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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寶藏


  譬如說,一种似是而非的偽君子的道德觀,就是這樣子的。
  她沒有這种觀念,她不想做這种事。
  她既不想讓人碰扁鼻子,也不想碰扁自己的鼻子。
  所以她作了個最聰明的選擇。
  她點亮了一個火折子。
  火光亮起時,立刻有金光耀眼。
  這條通道的兩壁,竟都是用巨大的金磚砌成。
  前面不遠處就有個轉曲。
  呂三正站在那里。
  用一种很奇怪的態度看著她。
  “想不到你身上居然帶著火折子。”
  “你當然想不到。”
  齊小燕微笑:
  “雖然你已經派人把我徹底搜查過,可惜那些人還是沒想到我會把一個火折子藏在一個發簪里。”
  精美的碧玉管,精巧的火折子。
  這個火折子本身的价值也許已遠超過碧玉簪。
  呂三歎了口气。
  “你身上是不是還藏了些什么別的東西?一些讓人想不到的古怪東西?”
  “如果你想知道,你最好就自己來徹底把我搜查一遍。”
  她盯著呂三,伸開雙手。
  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并不多,她的身材已漸漸成熟。”
  她眼睛里露出的表情也不知是誘惑?
  還是挑戰?
  “不管怎么樣,我都可以跟你保證。”齊小燕說:“我身上帶著的最古怪最有趣的一樣東西,絕不是這個火折子。”
  呂三笑了,有點像是苦笑。
  “我相信。”
  呂三說:
  “我絕對相信。”
  通道里的轉曲處雖然很多,呂三又繼續往前走,齊小燕在后面跟著,兩壁的金磚在火光下閃耀不息。
  這條通道無疑已經可以算是世上价值最昂貴的一條。
  她沒有問呂三。
  為什么要建造這樣一條通道?
  她知道這條通道一定隱藏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呂三不說,誰也間不出來。
  所以她什么話都沒有間,但是她忽然覺得很不舒服,而且越來越不舒服。
  她一直想不通這种不舒服的感覺是怎么來的?
  通道里雖然陰森黑暗,可是點著的火折子并沒有熄滅,走在通道里的呼吸也很暢通。
  由此可見,在這條通道里某一些秘密的地方,一定用某种很巧妙的方法留下了一些通風處。
  所以通道里的空气永遠都保持干燥流暢,而且非常干淨。
  非常非常干淨,干淨得讓人嗅起來就像是一件已經在肥皂水里泡過三天,又搓洗過十六八遍的衣服。
  齊小燕忽然發覺她那种不舒服的感覺就是這么樣來的。
  “干淨”是件好事,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本來絕不會讓人不舒服的。可見這地方實在大干淨了。
  簡直干淨得讓人受不了。
  這是怎么回事?
  齊小燕還是想不通?
  呂三忽然問她:
  “你是不是覺得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齊小燕說:
  “是。”
  呂三又問:
  “你知不知道你為什么會有這种感覺?”
  “不知道。”
  齊小燕坦白承認: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她本來以為呂三會解釋這件事的。
  想不到呂三又問了另外一個好像和這件事完全無關的問題。
  “你知不知道天下万事万物中,最純最干淨的是什么?”
  這次呂三自己回答了這問題:
  “是黃金。”
  呂三說:
  “世上万物,絕沒有任何一种比黃金更純更干淨。”
  這條通道就是用黃金建成的。
  齊小燕不能不承認這里确實非常干淨。
  可是呂三又接著問了她一個更絕的問題。
  “世上也有很多种人,你知不知道最干淨的是哪一种?”
  他又自己回答:
  “是死人。”
  呂三說;
  “世上最干淨的一种人,就是死人。”
  齊小燕也不能不承認。
  所有的死人都要被清洗得干干淨淨之后才裝進棺材。
  就算是最肮髒的人也不例外。
  她承認了這一點。
  也就想通了她剛才想不通的那件。
  “你覺得這里有點怪怪的,就因為這里太干淨了。”
  呂三也同時解釋:
  “因為這里通常都只有黃金和死人。”
  黃金确實是世上雜質最少的一种東西。
  最純淨的一种東西。
  而且大多數人都認為它是最可愛的一种。
  死人本來也是人。
  不管多可怕的人。
  死了之后就沒法子再傷害到任何人了。
  一條用黃金建造成的通道。
  一些再也不能傷害到別人的死人。
  本來并沒有什么讓人覺得害怕的地方。
  但是齊小燕忽然覺得這种地方有种說不出的詭秘可怖之處,過了很久才能開口問:
  “這地方是個墳墓?”
  “墳墓?”
  呂三大笑:
  “你怎么會想到這里是個墳墓?你怎么會想到我肯用黃金替別人建造墳墓?”
  他很少這么樣大笑過。
  要他這种人用黃金來替別人建造墳墓,确實是件很可笑的事。
  ——不管要什么人用黃金來替別人建造墳墓,都同樣不可思議。
  奇怪的是:
  如果這里不是墳墓,怎么會經常有死人在這里?
  齊小燕又想不通了!
  齊小燕問: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呂三說:
  “是個寶庫。”
  呂三的回答使得齊小燕更惊奇。
  “你說這里是個寶庫?”齊小燕問:
  “是你藏寶的寶庫?”
  呂三說:
  “是的。”
  呂三用指尖輕撫通道兩壁的金磚。
  就像是一個驕傲的母親在撫摸她的獨生子一樣。
  神情中甚至還帶著些因得意滿足而生出的感触。
  “我可以保證我這里儲存的黃金,至少比世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多三倍。”
  呂三說:
  “如果我將這里的黃金拋售出去,世上每一個國度里黃金的价格都會下落。”
  “我相信。”
  齊小燕也忍不住用指尖輕撫壁上的金磚:
  “我這一生中從未見過這么多黃金。”
  呂三說:
  “非但你沒有見過,見過這些黃金的人恐怕還沒有几個。”
  齊小燕說:
  “因為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
  “是的。”
  呂三說:
  “除了很特別的情況之外,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才能進來。”
  齊小燕問:
  “你通常都用死人來看守你的黃金?”
  呂三又笑了。
  這個問題問得确實很可笑。
  呂三說:
  “自古以來,世上只有一种人會用死人來看守他的黃金。”
  齊小燕說:
  “哪种人?”
  “死人。”
  呂三說:“只有死人才會用死人看守他的黃金,因為他已經死了,黃金是不是會被盜走,對他都已不重要。”
  他的回答并不可笑。
  因為這樣的例子非但以前就有過,以后也一定還會有。
  ——古往今來的王侯貴族死了之后,通常都會以黃金殉葬。
  再以他屬下最英勇忠心的衛士陪葬。
  來看守他的黃金和靈魂。
  ——他自己當然不會知道他這种做法有多么愚蠢。
  因為他已經死了。
  “可是我沒有死,至少現在還沒有死。”呂三說,“所以我還不會做這种事。”
  齊小燕也笑了。
  但她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既然這里是你的寶庫,你的寶庫里怎么會經常有死人?”
  這個問題就不是可笑的問題了。
  大多數人都會這么問的。
  呂三的回答卻是大多數人都不能明了的。
  “就因為這里是寶庫。”呂三說:“所以這里才會有死人。”
  齊小燕說:“為什么?”
  “因為有种死人的价值遠比黃金還大得多。”呂三說:“我這里的死人都是這一种。”
  人死了之后還有什么价值?”
  還有什么用?
  呂三自己大概也知道這种說法很難讓人理解。
  可是他不等齊小燕再問,就忽然改變了話題。
  “在极西的西方,也有一些歷史极悠久的古老國家。”
  他說:“在那些國家里,也有一些學知极淵博的智者。”
  “我知道/
  齊小燕道:
  “我也听說過一點。那些國家也跟我們一樣,也有法律和宗教。”
  呂三說:
  “在他們信奉的宗教里,也有德高望重的長老。就好像我們少林武學的護法長老一樣。我知道其中有一位‘德長老’就是個极有智慧、极受人尊敬的人,就好像昔年少林的護法大師‘心眉’一樣。”
  齊小燕當然也听說過心眉大師這個人。
  呂三道:“听說他的師傅是被毒死的,所以他除了精研佛學和武道外,對毒藥也研究得极透徹,甚至不惜以肉身遍試百毒,甚至有人說他到晚年時竟已練成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坏之身。”
  “德長老的情況也和心眉大師一樣。”呂三說:所以我才會提起他這個人。”
  齊小燕說:“為什么?”
  呂三說:
  “因為他曾經說過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呂三不等齊小燕再問他,這件有趣的事和她的問題有什么關系?就已經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呂三說:“那位德長老有個非常好的果園,園里种滿了各种花卉、水果和蔬菜,他曾經在他的果園里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試驗。”
  呂三說:“他在果園里選了一种最普通的蔬菜)譬如說是一棵卷心菜,然后他就用一种含有劇毒的蒸餾水,去澆這棵卷心菜,一連澆了三天,卷心菜的葉子就變黃了,而且漸漸枯萎。”
  呂三說:“然后他又用這棵卷心菜,去喂一只兔子,三個時辰之后,這只兔子就死了。”
  呂三說:“他叫他的園丁把這個死兔子的內髒,掏出來去喂一只母雞,第二天母雞就死了。”
  呂三說:“就在這只母雞作垂死的掙扎時,恰巧有一只老鷹飛過,在德長老居住的地方,老鷹是很多的。”
  呂三說:“老鷹把死雞抓到岩石上,當點心吃了后,就覺得很不舒服,三天后正在空中飛翔時,突然掉了下來。”
  呂三說:
  “德長老又要他的園丁找到了這只老鷹,拋入魚塘里,塘里的鰻魚、鯉魚和梭子魚,都是很貪吃的,當然會把老鷹的肉大吃一頓。”
  “如果說第二天有一尾梭子魚,被送上你的飯桌去招待你的貴客,那么這位客在第八天或者第十天之后,就會因腸胃潰爛而死。就算是最有經驗的名醫和件作,也絕對檢查不出他的死因,更不會想到他是被仇人毒殺而死的。”
  呂三說:“這個秘密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除非……”
  說到這里,呂三忽然不再往下說了。
  可是听到這里的時候,齊小燕已經忍不住要听下去,忍不住間“除非怎么樣?”
  呂三微笑道:“除非這個死人被送到這里。”
  齊小燕說:“難道你能找出他的死因?”
  呂三道:“如果我能及時剖開他的尸体,找到他腸胃中殘存的梭子魚,那么我非但能找出他的死因,而且還能找出毒殺他的人。”
  他悠然接著道:“那么這個死人的价值,就遠胜于黃金了。”
  齊小燕還是不太懂。
  又忍不住問:“為什么?”
  呂三道:
  “因為我不但從這個死人身上發現一件本來絕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還因此而知道了一种能在不知不覺中將人毒殺致死的巧妙方法。”
  齊小燕道:“毒殺他的那個人秘密被你發現后,當然也不能不听你的話了。”。
  “是的。”
  呂三笑得更愉快!
  “事情的結果一定就是這樣子的,”
  他接著又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死人都是這樣子的,有的中了秘密的毒,有的中了秘密的暗器,有的被人用一种秘密的手法所傷,只要他們的尸体在這里,我就能找出他們致死的秘密。”
  呂三又笑了笑:“對我來說,每一件秘密遲早都會有用的,有時甚至遠比黃金有用。”
  齊小燕已經听得愣住。
  手心腳底背脊都已沁出冷汗。
  呂三在說這些事的時候,言詞態度還是那么斯文优雅,就好像一位偉大的詩人在低誦一首他生平最偉大的杰作,一首任何人都确信可以留傳千古的情詩。
  可是在齊小燕眼中看來,這世界上絕不會有比他更可怕的人了。
  呂三也在看著她,眼中還是充滿了溫柔的笑意,悠然問:“你愿不愿意去看看我的寶藏?”
  齊小燕忽然也笑了。
  眼睛里又發出了光,就像是一條雌豹。
  在接受挑戰時所發出的那种光一樣。
  “我當然愿意。”
  齊小燕說:“難道你認為我不敢去?”
  無論多曲折漫長的路,總有走完的時候。
  他們終于走到通道的盡頭。
  通道的盡頭處是一扇門。
  一扇沒有門環也沒有手柄的門。
  可是他們一走過去,門就開了。
  齊小燕又怔住了。
  在這一瞬間她所看見的。竟是她在這一瞬間之前從未夢想能見到的奇景。
  門后是一個寬闊的山窟,看來仿佛有七八十丈寬,七八十丈長,七八十丈高,可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寬多長多高。
  山窟的上下左右四壁,都砌滿了巨大的金磚。
  山窟里擺滿了一口口用純金鑄成的棺材。
  誰也想不到會在同一個地方看見這么多棺材,而且是用純金鑄成的棺材。
  ——是不是每一口棺材里都有一個死人。
  ——一個秘密?
  用純金鑄成的油燈里,閃動著金黃色的火焰。
  門一開,齊小燕就走入了一個說不出有多么燦爛輝煌,也說不出有多么神秘詭异的黃金世界。
  因為這個世人夢想難及的黃金世界。
  又偏偏是個死人的世界。
  ——棺材是人人厭惡的,黃金是人人喜愛的。
  一口用黃金鑄成的棺材給人的感覺是什么呢?
  齊小燕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整個人都似完全麻木了。
  呂三的臉上卻在發光。
  他伸開雙臂,深深吸了口气,就好像世上只有這里的气息才是他所喜歡的,也只有這里才是他真正喜愛的地方。
  他帶著齊小燕走到最前面一排。
  最右首的三口棺材前,用純金鑄成的棺材,還沒有闔起。
  剛才他派來殺人的三個人,已經死在棺材里。
  三個人死得仿佛都很平靜,臉上既沒有猙獰惊怖的表情,身上也沒有鮮血淋漓的傷口。
  甚至連衣服都好像他們剛走進來時一樣完完整干淨,他們死的時候,顯然并沒有痛苦。
  但是他們确實都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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