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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錯的是誰呢


  外面雖下著雨,屋子里卻還是很干燥,因為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窗戶很小,离地很高。
  窗戶永遠都是關著的,陽光永遠照不進來,雨也洒不進來。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誰也看不出這牆是土石所筑,還是銅鐵所鑄?但誰都能看得出這牆很厚,厚得足以隔絕一切。
  屋子里除了兩張床和一張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沒有椅,沒有凳,甚至連一只杯子都沒有。
  這屋子簡直比一個苦行僧所住的地方還要簡陋。
  江溯中聲名最響,勢力最大,財力也最雄厚的“金錢幫”幫主,竟會住在這么樣的地方。
  李尋歡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著他,悠然道:“這地方你滿意了么?”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于笑了,道:“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證連一滴水都沒有。”
  他淡淡接著道:“這地方一向沒有茶,沒有水,沒有酒,也從來沒有人在這里流過一滴眼淚。”
  李尋歡道:“血呢?有沒有人在這里流過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沒有——就算有人想死在這里,還沒有走到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著道:“我若不想要他進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進這屋子。”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老實說,活著住在這里雖然不舒服,但死在這里倒不錯。”
  上官金虹道:“哦?”
  李尋歡道:“因為這地方本來就像是墳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歡,我不妨就將你埋在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指了指腳下的一塊地,接著道:“就埋在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這里的時候,就會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腳下,我做事就會更清醒。”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樣會被人踩在腳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樣,我當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尋歡淡淡道:“但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若是大多了,豈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會痛苦,從來沒有過。”
  李尋歡道:“那只因你也從來沒有快樂過……有時我很想問問你,你究竟是為了什么而活著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動,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有些人也許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而活著的,但還有些卻更可怜,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而死的。”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盯著他,道:“也許你就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而死的。”
  李尋歡道:“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尋歡道:“因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說話,接著又道:“在你眼中,看來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尋歡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煩惱,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長長伸了個懶腰,帶著笑道:“現在我想坐,就坐下來,想閉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緊。
  李尋歡道:“你當然不能,因為你還要擔心很多事,還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現在我總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應過不讓你濕淋淋的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現在我主意又變了。”
  李尋歡道:“哦?”
  上官金虹道:“現在我不但要給你套干淨的衣服,還要給你一壺酒,因為你說的話實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說如此有趣的活,實在不容易。”
  龍小云蜡曲在被窩里,似已睡著,但地上卻有几個濕淋淋的腳印還未于透。
  燃著燈,燈芯已將燃盡,黯淡的燈光使這半舊的客棧看來更陰森森的,仿佛全無生气。
  林詩音悄悄推開門,悄悄走了進來。
  慈母的腳步永遠都那么輕,她們宁可自己徹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夢。
  龍小云也許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許比大多數人都深沉世故,但當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看來卻還是個孩子。
  他的臉還是這么小,這么蒼白,這么瘦弱,無論他做過什么事,他畢竟還是個孤獨而無助的孩子,對人生還是充滿了迷惆。
  林詩音悄悄的走到床前,凝視著他,心里只覺得一陣酸楚。
  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來宁死也不愿离開他的。
  可是現在……
  林詩音猛然回身,將燈芯挑起。
  “無論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淚已奪眶而出。
  龍小云眼睛雖然閉得很緊,但眼角似也有淚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發抖,是太冷?還是在做噩夢?
  林詩音俯下身,想為他將被拉緊些。
  她忽然發覺被是濕的,龍小云的衣服也是濕的,濕透。
  林詩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气,輕輕道:“原來你也出去過。”
  龍小云還是閉著眼,閉著嘴,閉得更緊。
  林詩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著我?”
  龍小云終于點了點頭。
  林詩音道:“我剛才說的話,你也全都听見了?”
  龍小云忽然往被窩里拿出個用油紙包著的小包,高高舉起,道:“拿去。”
  林詩音皺了皺眉,道:“這是什么?”
  龍小云還是閉著眼,道:“你不知道這是什么?你豈非正是為了要拿這東西才口來的么?”
  林詩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來看你的。”
  龍小云道:“若不是為了這東西,你還會回來看我?”
  他忽然張開眼睛,盯著他的母親。
  他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開我,若不是為了這樣東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詩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備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我……”
  龍小云打斷了她的話,道:“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詩音道:“你知道?”
  龍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林詩音又怔住了。
  龍小云嘎聲道:“你准備用這本‘怜花寶鑒’去救李尋歡,是不是?”
  他將手里的油紙包拋到林詩音面前,嘶聲道:“那么你為什么還不拿去?為什么還不去?”
  林詩音身子搖了搖,似已支持不住。
  龍小云道:“有了這本‘怜花寶鑒’,上官金虹一定會見你的,因為他也是練武的,見了這東西也會心動。”
  他咬著牙,接著又道:“你想利用這机會跟他拼命,但你當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這么做,只不過是想將他先抱住,能將他多抱住一刻,李尋歡就能多活一刻,阿飛也許就能及時赶去救他!”
  林詩音黯然無語。
  龍小云的确是個极聰明的孩子,每句話都說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沒什么話可說。
  龍小云道:“李尋歡的确對你很好,你為了他就算連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沒有人能說你不對。”
  他抖得更厲害,接著又道:“可是你有沒有替別人想過,有沒有替我想過,我畢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詩音的心就像是被針在刺著,忍不住握緊了她儿子的手,道:“我當然也替你想過,我……”
  龍小云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過,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們,你既已為他死了,他們見到戊!自然一定會好好的照顧我。”
  他嘎聲接著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豈非更亂,更難受,就算阿飛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詩音的身子也已開始發抖。
  龍小云道:“何況,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顧我,我也不會跟著他的,我根本連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詩音凄然道:“為什么?”
  龍小云咬著牙,道:“因為我恨他!”
  林詩音道:“但是你已經……”
  龍小云又打斷了她的話,道:“我恨他,并不是因為他廢了我的武功。”
  林詩音道:“那么你是為了什么?”
  龍小云嘶聲道:“我恨他為什么不是我的父親,我也恨我自己,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豈非就不會离開我了,一切事豈非全部會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林詩音心已碎了,整個人已崩潰。
  她只覺再也支持不住,終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這念頭她連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處,她又何嘗沒有偷偷的想過?
  不幸的父母,生出來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錯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沒錯,為什么也要跟著受懲罰,跟著受苦?
  林詩音掙扎著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淚如雨下,嘎聲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像我們這樣的父母,做我們的孩子實在不容易……”
  窗外突然傳人一聲凄涼而沉重的歎息。
  一人便咽著道:“你并沒有對不起他,是我對不起他。”
  龍嘯云。
  以前見過他的人,絕對想不到他也會變得如此狼狽,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門口,竟似沒有勇气走進這屋子。
  龍小云抬起頭,嘴唇動了動,仿佛想喚他一聲:“爹”。
  但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龍嘯云長歎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詩音淬然口首。
  龍嘯云目光轉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這人活著本就是多余的。”
  林詩音道:“你……”
  龍嘯云不讓她說話,又道:“可是我卻一心要做你們的好父親,你們的好丈夫,只不過……看來我并沒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部做錯了。”
  林詩音瞧著他。
  他本是個最講究衣著,最著意修飾的人,他本來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漢,永遠都生气勃勃。
  但現在呢?
  林詩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對不起你,我也沒有做你的好妻子。”
  龍嘯云笑了笑,笑得很凄涼,道:“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沒有遇見你,沒有遇見李尋歡,你們全部不會變成這樣子,全部會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豈非包是因此而改變的?
  他若沒有遇到李尋歡,豈非囪不會變成這樣子?
  林詩音淚又流下,道:“無論你做過什么事,你至少也是為了要保護你的家,保護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沒有錯,我絕不能怪你。”
  龍嘯云凄然笑道:“也許我們都沒有錯,那么錯的是誰呢?”
  林詩音目光茫然遙視著窗外的風雨,喃喃道:“錯的是誰呢?……錯的是誰呢?”
  他無法回答。
  沒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許多事是人們無法解釋,無法回答的。
  龍嘯云緩緩道:“我本不想再來見你們的,這次你出來,我就知道你已下了決心要离開我,所以我既沒有勸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為……”
  他長歎,流淚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傷心,也令你失望,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愉偷的跟你們一齊出來,只要能遠遠的看你們一眼,我就滿足。”
  林詩音失聲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龍嘯云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的确不該再說了,因為現在無論說什么都已太遲。”
  林詩音流淚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大多,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龍嘯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讓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決心,忽然大步走了過去。
  林詩音嘎聲道:“你想做什么?你難道……”
  龍嘯云忽然出于,點了她的穴道,咬著牙道:“你不能死,也不應該死,該死的是我,我活著,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們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一把握起了那本用油紙包著的“怜花寶鑒”,人已沖了出去。
  只听他話聲自風中遠遠傳來,道:“孩子,好好照顧你的母親,至于我這父親……你承不承認都沒關系。”
  龍小云瞪大了眼睛,望著門外的風雨。
  他已不再流淚。
  但他那种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放聲大呼,道:“我承認,只有你才是我的父親,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無論什么人……”
  這是儿子對父親的仟悔,也是父子間獨有的感情,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親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覺悟的時候。
  縱然他覺悟只不過是因為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也還是同樣值得尊敬。
  血濃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歸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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