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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神魔之間


  阿飛突然跳起來,站過去。
  “砰”的門竟關了,而且上了栓。
  阿飛用力敲門。
  過了很久,門里才有聲音:“誰?”
  阿飛木然的道:“我。”
  門里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就是我。”
  門里突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這人原來是瘋子。”
  “听他說話的口气,就好橡是這里的主似的。”
  “誰認得他?”
  “誰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見鬼。”
  這些聲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甜言蜜語,訴了多少柔情蜜意,現在為什么全都變了?
  阿飛驟然覺得一陣火气沖了上來,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七雙美麗的眼睛全部在瞪著他。
  昨夜這七雙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現在這七雙眼睛中的油已燒成煙,水已結成冰。
  阿飛踉蹌沖了進去,抓起酒壺,是空的。
  “酒呢?”
  “沒有酒!”
  “去拿!”
  “為什么要去拿?這里又不是賣酒的。”
  阿飛扑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聲道:“你們難道全部不認得我了?”
  美麗的眼睛冷冷的瞧著他,冷冷道:“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
  阿飛的手指一根根松開,茫然四顧,喃喃道:“這里難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這地方還是昨夜的地方,只不過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語聲,更熟悉。
  阿飛整個人突然劇烈的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這個人本是他在夢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來宁可不惜犧牲一切,為的只不過是要看看她。
  但現在,他卻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還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屋梁上的灰塵,突然一片片落了下來。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尋歡沒有動!
  突听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么?”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听得很清楚。
  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茸出谷。
  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只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這兩句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已聳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
  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
  老人道:“還差一點。”
  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滲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
  說到這里,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念佛揭:‘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袒惠能說的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么說來,我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做到‘無人無毯,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歎了口气,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只不過剛入門面已,要登堂人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歎了口气,道:“一點也不錯。”
  听到這里,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么?”
  沒有人答應。
  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答應。
  風吹窗戶,吹得窗紙艘艘的直響。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面面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別的人卻都透了口气,突然覺得壓力已消失。
  這只因那种可怕的殺气也已消失!
  李尋歡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听到外面傳來了一陣騷動聲。
  然后,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嶄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還沒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然將口棺材筆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廳。
  立刻有條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嘬懦著道:“這里有位上官老爺么?”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干什么?”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宮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陪笑道:“這是上好的楠木壽材,我們哪有這么好的福气。”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里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面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吃吃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面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么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洋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將小人們從床上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份量不輕,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并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剎那間,上官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
  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他整張臉卻仿佛突然全都改變了。
  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面具。
  他不愿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么一張面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面具戴起來。
  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迷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個死人!
  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儿子上官飛!
  上官飛死的時候李尋歡也在瞧著。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尸体埋葬。
  現在,這尸体又怎會忽然在這里出現了?
  是誰掘了這尸体?
  是誰送到這里來的?有什么目的?
  李尋歡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面具卻似越來越厚,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尋歡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李尋歡歎了口气,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淨,并不像是從泥土中掘出來的,芽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
  只有一點致命的傷口。
  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說他死得很炔?”
  李尋歡歎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并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确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了。
  他臨死前惊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面具,但眼睛卻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能這么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尋歡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池?”
  李尋歡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只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
  李尋歡的目光已變得很溫和,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怜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
  現在,他自己終于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里來的。
  血濃于水,儿子畢竟是儿子。
  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志似已漸漸動搖。
  李尋歡目中的這份同情怜憫,就將是一柄鐵錘,他臉上刀刻核桃殼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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