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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變




  東方剛剛現出魚肚白色,乳白的晨霧已彌漫了大地。
  五點三十五分。
  黑豹還是坐在那張沙發上,一直沒有動。
  酒色之后,他突然覺得腿上的槍傷開始發疼,他畢竟是個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可是真正讓他煩惱的,并不是這傷口,而是秦松帶回來的消息。
  “你帶去了多少人?”黑豹問。
  “十一個。”
  “張三從南邊請來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點點頭:“譚師傅兄弟兩個人也在。”
  “他們十一個人,對付他一個也對付不了?”黑豹的濃眉已皺起。
  秦松歎了口气:“他們本來也許還不會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們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連斗志都沒有了。”
  几乎每個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皺得更緊:“是誰先看出來的?”
  “是譚師傅,”秦松回答:“他看過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擊倒‘六合八法,門下那姓錢的時候,用的那一手儿乎就跟你擊倒荒木時用的招式完全一樣,我看到他使出這一著時,就立刻回來了。
  黑豹沒有再問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繃緊,臉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怯?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說:“會使反手道,天下只有兩個人!”
  秦松點點頭:“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就是羅烈。”
  秦松又點點頭,羅烈這名字他也听說過。
  黑豹握緊了雙拳:“但羅烈以往并不是這樣的人,他絕對不會為了一個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松試探著:“除非他是故意想來找麻煩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發上:“除非他已知道上個月在這里發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會不會知道?”“他本不該知道,”黑豹咬著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這里來的。”
  秦松并沒有問他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個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卻接了下去:“他現在本該還留在德國的監獄里。”
  秦松終于忍不住道:“像他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監獄能關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為什么要越獄?”黑豹沉吟著,“除非他已知道這里的事。”
  可是一個被關在監獄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發生的事呢?
  “也許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許他已將反手道教給了那小伙子。”秦松這推測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也許……”黑豹緩緩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羅烈,只有一個法子。”
  “你難道要親自去見他?”
  黑豹點點頭。
  秦松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看著他的腿。
  他當然明自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羅烈,見到我絕不會動手的,我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羅烈呢?”
  “他若不是羅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來遠比秦松更殘酷,“這世上我若還有一個對手,就是羅烈,絕沒有別人!”秦松好像還想再說什么,但這時他已看見波波從后面沖出來,眼睛發亮,臉上也在發著光。
  “羅烈。”她大聲道,“我听說你們在說羅烈,他沒有死,我就知道他絕不會死的。”
  黑豹沉著臉,冷冷的看著她,突然點點頭:“不錯,他的确沒有死。”
  波波興奮得已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他是不是已回來了?”
  “是的,他已經回來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見他?”
  波波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一顆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讓我見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會饒過你。”
  “我一定會讓你見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讓你見到金二爺一樣。”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波波發亮的眼睛忽然充滿了恐怯:“你難道也想對付他,像對我爸爸那樣對付他,”
  黑豹冷笑。
  “你難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樣對你的?難道忘了反手道是誰教給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這么樣做,你簡直就不是人,是畜牲!”
  黑豹卻不理她,轉過頭問秦松,“下面還有沒有空屋子?”
  “有。”
  “帶她下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准放她上來。”黑豹的聲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闖下去,就先殺了她!”
  下面是什么地方?
  當然是地獄,人間的地獄。
  妒忌有時甚至比仇恨還強烈,還可怕。

  十一個人,并沒有全都倒在地上。
  這年輕人停住手的時候,剩下五個人也停住了手。
  房間里就好像舞台上剛敲過最后一響銅鑼,突然變得完全靜寂。
  然后這年輕人就慢慢的坐了下來,看著倒在地上的六個人。
  他們臉上部帶著很痛苦的表情,但卻絕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他們曾經讓很多人在他們拳頭下倒下去,現在他們自己倒下去,也絕無怨言。
  這本是他們的職業。
  也許他們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職業,但是既然干了這一行,就得于得像個樣子,縱然被打落了牙齒,也得和血吞下去。
  這奇特的年輕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著他們,也不知是怜憫同情?還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發現站在他面前的這五個人,臉上的表情几乎和他們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樣的。
  “我說過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輕輕的歎了口气,閉上了眼睛,“現在就帶他們去救治,他們也許還不會殘廢。”
  他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殘廢對他們做這种職業的人說來,就等于死。
  沒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們看著面前這既殘酷,卻又善良的年輕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無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還能站著的人,就悄悄的拾起了他們的伙伴,悄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發了出一點聲音來,惊動這年輕人。
  他們只有用這种法子,來表示他們的感激和敬意,因為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將他們當做“人”來看待,并沒有將他們看做野獸,也沒有將他們看做被別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見他們走出去,關上門,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棄這所有的一切,放棄心里所有的愛情、仇恨和憤怒、遠遠的离開這人吃人的都市。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不是屬于這种生活的,因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發現自己對以前那种平靜生活怀念,竟遠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綠水、那柔軟的草地甚至連那塊笨拙丑陋的大石頭,忽然間都已變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离開那地方的。
  他緊緊閉著眼睛,已能感覺到眼皮下的淚水。
  然后他才感覺到一雙溫柔的手在輕撫著他的臉,手上帶著那种混合了脂粉、煙、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個出賣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會有這种味道。
  但這雙手的本身,卻是寬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還留著昔日因勞苦工作而生出來的老茧。
  他忍不住輕輕握住這雙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紅玉點點頭,對他問的這句話,顯然覺得有點意外,過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絲酸澀的微笑:“我不但做過事,還砍過柴,种過田。”
  “你也是從鄉下來的?”
  “嗯。”
  “你的家鄉在哪里?”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紅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很窮,很偏僻,我直到十一歲的時候,還沒有穿過一條為我自己做的褲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涼:“但是那也比現在好,現在我總覺得自己就好像沒有穿褲子一樣,我身上就算穿著五十塊一套的衣裳,別人看著我時,就像還是把我當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張開眼睛,看著她,輕輕歎息:“也許你也跟我一樣,根本就不該來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滿感激,固為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將她當做一個“人”看待,而沒有將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做這种事?”
  紅玉沒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來,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將面頰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覺到她面頰上的淚水。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真正体味出這兩句詩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輕撫著她的頭發,忽然覺得心里有种說不出的沖動:“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鄉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紅玉抬起臉,淚水滿盈的眼睛里,又充滿了希望,“你真的肯帶我走?……你真的肯要我這個髒得快爛掉的女人?”
  “只不過我們鄉下可沒有五十塊一套的衣裳,也沒有七十年陳的香擯酒。”
  紅玉凝視著他,眼淚又慢慢的流了下來,這卻已是歡喜的淚:“我從來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這次也不知道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緊握住他的手又道,“雖然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卻還是相信你。”
  “我叫羅烈。”
  “羅烈?羅烈,羅烈……”紅玉閉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著他的名字,似已下定決心,要將他的名字永遠記在心里。
  羅烈的眼睛里卻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覺得這是另一個人在呼喚著他——在很遙遠的地方呼喚著他。
  他的心里忽然覺得一陣刺痛,全身都已抽緊。
  紅玉似已感覺到他的變化:“可是我也知道這只不過是在做夢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涼,“你當然絕不會真的帶我走。”
  羅烈勉強笑了笑:“為什么不會?”
  “因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別人,這次你說不定就是為了她而來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覺,總會覺察到一些她不該知道的事。
  羅烈沒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這里。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同樣感激你。”紅玉輕輕道:“因為你總算有過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門外響起一陣匙鎖的相擊聲,清悅得就仿佛鈴聲一樣。
  “黑豹。”她連聲音都已嘶啞:“黑豹來了!”
  就在這時,突听“砰”的一響,門已被踢開,一個滿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門外,手里的鑰匙還在不停的響,他的人卻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說這里有人要找我,是誰?”
  “是我。”羅烈慢慢的站起來,凝祝著他,臉上帶著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崗石般的臉上,突然現出同樣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兩個人面對面的互相凝視著,突然同聲大笑,大笑著跳出去,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紅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還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慢慢的分開,又互相凝視著:“你就是那個黑豹?”
  “我就是。”
  我連做夢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個人都叫他小黑,但卻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卻已有點猜到那個來找麻煩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著。
  除了羅烈以外,還有誰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狽而逃?除了羅烈以外,誰還有這么大的本事,這么大的膽子?”
  羅烈大笑:“我若知道他們是你兄弟,我說不定也宁可挨揍了。”
  黑豹微笑著看了紅玉一眼,淡淡道:“為了這個女人挨揍也值得?”
  “當然值得。”羅烈拉起紅玉,摟在怀里:“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都很欣賞的那句話?”
  “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養條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錯,你果然還記得,”羅烈將紅玉摟得更緊:“但現在我已准備將這條牛養在家里。”
  黑豹看著他們,仿佛覺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說你已跟波波……”
  “不要再提她。”羅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見她。”
  “為什么?”黑豹顯得更吃惊。
  “因為我知道她也絕不愿再看見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羅烈笑了笑,笑得很苦:“從前的法官,現在早已變了,變成了犯人。”
  “犯人?”
  “我已殺過人,坐過牢,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個被通緝在案的殺人犯。”
  黑豹仿佛怔住了,過了很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
  “你應該相信的。”羅烈的神情已漸漸平靜,淡淡的說道,“我以前會不會為了酒和女人跟別人打架。”
  “絕不會。”
  “但現在我已變了,現在我為了一個月的酒錢,就會去殺人。”
  黑豹吃惊的看著他,顯然還是不相信。
  “每個人都是會變的。”羅烈又笑了笑,“其實你自己也變了,以前那個用腦袋去憧石頭的傻小子,現在好像已變成了個大亨。”
  黑豹突然大笑:“不錯,在別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個大亨。”他用力拍羅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卻還是以前那個傻小子。”
  “我們還是以前那樣的好朋友?”
  “當然是。”黑豹毫不考慮:“你既然已來了,從今天開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
  羅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緊他的手。
  “過兩天我一切都會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養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棟足夠養一百條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隨便你喜歡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來洗澡。”
  黑豹并不是個喜歡吹噓的人,但是他覺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謙遜。
  歲烈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沒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來了,就吃定了你。”
  黑豹大笑,顯然對他這种態度很滿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又看了紅玉一眼:“你能不能暫時叫你的牛去睡一覺,讓我們兄弟好好的聊聊。”
  羅烈大笑著推開紅玉,在她丰滿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養足精神,等著我再來修理你。”
  黑豹看著他的動作和表情,心里覺得更滿意。
  這個人對他的威脅和壓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這個人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法官,仿佛已真的變成了個浪子。
  最令黑豹滿意的,當然還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上個月在這里發生的那些事。
  “你几時來的?”黑豹看到紅玉扭動著腰肢走進臥室,忽然又問。
  “昨天。”羅烈回答:“昨天上午剛下船。”
  “船上沒有女人?”黑豹微笑著。
  “就因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會那么急著找女人。”
  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發現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運。”
  他忽又改變話題,問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監獄?”
  羅烈點點頭:“而且是在一個全世界最糟糕的監獄里,在德國人眼睛里,除了德國人外,別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們最看不起的就是黃种人和猶太人。”
  “你怎么進去的?”
  “因為我給過他們一個教訓,我想讓他們知道中國人也和德國人同樣优秀。”羅烈微笑著,“我在他們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誰知德國人的拳王,竟被中國人一拳就打死了。”
  黑豹又大笑道:“這种教訓無論哪個人只怕很難忘記。”
  所以他們雖然明知我是自衛,還是判了我十年徒刑。”
  “十年?”黑豹揚起了眉:“現在好像還沒有到十年,”
  “連一年都沒有到。”
  “但你現在卻已經出來了。”
  “那只因為德國的監獄也和他們拳王的鼻子一樣,并不是他們想像中那么結實。”羅烈淡淡的說道,并沒有顯出絲毫不安,越獄在他看來,好像也變得是件很平常的事。”
  “所以你這位法官,現在已變成了個被通緝的殺人犯?”
  “不錯。”
  “我希望他們派人到這里來抓你。”黑豹微笑著:“我也想試試德國人的鼻子夠不夠硬。”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到達里來?為什么要住進這間房?”羅烈忽然問,問得很奇怪。
  黑豹搖搖頭,臉上也沒有露出絲毫不安之色。
  “漢堡是個很复雜的地方,但無論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爛醉的水手和婊子們成群結隊的走來走去。”
  羅烈慢慢的接著道:“那里的歹徒遠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卻碰巧遇見了個好人。”
  黑豹在听著。
  “他也殺過人,可是為了朋友,他甚至會割下自己一條腿來給朋友作拐杖。”羅烈歎了口气:“當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塊就可以保我出來的時候,就立刻准備不擇一切手段來賺這十万塊。”
  “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還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羅烈歎息著:“就死在這間屋里。”
  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這里來的。”羅烈目中露出悲憤之色道,“報上的消息,說他是跳樓自殺的,但我不相信他是個會自殺的人,他就算跳樓,也一定因為有人在逼著他。”
  黑豹沉思著,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認得他?”羅烈的眸子在發光。
  黑豹立刻搖了搖頭:“我雖然沒見過他,卻也在報上看到過一個德國華僑跳樓的消息,”
  他忽又拍了拍羅烈的肩:“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來,可是現在我們卻得好好的去吃一頓,我保證奎元館的包子味道絕不比漢堡牛排差。”
  現在才六點多,這里已經有館子開門?”
  “就算還沒有開門,我也可以一腳踢開它。”黑豹傲然而笑,“莫忘記在這里我已是個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現在才六點四十分。
  天已經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這么樣愉快過,他覺得羅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樣,只不過他現在還不想將手掌握緊。
  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樣雖然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卻連眼前的危險都看不見。
  黑豹手搭著羅烈的肩,微笑著長長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

  天气的确不錯,只可惜這地方卻永遠是陰森而潮濕的,永遠也看不見天日。
  這里并不是監獄,但卻比世上所有的監獄都更接近地獄。
  還不到四尺寬的牢房,充滿了像馬尿一樣令人作嘔的臭气。
  每間房里都只有一個比豆腐干稍大一點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么別的了——甚至連床都沒有。
  石板地潮濕得就像是爛泥一樣,但你若累了,還是只有躺下去,
  波波發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帶到這里來的時候,簡直不相信在那豪華富麗的大樓房下面,竟有這么樣一個地方。
  這地方就連豬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來卻只有在這里待几天了,其實你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
  秦松冷笑著說了這句話,就揚長而去,鐵門立刻在外面鎖上。
  波波也曾用盡一切法子,想撞開這道門。
  她撞不開。
  然后她又用盡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來放我出去。”
  沒有人回應。
  連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遠遠的,既沒有人理她,也沒有人惹她。
  每個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關系,誰也不愿意麻煩上身。
  現在波波不但已聲嘶力竭,也已情疲力盡。
  可是她仍然昂著頭,站著。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气窗并不太高,因為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寬的窗口上,還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鐵柵,連烏都很難飛出去。
  波波咬著牙,喘息著,忽然發覺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鐵柵。
  一個人在輕輕呼喚:“趙姑娘是我。”
  波波回過頭,就看到一張仿佛很熟悉的臉。
  但她卻已几乎認不出這張臉了,本來很年輕、很好看的一張臉,現在已被打得扭曲變形。本來很挺的鼻子,現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帶你來的小白。”
  波波終于認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開始收縮,几乎忍不住要嘔吐:“你……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
  “是秦松。”小自的臉貼在鐵柵上,目中充滿了悲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頓。”
  “因為我本不該跟你說話的。”小白勉強笑一笑,卻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樓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還是不肯放過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來。”
  “這個畜牲,”波波咬著牙,狠狠的罵,“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樣,全部是畜牲。”
  “其實他這頓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換了他們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現在我身上恐怕已沒有一塊好肉。”
  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來,道:“何況我逃亡的這三十多天日子過得雖苦,卻也并不是白苦的。”
  波波咬著牙,勉強忍住眼淚:“你難道還有什么收獲?”
  小白點點頭,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你是不是認得一個叫羅烈的人。”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認得他?”
  “因為我已見過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還跟他談了很久的活。”
  波波更吃惊:“你怎么會見過他的?”
  “我躲在一個洗衣服女人的小閣樓上。”小自的臉好像是紅了紅,用發澀的舌頭舐舐受傷的嘴唇,才接著說下去,“我本來准備乘他們端午狂歡時逃到鄉下去,但陳瞎子卻帶他來找我。”
  “陳瞎子?”
  “陳瞎子是我從小就認得的朋友,他對我比對他親生的弟弟還好。”小白說,“他本來也是里面的人,后來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雞窩里面去替婊子算命。”
  “羅烈又怎么會認得這個陳瞎子的?”波波還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這里來了,已經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結交了很多里面的人。”
  “里面”的意思,就是說“在組織里”的。
  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發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這里?”
  “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了他。”
  “你信任他?”
  “陳瞎子也很信任他,每個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來以為黑豹已經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難找出第二個像他那么厲害的人來,現在我才知道,真正厲害的人是羅烈。”
  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來就是他。”
  “他來了十几天,黑豹竟連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興奮,“但他卻已將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知道黑豹現在已經去找他了。”波波又顯得很憂慮。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還以為他剛到這里。”小白對羅烈似已充滿信心,“世界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對付黑豹,這個人一定就是羅烈。”
  “黑豹會不會看出羅烈是來對付他的?”波波還在擔心。
  “絕不會。”小白卻顯得很有把握,“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著机會一到,他就會將手掌收緊。”
  他破碎的臉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時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
  波波咬著嘴唇,沉思著,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變得說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好:“你放心,我相信羅先生一定會找到我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波波勉強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為她知道這少年永遠也不會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見羅烈,又怕見羅烈,她不知道自己見到羅烈時,應該怎么說才好。
  “羅烈,我對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決心,“但只要能再見你一面,我還是不惜犧牲一切的。”
  波波拾起頭,抹干了眼角的淚痕:“不管怎么樣,我們一定要想法子讓他見到我們,一定要想法子幫他打垮黑豹!”
  小白握緊了雙拳,眼睛里也發出了光:“我們一定有法子的。”

  奎元誼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舖,里面一切布置和規矩,這三十年來几乎完全沒有改變。
  廚房里的大師傅是由以前的學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來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澆頭,大師傅隨手一抓就絕不會錯半點,就好像是用戥子稱出來的那么准确。
  對他們說來,這几乎已是不可改變的規律,但今天這規律卻被破坏了一次。
  規定每天早上七點半才開門的奎元館,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鐘。
  因為他們有個老主顧,今天要提早帶他的老朋友來吃面。
  這當然并不完全因為這個人是他們的老主顧,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無論誰對這個人的要求拒絕,都是件很危險的事。
  現在黑豹已在他那張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卻將對著門的位子讓給了羅烈。
  現在他已不怕背對著門,但一個剛從監獄里逃出來的人,感覺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別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從門外進來的每一個人,總比較安全些。
  桌上已擺好切得很細的姜絲和醋。
  “這姜絲是大師傅親手切的,醋也是特別好的鎮江陳醋。”黑豹微笑著,并不想掩飾他的得意:“這館子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們總是會對老主顧特別优待些,”
  羅烈拈起根姜絲,沾了點醋,慢慢的咀嚼著,面上也露出滿意之色。
  他抬起頭,好像想說什么,但就在這時候,他臉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見一個賣報的男孩子,正踏著大步,從外面的陽光下走進來。
  這男孩子本不應一眼就看見羅烈的,外面的陽光己很強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應店里的陰暗。
  可是現在這里卻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男孩子一走進來,就立刻向他們走過去:“先生要不要買份報,是好消息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看清了羅烈。
  他那張好像永遠也洗不干淨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真誠而開心的笑容。
  “羅大哥,你怎么在這里?”他叫了起來,道,“陳瞎子還在惦念著你。不知道你這兩天到哪里去了,才兩天不見,你怎么就好像突然發財了。”
  羅烈也笑了,卻是种無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現在除了笑之外,已沒有別的話好說,沒什么別的事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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