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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百戰百胜


  蘇蓉蓉又忍不住問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他知道我已是強弩之末,自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能以气勢壓倒我,但他若發現自己上了當后,這股气就弱了,我的气勢就可以壓倒他,那時胜負之數就難以預卜,這种人怎肯打沒有把握的仗?是以找算准他宁可一走了之,也不愿回頭的。”
  他微笑著接道:“高手相爭,正如兩軍交鋒,气勢万不可衰,戰國時魯大將曹劍說得好:“夫戰,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就因為他明白這道理,所以能以寡擊眾,戰無不胜。”
  蘇蓉蓉媚然一笑,道:“就因為楚香帥你也明白這道理,所以每次都能以弱擊強,逢凶化吉。”
  楚留香笑道:“過獎過獎,但若非你及時赶來,我還是沒咒可念的。”
  蘇蓉蓉道:“但你實在也真能沉得住气,看到你方那么輕松愉快的樣子,連我几乎都要以為我手上真有暴雨梨花釘了。”
  楚留香歎了口气,道:“你看我很輕松愉快,其實我心里又何嘗不緊張得要命,以我今天的体力精神和他交手,實在連一分把握都沒有。”
  蘇蓉蓉凝注著他,目中又露出一絲憂郁之色,道:“你平時和他交手,又能有几分把握?”
  楚留香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我和石觀音交手,也沒有什么把握,但我還是戰胜了她。”
  這時青衣尼才緩緩自那黃幔复著的尸身上站了起來,楚留香一直都在留意著她,只不過他知道一個女人在真正悲痛時絕不會愿意有人來打扰,是以才一直沒有對她說話,好讓她安安靜靜的哭個夠。
  女人在痛哭時若有人去勸阻,那么她就永遠也哭不完了。
  青衣尼已止住了哭聲,蒼白的臉看來已有些浮腫,她轉身面對著楚留香,忽然嘿聲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請吩咐。”
  青衣尼道:“我知道你們一定都很奇怪,猜不出‘他’究竟是誰?為什么一直躲著不愿見人?”
  楚留香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誰也無權干扰。”
  青衣尼緩緩點了點頭,道:“現在我只求你,永遠莫要探究這秘密,永遠莫要揭開這黃幔,永遠莫要讓任何人看到他。”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在下可以保證,我的朋友中絕沒有一個喜歡窺人隱私的人。”
  青衣尼長長吐出口气,仰視著蒼穹,痴痴的出了半晌神,緩緩道:“你是個君子,我可以信托你,我死了之后,希望你立刻將我們兩人火化,然后再把我們的骨灰撒入那條流向神水宮的溪水中。”
  她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按著道:“這樣,我們活著雖不能重回神水宮,死后總能回去了。”
  她冷酷、浮腫、充滿了痛苦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微笑,這笑容看來實在又奇特,又詭秘,又可怕。
  楚留香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動容道:“大師你難道想……”
  青衣尼揮手打斷了它的話,黯然道:“我与你素昧平生,初次相見就將這种事交托于你,只因我相信你是位誠實的君子,今生我雖無法報答你了,但我必定在冥冥中保佑你的安康。”
  這种話在別人說來,也許只是空談,但自她口中說出來,卻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人覺得自己彷佛正在和一個幽靈做著交易。
  楚留香不再說話。
  因為他知道她的決心是誰也無法更改的了。
  青衣尼雙手合什,躬身一禮,口宣佛號,緩緩轉身。
  楚留香并沒有看到她有任何動作,她的人已倒下。
  倒在那黃幔复蓋的尸身上。
  楚留香長長歎息,躬身行禮。
  蘇蓉蓉卻已熱淚盈眶,揉著眼睛道:“看來這位大師也是個多情人。”
  突听胡鐵花長長歎了口气,失聲道:“咦:你几時來的?他呢?”
  他說的“你”自然是蘇蓉蓉,“他”就是那黑袍客。
  蘇蓉蓉愕然道:“你沒有瞧見?”
  胡鐵花茫然道:“我……我……”
  他頭上又冒出冷汗,嗄聲道:“這是怎么回事?我怎地忽然做了夢?”
  楚留香緩緩道:“就因為你在做夢,所以找一直不敢惊動你,現在你的夢既已醒了,就將夢中的忘了吧!”
  要知胡鐵花方心神被懾,几乎已只是一具空的軀殼,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若被惊動,真气一岔,便難免走火入魔。
  他若不將這件事忘記,以后与人動手,便難免失去自信,使武的人若是失去自信,剩下的就不多了。胡鐵花又何嘗不明白這道理,滿頭冷汗又不禁涔涔而落。
  楚留香凝注著他,過了半晌,才柔聲道:“現在你已忘了么?”
  胡鐵花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仰天一笑,道:“我忘了。”
  以枯枝和木葉將尸身掩蓋,楚留香燃起了火。
  所有的秘密,立刻就要隨著火光消逝了。
  胡鐵花望著那始終被黃幔掩蓋著的尸身,忍不住喃喃道:“這人究竟是誰呢?是這位青衣尼的師妹?還是她的情人?只因他容貌被毀,所以才躲著不敢見人?”
  蘇蓉蓉想說句什么,卻沒有說出口。
  方黃幔被風吹起一角,她彷佛看到了這人的手。
  看來那竟不像是只人的手,而像是只野獸的爪子,上面彷佛長著很長的指甲,還帶著些黑毛。
  難道青衣尼如此眷戀的只不過是只通靈的野獸?
  “情”与“孽”之間,有時相隔本就只不過一線而已。
  但蘇蓉蓉非但不敢說,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何況,人的手上,有時也會長出黑毛來的。
  火,開始燃燒。
  這秘密已在火中消逝了,永遠消逝了。
  蘇蓉蓉心里卻永遠留下個謎。
  一點紅和曲無容又走了。沒有人能留得住他們,因為他們在孤獨中生,在孤獨中長。
  只有孤獨的生活,才是他們喜愛的。
  唯一令楚留香欣慰的是,這兩個孤獨的人已結合到一起。
  戴獨行堅持要送他們一程,因為戴獨行這一生也是孤獨的,只有他才能了解孤獨的人往往也會有一顆火熱的心。
  黃魯直呢?他決心要在那條淡水中找到雄娘子的体,他們的友情患難不移,生死不易。
  楚留香將青衣尼的骨灰交給了他,因為他也是個可以信托的人,無論誰交到黃魯直這樣的朋友,都是件很幸運的事。
  宋甜儿一直嘟著嘴,埋怨著,她暈睡了一場,錯過了許多“熱鬧”,一直覺得很不開心。
  蘇蓉蓉就安慰她:“你雖然錯過了許多事,但有些事看不到反而好。”
  李紅袖卻在向楚留香敘說此行的經過:“半途中柳無眉的毒忽又發作,無法成行,所以李玉函就留下來陪她,他們在一個樵夫的茅舍中養病。”
  楚留香自然知道柳無眉并不是“病”,而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將被揭穿,那里還敢來見楚留香。
  李紅袖動容道:“你是說,柳無眉根本沒有中毒,她將你誘到神水宮來,只是為了要替石觀音复仇?”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李紅袖道:“這么樣說來,她也絕不敢再留在那樵夫家里了,我們何必再空跑一趟?”
  楚留香歎道:“受騙的并不止我們,還有李玉函,我好歹也要找到他。”
  他們很快就到了那里,只見叢林旁的山腳下有兩間小小的木屋,一個年紀雖已不小,筋骨卻很壯的樵夫正精赤著上身在屋外的野地上劈柴,他雖然不懂武功,但每一斧劈下,都帶著种很柔美的韻律,一根根巨大的木柴應斧而裂。
  楚留香望著他靈巧的運用著斧頭,想起了“養由基和賣油翁”的故事,心里不禁又有許多感慨。
  “武功雖然練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值得驕傲的,當今天下使斧的第一名家又能比這樵夫強胜多少?”
  李紅袖走過去,含笑道:“借問大哥,我們那兩位朋友還在這里么?”
  樵夫面上毫無表情,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只是點了點頭,一斧劈下,又一根木柴應斧而裂。
  李紅袖道過多謝,和楚留香打了個眼色,兩人掠到門口,就見到了李玉函。
  陳設簡陋的木屋中,有張白木方桌,李玉函正一個人坐在那里喝酒,他臉色蒼白,看來有些睡眠不足,但卻一杯接著一杯,不停的喝著,屋里的光線很暗,雖然是白天,卻彷佛靜寂般蕭索。
  他們走進去,李玉函只不過抬起頭瞧了他們一眼,立刻又自顧自的喝起酒來,像是已忽然變成了個陌生人。楚留香在他對面坐下,過了很久,才問道:“嫂夫人呢?”
  李玉函似乎過了很久才听懂他這句話,忽然一笑,悄聲道:“她睡著了,你們莫要吵醒她。”
  楚留香這才發現里面的屋角中有張床,床上果然睡著個人,只不過全身都被棉被蓋著,根本瞧不見面目。
  胡鐵花一走進來,就忍不住拿起酒瓶。
  誰知李玉函卻一把搶了過去,道:“酒不多了,我自己要喝,你要喝,為何不自己去買?”
  胡鐵花怔住了,几乎還無法相信這人就是昔日那慷慨好友的李玉函,但李玉函卻仍旁若無人,自顧自斟自飲,別人無論將他當做那种人,他似乎全都已不放在心上。
  餅了半晌,楚留香才緩緩道:“抱歉得很,我們并沒有為嫂夫人將解藥拿回來。”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沉聲道:“因為嫂夫人根本就沒有中毒,水母親自告訴了我。”
  他以為李玉函听了這話必定要大吃一惊,誰知李玉函臉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過了半晌,忽又一笑,道:“她有病?那實在太好了,太好了……”
  楚留香忽然發現他笑得甚是奇特,說是在笑,倒不如說是在哭,一時間他也猜不透李玉函究竟是何心意,也不知是該嚴詞相詰,翻臉動手,還是將這件事輕輕帶過,就此不提了。
  楚留香素來心胸寬大,受人恩惠,固然點水必報,但卻從來不愿記仇,何況他心事已了,又無傷損,石觀音一門更已由此中斷,他又何苦再苦苦追逼一個弱女子,心思轉動間,人已站了起來,笑著道:“在下任務已了,就此告辭吧!此后……”
  他話還末說完,宋甜儿已大聲道:“唔得,我點么也要問個清楚,”她嘴里說著話,人已沖過去,掀起了床上的被,說到這里,她語聲忽然頓住,望著床上的人,竟嚇呆了。柳無眉的确睡在床上,但面如金紙,雙目緊閉,臉上的肉已全都消失無影,只剩下皮包骨頭。這絕色的麗人,竟已變得有如骷髏,而且生气全無,卻有兩三只螞蟻在她耳鼻中爬進爬出。宋甜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蘇蓉蓉等人也不禁轉過頭去,不忍再看,胡鐵花失色道,“她……她已死了。”
  李玉函卻搖了搖頭,悄聲笑道:“她沒有死,只不過睡得很熟而已,你們千万莫要吵醒她。”。
  胡鐵花縱然魯莽,也知道此人實在用情太深,是以竟拒絕相信他的愛妻已死,只因他根本不能承受這巨大的傷痛。
  望著他臉上的笑容,胡鐵花熱淚也不禁將要奪眶而出……
  燈光很暗,因為這本就只是個很簡陋的小酒舖。
  他們雖然都已很餓了,但經過這件事后,還有誰能吃得下?
  李紅袖眼睛也有些發紅,喃喃道:“我想不到她竟會自殺,我實在想不到……”
  蘇蓉蓉歎道:“也許她并不是自殺,而是真的中毒無救了。”
  李紅袖道:“但我相信水母也絕不會說謊的,因為她也抱定了必死之心,又何必再騙人呢?”
  蘇蓉蓉黯然道:“這也許是因為柳無眉一直以為自己中了毒,所以身心一直受著折磨,疑心本就可以殺得死人的。”
  李紅袖長長歎了口气,道:“無論怎么說,柳無眉并沒有騙我們……”
  宋甜兄道:“你們想,李玉函是不是真的會一直在那里等著她醒來呢?他……他末免太可怜了。”
  說著說著,她目中又流下淚來。
  蘇蓉蓉道:“無論多么深的傷痛,日子久了,也會漸漸淡忘的,否則這世上怕有一半人要活不下去了。”
  她說的不錯,無論多么深的悲哀和痛苦,日久也會淡忘的,“忘記”,本就是人類所以能生存的本能之一。
  胡鐵花忽然用力一拍楚留香的肩頭,道:“你的心事已了,又胜了天下第一的神水宮主,你還有什么不開心的?為何總是悶悶不樂的坐在那里,連酒都不喝?”
  楚留香苦笑著,沒有說話。
  胡鐵花道:“我知道你是覺得錯怪了柳無眉,所以心里很難受,可是,這也不能怪你,無論如何,她總不是因你而死的。”
  。楚留香長長歎了口气,道:“無論如何,我們此行都算相當順利的,唯一遺憾只是黑大姐,我寅末想到她的脾气竟那么拗,還是不辭而別了。”
  楚留香長長歎了口气,舉杯一飲而盡。
  胡鐵花展顏笑道:“無論如何,不開心的事總算都已過去,現在我們總應該想望開心的事,做些開心的事了吧,我……”
  他語聲忽然頓住,眼睛也發了直。
  一個青衣少女托著個大木盤盈盈走了過來,她長得雖然不丑,但也絕不能算太美,只不過臉上卻始終帶著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樣,“砰”的,將木盤上的酒壺重重擱在胡鐵花面前,一扭頭就走了回去,連眼角都沒有瞟胡鐵花一眼。
  楚留香見到胡鐵花失魂落魄的模樣,也不禁笑了,道:“你是不是又想在這里住下來了?”
  胡鐵花摸著鼻子,又呆了很久,忽然發現未碰見的一雙大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胡鐵花仰面大笑道:“愚我一次,其錯在人,若是能同樣騙我兩次,就是我自己的錯了,你想我怎么會再上這种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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