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34章 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黃昏一樣。
  丁靈琳看著傅紅雪孤獨的背影,忽然歎了口气,道:“你說的不錯,翠濃果然不該再回來找他的,現在他果然反而离開了翠濃。”
  她搖著頭,歎息著道:“我本來以為他已漸漸變得是個人,誰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不是個東西。”
  葉開道:“他的确不是東西。他是人。”
  丁靈琳道:“他假如有點人味,就不該离開那個可怜的女孩子。”
  葉開道:“就因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開那女孩子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負擔一定很重,再繼續和翠濃生活下去,一定會更加痛苦。”
  丁靈琳道:“所以他宁愿別人痛苦。”
  葉開歎了口气道:“其實他自己心里也一樣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么?”
  葉開道:“翠濃既然能离開他,他為什么不能离開翠濃?”
  丁靈琳道:“因為……因為……”
  葉開道:“是不是因為翠濃是個女人?”
  丁靈琳道:“男人本來就不該欺負女人。”
  葉開道:“但男人也一樣是人。”
  他歎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不把男人當做人,總認為女人讓男人受罪是活該,男人讓女人受罪就該死了。”
  丁靈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來就是該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葉開,咬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沒有關系,只要你一個人能活著就好。”
  秋風蕭索,人更孤獨。
  傅紅雪慢慢地走著,他知道后面永遠不會再有人低著頭,跟著他了。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習慣孤獨。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心里總覺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長,他已獨自走過了很長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長,難道他要獨自走下去?“她的人呢?”
  在這凄涼的秋風里,她在干什么?是一個人獨自悄悄流淚?還是又找到了一個听話的小伙子?
  傅紅雪的心里又開始好像在被針刺著。
  這次是他离開她的,他本不該再想她,本不該再痛苦。可是他偏偏會想,偏偏會痛苦。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為什么他既折磨了別人,還要折磨自己?
  現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絕不會再找她的了。
  但他卻還是一樣要為她痛苦。這又是為了什么?
  在沒有人的時候,甚至連傅紅雪有時也忍不住要流淚的。
  可是他還沒有流淚時,就已听見了別人的哭聲。
  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哭的聲音很大,很哀慟。
  男人很少這么樣哭的,只有剛死了丈夫的寡婦才會這樣子哭。
  傅紅雪雖然并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卻也不禁覺得很奇怪。但他當然絕不會過去看,更不會過去問。
  哭聲就在前面一個不十分濃密的樹林里,他從樹林外慢慢地走了過去。
  哭的人還在哭,一面哭,一面還在斷斷續續的喃喃自語:“白大俠,你為什么要死?是誰害死了你?你為什么不給我一個報恩的机會?”
  傅紅雪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
  一個穿著孝服的男人,跪在樹林里,面前擺著張小桌子。
  桌子上擺著些紙人紙馬,還有一柄紙刀。
  用白紙糊成的刀,但刀柄卻涂成了黑色。
  看來是個個性很強的、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現在他卻哭得很傷心。他將桌上的紙人紙馬紙刀拿下,點起了火,眼睛里還在流淚。
  傅紅雪已走過去,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這個人卻在看著紙人馬在火中焚化,流著淚倒了杯酒潑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俠,我沒有別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靈永不寂寞……”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又失聲痛哭起來。
  等他哭完了,傅紅雪才喚了一聲:“喂。”
  這人一惊,回過身,吃惊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道:“你在哭誰?”
  這人遲疑著,終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一位絕代無雙的大俠,只可惜你們這些少年人是不會知道他的。”
  傅紅雪的心已在跳,勉強控制著自己,道:“你為什么要哭他?”
  這人道:“因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一生中,從未受過別人的恩惠,但他卻救了我的命!”
  這人歎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個鏢師,保了一趟重鏢經過這里。”
  傅紅雪問道:“就在這里?”
  這人點點頭,道:“因為保的鏢太重,肩上的擔子也太重,所以只想炔點將這趟鏢送到地點,竟忘了到好漢庄上去向薛斌遞帖子。”
  傅紅雪道:“難道來來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遞帖子?”
  這人道:“經過這里的人,都要到好漢庄去遞帖子,拜見他,喝他一頓酒,拿他一點盤纏再上路,否則他就會認為別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憤怒之色,冷笑著又道:“因為他是這里的一條好漢,所以誰也不敢得罪他。”
  傅紅雪道:“但你卻得罪了他。”
  這人道:“所以他就帶著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來找我的麻煩了。”
  傅紅雪道:“他要你怎么樣?”
  這人道:“他要我將鏢車先留下,然后再去請我們鏢局的鏢主來,一起到好漢庄去磕頭賠罪。”
  傅紅雪道:“你不肯?”
  這人歎道:“我趙大方磕頭賠罪倒無妨,但這趟鏢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則我們鏢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傅紅雪道:“所以你們就交上了手?”
  趙大方又歎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實在太霸道,我實在不是他的敵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將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興奮起來,很快地接著道:“幸好就在這時,那位大俠客恰巧路過這里,一出手就攔住了他,問清了這件事,痛責了他一頓,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紅雪道:“后來呢?”
  趙大方道:“薛斌當然還有點不服气,還想動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到了這位大俠客面前,竟變得像紙扎的。”
  傅紅雪的心又在跳。
  趙大方歎息著,道:“老實說,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像這位大俠那么高的武功,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慷慨好義的人物,只可惜……”
  傅紅雪道:“只可惜怎么樣?”
  趙大方黯然道:“只可惜這么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后來競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淚盈眶,接著道:“只可惜我連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到這里來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風,想到他對我的好處,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
  傅紅雪用力緊握雙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趙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說出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說!”
  趙大方遲疑著,道:“他姓白……”
  傅紅雪道:“神刀堂白堂主?”
  趙大方駭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一雙手握得更緊,道:“他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
  趙大方道:“我剛才說過,他是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紅雪道:“那是不是因為他救了你,你才這么說?”
  趙大方真誠的道:“就算他沒有救我,我也要這么樣說的,武林中人誰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俠名,誰不佩服他。”
  傅紅雪道:“可是……”
  趙大方搶著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蠻橫無理、作惡多端的強盜歹徒,因為白大俠嫉惡如仇,而且天生俠骨,若是見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著又道:“譬如說那薛斌就一定會恨他,一定會在背后說他的坏話,但……”
  傅紅雪一顆本已冰冷的心,忽然又熱了起來。
  趙大方下面所說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見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滿了复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還要強烈得多。
  因為現在他終于明白他父親是個怎么樣的人。
  現在他已确信,為了替他父親复仇,無論犧牲什么都值得。對那些刺殺他父親、毀謗他父親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万馬堂。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馬空群!發誓一定絕不再饒過這可恥的凶手!
  趙大方吃惊地看著他,猜不出這少年為什么會忽然變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可曾听過馬空群這名字?”
  趙大方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趙大方搖搖頭,眼睛已從他的臉上,看到他手里握著的刀。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這柄刀顯然是趙大方永遠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來,失聲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紅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說別的,慢慢地轉過身,走出了樹林。
  林外秋風正吹過大地。
  趙大方痴痴地看著他,忽然也沖出去,槍在他面前,跪下,大聲道:“白大俠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雖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給我一個報恩的机會。”
  傅紅雪道:“不必。”
  趙大方道:“可是我……”
  傅紅雪道:“不必。”
  傅紅雪又道:“你剛才對我說了那些話,就已算是報過恩了。”
  趙大方道:“可是我說不定能夠打听出那姓馬的消息。”
  傅紅雪道:“你?”
  趙大方道:“現在我雖已洗手不吃鏢行這碗飯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動的還是有很多,他們的消息都靈通得很。”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問:“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簡朴,很干淨,雪白的牆上,挂著一幅人像。
  畫得并不好的人像,卻很傳神。
  一個白面微須、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著臉,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筆挺,就像是一杆標槍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緞錦袍,腰畔的絲帶上,挂著一柄刀,漆黑的刀!人像前還擺著香案,白木的靈牌上,寫著的是:恩公白大俠之靈位。這就是趙大方的家。
  趙大方的确是個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條有血性的漢子。現在他又出去為傅紅雪打听消息了。
  傅紅雪正坐在一張白楊木桌旁,凝視著他父親的遺像。他手里緊緊握著的,也正是一柄同樣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這里已來了四天。這四天來,他天天都坐在這里,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的遺像。他全身冰冷,血卻是熱的。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無論他吃了多少苦,無論他的犧牲多么大,就這一旬話已足夠。
  他絕不能讓他父親的在天英靈,認為他是個不爭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這血海深仇,無論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臨,他燃起了燈,獨坐在孤燈下。
  這些天來,他几乎已忘記了翠濃,但在這寂寞的秋夜里,在這寂寞的孤燈下,燈光閃動的火焰,仿佛忽然變成了翠濃的眼波。
  他咬緊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親的遺像前,來想這种事,簡直是种冒讀,簡直可恥,幸好就在這時,門外已有了腳步聲。這是條很僻靜的小巷,這是棟很安靜的屋子,絕不會有別人來的。
  進來的人果然是趙大方。傅紅雪立刻問道:“有沒有消息?”
  趙大方垂著頭,歎息著。
  傅紅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趙大方搓著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該等到明天走。”
  傅紅雪道:“為什么?”
  趙大方道:“因為今天夜里有個人要來。”
  傅紅雪道:“什么人?”
  趙大方道:“一個怪人。”
  傅紅雪皺了皺眉。
  趙大方神情卻興奮了起來。道:“他不但是個怪人,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個瘋于,但他卻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瘋于。”
  傅紅雪遲疑著,道:“你怎么知道他會來?”
  趙大方道:“他自己說的。”
  傅紅雪道:“什么時候說的?”
  趙大方道:“三年前。”
  傅紅雪又皺起了眉。
  趙大方道:“就算是三十年前說的,我還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會來,就算砍斷了他的兩條腿,他爬也會爬著來。”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趙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會叫人將他的棺材抬來。”
  傅紅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趙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為他說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趙大方卻忽又問道:“你從不喝酒的?”
  傅紅雪搖搖頭。他搖頭的時候,心里又在隱隱發病。
  趙大方并沒有看出他的痛苦,笑著道:“但那瘋子卻是酒鬼,我在兩年前已為他准備了兩壇好酒。”
  傅紅雪冷冷的道:“我只希望這兩壇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擺在桌上,兩大壇。
  夜已深了,遠處隱隱傳來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還沒有人來。趙大方卻還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連一點焦躁的表情都沒有。
  他的确是個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紅雪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什么話都不再問。
  還是趙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著道:“他不但是個瘋子,是個酒鬼,還是個獨行盜,但我從來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紅雪在听著。
  趙大方道:“他雖然是個獨行盜,卻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自己反而常常窮得一文不名。”
  傅紅雪并不奇怪,他見過這种人,听說葉開就是這种人。
  趙大方道:“他姓金,別人都叫他金瘋子,漸漸就連他本來的名字都忘了。”
  傅紅雪這時卻已沒有在听他說話,因為這時小巷中已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很重,而且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趙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搖著頭道:“來的人絕不是他。”
  傅紅雪道:“你說過他是個獨行盜,一向是獨來獨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獨行盜走路時腳步也絕不會這么重。”
  傅紅雪也承認他說的有理,但腳步聲卻偏偏就在門外停了下來。
  這次是趙大方皺起了眉。外面已有了敲門聲。
  趙大方皺著眉,喃喃道:“這絕不是他,他從不敲門的。”
  但他還是不能不開門。
  門外果然有兩個人,兩個人抬著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濃,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這兩個人的臉上。
  他們的臉很平凡,身上穿著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著草鞋。
  無論誰都能看得出這兩人都是以出賣勞力為生的窮人。
  “你姓趙?”
  趙大方點點頭。“有人叫我們將這口棺材送來給你。”
  他們將棺材往門里一放,再也不說一旬話,掉頭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快。
  趙大方本來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這樣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將流下淚來,黯然道:“我說過,他就算死了,也會叫人將他的棺材抬來的。”
  傅紅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對這件事雖然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
  現在希望已落空。看到趙大方為朋友悲傷的表情,他心里當然也不會太好受,只可惜他從來不會安慰別人。
  現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趙大方凄然長歎,道:“看來這兩壇酒競是真的沒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聲道:“沒有人喝才怪。”
  聲音竟是從棺村里發出來的。接著,就听見棺材“砰”的一聲響,蓋子就開了,一個人活生生的人從棺村里跳了出來。
  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腳上穿著全新的粉底官靴。
  趙大方大笑,道:“你這瘋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瘋子道:“要死也得喝完這兩壇陳年好酒再說。”他一跳出來,就一掌拍碎了酒壇的泥封,現在已開始對著酒壇子牛飲。傅紅雪就坐在旁邊,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沒有這么樣一個人存在。這人看來的确有點瘋。但傅紅雪并沒有生气,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見別人的。金瘋子一口气几乎將半壇酒部灌下肚子,才停下來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陳年好酒,我總算沒有白來這一趟。”
  趙大方問道:“你要來就來,為什么還要玩這种花樣?”
  金瘋子道:“因為我懶得走。”
  這句話回答得真妙,也真瘋,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卻似乎露出了一絲憂慮恐懼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壇子來。
  趙大方卻拉住了他的手。
  金瘋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這壇酒?”
  趙大方歎了口气,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煩了。”
  金瘋子道:“什么麻煩?”
  趙大方歎道:“不知得罪了個什么人,為了躲著他,所以才藏在棺村里。”
  金瘋子又瞪起了眼,大聲道:“我為什么要躲著別人?我金瘋子怕過誰了?”趙大方只有閉上嘴。他知道現在是再也問不出什么來的,金瘋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煩,也絕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出來。他終于想起了屋里還有第三個人,立刻展顏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見,這位朋友就是……”金瘋子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又已對上酒壇子。
  趙大方只好對著傅紅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說過,他是個瘋子。”
  傅紅雪道:“瘋子很好。”
  金瘋子突又重重的將酒壇往桌上一放,瞪著眼道:“瘋子有什么好?”
  傅紅雪還是不理他。金瘋子突然大笑了起來,道:“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趙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強笑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誰,他……”
  金瘋于又瞪著打斷了人的話,道:“我為什么不知道他是誰?”
  趙大方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誰了。”趙大方更惊訝,道:“你怎么會知道。”
  金瘋子道:“我就算認不出他的人,也認得出他的這把刀,我金瘋子在江湖中混了這么多年,難道是白混的?”
  趙大方板起了臉,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就不該如此無禮。”
  金瘋子道:“我想試試他。”
  趙大方道:“試試他?”
  金瘋子道:“別人都說他也是一個怪物,比我還要怪。”
  趙大方道:“哪點怪?”
  金瘋子把一雙穿著粉底靴的腳,高高的蹺了起來,道:“听說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當面打他兩耳光,他也不會還手的。”
  趙大方板著臉道:“這點你最好不要試。”
  金瘋子大笑,道:“我雖然是瘋子,但直到現還是個活瘋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趙大方立刻追問,道:“什么消息?”金瘋子不理他,卻轉過了臉,瞪著傅紅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馬空群在哪里?”
  傅紅雪的手突叉握緊,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因緊張而嘶啞,道:“他……他在哪里?”
  金瘋子突然閉上了嘴。
  趙大方赶過去,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說?”
  金瘋子道:“我為什么要說?”
  趙大方道:“因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我已說過,他是你的朋友并不是我的。”
  趙大方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現在還是的,因為我現在還活著。”
  金瘋子又道:“這意思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難道你說出了就會死?”
  金瘋子搖搖頭,道:“我不是這意思。”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條件才肯說?”
  金瘋子道:“只有一個條件?”
  傅紅雪道:“什么條件?”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傅紅雪道:“殺什么人?”
  金瘋子道:“殺一個我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人。”
  傅紅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為了要躲他?”
  金瘋子默認。
  傅紅雪道:“這人是誰?”
  金瘋子道:“是個你不認得的人,跟你既沒有恩怨,也沒有仇恨。”
  傅紅雪道:“我為什么要殺這么樣一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你想知道馬空群在哪里。”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時候,總是這种表情。
  趙大方忍不住道:“你為什么一定要殺這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他要殺我。”
  趙大方道:“他能殺得了你?”
  金瘋子道:“能。”
  趙大方動容道:“能殺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瘋子道:“能殺得了他的人更少。”
  他凝視著傅紅雪手里的刀,緩緩接道:“現在世上能殺得了他的,也許只有這把刀!”
  傅紅雪緊握著手里的刀。
  金瘋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殺他,誰也不愿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傅紅雪的手握得更緊。
  金瘋子說的不錯,誰也不愿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銘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一一縱然那是別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現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絕沒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
  金瘋子看著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來也不認得他,但你卻殺了他。”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金瘋子淡淡地接著說道:“無論誰為了复仇,總難免要殺錯很多人的,被殺錯的通常都是一些無辜的陌生人。”
  傅紅雪忽然道:“我怎知殺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因為我說過。”
  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這點連傅紅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個人在被人追殺的生死關頭中,還沒有忘記三年前訂下的約會,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紅雪又垂下頭,凝視著手里的刀,緩緩道:“現在我只要你再告訴我一件事。”
  傅紅雪一字字道,“這人在哪里?”
  金瘋子的眼睛亮了。
  連趙大方臉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們的朋友,他希望他們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瘋子道:“從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個小鎮,小鎮上有個小酒店,明天黃昏前后,那個人一定會在那小酒舖里。”
  傅紅雪道:“什么鎮?什么酒店?”
  金瘋子道:“從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個小鎮,小鎮上只有那么一個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紅雪道:“你怎么知道那個人明天黃昏時一定在那里?”
  金瘋子笑了笑,道:“我說過,我知道很多事。”
  傅紅雪道:“那個人又是什么樣的人?”
  金瘋子沉吟道:“是個男人。”
  傅紅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
  金瘋子道:“這個人一定是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見他,就會知道他跟別的人全都不同。”
  傅紅雪道:“他有多大年紀?”
  金瘋子道:“算來他應該有三四十歲了,但有時看來卻還很年輕,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道:“他姓什么?”
  金瘋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問他,是不是我要殺的那個人!”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殺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紅雪道:“你難道要我一看見他就出手?”
  金瘋子道:“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說,而且絕不能讓他知道你有殺他的意思。”
  傅紅雪道:“我不能這樣殺人。”
  金瘋子道:“你一定要這么樣殺人,否則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還有誰能為白大俠复仇?”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緩緩道:“誰也不愿意去殺一個陌生人的。”
  金瘋子道:“這句話我說過。”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答應你去殺他,我絕不能殺錯人。”
  傅紅雪道:“所以你至少應該將這個人的樣子說得更清楚些。”
  金瘋子想了想,道:“這個人當然還有几點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道:“有什么不一樣?”
  金瘋子道:“他的眼睛看來就像是野獸,野獸才有他那樣的眼睛。”
  傅紅雪道:“還有呢?”
  金瘋子道:“他吃東西時特別慢,嚼得也特別仔細,就好像吃過了這一頓,就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吃下一頓了,所以對食物特別珍惜。”
  傅紅雪道:“說下去。”
  金瘋子道:“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會擺著一壺酒。”
  傅紅雪在听著。
  金瘋子道:“他腰帶上一定插著根棍子。”
  傅紅雪道:“什么樣的棍子?”
  金瘋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那白楊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長。”
  傅紅雪道:“他不帶別的武器?”
  金瘋子道:“從不帶。”
  傅紅雪道:“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瘋子歎道:“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過的最可怕的武器。”
  趙大方忽然笑道:“那當然還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絕沒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這柄刀!”傅紅雪沉思著看著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頭,看著畫上的那柄刀。
  他絕不能讓這柄刀被任何人輕視,他絕不能讓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瘋子看著他的表情,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傅紅雪點點頭,道:“他的确是個怪人。”
  金瘋子道:“我保證你殺了他后,絕不會有任何人難受的。”
  傅紅雪道:“也許只有我自己。”
  金瘋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馬空群后,難受的就應該是他了。”
  傅紅雪緩緩道:“他們都錯了,我看你也許比他們都清醒。”
  金瘋子大笑,大笑著捧起酒壇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趙大方微笑著,道,“他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該清醒的時候他絕不醉,該醉的時候他絕不清醒。”
  黎明。
  金瘋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搏紅雪喃喃道:“我應該睡一會的。”
  趙大方道:“你應該听得出,那個人并不是好對付的。”
  傅紅雪凝視著畫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緩緩道:“但我卻絕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對付這柄刀!”
  他的确不相信。
  白天羽活著時也從不相信,所以他現在已死了。
  陌生人絕不能信任的,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很危險的人。
  ------------------
  俠客居 獨家提供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