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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痴于刀的人


  酷熱還未消盡,酷寒已刺骨而入。
  也只有在邊城這個地方才能享受到這种變化极大的天气。
  明月還未升高,星辰還躲在浮云里,輪值交班的時間卻已經到了。
  看著撤班的人消失在無盡的夜色里,林俊拉了拉羊皮祆的衣服,將脖子盡可能地縮著,一雙如鼠眼般的眼睛里,帶著些恐懼地看著黑暗的四周。
  今天這個班,本來是胡三當班的,可是昨夜他死了,死在前往小鎮的路上。
  据說是被吸血鬼吸光血而死的。
  一想到吸血鬼,林俊的身子就不由得顫抖了一下,眼睛里的恐懼更濃了。
  最近的万馬堂几乎是籠罩在一片惊駭之中,莫名其妙失蹤的失蹤,莫名其妙死的死,連那傳說中的吸血鬼都赫然出現了,有哪個不怕呢?
  所以一輪到當夜班的人,無不都帶著恐懼惊嚇的心情來輪值。
  不過有一點可安慰的是,今晚的月色很亮,林俊站的地方那根旗杆上又挂著盞很大的風燈。
  明亮的月光和風燈,多少給黑暗帶來了一點光明,所以林俊的心情就稍微踏實了一點。
  ——自古以來,黑暗豈非就是恐懼的根源?
  寒意隨著風而襲人了林俊的衣服內,在這种酷寒里,如果不保持“動”的話,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保證就成了冰棍了。
  林梭左手緊握著長刀,原地慢跑了起來,右手已從怀里拿出一小瓶燒酒,對嘴一灌就是一大口。
  等酒到了肚子里,林俊才稍微覺得暖和一點,照規定,當值是不准喝酒的,可是又有哪個不喝酒?
  只要不誤事,不被看到,上司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當酒逐漸在瓶中消失時,暖意才擴散到全身,林俊停止了慢跑的運動,大概是酒的關系,或是這宁靜的夜色使他心里的恐懼不再那么濃厚了。
  林俊正准備靠著旗杆打一下盹時,忽然看見一條人影由黑暗中慢慢地浮了出來,就仿佛是由無數黑暗凝結出來的一樣。
  “誰?”
  林俊睜大眼睛,左右手的刀与酒瓶也互換地握著。
  “誰?口令!”
  人影沒有說話,卻發出陰森恐怖的笑聲,他的雙腳不動,人卻一直走了過來。
  林俊發覺這個人影竟是凌空飄了過來,就仿佛鬼魅在游走般,他嚇得左手的酒瓶不覺得掉了下去,右手雖然仍握著長刀,刀尖卻抖得像風中的柳枝。
  一雙鼠眼般的眼睛已被恐懼所占据了,林俊听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你是……誰?”
  “嘿……”
  仿佛來自地獄的陰森笑聲,隨著人影的靠近而響亮。
  等看清這個人影赫然就是己死了的飛天蜘蛛時,林俊的褲襠竟然都濕透了。
  明亮的月光將飛天蜘蛛那蒼白的臉色照得更蒼白,將他嘴角的血跡照得更鮮紅,嘴里的那雙長長的虎牙竟然發出如刀鋒般的光芒。
  臨敵偷跑的速度本是一流的林俊,此刻雙腿竟仿佛已生了根,只會抖個不停,竟然不知跑,眼看著那雙發出陰森光芒的虎牙靠近自己的脖子時,林俊才發覺一股刺痛由脖子傳遍全身,然后他的人就死了。
  血未被吸完,他的人就死了。
  林俊竟是被嚇死的。
  虎牙一离開脖子,飛天蜘蛛手上的兩根細竹筒立即插進林俊脖子上的傷口,然后馬上拿出一個大水袋接住由竹筒流出的鮮血。
  看著逐漸流滿的水袋,飛天蜘蛛的眼中散出了愉快得意的神情。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竹筒里的鮮血就不再流了,飛天蜘蛛在等到鮮血已不再滴了,才將水袋拿起,扎緊袋口后,才將兩根竹筒拔出。
  看著“吸”光血的林俊,飛天蜘蛛得意地笑著。
  明天他們又會發現一個被吸血鬼吸光血的尸体。
  天气不管再怎么熱,寒意再怎么冷,傅紅雪永遠都是那一身黑色粗布衫,外加一件已褪了色的皮襖。
  他這個人就仿佛是深山里原始森林內的黑豹,不管天气如何惡劣,變化多大,都永遠能适應、能生存。
  傅紅雪不但有黑豹般堅韌的身体,也有黑豹般敏銳的第六感官。
  對于周遭潛伏的危險和殺气,甚至比黑豹的感触還來得敏銳。
  寒夜未飛,昏燈已殘。
  傅紅雪躺在黑暗里,躺在冰冷的床上,窗外邊城的夜風在呼嘯,他已倦。
  就在傅紅雪將睡未睡時,他忽然听見一聲響,輕輕、輕輕的一聲響,就像是燈殘將扑滅時那么輕的一聲響,在如此的風聲中,就算仔細听都不大容易听得到、听得清。
  傅紅雪沒有听見別的聲音,他什么都看不見。
  但是,他身上每一個有感覺的地方,每一個有感覺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覺的神經都忽然抽緊。
  因為他已感覺到一股殺气。
  殺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見也看不見的。
  只有殺人無數的人和殺人無數的利器,才會有這种殺气。
  只有傅紅雪這种人才會感到這种殺气,他全身的肌肉雖然都己抽緊,但是他一下子就從那一張冰冷的堅硬木板床上躍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鯉魚在水中打挺般躍起時,他才看見了一道本來可以將他刺殺于床上的劍光。
  如果他不是傅紅雪,如果他沒有黑豹般敏銳的第六感官,如果他未曾有那些可怕而又可貴的經驗。
  如果他沒有感覺到那股殺气,那么他一定被剛剛那一道劍光刺殺于床上。
  劍光一閃,劍聲一響。
  劍沒有聲音,傅紅雪听到的劍聲,是劍鋒刺穿床上的聲音。
  他听到這一聲響時,劍鋒已經刺穿了木板,劍鋒刺穿的地方,本來應該是傅紅雪的心髒,可是現在劍鋒刺穿的只不過是一塊木板。
  不管這把劍是一把什么樣的劍,這把劍一定在一個人的手上,不管這個人是什么樣的人,這個人一定還在床下。
  傅紅雪身于凌空,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己被充分運用發揮,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個他算准該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沒有錯。
  床下是有一個人,劍鋒還在床板間,劍柄卻已不在那個人的手里。
  傅紅雪一扑下去那個人立即躍起,黑暗中,傅紅雪仿佛看見有道淡淡的刀光從那個人手邊閃出。
  這時傅紅雪的身子是下降式,全身潛在的力量已在剛剛空中扭身時用盡了,當他看到這淡淡的刀光時,他的舊力已竭,新力未生。
  這個來刺殺傅紅雪的人,無疑是高手中的高手,他算准了傅紅雪一定能躲得過他的第一劍,也算准了傅紅雪會扑向他的藏身之處,他當然算准了傅紅雪一定知道他在傅紅雪扑下時的一剎那間,無法將床板間的劍拔出。
  他更算了傅紅雪一定猜不到他還有另一把刀。
  這一刀,才是真真正正的致命一刀。
  人在空中,已無法再退。
  刀光閃出,人必亡。
  一刀揮出,淡淡的刀光映著刺客已有笑意的嘴角,他知道這一刀,傅紅雪絕對是無法料到,也無法閃開。
  料不到,閃不開,就得死。
  就在這刺客准備欣賞鮮血濺出的美景時,他忽然听見了一种聲音,一种仿佛很熟悉的聲音。
  一种只有在刀鋒破風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他听見的是刀聲。
  當他听見刀聲時,他就已感覺到泥土的冰冷,更奇怪的是,他居然看見傅紅雪冷冷地站在他面前,正在用一种仿佛遠山之巔上的星辰般眼睛看著他。
  怎么可能?那一刀已是必死的一刀,傅紅雪怎么可能躲得過?
  他記得仿佛听見刀聲。
  是誰的刀聲?
  不可能是傅紅雪,根本沒看見他拔刀,刀未拔,又怎么可能有刀聲呢?
  他想用力撐起身子,忽然發覺右手竟然沒有感覺,等到傅紅雪點燃了殘燈時,他才看見自己的右手居然已斷了。
  難道剛剛听見刀聲時,他的右手腕就已被砍斷?他只听見刀聲,沒有看見刀,難道世上真有這么快的刀嗎?
  在昏黃的殘燈下,傅紅雪發現這個來刺殺他的人竟然是個完全陌生的人,此刻他正用不胜恐懼的目光看著傅紅雪。
  “你不信我一刀能砍斷你的手?”傅紅雪淡淡他說。
  “只有听見刀聲,刀聲……”他喃喃他說:“看不見刀,看不見刀……”
  他臉上表情扭曲,并不是因為傷口的疼痛,而是因為內心對于事實的掙扎。他不信世上有這么快的刀,可是事實偏偏又擺在眼前。
  “你是誰?”傅紅雪冷冷地問他。
  他沒有回答,只是將視線移向地上自己的斷手,看著仍握著刀的手,他眼中忽然露出一种混合無奈、哀傷、沉痛和解脫的神情。
  在這么多复雜的情緒里,為什么會有解脫的心態呢?
  傅紅雪也將目光轉向地上的斷手,當他接触到那只斷手時,他的臉上也忽然露出一种很怪的表情。
  當傅紅雪看到那只斷手時,他就“忽然間了解”那個刺客為什么看著自己的斷手會露出那种很复雜的神情來。
  其實傅紅雪看的不是斷手,而是斷手上的刀。
  那是一把很彎的刀,彎如弦月,彎如漁翁垂釣的鉤。
  這种彎刀大部分是邊疆人民有用的刀,但是三年前,中原武林忽然間出現了一位用彎刀的高手。
  那位高手以一把如弦月的彎刀,在三年間刺殺江湖豪客武林名家各派掌門一流高手共計五十二人。
  至今他從未敗過一次。
  傅紅雪轉頭再次凝視著他,過了良久,才開口:“你就是‘彎刀阿七’?”
  “是的。”阿七說:“我就是彎刀阿七。”
  傅紅雪又注視他好久后,才淡淡他說:“你錯了。”
  “我錯了?
  “你如果光明正大地來找我,或許你就看得見刀。”傅紅雪一字一字他說。
  “看得見刀?”
  昨天之前,阿七絕對不相信這句話,但是現在他已不能不信了,他的眼中再次露出那种复雜的表情。
  傅紅雪的目光又迎向阿七眼中的那一抹“解脫”的神情,他靜靜地看著阿七,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歎了口气。
  阿七也歎了口气,臉上那些复雜的表情也隨著這一口气歎出而消失,只剩下一种解脫的歡愉和虛脫,然后他忽然用一种很真誠的口气說:“謝謝你。”
  “不用客气。”傅紅雪淡淡地回答。
  阿七為什么要對砍斷他手的傅紅雪說謝謝呢?
  傅紅雪當然了解阿七的意思,所以他才會說“不用客气”,因為他也是用刀的人。
  痴于刀的人往往和痴于情的人一樣。
  陷身于情网中,被情絲困住的人,不但無法自拔,甚至想求死都不能。
  那种生不如死,那种發自骨髓深處的痛楚,也唯有痴于刀的人才能了解。
  所以情絲往往需要慧劍來斬,痴于刀的人也只有死于刀下才能解脫。
  所以傅紅雪雖然砍斷了阿七的手,他非但沒有怨言,還很感激傅紅雪。
  阿七努力掙扎著站了起來,用那剩下的左手捂住斷手,然后對傅紅雪說:“你不用送我。”
  “我知道。”傅紅雪說。
  兩個人又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儿,阿七忽然轉身走了出去,當他走到門口時,傅紅雪忽然開口。
  “左手一樣可以用刀。”傅紅雪淡淡他說:“在小李飛刀那個時代里有一位本來用右手劍的人,后來右手雖然斷了,可是他的左手劍卻比右手來的快。”
  傅紅雪說的是荊無命,阿七知道,但他只是淡淡地回頭,淡淡地對傅紅雪說:“我离家已有三年了,我的故鄉還有一位痴情的人在等著我。”阿七平靜他說:“或許我會用左手來炒菜,用左手來陪她喝几杯。”
  “有机會我一定去吃你炒的菜。”傅紅雪說。
  “我一定等你。”阿七說:“我的家在拉薩城外,一個叫‘風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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