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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義薄云天


  花無缺默然半晌,仰天歎道:“我永遠也不會恨你,我雖然不能和你……和你在一起,但我終生都會將你當妹妹一樣看待的。”
  他笑了笑,接著又道:“還有,我要告訴你,我也從來沒有恨過江小魚,他雖然和我命中注定要做仇敵,但他是我平生唯一真正的朋友,你……你能和他在一起,我也覺得很高興……”
  鐵心蘭忽然大呼道:“大……大哥,我這一輩子,永遠感激你,真正的感激你。”她淚中帶笑,實不知是悲是喜。花無缺也不如是悲是喜。他知道鐵心蘭這一聲“大哥”喚出,便是終生無法更改的了,縱然已多多少少建立起一些情感,但這份情感,也被這一聲“大哥”完全改變,這一聲“大哥”喚得雖親近,卻又是多么疏遠。
  花無缺仰面向天,終于忍不住長長歎息,道:但愿他莫要對不起你……莫要對不起你!”
  這是一种愿望、一种祈求,也是一种銘誓,一种自我的舒放和寬解——這兩句話中情感的复雜只怕也是別人難以了解的。
  但無論如何,現在他們的心里總已比較坦然,‘大哥”這兩個字就是一堵堤防,令他們覺得自己的情感已不致泛濫。
  鐵心蘭終于嫣然而笑,道:“大哥,你怎會又到這里來的?”
  花無缺沉吟著道:“我受人之托,來找一個人。”
  鐵心蘭已追問道:“你莫非是要來找燕大俠的?”
  花無缺只好點頭。鐵心蘭眼睛一亮,道:“莫非是他托你來的?”花無缺道:“是。”
  鐵心蘭道:他。……他自己為何不來”
  花無缺不答反問,道:“燕大俠為何不在,你反在這里?”
  鐵心蘭垂下了頭,道:“昨天晚上,燕大俠找到了我,對我說了許多話,又叫我今天在這里等他,你知道,燕大俠說的話,是沒有人能拒絕的。”
  花無缺道:“他對你說了些什么?”
  鐵心蘭的臉紅了紅,咬著嘴唇道:“燕大俠說,要我……我和他先聊聊,然后……。”
  突听林外一人大笑道:“你們小兩口已淡了么,我此刻來得是否太早?”
  花無缺霍然轉身,只見燕南天長笑大步入林,瞧見了他,笑聲驟頓,臉色一沉,厲聲道:“你怎會在這里?你怎會來的?”
  他目光閃電般在鐵心蘭面上一掃,又道:“小魚儿呢?”
  鐵心蘭不覺又垂下頭,道:“我不知道,他說……”
  花無缺接口道:“江小魚托我來稟報燕大俠,他今日只怕不能來赴約了。”
  燕南天怒道:“他為何不能來”
  花無缺長長吸了口气,道:“他已被人拘禁,只怕已是寸步難行……”
  他知道自己這番話如果說出來,后果必然不堪設想,他話未說完,鐵心蘭果然已慘然變色。
  燕南天暴怒道:“是誰拘禁了他?”
  花無缺遲疑著,終于道:“一位武林前輩,人稱‘銅先生’的!”
  燕南天忽喝道:“銅先生?燕某闖蕩江湖數十年,還未听說江湖中有‘銅先生’此人,這名字莫非是你造出來的!”
  他一步竄到花無缺面前,又喝道:“莫非是你暗算了他,你居然還敢到這里來冒充好人!”
  花無缺昂然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以燕太俠你只要問我,我知無不言,但燕大俠您老對在下人格有所怀疑,在下……。”花無缺一字字道:“在下縱不是燕太俠敵手,好歹也要和燕大俠再較一較高低”
  燕南天仰天狂笑道:“你還敢如此說話?你好大的膽子!”
  花無缺緩緩道:“在下膽子縱不大,卻也不是貪生畏死的懦夫!”
  燕南天喝道:“你既不怕死,燕某今日就成全了你吧!”
  喝聲未了,鐵心蘭也已沖過來,嘶聲道:“燕大俠,我知道他.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是說謊的人!”
  燕南天厲聲道,小魚儿已落入別人手里你還在為他說話!難怪小魚儿不愿理睬你,原來你也是個善變的女人!”
  鐵心蘭眼淚又已奪眶而出,顫聲道:“江小魚若有危險,晚輩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救他的,但燕大挾說花……花公子說謊……晚輩死也不能相信。”
  燕南天冷笑道:“你要為小魚儿拼命,又要為花無缺死,你究竟有几條命?”
  鐵心蘭流淚道:“燕大俠無論如何責罵,就算認為晚輩是個……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晚輩也沒法子……”
  她扑倒在地,嘶聲道:“晚輩只求燕大俠放過了花公子,日后燕大俠若是發現他是在說謊,就算將晚輩碎尸万段,晚輩也是甘心的。”
  燕南天厲聲笑道:“好!你居然要以性命為他作保,只不過像你這樣朝三暮四的女人,你的性命又能值得几文?”
  這一代名俠,本就性如烈火,此刻為小魚儿擔心情急之下,更是怒气勃生,不可遏止。
  花無缺變色道:“燕南天,我敬你是一代英雄,總是對你容忍,想不到你竟對一個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樣的英雄,嘿嘿,又值得几文?”
  燕南天已怒喝著一拳擊出。花無缺也展動身形,迎了上去。
  鐵心蘭知道這兩人一動起手,天下只怕再難有人能化解得開,想到自己為小魚儿和花無缺所受的屈侮与委屈,竟沒有一個人能了解,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未了落得個“朝三暮四”的罵名外,竟毫無作用……她終于忍不住欲聲大哭起來。悲慟的哭聲,更慘于杜鵑啼血。
  拳風,掌風,震得殘花似雨一般飄落。
  這几乎是江湖中新舊兩代最強的高手決斗!這几乎已是百年來江湖中最惊心動魄的決斗!
  上一次,他們用的是劍,這一次雖是空手,但戰況的緊張与激烈,卻絕不在上次之下!燕南天的拳勢,就和他的劍法一樣,縱橫開闊,剛強威猛,招式之強霸,可說是天下無雙!移花宮的武功,本是“以柔克剛”、“后發制人”,花無缺這溫柔深沉的性格,本也和他從小練的就是這种武功有關。
  但現在,他招式竟已完全變了!
  他竟使出剛猛的招式,著著搶攻!只因若非這樣的招式,已不足以將他心里的悲憤渲泄!這一戰,已非完全為了他的性命而戰!而是為了保護他這一生中最關心的人而戰!
  他雖然中是個溫柔沉靜的人,但鐵心蘭悲慟的哭聲,卻已激發了他血液中的勇悍之气!
  他這勇悍的血液,是得自母親的——他那可敬的母親,為了愛,曾毫不畏懼地含笑面對死亡。
  “移花宮”冷峻的教養,雖己使花無缺的血漸漸變冷了,但愛的火焰,卻又沸騰了它!他忽然覺得生死之事,并不十分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和燕南天決一死戰,他要以自己的血,洗清他最關心的人的冤枉,也洗清自己的冤枉。
  激烈的掌風,似已震撼了天地。
  花無缺雙掌搶攻、直插、橫截、斜擊,招式剛強中不失靈活,但燕南天拳風卻像是一道鐵牆。花無缺竟連一招都攻不進去!
  他頭發已凌亂,凌亂的發絲,飄落在蒼白的額角上,但他的面頰卻因激動而充血發紅。
  任何人若也想以剛猛的招式來和燕南天對敵,那實在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的掌式雖銳利得像釘子,但燕南天的拳勢就像是鐵錘,無情的鐵錘,無情地敲打著他。
  他只覺已漸漸窒息,漸慚透不過气來,燕南天飛舞的鐵拳,在他眼中已像是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他知道這次燕南天不會放過他!但他并不放棄,并未絕望,只要他還有最后一口气,至死,也絕不遲縮!
  誰知燕南天竟忽然一個翻身,退出七尺,厲叱道:“住手!”
  他眼見已可將花無缺逼死掌下,卻忽然住手。
  花無缺不覺怔了怔,忍不住喘息著道:“你為何要我住手?”
  燕南天目光灼灼,逼視著他,一字字道:“我雖然從未听見過‘銅先生’這名字,也并不相信世上真有‘銅先生’這人存在,但我卻已相信你并未說謊。”花無缺道:“哦?……”
  燕南天道:“你若說謊,必定心虛,一個心虛的人,絕對使不出如此剛烈的招式!”
  花無缺默然半晌,仰天一笑,道:“你現在相信,不覺太遲了么?”
  燕南天沉聲道:“你若覺得燕某方才對你有所侮辱,燕某在此謹致歉意。”
  花無缺長歎道:“是錯就錯絕不推諉,果然是天下之英雄,在下縱想与你一決生死,此刻也無法出手了!”燕南天厲聲道:“但我卻還是要出手的!”
  花無缺又一怔,道:“為什么?”
  燕南天道:“你縱未說謊,我還是不能放你走,無論那‘銅先生’是誰,他定与你有些關系,是么?”
  花無缺想了想,道:“是。”
  燕南天道:“他拘禁了江小魚,可是為了你?”
  花無缺苦笑道:“我并未要他如此,但他卻實有此意。”
  燕南天喝道:“這就是了,他既然留下了江小魚,我就要留下你!他什么時候放了江小魚,我就什么時候放你!”
  他踏前一步,須發皆張,厲聲說道:“他若殺了江小魚,我就殺了你!”花無缺面色一變,卻又長長歎了口气,道:“這說來倒也公平得很。”
  燕南天道:“燕某行事,素來公正。”
  花無缺冷笑道:“但你對鐵姑娘說的話,卻太不公平,她
  說到這里,他才忽然發現,花樹下已瞧不見鐵心蘭的人影,這已心碎了的少女,不知何時走了!
  燕南天喝道:“你是自愿留下,還是要燕某再与你一戰?”
  花無缺臉色鐵青,一字字道:“你此刻要我走,我也不會走了。鐵心蘭若因此有三長兩短,你縱放得過我,我也放不過你!”
  燕南天大笑道:“好,很好!在我找著鐵心蘭和江小魚之前,看來你我兩人,是誰也分不開誰了,是么?”
  花無缺道:“正是如此!”
  銅先生抱著小魚儿,又掠上樹梢。
  這株樹枝時繁密,樹的尖梢,方圓竟也有一丈多,樹枝堅韌而有彈力,足可承受起百十斤的重量。
  銅先生將小魚儿放在上面,只不過將枝時壓得下陷了一些而已——濃密的枝葉就好像棉褥般將小魚儿包了起來,除非是翱翔在天空的飛鳥,否則絕不會發覺有人藏在這里。
  小魚儿身子雖不能動,臉上卻仍是笑噶嘻的,道:“這倒真是再好也沒有的藏身之處,如此看來,倒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了。”
  銅先生冷冷道:“你最好老老實實睡一覺。”
  小魚儿道:“你要走了么?你這人又孤僻,又特別喜歡干淨,我就知道你不會永遠守著我的。”
  銅先生冷笑道:“你也休想跑得了,等到我此間的事做完,就將你帶到一個更安全之處。”
  小魚儿道:“我連手指都不能動,你就是將我放在路上,我也跑不了的。”
  銅先生道:“你明白這點最好。”
  小魚儿眼珠子轉了轉,道:“若是下起雨來,我這人身体不太好,一淋就要生病,我生病倒沒有什么,但若病坏了身子,豈非于你的名聲有損?你答應過,絕不讓我受到絲毫損傷的,是么?”
  銅先生冷冷道:“你無論生多大的病,我都能治得了你。”
  小魚儿想了想,又道:“我身子比牛還重,這樹枝若是承受不起,突然斷了兩根,我若摔了胳膊跌斷了腿,你難道也能接起來么?”
  銅先生道:“這樹枝縱然斷了兩根,你還是跌不下去的。”
  小魚儿張大了眼睛,笑道:“若有什么老鷹之類的大鳥,從我頭上飛過,把我的眼珠子當做鴿蛋,一口啄了去,你難道能補上么?”
  銅先生忽道:“你這人怎地這么煩!”
  小魚儿笑道:“我生來沒別的本事,就會惹人煩,你若嫌煩,為何不宰了我,死人就不會惹麻煩了。”
  銅先生一生中,當真從來沒有遇見這么討厭的人,若是別人如此,他早已將之剁成八塊了。
  他身子已气得發抖,卻只好取出塊絲帕,蓋在小魚儿臉上,厲聲道,“這樣好了么7”
  小魚儿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你這手帕好香呀,莫非是什么大姑娘送給你的定情物?”
  銅先生大怒道,“你為何不能閉起嘴來?”
  小魚儿道:“你若點了我的啞穴,我豈非就不能說話了么?但你自然也知道,啞穴不能點過三個時辰的,否則就會气絕而死。”
  他笑著接道::“所以你若點了我的啞穴,每隔三個時辰,就得回來為我換一次气,那樣豈非更麻煩了。”
  銅先生咬牙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小魚儿道:“除此之外,倒有個比較不麻煩的法子。”
  他語聲故意頓了頓,才接著道:“那就是三十六著,走為上策,你一走了,無論我說什么,你都听不見了,豈非落個耳棍清淨。”
  鋼先生不等他話說完,已掠下樹梢。
  小魚儿故意歎了口气,喃喃道:“他總算走了,但愿那位仁兄莫要來得太早,先讓我好好睡一覺。”
  他話未說完,銅先生又掠了上去,一把掀開了蒙著他臉的絲帕,厲聲道:“你說的那位仁兄是誰?”
  小魚儿故意失惊道:“呀,我說的話,被你听見了么?”
  銅先生冷冷道:“百丈之內,飛花落葉瞞不過我的。”
  小魚儿又歎了口气,道:“我被你藏在這樹上,任何人都瞧不見我,又怎會有人來救我呢?我方才不過自己說著玩玩而已。”
  銅先生道:“你以為誰會來救你?”
  銅先生沉思了半晌,失聲道:“不錯,花無缺說不定會回來瞧瞧的。”
  他不再說話,又抱起小魚儿,掠下樹梢,他自以為心思靈敏,卻未瞧見小魚儿正在偷偷的笑。
  小魚儿根本就未指望有人會來救他,他知道若是耽在樹上,就什么逃走的机會都沒有了,只有拼命纏著銅先生,纏得他發昏,只要他稍為一大意,自己就有逃定的机會。
  若論武功,小魚儿自然不及銅先生,但若斗起心眼儿來,兩個銅先生也不是小魚儿的敵手。
  他抱著小魚儿掠到樹下,卻又遲疑起來。
  小魚儿道:“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呀?你總不能一直抱著我站在這里吧。”
  “哼!”
  小魚儿笑道:“我已經有好几天沒洗澡了,你抱著我不嫌髒么?”
  他話末說完,銅先生的手已一松。
  小魚儿“砰”的跌在地上,大叫道:“哎喲,不好了,骨頭跌斷了!”
  銅先生一腳踢在他胯骨上,踢開了他下半身的穴道,喝道:“站起來跟我走!”
  小魚儿只覺兩條腿已能動了,卻呻吟著道:“我骨頭都斷了,哪里還能站得起來,這下子你非抱我不可了!”
  銅先生怒道:“你骨頭是什么做的,怎地一跌就斷?”
  小魚儿道:“就算沒有跌斷,被你一腳也踢斷了……哎喲,好痛!”
  他索性大呼大喊,叫起疼來。
  銅先生目光閃動,忍不住道:“真的斷了么?”
  小魚儿呻吟著道:“你不信就自己摸摸看。”
  銅先生遲疑著,終于俯下身子,視探著小魚儿的腿骨。
  小魚儿道:“不對,不是這里。”
  銅先生道:“是哪里?”
  小魚儿道:“不是大腿,還要再上面一些。’
  銅先生的手,突然縮了回去,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只見他筆直站在那里,胸膛卻不住喘息。
  小魚儿笑嘻嘻道:“你為什么連摸都不敢摸,難道你是女人么?”
  銅先生大喝道:“住嘴!”
  小魚儿吐了吐舌頭笑道:“你要我住嘴,就算不愿點我的啞穴,也可用布塞住我的嘴呀!”
  他的确可以塞住小魚儿嘴的,但小魚儿自己既然先說出來了,他再這樣做,豈非丟人么?
  銅先生冷冷道:“我為何要塞住你的嘴,我正要听你說話.。
  小魚儿“噗哧”一笑,道:“想不到我的話竟這么好听,你既然這么喜歡听,何不也坐下來,咱們可以聊個舒服。”
  銅先生怒目瞪著小魚儿,簡直無計可施,他本覺世上絕沒有自己不能對付的人,誰知就偏偏有個江小魚,他這一生中,第—次覺得頭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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