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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蛇足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气,緩緩道:“一個人胜利之后,總會覺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孫小紅道:“為什么?”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經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沒有什么事好再讓他去奮斗的,一個失敗了的人精神反而會振作些。”
  孫小紅咬著嘴唇,悠悠道:“這么說來,成功的滋味豈非也不好受?”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雖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總比失敗好得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滿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樂。
  真正的快樂是你正向上奮斗的時候。
  你只要經歷過這种快樂,你就沒有白活。
  長亭,自古以來就是人們餞別之地,离別總是令人黯然神傷,這使得“長亭”這兩個字本身就仿佛帶著凄涼蕭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長亭外,小道旁,正有一雙少年男女殷殷話別。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們顯然是相愛的,他本該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歡娛,為什么要輕言難离呢?
  少男的身上負著劍,但無論多鋒利的劍都斬不斷多情儿女的离愁別緒,他眼睛紅紅的,仿佛也曾流過淚。
  “送到這里就夠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著頭,道:“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許一兩年,也許……”
  少女的淚又流下,道:“你為什么要我等那么久?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說過,我要找到那些人,將他們擊敗!”
  他凝注著遠方,眼睛里發著光,接著道:“那些在兵器譜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尋歡,郭嵩陽,呂鳳先……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比他們更強,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樣?我們現在已經很快樂了,你將他們擊敗后,我們會更快樂嗎?”
  少男道:“也許不會,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為什么?”
  少男道:“因為我不能就象這樣默默無聞的過一輩子,我一定要成名,要象上官金虹和李尋歡那么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緊握拳,顯得那么堅強,那么興奮。
  少女望著他,目光帶著敘不盡的柔情密意,終于輕輕歎息了一聲,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無論你要去多久,我都等著你》”
  他們心里充滿了离別的痛苦,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他們當然不會注意別人。
  林下卻有人一直在注意他們。
  直到那少年昂首闊步,踏上征途,孫小紅才歎了口气悠悠道:“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紅的結局,只怕就不會离開他的情人了……”
  一個人成名之后又怎么樣呢?
  孫小紅凝視著李尋歡,目光里似也有淚,悄悄接著道:“他想和你一樣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樂?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會像他這么樣做的。”
  李尋歡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處,過了良久,才沉聲道:“我若是他,也會這么樣做。”
  孫小紅愕然道:“你……”
  李尋歡道:“人活著,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顧一切去奮斗,至于奮斗的結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樂?他們并沒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帶著微笑,眼中發著光,緩緩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那种人傻,但世上若沒有這种人,這世界早就不知變成什么樣子了。”
  孫小紅目中忽然也充滿了和剛才那少女同樣的柔情密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樣,正在為她的男人驕傲。
  阿飛站在更遠些,現在才慢慢的走了過來。
  但孫小紅還是緊緊拉著李尋歡的手,沒有松開,她并不害羞,因為她覺得她的感情并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
  她簡直恨不得將她的感情當著全世界的人表露出來。
  阿飛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會來了。”
  他們本來在這里等林詩音的。
  林詩音和龍嘯云發生了什么事,他們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樣。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他”想到林詩音,孫小紅的受才不知不覺移開。
  但她立刻又握緊,握的更緊,道:“她跟我約好,一定會來。”
  阿飛道:“她不會來!”
  孫小紅道:“為什么?”
  阿飛道:“因為她自己也該知道,她已不必來。”
  這句話本是孫小紅問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時候,眼睛卻凝視著李尋歡。
  李尋歡也沒有放開孫小紅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別人說起林詩音,心里總會覺得有种無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鎖,將他整個人鎖住。
  他總認為自己必將永遠負擔著這痛苦。
  但現在,他的痛苦卻似已不如昔日強烈,是什么力量將他的鎖解開的呢?
  他和林詩音的情感是慢慢積累的,所以才會那么深。
  孫小紅和他的情感雖較短暫,但經歷了最大的患難折磨,經歷了出生入死的危險。
  這种感情是不是更強烈?
  這時林詩音已离開他們很遠了。
  阿飛說的不錯──她沒有來,因為她覺得不必來。
  龍小云曾經問過她:“你為什么不讓我去見他最后一次?”
  林詩音就又問她的儿子:“你為什么還要去見他?”
  龍小云回答的時候咬著牙,道:“我至少要讓他知道,我父親是為了什么死的。”
  龍嘯云無論做過什么事,現在都以用血洗清了。
  作儿子的自然希望別人知道。
  但林詩音卻不這么想:“他這么樣做,只因為他自己覺得應該這么樣做,并不是要求別人原諒,也并不是想要別人知道。”她頓了頓,又道:“他不但為自己洗清了債,也為我們還清了債,只要我們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她不想去見李尋歡,因為她知道見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們也沒有再去尋找龍嘯云的尸身,因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錢幫對處理尸体的方法不但很特別,而且很迅速。
  他們若去尋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這也正如孫小紅所知道的一樣,她爺爺的尸身也永遠也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無論誰都無能為力。
  這种事雖痛苦,但一個人若要活著,就得想法子將這种痛苦甩掉。
  他們都決心要好好的活下去!因為死也不是解決這种問題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決任何事的法子。
  長亭內又有人在餞別。
  這次要去的是阿飛,他說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長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但李尋歡也并沒有阻擋他。
  因為他的身世始終是個謎,甚至在李尋歡面前,他也從來不愿提起,但每當李尋歡說起沈浪,熊貓儿,王怜花,朱七七,這些傳奇人物的傳奇故事時,他臉上總會現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難道他和這些前輩名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關系?
  他這次要遠游海外,為的就是要去尋訪他們?
  李尋歡并沒有問。
  因為他認為一個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馬,一定要“名种”才好。
  一個人要成為怎么樣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間的离別總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傷感,但他們的离別卻只有祝福,沒有傷感。
  因為他們确信彼此都會好好的活著,确信以后還有見面的日子。
  尤其當阿飛看到李尋歡的手,他覺得更放心了。
  李尋歡的手還是和孫小紅的緊緊握在一起。
  這雙手握刀的時候太多,舉杯的時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了,現在正應該讓它享受溫柔的滋味。
  世上還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溫柔的呢?
  阿飛知道孫小紅一定會比任何人都珍惜這雙手,這雙手縱然還有劍痕,也一定會漸漸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當然也有過劍傷。
  但他不愿再提。
  “過去的,全都已過去……”
  這句話看來仿佛很簡單,其實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虧李尋歡和阿飛全都已做到了。
  阿飛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會回來。”
  他微笑著,瞧著他們的手,又道:“我回來的時候,你們當然要請我喝酒。”
  李尋歡道:“當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長了些。”
  阿飛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別,不知道你們肯不肯請?”
  孫小紅強著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飛道:“當然是喜酒。”
  喜酒,當然是喜酒。
  就因為要喝喜酒,所以才要等三年──無論為誰守喪,三年都已足夠。
  孫小紅的臉紅了。
  阿飛道:“我什么酒都喝過,就是沒喝過喜酒,只希望你們莫令我失望。”
  孫小紅的臉更紅,垂下頭,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尋歡。
  李尋歡的神情很特別,“喜酒”兩個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我什么酒都請人喝過,就是從未請人喝過喜酒,你可知道為了什么?”
  阿飛當然不知道,李尋歡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尋歡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為喜酒太貴了。”
  阿飛怔了怔,道:“太貴?”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一個男人若要請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輩子都得慢慢的來付這筆帳,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孫小紅“嚶嚀”一聲,投入他怀里。
  阿飛也笑了。
  他已經很久狠久沒有這么樣笑過。
  這一笑,使他驟然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起來,對自己又充滿了勇气和信心,對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就連那凋零的木葉,在他眼中都充滿了生机,因為他知道在那里還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長。
  他從不知道“笑”竟有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尋歡,也很感激,因為一個人能使自己永保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還能讓別人笑,才真正偉大!
  “畫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是可笑。
  但世上太多煩惱,豈非就因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別人快樂。
  你若能令別人笑一笑,縱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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