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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章 無畏上天梯


  石階前,是一道青石的彎門,門上刻著字。
  “迷峰天梯”到了這里,万老夫人又似變了個人似的,垂著頭定上去,每步都走得宛如用盡了平生气力似的。
  石階是平滑的,兩旁,生滿了奇异的碧草。
  走了數十步,石階兩旁,便不時可瞧見有折斷的刀劍,死人的白骨隱現在長草之間,碧草如墨,白骨磷磷,再加上氤氳的云,凄迷的霧,神話般的天梯,以及那久已深入人心的种种傳說。
  這一切,便混合成一种懾人的,奇异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連心底深處都顫抖起來,足以使任何人冷入骨髓里。
  万老夫人喃喃道:“你可瞧見了么?這些,就都是想妄入白水宮的人,這些死人骨頭,在生前的名聲,未必會比你方寶玉小。”
  寶玉皺眉道:“這里難道連掩埋……”
  万老夫人冷冷截口道:“為何要掩埋,留著給后人瞧瞧多好,讓后來的人也好知机……
  其實,你縱然知机,但到了這里,也休想回去了。”
  寶玉目光一轉,道:“那只伯不見得,我去,有誰知道?”
  万老夫人道:“白娘娘是何等人物,她者人家當真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你以為你走在這里無人知曉,其實她老人家早巳知道了。”
  寶玉突然大笑道:“原來你這番話,并不是說繪我听的,你自知帶人來犯了過,所以赶緊先拍拍馬屁,一心只望她真的能听見,其實……”
  万老夫人道:“你以為她老人家听不見?”
  寶玉道:“她又不是神仙,怎會听得見,看來你這心机是白費了。。
  話猶未了,突听一人道:“你錯了。”
  這聲音又輕、又柔、又美,但入耳卻清晰已极,這時四下渺無人蹤,但這聲音卻似就在耳畔。
  寶玉可真是确确實實吃了一惊,腳步立刻停頓。
  只听那語聲緩緩接道:“你害怕了么?不敢上來了么?”
  寶玉怔在當地,万老夫人卻早巳噗地跪了下去。
  不錯,在這氤氳的云霧中,在這無盡的天梯下,這語聲,的确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足以懾人。
  但此刻呈現在寶玉面上的,卻絕非敬畏之色,而是一种奇异的興奮之態,似乎已了解了什么。
  只听那語聲道:“万黃英,拾起頭來。”
  黃英,自然就是万老夫人的閨名。
  万老夫人不想抬頭,卻又不敢不抬頭.那語聲道;“你知罪了么?”
  万老夫人顫聲道:“我知罪了……我不該帶人來的,求求你老人家……饒了我…饒了我吧!”
  那語聲道:“饒了你?”
  万老夫人以首頓地,嘶聲道:“饒了我吧!我……我又老,又無用,只不過是一條無用的老狗,老人家殺了我,也算不得什么?”
  卑屈的,嘶裂的呼聲,回蕩在凄迷的云霧間。
  但到這呼聲余聲消逝,天梯盡頭,仍寂無回應。
  云,氤氳,飄蕩,無盡的天梯,看來仿佛更高了。
  高得令人不得不屈膝在它足下。
  過了良久,那語聲終于再度響起:“走,走吧,你這樣的人,本也不值得殺的。”
  万老夫人大喜道:“多……多謝你老人家。”
  那語聲道:“但你此番下山,要一直的走,不准停留,不准回頭,你要定得遠的,走出海外,出海之前,不准你開口說一個宇。”
  万老夫人頓首道:是,遵命。”
  那語聲緩緩道:“你只要說出一個字,我便會知道的,你若還敢停留在中途,我也知道的,那時,你想死也死不了啦!”
  万老夫人只覺喉嚨、嘴唇出奇的干燥,用盡气力,也說不出一個來,只有在喉間發出負傷野獸般的哀鳴。
  那語聲道:“好,走吧!”
  万老夫人一躍而起,頭也不回的沖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多瞧方寶与小公主一眼——她几乎是滾下去的。
  那語聲突然輕喚道:“方……寶……玉……”
  寶玉到此時才真的吃了一惊,道:“你……你知道我……”
  那語聲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你還遠在千里外,我已知道你必定會來了,什么事都瞞不過我,你吃惊了么?”
  這神秘的語聲,初次笑了出來。
  笑聲更有如風振銀鈴,珠落玉盤,使人根本用不著見到她自己,只听得這笑聲,就愿意為她犧牲一切。
  就連小公主,雖是女子,亦不禁神醉。
  寶玉歎道:“你果然是非凡的人。”
  那語聲柔聲道:“你此刻下去,還來得及。”
  寶玉笑道:“是么?我只當已來不及了。”
  那語聲道:“你且抬起頭來瞧瞧。”
  寶玉抬頭望去,這才發現面前又有一道高聳的石門,圓形的彎頂,顯得非凡的輝煌、美麗。
  這是件無懈可擊的建筑物,每一方石塊的构造,都毫無理疵,但就在這上面,又有著令人膽寒的刻字:“一入此門,再世為人。”
  那語聲緩緩道:“你可瞧清楚了么?”
  寶玉笑道:“這么大的字,我怎會瞧不清?”
  那語聲道:“你還要上來?”
  寶玉笑道:“你若下來,我就不上去。”
  那語聲歎道:“但愿你莫要后悔才好。”
  于是,語聲便又奇异的消失,不复再聞。
  寶玉回頭瞧了小公主一眼,大步走了上去。
  他雖也明知自己一入此門,縱然生回,自己一生的命運,也只怕將要改變——只怕真的要有如“再世為人”。
  但他還是大步而上,他腳步并無絲毫遲疑。
  万老夫人對那水宮主人的懼怕,委實已深入骨髓。
  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頭,她不停的走著,甚至連睡覺都不敢睡,懼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的鞭打著她。
  恐懼的力量,有時當真能胜過一切。
  到了濟河時,她人已几乎不成了模樣。
  濟河乃是黃河渡口,從這里,到海灣,乃是黃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這渡口船桅林立,不遜長江。
  万老夫人長杖早已不見了。
  她劈了段樹枝,當作拐杖,蹣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面容,襤褸的衣衫。
  只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認得出這可怜二齷齪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万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別人認得她。
  渡口,有個敞著衣襟的大漢,正在大聲吆喝著:“吃飯要吃白米飯,坐船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濟陽、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們這艘太平船呀!”
  他身旁還有個小伙計,也在吆喝著道:“這可是最后一班船了,錯過了就得等三天。”
  万老夫人搖搖擺擺,走了過去。
  她己不愿再走路,她走不動了。
  但那船家卻伸出一條鐵也似的胳膀,擋住了她,道:“喂,我說老婆子,你要干嗎?”
  万老夫人搖搖頭——她不敢開口,不敢說話。她總覺得有一雙令人銷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后盯著她。
  那船家冷笑道:“憑你這副模樣,莫非也想搭船么?告訴你,這船錢你是付不起的,咱浪里花也從來不做好事。”
  万老夫人搖搖頭,又點點頭。
  那船家怒道:“臭老婆子,听見沒有,滾呀!”
  伸出一只蒲扁般大的手掌,就往万老夫人推。
  万老夫人冷冷的瞧著這只手,只要這只手碰著她衣服,這只手以后只怕永遠也莫要想再動一動了。
  但就在這時,万老夫人突然感覺到有人到了她身后。
  此刻,碼頭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來到她身后的,卻斷然和碼頭上這一群凡俗庸碌的人不同。
  她背后似乎驟然被一般凌厲的霸气所侵襲,在這一凡庸的人群中,她驟然覺出有個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后。
  這是武林高手遇著另一高手時特异的直覺。
  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閃電般向左跨出兩步。
  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惊的瞧著她。
  而万老夫人卻以眼角向身后那人偷偷一瞥。
  只見此人身高八尺,魁偉出眾,頭戴籠帽,緊壓眉際,身上報著件紫紅色的“一口鐘”,几乎蓋伎了腳。
  他雖然站在那里沒有動,但那股凌人的气勢,卻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群,懼都垂下了頭,不敢多瞧他一眼。
  万老夫人一眼就瞧認出了他:公孫紅,這是“天龍棍”公孫紅!
  雖然有笠帽緊壓眉際,身上的衣著,雖然也和泰山之會所見大不相同,但這威猛的气勢,卻是永不會變,掩飾不住的。
  万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頭。
  公孫紅也瞧了她一眼,顯然也因這齷齪的老婆子方才那閃電般一躍而有所動心——那一躍實是不同凡俗。
  但此刻的公孫紅,卻似有重重心事,無暇再顧及別的,所以他只是含著詫异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過了。
  那船家已賠笑道:客官是要搭船么?”
  公孫紅道:“是”語聲微頓,突似想起什么,又道:“莫要難為這位老婆婆,她的船錢算我的。”
  船艙中,煙霧騰騰,有股懊熱之气。
  這艘船雖然不舊,造的也頗堅固,但船艙卻极簡陋,只在左右兩邊,擺著兩行長條木凳。
  此刻,長凳上并沒有坐滿人,只固有些人已在艙中間擺開了行李,躺著,坐著,抽著旱煙。
  公孫紅端坐在長椅上,就像是座鐵塔似的。
  万老夫人佝僂著身子,垂著頭,走進了船艙,走過公孫紅面前時,怯怯的行了個禮,她還是沒有說話。
  公孫紅又瞧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万老夫人已在角落中,曲著身子坐下了。
  此后,陸續地又上來几個客人,船艙中更熱,更悶,但那船家還不滿足,還要繼續往上拉客。
  公孫紅卻似等不及了,突然大聲道:“快開船,船錢不夠,都算我的。”
  船,這才總算啟蹬了。
  船艙中也總算有了些微風,于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動起來,有的搭汕著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來,与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為朋友,雖然等到旅途結束時,彼此又很容易的便忘怀了。
  公孫紅仍端坐著,沒有人敢找他搭汕,他自然也不會去找別人,他濃眉深皺,似是在尋思,出神。
  万老夫人不時偷瞧他一眼,心里在奇怪:“他卻是要往哪里去?心里又有何心事?”
  風很大,而且是逆風,船只有成“之”宇形斜斜的走——由左岸斜斜渡過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陽滿天,將大河映得金光閃爍,更是庄嚴。
  自艙窗中望出去,兩岸景物如畫,河上船舶往來,万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覺輕松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卻已累得滿頭大汗,脫下了衣裳,夕陽照在他們精赤著豹古銅色肌膚,風,吹干了汗珠。
  船,艱苦的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例,船离河岸還有兩三文時,便要回頭。
  但,突然間,岸上突然飛起一道長索,宛如長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頭的木樁上。
  船家變色惊呼,道:“什么?干什么?”
  河岸上沒有人答話,但這艘船,卻被拉得直往河岸邊靠去——著沒有千斤气力,怎技得動這艘船。
  這時不但船家慌了,船客們也慌了,亂成一團,有的已奔出艙,擠到船頭上,紛紛問道/什么事?……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誰也不知道。
  万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孫紅一眼,只見公孫紅雖然端坐未動,但面上卻似已變了顏色。
  船,終于被拉得靠了岸。
  夕陽下,只見拉著那長索的,是十余條勁裝大漢,一個個都是濃眉大眼,滿臉的漂悍之色。
  但在這群凶神般的大漢中,卻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一個穿紅,一個著綠,臉上都帶著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這兩個少女手中,競各各揣著只盤于,一個盤子上放著只翠綠的酒壺,另只盤子上卻只是碧玉酒杯。
  船家們雖然滿怀惊怒,但此刻卻已駭得不敢出聲,站在船頭的搭容們,瞧見這一群詭异的人,更駭得目定口果,動也不敢動了。
  只見那兩中少女款擺著柳校般的纖細腰肢,輕娜走了過來,走了几步,輕輕一抬腳,也不知怎地,就上了船。
  紅衣少女輕笑道:“沒有事的,各位莫要惊慌。”
  綠衣少女笑道:“咱們只是來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紅衣少女笑道:中狡完了酒,各位就可定了。”
  她們的聲音是那么輕柔,笑得又是那么甜美,眾人方才還在惊煌,此刻卻又不禁瞧得呆了。
  只有几個人仍不免在暗中嚼咕。“敬酒?……哪有這么樣送行敬酒的?”
  少女們,已走到艙口。
  角落中的万老夫人,瞧見這兩個少女,更是大吃一惊,身子縮得更緊,頭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認出這兩個少女,赫然竟都是那王大娘的弟子——一個本是陪著“多臂熊”的,另一個便是陪呂云的。
  而少女們,卻末瞧見她。
  她們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孫紅面上。
  紅衣少女笑道:“好极了,公孫大俠果然在這里。”
  公孫紅面沉如水,緩緩站起了身子。
  少女們款款走過去——艙中人早已慌張的讓開了路。
  公孫紅目光凝注,沉聲道:“兩位姑娘莫非……”
  紅衣少女卻不讓他說話,嬌笑著截口道:“公孫大俠切莫多疑,賤套們此來,并無別意。,綠衣少女笑道,“只是家師覺得公孫大俠果然言而有信,說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杰,所以……”
  紅衣少女接著笑道:“所以就令賤妄們前來置酒送行,以壯公孫大俠之行色。”取起酒壺,在那杯子里滿滿倒了一杯。
  公孫紅凝注著杯子里那淺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种傷悲之色,心中競似是傷痛极深。
  紅衣少女卻嬌笑道:“連第一杯酒,是祝公孫大俠此番路途上一帆風順,也是敬公孫大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儿好漢。”
  綠衣少女雙手將酒杯送上,道:“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遲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長歎道:“好!”
  取起酒杯,一飲而盡。
  綠衣少女格格笑道:“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紅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這第二杯酒,是勸公孫大俠莫要自傷自悲,以公孫大快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創一番事業。”
  她嫣然一笑,接道:“何況,公孫大俠雖然敗在家師手上,卻也算不得什么,武林中成名豪杰,敗在家師手上,而且敗得比公孫大俠更摻的,還多著哩!”綠衣少女道:“可不是么……公孫大俠,請。”
  公孫紅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紅衣少女道:“這第三杯酒么,卻敬的是公孫大俠的明智聰明,公孫大俠此番若不守信,若還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么……”
  她嬌笑一聲,停住了嘴——這笑容雖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卻有如利劍般傷人——傷人的心。
  綠衣少女笑道:“公孫大俠實在是幸運的很……老實說,能在家師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
  笑盈盈奉上酒杯,道:“請。”
  公孫紅臉色早巳變了。
  他靈目中,也早巳燃起了怒火,雙拳也緊緊握起。
  少女們卻仍是滿面笑容的瞧著他,宛如不覺。
  而公孫紅到后來也只是長歎一聲,終于又飲下一杯。
  紅衣少女笑道:“好,還有第四杯酒。”
  她面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無影無蹤,秋波也變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孫紅半晌,方自緩緩道:“這第四杯酒,卻是敬公孫大俠,此去永遠莫要回來了。”
  綠衣少女笑道,“其實中土武林,也沒有什么好玩的,若有人拼了性命回來,那才是真不值得哪……是么?”
  公孫紅胸膛起伏,顫聲道:“好……好,有煩兩位,回去上覆令師,就說公孫紅本已無顏再回中土……公孫紅若是食言背信……”
  突然奪過酒杯,—飲而盡,“當”的將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著酒杯的碑片,顫聲接道:“若再回來,便如此杯。”
  紅衣少女展顏而笑,拍掌道:“好!好男儿。”突然縱体入怀,摟住公孫紅的脖子,親了一親,媚笑著又道,“這卻是賤妾自己敬公孫大俠的,這是不是比酒更令人醉?”
  綠衣少女嬌笑著盈盈万福,道:“賤妾就此告退。”
  兩人扯轉腰肢,裊娜走了出去,競再也不回頭瞧一眼。
  滿艙中人,瞧著她們扭動著的腰肢,一個個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几乎連气都已喘不過來。
  船,終于又繼續走了。
  河岸上,隱約傳來那少女嬌笑著的歌聲:“風蕭蕭今濟水寒,壯土一去中,不复返。”
  公孫紅高大的身子,在歌聲中顫抖著,不停的顫抖著。
  万老夫人竟似出有些顫抖起來,她此刻已知道公孫紅必定已敗在王大娘手下,而他們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發下重誓:“敗者遠离中土,永不复返。”
  她暗暗歎道:“完了完了,不想連公孫紅這樣的角色,競也敗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
  “這女魔頭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強,再加上手下那一群小狐狸精……唉!有了這些人,武林中還有別人混的么?”
  船艙中的親切熱鬧,也因此冷了下來。
  船子無言中過了濟南省城,又過了濟陽。
  這其間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孫紅卻木頭似的,坐著動也不動。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攤開舖蓋行李,胡亂就地睡了。
  公孫紅終于輕輕歎息了一聲,敞開一直緊裹在他身上的紫紅大袍“一口鐘”,万老夫人這才瞧出,他競已受傷了。
  那寬闊的肩頭上,正扎著白布,血跡殷然。
  公孫紅滿臉搶痛,將白布解開,又取出些金創藥,敷夜傷口上,其實,他的痛苦并不在這創口,而在他的心,夜色深深,靜寂中,河水如在低語。
  河上夜霧凄迷,艙口的昏燈,在風中不住輕輕搖晃。
  突然,搖晃的昏燈下,多了條人影。
  這人頭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個尋常的漁夫。
  但這漁夫身上,竟也散布著一般不尋常的霸气,万老夫人、公孫紅心頭竟都不覺為之一凜、公孫紅急速的掩起了風鱉。
  只見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孫紅更低,昏燈搖晃,他整個面目,便都浸浴在濃重的陰影中。
  只有那雙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發著光。
  他發光的眼睛轉了一轉,便凝注在公孫紅面上。
  公孫紅掉轉頭,不去瞧他。
  等到公孫紅目光回轉,這人竟已在他對面坐下。
  昏黃的燈光,斜斜照過來,照著這人半邊臉,万老夫人心頭又是一震。
  梅謙,這是“天刀”梅謙。
  她自然更吃惊、詫异。
  梅謙怎會也上了船?難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謙目光凝注著公孫紅。
  公孫紅卻將簽帽拉得更下了,擋住了臉。
  但在滿臉沉睡的人群中,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子是筆直坐著的——在滿艙凡胳的人群中,只有他們气勢特异。
  這是凌厲的霸气。
  此刻,在這狹窄的船艙中,他們的霸气,不可避免的針鋒相對起來,他們人雖不動,霸气卻已在爭斗。
  万老夫人瞧著他們,不禁暗道:“這下子又有好戲看了,但望這場戲莫要牽連到我老婆子就好.。
  霧,更濃,燈,更黯。
  “公孫大俠。”
  公孫紅頭出不抬,但過了半晌,突也抱拳道:“梅大俠。”
  梅謙道:原來公孫大俠還認得在下。”
  直過了盞茶工夫,公孫紅方自冷冷道,“原來梅大俠也認得在下。”
  梅嫌道:“天龍棍名家天下無雙,誰人不識。”
  這一次,几乎過了頓飯工夫,公孫紅仍未答話。
  梅謙縱然沉得住气,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干咳一聲,又道:“泰山別后,至今已近一月了。”
  公孫紅深深吸了几口气,緩緩道:“不錯。”
  梅謙道:“泰山會后,群雄四散,在下只道若想再見公孫大俠風采,必定困難得很,哪知卻在此處相見。”
  公孫紅道:“嗯!”
  掘謙突然歎道:“相見既然如此困難,在下便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公孫紅又默然良久,終于問道:“可惜什么?”
  這一次,卻是梅嫌不再答話了。
  公孫紅木然端坐,競也不再問他。
  他們不著急,万老夫人卻當真有些著急了,真恨不得抓伎這兩人頭發,叫他們說話,說得痛快些。
  夜深霧濃,寒气襲人而來,昏黯、凄迷的船艙中沉睡著的人,不知不覺地將蓋在身上的東西拉得更緊了些。
  但公孫紅与梅謙,卻仍是槍也似的筆直對面端坐著。
  他們眼里根本沒有瞧見別的人。
  又過了將近頓飯工夫,梅謙方自緩緩道:“天龍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討教之意,只可惜泰山一會,太過匆匆,而此刻……更可惜公孫大俠競已負傷了。”
  他話雖仍說得极為平和,但言下之意卻已鋒銳難當。
  “我雖想与你一戰,卻不愿欺你負傷。”
  公孫紅默然半晌,緩緩道:“哦…·可惜么……”
  突然仰天狂笑起來。
  笑聲,震得艙口的昏燈,搖晃得更是劇烈。
  沉睡著的人們,也被笑聲震醒,惊惶的坐起。
  船家也探頭而入,大喝道;“什么?”
  他本待怒罵,但梅謙与公孫紅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掃,他机伶怜打了個寒噤,哪里還敢罵得出。
  公孫紅冷冷道:“船家,是快天亮了么?”
  船家牙齒打戰,連聲道:“是是……快了,快了。”
  公孫紅道:“是要開船了么?”
  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
  在這种目光下,可有几個人敢說“不”字。
  船果然走了。
  梅嫌与公孫紅還是不動,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縮著脖子,站征艙口,道:“各位容宮,利律城已到了,各位快請上岸……但上岸之前,也請各位莫要忘記留下船錢。”
  他手里一面收錢,嘴里一面不停的嘮叨。
  那些船容當真恨不得早些离開船艙里這兩個煞星,不到片刻,滿艙中人便已走得干干淨淨。
  只剩下梅謙、公孫紅——當然還有縮在角落里的万老夫人,只是此時此刻,誰也不會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謙,又瞧了瞧公孫紅,終于壯著膽子,彎著腰,走了進來,滿臉賠著笑,道:“容官,這已是地頭,兩位……”
  公孫紅沉聲道,“你這船不走了么?”
  船家道:“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濟河,兩……兩位莫非…。.莫非還要回濟河去么,這……”
  梅謙叱道:“再回濟河?瘋了不成?”
  船家顫聲道:“那……兩位就請下船。”
  公孫紅冷冷道:“你這船難道不能再往前走?”
  船家變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梅謙道:“正是要你出海。”
  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這船,不出海的。”
  公孫紅瞧了梅謙一眼,梅謙卻突然出手如電,自那船家腰里拔出柄短刀,拇指扣著中指,輕輕往刀尖一彈。
  那精鋼利刃,竟被他手指彈得粉碎。
  梅謙道:、如此是否可令你改變主意?”
  船家早巳面無人色,道:“小的……求……求求……”
  公孫紅時手突然自怀中伸出,輕輕拋出件東西。
  那船家駭得一哆嗦,只听“當”的——落在他面前的,卻是拳頭般大小的一錠黃金。
  公孫紅道,“這是否可令你改變主意?”
  船家臉上又有些人色了,但口中仍然顫聲道:“小的有家有小……求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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