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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動也許已醒了很久,卻還是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卷成圓筒,然后再一點一點伸進去,把整個人都伸進這個筒里,四面都密不透風。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來跑去,本來還有點顧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后來漸漸就將他看成個死人,几乎都爬上了他的頭。
  王動還是不動。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后來實在忍不住了,悄悄走過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試探他是不是還有呼吸。
  王動突然道:“我還沒有死。”
  林太平嚇了一跳,赶緊縮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動道:“我從來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有貓才會跟老鼠斗气。”
  林太平怔了怔,道:“這里的确應該養條貓。”
  王動道:“這里本來有條貓,是燕七帶回來的。”
  林太平道:“貓呢?”
  王動道:“跟山下的公貓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臉上。他臉上輪廓极分明,額角寬闊,鼻子高而挺,縱然不是個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這人看來即不象瘋子,也不象白痴,為什么偏偏有點瘋病?”
  林太平歎了口气,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兩個朋友呢?”
  他實在想找個不是瘋子的人說話。
  王動道:“下山打獵去了。”
  林太平道:“打獵?這种天气去打獵?”
  王動道:“嗯。”
  林太平說不出話了,他忽然發現了一條定理:
  瘋子的朋友一定也是瘋子。
  過了半晌,黑暗中忽然傳出“咕嚕”一聲,接著又是“咕嚕”一聲。
  王動喃喃道:“奇怪!今天怎么連老鼠的叫聲都和平時不一樣?”
  林太平臉紅了,吶吶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動道:“是什么?”
  林太平忍不住大聲道:“是我的肚子在叫,你們難道從來不吃飯的么?”
  王動笑了,道:“有飯吃的時候當然要吃的,沒飯吃的時候也只好听著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實在不懂,一個人連飯都沒得吃,怎么還能這么開心?
  王動忽又道:“今天你運气總算不錯。”
  林太平苦笑道:“我?運气不錯?”
  王動道:“今天我有种預感,他們打獵的收獲一定不錯,帶回來的東西說不定會讓你大吃……”
  他本來想說“大吃一頓”,但這句話沒說完,他自己卻“大吃一惊”。
  郭大路已經回來了,走了進門,而且果然帶了樣東西回來,是個會跑會跳會爬樹,還會“吱吱”亂叫的東西。
  是個猴子。
  假如說王動也有臉色發白的時候,那么就是現在。
  看到王動的表情,郭大路几乎笑斷了腸子,喘著气笑道:“你用不著害怕,這是個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厲害,道:“的确有點怕,不怕老婆的人這世上又有几個呢?”
  王動板著臉,道:“好笑好笑,好笑极了,世上怎么會有這么風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即不知道什么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覺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里好象忽然燃起了几千几百盞燈。
  所有的光亮都是從一個人身上發出來的。這人穿著件粗布衣服,手里提著兩個籃子,已經跟著郭大路走了進來。
  跟在她后面的還有三個人:一個大人,兩個孩子。孩子們都穿得很整齊,大人的身上卻只圍著張豹皮。
  這些人已經夠瞧老半天了,卻還不是全部。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條狗、一大捆刀槍、三四面鑼、五六根竹竿。
  王動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象和燕七比比看誰的本事大,誰帶回來的東西多,可是至少也該給他留點面子,用不著讓他輸得這么慘呀。”
  燕七倚著門,笑道:“雖然輸得很慘,卻輸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帶回來的東西也沒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這些朋友的嘴巴雖然坏,人倒并不太坏。來,我先替你們引見引見,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還是讓我自己說吧。我叫酸梅湯,這是我的堂哥‘飛豹子’,還有我兩個小表弟,一個叫‘小玲瓏’,一個叫‘小金剛’。”
  “飛豹子”是誰?其實根本用不著介紹,別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兩個孩子卻几乎長的完全一模一樣,兩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著朝天辮子,笑起來都有個酒窩。
  而且他們的酒窩并不是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兩個人的酒窩都在右邊。
  王動忍不住問道:“誰是小玲瓏?誰是小金剛?”
  兩個孩子一齊道:“你猜猜看。”
  王動眨了眨眼,道:“小金剛旁邊的是小玲瓏,小玲瓏旁邊的是小金剛,對不對?”
  兩個孩子,一齊笑了,其中一個忽然跑過來,湊到王動耳旁,悄悄說了兩句話,又笑道:“這是我們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個孩子的手,道:“小玲瓏是你的姐姐,對不對?”
  這男孩子搖頭道:“不對,她是我妹妹。”
  話還未說完,小玲瓏已叫了起來,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騙就騙出來了。”
  小金剛漲紅了臉,大聲道:“你不笨,你聰明,你為什么要打扮的和男孩子一樣?”
  這孩子的話倒真是一針見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認為男人是笨蛋,但卻又偏偏希望自己是個男人,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睜睜瞧著酸梅湯,此刻忽然道:“這些當然不是你們的真名字。”
  酸梅湯歎了口气,幽幽道:“象我們這些走江湖賣藝的,連祖宗的人都丟光了,那里還有什么真名字。”
  林太平也歎了口气,道:“走江湖賣藝又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還不行呢。”
  酸梅湯又瞧了他一眼,道:“看來你好象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這人本來就象個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臉色已有點變了。
  酸梅湯搶著笑道:“難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這么樣說來,男人豈非真的變成沒心沒肺的傻蛋了嗎?”
  林太平瞧著她,目光充滿了感激。
  郭大路聳了聳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沒心沒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湯吃吃笑道:“你不說我倒差點忘了……”
  她放下籃子,掀起蓋在上面的紙,自己先撕下條雞腿,又笑道:“其實女人的肚子也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過有時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剛道:“可是你為什么從來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湯用雞腿去敲他的頭,小金剛搶了半只雞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的跳,兩條狗“汪汪”的叫。
  王動搖著頭,喃喃道:“這地方已有十几年沒這么熱鬧過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這里還有好几天熱鬧的。”
  王動道:“几天?”
  郭大路望著酸梅湯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听說他們要找屋子住下來,所以已經把后面那一排五間屋子租給他們了。”
  王動几乎把剛喝下來的一口酒嗆了出來,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為我是什么人?小气鬼么?會向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這樣的客人連請都請不到。”
  王動看著他,看他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气,苦笑道:“這件事我已越來越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么事?”
  王動道:“這房子究竟是你的?還是我的?”
  若說世上還有什么事能令一個又髒又懶得男人變得勤快起來,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動還躺在“筒”里,郭大路已經去提水了,林太平卻在屋子里找來找去。
  王動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林太平道:“洗臉盆、洗臉布,還有漱口杯子。”
  王動笑了,道:“這些東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沒有看到,連听都沒有听過。”
  林太平就好象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張大了嘴,吃吃道:“你……你們難道連臉都不洗?”
  王動道:“當然洗,只不過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么洗?大洗是怎么洗?”
  王動道:“燕七,你洗給他看看。”
  燕七伸了個懶腰,道:“我昨天剛洗過,今天該輪到你了。”
  王動歎了口气,道:“那么你至少總該把洗臉的家伙拿過來吧。”
  郭大路剛好提了兩桶水進來,燕七就用那個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從牆上拿下塊又黃又黑、本來也不知是什么顏色得布。
  王動這才勉強坐了起來,先喝了口水,含在嘴里,用手攤開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后就將一口水“噗”的噴在手里的布上,隨便在臉上一抹,松了口气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象看到鬼似的,嚇得臉色發青,道:“這……這就算是小洗?”
  王動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這么麻煩那還得了?”
  林太平連嘴唇都有點發青,看樣子好象立即就要暈過去,過了很久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气,道:“若有誰還能找到比你們更髒的人,我情愿跟他磕頭。”
  王動笑道:“你現在就磕吧,比我們髒的人滿街都是。”
  林太平拚命搖頭,道:“我不信。”
  王動淡淡道:“我們的人雖髒,心卻不髒,非但不髒,而且干淨得很。一個人的心若是髒,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干淨。”
  林太平歪著頭,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個人若是活得快快樂樂,問心無愧,吃不吃飯都沒關系,洗不洗臉也沒關系。”
  他仰面大笑了三聲,跑到院子里,在地下打了個滾,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為什么一直想不通呢?”
  王動和燕七含笑瞧著他,象是也都在替他高興,因為他們也都已看出他本來的确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來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現在才知道并沒有做錯。
  一個人活著,就要活得問心無愧,這才是最重要的。
  但郭大路卻在洗臉,嘴里還喃喃道:“不洗臉沒關系,洗臉也沒關系,是不是?”
  他洗完了臉,又用布擦身上的衣服,擦靴子。
  燕七冷冷的瞧著他,道:“你為什么不索性脫下靴子洗洗腳?”
  郭大路笑道:“我正有這意思,只可惜時間來不及了。”
  他忽然沖出門,道:“他們一定也醒了,我到后面瞧瞧去。”
  林太平道:“我也去。”
  兩人同時沖了出去,就好象赶著去救火似的。
  王動瞟了燕七一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為什么不去?”
  燕七沉著臉,淡淡道:“我不是君子。”
  王動道:“你好象一點也不喜歡那酸梅湯姑娘。”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你看他們究竟是干什么的。”
  王動眼珠子一轉,問道:“他們不是走江湖賣藝的么?”
  燕七道:“你若真的也拿他們當作走江湖賣藝的,你就也是個呆子。”
  王動道:“為什么?”
  燕七道:“你難道看不出那只猴子和那條狗一點也不听他們的話,顯然是臨時找來裝佯的。還有那飛豹子,故意奇裝异服,其實卻是個很規矩的人,連話都不敢多說,一雙手更是又白又細,那里象是個整天提箱子牽狗的。”
  王動靜靜的听著,終于點了點頭,道:“想不到你居然這么細心。但他們若不是走江湖賣藝的,是干什么的呢?”
  燕七道:“誰知道,也許是強盜都說不定。”
  王動笑道:“他們若真的是強盜就不會來了,這地方又有什么東西好讓他們打主意的?”
  燕七還沒有說話,就听到后面傳來一聲惊呼。
  是郭大路的聲音。
  象郭大路這种人,就算看到鬼也不會吃惊得叫起來的。
  世上只怕很少有事能令他叫起來。
  燕七第一個沖了出去。
  王動也動了。
  后面的院比前面的小些,院子种滿了竹。以前每當風清月白的夏夜,主人就會躺到這里,听那海浪般的竹濤聲。
  所以這里也和其他許多种了竹子的院子一樣,叫做“听竹小院”,那一排五間屋子,就叫做“听竹軒”。
  可是等到王動作主人的時候,就替它改了個名字,叫“有竹無肉軒”,因為他覺得“听竹”這名字本來雖很雅,現在卻已變得很俗。
  他認為第一個用“听竹”作軒名的人雖然是個很風雅的聰明人,但第八十個用“听竹”作軒名的人就是俗不可耐的笨蛋了。
  現在這院子里非但“無肉”,連竹子都几乎被砍光。
  竹子可以做晒衣服的竹竿,也可以用來搭涼棚,所以王動常常拿竹子去換肉。一個人肚子很餓的時候,就常常會忘記風雅是怎么回事。
  酸梅湯、飛豹子他們昨天晚上就住在這里,但現在連人帶狗帶猴子。已全都走得干干淨淨,只剩下郭大路和林太平站在那里發怔。
  他們腳旁還擺著几口箱子,嶄新的箱子。
  王動道:“你的客人已不告而別了么?”
  郭大路點了點頭。
  燕七冷冷道:“走了就走了,這也用不著大呼小叫,大惊小怪。”
  郭大路也不說話,卻將手里的一張紙條遞了過來。
  紙條上用木炭寫了几個字:“五口箱子,聊充房租,敬請收下,后會有期。”
  燕七道:“住房子本來就要付房租,這也沒什么好稀奇的。”
  郭大路歎了口气,道:“稀奇雖不稀奇,只不過付得太多了些。”
  王動道:“箱子里是什么?”
  郭大路道:“也沒什么別的,只不過几箱銅臭物而已。”
  若說錢有銅臭气,那么這五箱東西就足足可以將三万八千個人全部臭死。
  其中四口箱子里什么別的都沒有,就只有元寶。大大小小,各种各樣的元寶,最少的也有十兩重,就算臭不死人,也壓得死。
  還有一口箱子里全是珠寶,各式各樣的珠寶,有珍珠、有翡翠、有瑪瑙,還有七七八八一些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寶石。
  其中無論哪口箱子,都可以把富貴山庄全買下來。
  王動和燕七也怔住了。
  過了很久,燕七才吐出口气道:“昨天晚上他們來的時候,并沒有帶這五口箱子來。”
  郭大路道:“沒有。”
  林太平道:“那么箱子是哪里來的呢?”
  燕七冷笑道:“不是搶來,就是偷來的。”
  郭大路道:“這些元寶后面的戳記都不同。”
  燕七道:“當然不同,誰家里都不會放著這么多元寶,他們一定是從很多不同的人家偷來的。”
  王動歎道:“能在一天晚上偷這么多人家,本事倒真不小。”
  燕七道:“這也不稀奇,高明的賊本就能日走千家,夜盜百戶。”
  郭大路道:“他們辛辛苦苦偷來的東西,卻送給了我們,這樣的賊倒也天下少有。”
  燕七道:“也許他們是想栽贓。”
  郭大路道:“栽贓?為什么要栽贓?我們跟她又沒有仇。”
  燕七悠悠道:“你難道以為她真看上了你,特地送這五口箱子來做嫁妝?”
  林太平道:“這些全不去管它,問題是我們現在拿這五口箱子怎么辦呢?”
  郭大路道:“怎么辦?人家既然送來了,我們當然就收下。”
  燕七歎道:“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本事,無論多复雜的事,被他一說,馬上就變得簡單起來了。”
  郭大路道:“這事本來就簡單得很。”
  王動道:“不簡單。”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簡單?”
  王動道:“他們決不會無緣無故送我們這么多財寶,一定另有目的。”
  燕七道:“何況,這些東西既然是偷來的,我們若收下來,豈非也變成了賊?”
  王動道:“什么事都能做,只有賊是万万做不得的。你只要做了一次賊,嘗著了甜頭,以后別的事就會都不想做了,一輩子都得做賊。”
  燕七道:“而且以后生出來的儿子也是賊,老賊生大賊,大賊生小賊。”
  郭大路笑道:“你用不著臭我,我雖也做過一次賊,可是非但沒嘗甜頭,反而把最后的一把劍也賠了出去。”
  王動道:“做賊也有學問,本來就不是人人都會做的。”
  林太平道:“我看我們最好將這些東西拿去還給別人。”
  郭大路道:“還給誰?誰知道這些東西是從誰家偷來的?”
  燕七道:“不知道可以打听。”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打听?”
  燕七道:“山下。這些東西既然全是他們在昨天晚上一夜中偷來的,想必就是在山下偷的。”
  郭大路瞧著那整箱的元寶,歎道:“你說得不錯,這地方的确不是個窮地方。……無論什么地方有這么多金子就不是窮地方了。”
  他忽又笑了笑,道:“所以這富貴山庄至少在今天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富貴山庄。”
  富貴山庄名副其實的時候雖然并不長,但他們卻還是快樂的。
  因為他們做了個最聰明的選擇。
  這也許就是富貴离他們最近的時候,但他們并不貪圖富貴,也不要以貪婪、卑鄙、欺詐的方法去攫取富貴,所以他們永遠快樂,就象沐浴在春日陽光中的花草一樣。
  他們知道快樂遠比財富可愛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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