡主業已放明了話頭,你耳風沒刮著么?”
  那低沉的聲音道:
  “到底堡主說什么來著?”
  那沙啞的聲音道:
  “我是听銀衣隊何三爺轉達的,要咱們近几天內多賣力戒防,万一出了庇漏那就是……”
  語聲頓了一頓,倏然壓低嗓子道:
  “黑牢里百般酷刑你們是見過啦,若是堡內有了事故,那么你我都得遍嘗各种刑具的滋味,然后就是一個死字,老三,你還打算休歇么?”
  那“老三”顫聲道:“二哥,此話……此話當真?”那“二哥”道:
  “咱家几時打過誑語?”
  另一道粗啞的嗓子插嘴進來:“二哥并沒有唬人,你沒瞧見銀衣隊的杜克明被堡主收進黑牢了么?”
  那“二哥”輕咳一聲,道:
  “老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杜克明其實是得罪了甄姑娘,被諭令收押的,据說是為了甄姑娘一名年輕的客人……”
  語聲漸亮,那一伙人顯然來得近了,趙子原連忙又縮身回來,附耳在門板上聆听。
  “說到客人,堡主今夜不是也有客來訪么?眼下正在宣武樓接待那兩位來客……”
  “老三”道:
  “可是傍晚人堡的兩人?我瞧見了,其中一個老的行動好生古怪,一直就坐在一只輪椅上,由另一名中年人把他推著走動,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儿……”
  房內竊听的趙子原心念一動,一不留神頭頂碰著門框,弄出了一點聲音,那“老三”驀地停住語聲,喝問道:
  “是誰?”
  趙子原自忖行藏已露,暗罵自己過于大意,正自尋思對策間,陡聞門外一道冰冷的聲音亮起:
  “倒下……”
  接著便是惊呼聲,低叱聲与“砰、砰”響聲交雜一片,須臾又歸于靜寂,趙子原忍不住啟門出去欲瞧個究竟,只見房門直挺挺躺著四名勁裝漢子,他電目一瞥,一道黑影自廊道拐角處一閃而沒!
  趙子原哈腰下去,見四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廊上,俱被點了啞穴,不覺吃惊不已,心道:
  “能在倏忽之間同時點上四人的穴道,那下手者的身手夠得上‘干淨利落’四個字了,不知他們何以要下此煞手?難道古堡今晚果然有夜行人光臨?……”
  他盤算一忽,將四個不能動彈之人拖到牆角暗處,四下張望無人,遂悄悄沿著廊道前行,轉了几個彎,迎面便是一高樓擋住去路。
  趙子原半伏著身子走到樓側,頭上高樓題著“宣武樓”三個大字,他稍事躊躇,自樓前石欄飛躍過去。
  倏然,他停下身來,緣因他听到樓內隱約傳出了人語交談聲音,那聲浪雖是低沉,但卻十分鏗鏘有力。
  正自趑趄不前間,陡地一條黑影從西面圍牆上掠起,在空中一大盤旋,輕飄飄落下地來,連一丁點聲息都沒有發出,輕身功夫端的是駭人之极,趙子原心中猛可震了一大震!
  他隱身在石柱后面,只見那人身著黑衫黑袂,完全是一副夜行人行頭,面上皺紋密布,兩眉之間有一條彎長的刀疤,意態顯得异常蒼老,趙子原人眼便即認得,赫然是那几個時辰前与蘇繼飛行在一路的奚奉先!
  奚奉先仰首望望高樓,喃喃低語道:
  “宣武樓?……宣武樓……就是這里了……”
  他伸手拍拍腦袋,又道:
  “奚奉先啊奚奉先,你到底老邁了,离開太昭堡二十個年頭了,竟然連樓閣的地位都忘了么?……”
  趙子原腦際思潮洶涌,下了決心自石柱后面,現身出來,朝奚奉先招了招手,壓低嗓門“噓”了一聲。
  奚奉先乍見石后有人亦是惊疑滿面,低聲道:
  “什么人?”
  趙子原情知樓內有人,甚且可能就是古堡堡主,是以決定引開對方,一晃身掠到天井石亭后面。
  那奚奉先如飛赶將上來,沉喝道:
  “閣下再不出聲,老夫可要得罪了廣
  趙子原別過身子,面對奚奉先道:
  “奚老伯,咱們今夜在堡外林中才見過一面……”
  奚奉先定睛瞧清了趙子原面龐,神色稍霧,道:
  “是你!……老夫記起來了,是時你与那姓武的女魔頭并轡而騎,事后蘇繼飛蘇兄曾提及你的身份,听說你是陽武白雪齋的傳人?”
  趙子原道:
  “小可趙子原,敢問蘇前輩怎未与老丈同來?”
  奚奉先支吾道:
  “蘇老儿有事上京淺去了,且說你又如何來到此堡?”趙子原心想我正要問出這一句呢,想不到反教對方先盤問起自己來了,當下坦然道:
  “在下正作客于此。”
  奚奉先心中道:
  “作客?你那鬼鬼祟祟的行蹤哪還像個作客的樣子!”
  但他并沒有說出來,僅僅“嗯”了一聲。
  趙子原也正想著心底一句話是否應該出口?終于他道:
  “奚前輩,我知曉你從前……從前是本堡的總管……”
  奚奉先身軀如触電般顫一大顫,厲聲低道:
  “你……你怎生得知?”
  他額上刀疤又隱隱泛紅,猛一吸气,內力盡集雙臂,准備對方一個答得不對便立下殺手。
  趙子原見奚奉先臉上青气盎然,雖則早預到他會有如此反應,仍不免暗暗心惊,緩緩道:
  “前輩先不要追究這些,二十年前太昭堡主人趙飛星尚未遇害前,奚前輩位居本堡總管,而今古堡業已易主,前輩舊地重游……”
  語猶未完,奚奉先打斷道:
  “小伙子你年紀輕輕,怎會知道這許多?”
  趙子原心忖目下自己的身份猶須保持秘密,匆忙中出口搪塞道:
  “小可出道時,家師嘗對我敘述武林掌故……”
  奚奉先一怔,道:
  “呵,令師昔年乃趙堡主之交,老夫一時糊涂,未曾想到此點
  語聲方落,猛地伸手一拿,掌影晃動問,奇速無倫地抓向趙子原手肘脅腰五個大穴!
  趙子原惊呼道:
  “你……你……”
  變生倉促,急切里趙子原足步一錯,身形模糊一閃,自對方掌隙中倒退出五步之外。
  奚奉先一手抓空,如影附形般箭步欺前,左掌緊溯而起朝斜刺里一抹,毫不停滯往趙子原腕脈拂去。
  趙子原蹬步再退,手翻似電,但是時上一緊,仍被對方五指扣住。
  他錯愕道:
  “前輩何爾以武相加?”
  奚奉先只若未聞,側首尋思了半晌,忽然五指一松,將手縮了回去。
  他沉吟道:
  “‘斗轉參橫’?!小哥儿你方才所施的可是‘斗轉參橫’身法?”
  趙子原道:“不錯。”奚奉先道:
  “那么你确是白雪齋孟老儿的傳人,老夫多慮了。”
  趙子原心中有气,道:
  “敢情前輩信不過小可。”
  奚奉先道:
  “小哥儿莫要惱怒,實是事關至巨,老夫不得不格外謹慎,處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老夫所以能活到今日兔于橫死之故。”
  趙子原稍感釋然,道:
  “前輩何故潛回本堡?”
  奚奉先欲言又止道:
  “這個……這個……”
  趙子原瞧奚奉先面有難色,頓時了然對方仍不能充分信賴自己,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古怪的沖動,脫口道:“前輩,你可知我是趙飛星的……”
  話方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懊悔自己的魯莽。
  奚奉先漫不在意道:
  “老夫欲到宣武樓那邊去探一探,小哥儿你可是与老夫同道?”
  趙子原點了點頭,奚奉先更不多言,他運起輕功,足不履地掠至“宣武樓”之前,一躍而上屋檐。
  趙子原亦繼后跟上,兩人反展身子倒挂檐角,屏息自窗口望人,人眼處見一個身著紅衫之人背窗坐在一只輪椅上,在跳躍的昏黃色光線映照下,那有如血花般的深紅顏色隱隱透出一种陰寒險惡的意味!
  那紅衣人身畔立著一名仆人裝束的中年漢子,他的前面便是一張方案,對角坐著一個身著玄色緞袍、神情冰冷的老者!
  玄緞老者正是曾現身于麥十字槍府第,自稱職業劍手之人,趙子原嘗見過他一面,是以并不陌生。只聞玄緞老人開口道:
  “這么說,你我這筆買賣是做不成了。”
  那坐在輪椅上的紅衣人擺首,一道澀啞的聲音亮起:
  “閣下爽約在先,可怪不得鄙上……”
  玄緞老人冷冷道:
  “此中經過,老夫解釋得還不夠清楚么?”
  那紅衣人道:
  “清楚是夠清楚了,就只怕鄙上听不進去。”
  玄緞老人道:
  “那是你們的事。”
  紅衣人緩緩道:
  “甄堡主此言差矣,須知鄙上既然出了五千封銀子委托閣下代為除去麥斫,鄙上算不算是閣下的雇主?”玄緞老人哼了一聲,道:“這個自然。”
  紅衣人道:
  “所以說鄙上既然堅持在今夜之前擊斃麥十字槍,就毋庸……”
  玄緞老人打斷道:
  “老夫何嘗不作如此打算?只因那‘司馬道元’委實出現得太已突然,迫得老夫不得不臨時改變原計划……”
  紅衣人吸一口气,道:
  “就我所知,司馬道無一門早于二十年前悉數死在翠湖畫舫上,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玄緞老人道:“老夫所得到的消息卻恰恰相反!”紅衣人愕道:
  “怎地?”
  玄緞老人道:
  “司馬道元一門本足足有一十八口,凶殺案后次日官家清理畫肪,卻只剩得十六具尸体!”
  紅衣人錯愕更甚,道:
  “少了兩具?!少了哪兩具?”
  玄緞老人慢條斯理道:
  “其一乃司馬道元本人,另一個是猶在襁褓中的嬰儿。”
  紅衣人身軀震一大震,驀地爆起長笑,道:
  “天下有誰能在謝金印恐怖的扶風劍下得獲幸免?嘿嘿,堡主此言無稽之极……”
  玄緞老人肅聲道:
  “你我心里明白,老夫并沒有危言聳听。”
  紅衣人沉道:
  “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尸還魂之人。”
  玄緞老人默默無語,紅衣人續道:
  “再說,司馬道元生前名气雖大,武功卻高不到哪里去,縱令他死而复生現身于麥府中,以甄堡主一身功力,似可輕易打發。”
  玄緞老人冷笑道:
  “閣下哪里曉得個中原委,近數日來,老夫一總与‘司馬道元’打過兩次照面,第二次在少室山峰,老夫親眼目睹他与少林達摩院首座覺海大師因故動起手來……”
  他語聲一頓,复道:
  “覺海大師乃是少林寺百年來僅見的掌力奇才,他十八歲時也就是初人少林的第二年,就能將逾精鋼的鼎鐘一掌震成碎粉,如今他年紀已過半百,加上這几年修為,那一雙肉掌較之開山巨斧不逞多讓,但是……但是……”
  紅衣人道:“結果如何?”玄緞老人道:
  “結果覺海大師在百招之上,竟被‘司馬道元’一掌震得退了三步!”
  紅衣人惊道:“有這等事?”玄緞老人道:“老夫豈會捏造事實不成?”
  紅衣人道:
  “如此說來,難怪甄堡主對‘司馬道元’有所忌憚了?”
  玄緞老人道:
  “其實也不盡然,老夫只是在未查明那‘司馬道元’真正身份之前,不愿貿然行事,至于麥十字槍一命,反正遲早要自老夫之手而絕,又何必急于今朝?”
  立在紅衣人身旁,一直不曾出聲的中年仆人忽然附耳向紅衣人說了几句活,后者連連點頭。
  但听紅衣人道:
  “此事容俟老夫明日回去向鄙上報告后再作答复,五千封銀子不妨暫存貴堡……”
  玄緞老人道:“貴上怎么不親自前來?”紅衣人支吾道:
  “咱們不是言明不要提到有關咱家主人的一切么?甄堡主莫非忘了?”
  玄緞老人干笑一聲,紅衣人复道:
  “還有老夫這位仆人方才提出了一道問題……”
  玄衣老人道:
  “但說不妨。”
  紅衣人沉聲道:
  “他對甄堡主面具之后的廬山直面目發生了興趣,故請老夫代問堡主,可否移開面具讓他一瞧?”
  玄緞老人眼色一陰,旋即縱聲笑道:
  “從來見過老夫面龐之人都已經作古了,令仆正值壯年,來日方長,若遽別人世豈不令人惋惜?”
  紅衣人与那中年仆人哪會听不出他語中含意,當下只有嘿嘿干笑數聲,不再出言逼他揭開面具。那中年仆人道:
  “堡主言重了。”
  窗外窺听的趙子原聞言,內心若有所悟,忖道:
  “那玄緞老人原來是帶著人皮面具,怪不得我總覺他臉色陰森慘白不帶絲毫表情?……”
  這會子,那坐在輪椅上的紅衣人徐徐轉過頭來,趙子原因身在牆角之故,只能望見半個側面。
  但見那紅衣人肌膚又瘦又癟,面色甚是枯黃,唇下蓄著一絡稀疏白髯,整個面龐除開那對亮如寒匕的眼睛之外,倒無甚出奇之處。
  紅衣人道:
  “堡主若無他事,老夫要告辭休憩去了。”
  說著一揮手,中年仆人推動輪椅,紅衣人就坐在椅上由他推著行走,身子始終未嘗移動。
  陡聞“吱”地一響亮起,樓門為人打了開來,三個披發左在的异服漢子閃身進來,在玄緞老人面前駐足,卻是一言不發。
  那三人立在案邊,齊然轉了個身,正好背向窗外的趙子原。
  玄緞老人喃喃說了几句,聲音十分低沉含糊,趙子原連一字也未嘗听清,不禁暗暗納悶。
  燭光正照在玄緞老人慘白的臉上,令人油然而生陰寒之感,那三名异服漢子唔唔應著,并未答話。
  突然玄緞老人怒哼一聲,伸手一拍方案,“砰”一大響,桌角頓時裂下一塊,高聲道:“老夫自有主見……”聲音愈說愈低,最后又成了一片模糊。
  窗外的趙子原睹狀疑云頓起,忖道:
  “這三人衣著如斯怪异,形貌亦与常人有別,莫不是來自大漠?難道玄緞老人……”
  忖猶未罷,那右首一名异服漢子倏地踏前一步,舉起單臂不住比手作勢,玄緞老人連點了几下頭。正欲出樓的紅衣人,回轉輪椅,低聲也說了几句。
  三名异服漢子哼哼哈哈,依舊不停地作著手勢,接著他們仰首朝四下張望了一番,伸手將案上的燭火捻熄了。
  樓閣內外成了一片漆黑,然后“蹬、蹬”足步聲起,自樓門西漸,腳音愈去愈遠,終至青不可聞。黑暗中傳出玄緞老人冷冷的語聲:“行啦……”
  燭火重又燃起,如豆的火光微微搖曳,照在樓閣上,這時只剩得玄緞老人孤零零一人立在案前,那紅衣人。中年仆人及三名异服漢子已不知去向!
  樓外的趙子原瞧了許久不得要領,只覺腦子昏昏沉沉,竟有了一絲倦意,轉首望望了五尺之外的奚奉先,見他依舊保持原來姿勢,一心窺望樓內物事。
  紅衣人陡地爆出一聲陰笑,厲聲道:
  “藏身的朋友,你還沒有听夠么?”
  那奚奉先反應何等迅速,立時縮首回來,百忙中回目一瞧趙子原藏身之處,令他吃惊的是橫梁上已然空空如也,無聲無息的趙子原忽然不在原地了!
  奚奉先低呼道:
  “小哥儿……”
  沒有人應聲,只有他急切的低呼在瓦梁上激起一片“嗡、嗡”回響。
  就在他略一遲疑的當儿,樓中的玄緞老人已自發起一掌,一股掌風破窗而出。
  那掌風來勢甚是迅疾古怪,直似山疊浪舞般重重涌出,奚奉先駭然一呼,右手一屈一甩,猛地向后一個翻身,斜斜扶搖而上,玄緞老人大喝道:“哪里走?”
  右手一揚,緊接著又是一掌虛空擊出,掌緣強勁,激起一片霍霍怪響,奚奉先身在半空,反手一掌拍下,兩股力道一触而著。
  轟然一震過后,奚奉先藉掌勁反激之勢彈起數丈,這刻他已無暇顧及趙子原安危,一個倒飛便飛出堡牆之外。
  玄緞老人似乎不料對方會從自己掌緣中脫身逸去,不覺呆了一呆,他身子一擰,穿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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