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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娜娜長大了,變成了一個有失檢點的女人,只有15歲卻已長得像一頭小牛一樣健壯,白皙的皮膚,丰腴的身材,如此肥胖以至于人們都說她活像一只線團。是的,就是如此,年方十五卻整天毫無羞澀地咧開嘴露出牙齒大笑,也不穿胸衣。她确實有一張輕浮女人的俏面孔,像是在牛奶里浸過一樣的白嫩。皮膚像鮮桃表面的細絨一樣柔軟滑潤,很有趣的鼻子,櫻紅的雙唇,一對光亮而火辣辣的眼睛,讓男人們不禁想到在這兩盞明燈上點燃他的煙斗。她也同樣有一頭金黃色的秀發,那顏色像新鮮的燕麥秸,瀑布般飄撒在鬢角兩側,再配上星星點點的几粒雀斑,簡直像頭戴一頂耀眼的金冠。呀!正如羅利歐夫婦所說,真是一個美麗的小丫頭,一個還要大人擦鼻涕的黃毛丫頭,卻已是臂膀渾圓,雙乳高聳,渾身散發著成熟女人的气味的寵物了。
  現在娜娜不用再把紙團塞在胸衣里了。她的雙乳已渾圓而堅挺,是一對如同新綢緞樣雪白的大奶子。而且,她對此毫不覺得難為情,她希望自己的胸脯再丰滿些,少女們毫無顧忌的饞嘴貪食,使她夢想自己能有像奶媽一樣丰碩無比的大乳房。然后最撩人心魄的莫過于她把舌頭探出白牙齒外面的習慣。當然,當她對著鏡子自我端詳時,覺得這模樣著實可愛撩人,于是整天總是伸出舌頭做出媚態來。
  “把你那該死的舌頭縮進去!”她母親對她厲聲喊道。
  古波也常常一起訓斥她,用拳頭擊著桌子破口大罵道:
  “快把你那肮髒的紅帶子收回去!”
  娜娜是個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她總不愛洗腳,卻總愛穿那雙細長窄小的高跟鞋,自然吃足了穿小鞋之苦,別人看到她雙腳青紫,勸她不必如此時,她卻謊稱自己有腳痛的毛病,不肯承認那是愛美的虛榮。當家里連面包都不夠吃的時候,她也就很難有打扮修飾的開銷。于是,她卻想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法子,她從工場里拿回一些禮花用的彩帶,做出一些裝飾品和彩結綴在肮髒的衣裙上,夏天更是她賣俏的季節。她身穿用六個法郎買來的一件細棉布長裙,每個星期天都在金滴街前后的街區里招搖過市,向路人展示她美麗的金發。是的,從外面的大馬路到城牆的要塞,從克里昂庫爾街到小教堂大街沒有一個人不認識她,人們都叫她“子母雞”,因為她渾身柔軟的肉和鮮艷的外形活像一只母雞。
  尤其是這條長裙她穿上去非常合身,白底上帶著紅色小玫瑰花的圖案,簡洁明了,不帶任何裝飾。裙子稍稍短了些,正好露出雙腿,寬闊的袖子呈嗽叭形自然地下垂著,從胳膊到雙肘都露著;她在樓梯的黑暗處把胸衣的領口解開露出丰滿的胸脯,用別針在胸窩處別住,免得讓父親古波看見,又會招致臭罵。她那白如皓雪的脖子和金色暗陰中若隱若現的乳溝也盡顯無遺。沒有別的裝飾,只有一條玫瑰色的彩帶系在金色的頭發上,彩帶的兩頭在她的后領上來回飄蕩。她打扮得像一束艷麗的鮮花,盡顯青春少女的天真和嫵媚。
  這期間似乎所有的星期天都屬于她,她像是整日价与所有的人在約會,所有從她身旁走過的男人都會用眼睛瞟著她。她等候著他們,整整的一個星期,心中充滿了欲望和煩惱,她想在大庭廣眾之中和穿著節日盛裝在陽光下散步的男人們中周旋。從早上起,她就開始打扮,穿著襯衣在橫柜上挂著的一塊不大的鏡子里端詳來端詳去的花去了几個小時;全宅院的人都能從窗子里看到她,做母親的生气了,問她披著襯衣散步的把戲玩夠了沒有。然而,她仍舊不慌不忙地縫著衣裙和鞋上的鈕扣,用糖水把額前的頭發卷成彎勾形的劉海,她赤裸著大腿,寬松的襯衫從肩膀上滑下來,頭發也蓬亂著。她父親古波訕笑著打趣道,嘿!她這副打扮可真叫俏呢!簡直打扮成了個野女人,別人看了能給兩個銅幣了!他對女儿嚷道:“把你渾身的肉給我藏進去,免得我吃不下面包去!”她确實招人喜愛,她那張紛亂蓬松金發之中的洁白細嫩的臉龐一下子變了,變白變成了粉紅色,但是,她不敢回應父親,只是狠狠地咬斷了做活儿的錢,气得她那美麗少女赤裸的胴体不住地顫抖起來。
  吃過午飯之后,她便溜出了家門,下樓來到了院子里。這個星期天院里出奇地安靜,整個宅院像是正在酣睡;樓下的那些作坊也都關了門,住戶們半開的窗子里露出已經准備好的晚餐桌,正等著那些正在城郊散步,為了回來吃晚飯時有好胃口的那一對對的夫婦。四樓的那個女人移動著床,把家具東推西挪,刷洗著房子,嘴里哼著歌子,几個小時總在唱一首歌曲,那聲調委婉卻又蒼涼。作坊不開工的時候,空蕩的院子中間發出孩子們的叫喊聲,娜娜、寶玲和其他一些大些的姑娘在這里打羽毛球。她們五六個姑娘總在一起扎著堆,簡直成了大宅院里的皇后,都是男人們矚目的對象。當某個男人從院子里走過時,這群姑娘竟發出尖銳的笑聲,上了漿裙据的窸窸聲好像刮起了一陣風。她們的頭頂上,空中充滿了假日熱鬧的隆重的气氛,也有散步者揚起的白色塵埃中彌漫著的閒散与安詳。
  然而,玩羽毛球游戲只是為她們溜走而裝出門面而已。忽然之間,整個大宅院又會變得死一般的寂靜。這群女孩早已溜到了街上,走在了外面的大馬路上。于是六個姑娘手牽著手,并排向前走著,占滿了很寬的一段馬路,她們都穿著亮麗的衣服,都沒戴帽子,頭上扎著彩色的蝴蝶結。她們的眼睛靈活异常,眼珠在眼瞼下不停地滾動。眼前的一切她們都一覽無余,女孩們揚著頭哈哈大笑,露出她們肥胖的下巴。正當她們樂不可支的當爾,當一個駝背的人或是個老婦人在界石旁等候她的狗的時候,她們的隊伍便散了伙,有几個落在了后面,其余的几個又要拉著她們快些走,她們搖擺著屁股,時而聚成一團,時而又做出笨蠢的樣子,吸引著眾人的注意力,嘻鬧之中也能掙開了胸衣,讓正在發育的青春胭体顯露出來。馬路竟像是屬于她們的,她們在這里成長時曾撩起裙子沿著各家店舖玩耍,而今竟又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系襪帶。在滿臉菜色緩步行進的人流中,這伙瘋女孩們橫沖直撞地奔跑著,從洛歇舒爾區直跑到圣德尼區,她們左推右揉擠過人群,沖破人流,回過頭去說著放肆的俏皮話并爆發出陣陣大笑,裙裾在她們身后高高飄起,顯出少女的高傲和無禮;她們在大庭廣眾之下,眸子里閃動著粗俗的眼神,展示著淫蕩下流的舉止。脖頸上被汗水浸濕,像是剛剛出浴的處女,帶著欲念,怀著柔情。
  娜娜走在女孩們中間,它那條粉紅的長裙像是在太陽光下點燃了一般。她挽著寶玲的手臂,寶玲的長裙上是白底黃花圖案,在陽光下同樣熠熠生輝,像束束小火焰煞是撩人,因為她們兩人是女孩中最胖,也是最不怕羞和最具婦人風采的,所以,也就自然帶領著這個放肆的女儿國,當听到路人的恭維之詞,眾人向她們投來傾慕的眼光時,她們倆几便神气活現,得意洋洋。其余的女孩們都在她們倆儿左右列隊,竭盡搔首弄姿之能事引起人們的注意。娜娜和寶玲的骨子里有更加賣弄風騷的把戲。她們之所以這樣气喘吁吁地奔跑,就是想顯露腳上穿的白襪子,并且使頭發上扎著的彩帶隨風飄蕩。再說,當她們停了腳步,煞有介事地猛烈喘息著,胸脯一起一伏,顯出楚楚動人的姿態。再用眼睛搜尋著必定會出現的熟識的小伙子。然后,她們又作出有气無力前行狀,杏目相視,開怀大笑,竊竊私語,用媚眼再去窺視那些張口結舌的男人們。她們在人群擁擠的街上東碰西撞,無非是以這种与男人的偶然奇遇而取悅自己。一些穿著假日盛裝,戴著圓頂禮帽的大男孩便拽她們到路邊呆上片刻,同她們肆意調笑,借机摟一樓她們的纖纖細腰。還有一些20歲上下的工人,身穿灰色的工衣,落拓不羈的模樣,雙臂交叉著不緊不慢地与她們侃談,不時地把煙斗里的煙霧吹進她們的鼻孔。這倒無關緊要,這些男孩与這樣女孩只是萍水相逢。然而,在這眾多的后生當中,她們早已有所選擇。寶玲總是遇到戈德隆太太的一個儿子;他是個17歲的木匠,常常買苹果給她吃。娜娜在馬路的另一端瞅見了維克多·福克尼;他是洗衣店老板娘福克尼太太的儿子,她總与他躲在暗處親嘴。然后,也僅此而已,沒有更一步的舉動;這兩個女孩當數太有心計,不肯去做不明不白的傻事。然而人們對她們倆人可說出許多難听的話。
  隨后,當太陽落山的時候,這伙小搞蛋鬼們的最大樂趣就是停住腳步看那些玩雜耍的藝人。一些變戲法的藝人,還有些拿大頂的大力士紛紛到來,他們在馬路上舖上一條破爛不堪的毯子。于是,一幫游手好閒的人便聚攏過來,圍成一個圈,那些身穿退了色的緊身衣的街頭賣藝人便被圍在其中,賣弄起他們的肌肉和力气。娜娜和寶玲在人叢最稠密的地方站著看了好几個小時。她們漂亮鮮艷的裙子与那些肮髒的長短工衣相互揉搓摩碰著。她們裸露的雙臂,赤裸的脖領和胸脯,還有裸露的頭發,被散發著惡臭的呼吸、燒酒和汗息的气味熏得發出燥熱。但是,她們卻嬉笑著,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表演,如同久入茅廁不覺臭了,毫無作嘔之感。她們的周圍時而冒出粗魯的語言和下流肮髒的舉動,還有那些醉漢呆滯的目光和妄想。她們已听慣了這一切,只是回頭報之一笑,顯出不知羞恥的平靜。她們白綢般的俏麗面龐上沒有一絲紅暈。
  只有一件事情會使她們不舒心,那就是遇到各自的父親,尤其是當他們喝醉酒的時候,所以,她們時常小心觀察,相互報信。
  “喂!娜娜,”寶玲突然叫出聲來,“瞧,古波大叔來了!”
  “哎喲!”娜娜煩躁地說,“看來他沒喝醉,那也夠我嗆!你該知道,既便那樣我也得溜走!我才不情愿挨他的臭罵呢……瞧呀!他已醉得搖頭晃腦了!媽的,他為何不跌破自己的腦袋?”
  有几次,古波徑直向她走過來,她已來不及溜走,她便急中生智忙蹲下身去,嘴里小聲呢喃:
  “大家快遮住我呀!……他在找我呢,他說過,一旦遇到我閒逛,就會像踢皮球一樣讓我皮肉吃苦呢!”
  當醉漢父親走了過去,她才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女孩們目送他遠去后,便一個個噗噗嗤嗤地笑出聲來。他找到她也好,找不到她也好,這可真像是一場絕妙的捉迷藏游戲!然而有一天,博歇走過來揪起寶玲的耳朵,古波也來在娜娜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赶她們回了家。
  夕陽西下,她們又到處溜達了最后一圈,才在人流的裹挾中,在夕陽的微光中回家,天空中的塵埃漸漸厚重,蒼穹深沉而失去了白日的光輝。金滴街也變得像外省冷清的一隅,一些長舌婦在家門前徘徊,她們尖銳的叫聲時而打破沒了馬車空蕩蕩的街區的沉寂。女孩們在院子里停了片刻,重新打起羽毛球,盡量讓人們看出她們并沒有离開過這里。接著她們便各自上樓去,盡情編出一些謊話,然后她們常常不用為此絞盡腦汁,尤其是當父母們正為一味肉菜太咸或燒得不熟吵個不迭而在相互打著嘴巴時。
  現在娜娜已是一個女工了。先前她在開羅街的第特維爾家的店舖里做徒工,現在升為女工,每天可以賺四十個銅幣。古波不愿意叫她換地方做工,因為那里有羅拉太太監管她;羅拉太太是那家店舖的女工頭,在那里已經干了十年。清晨,當母親望著咕咕鳴響時鐘,女儿用一條又窄又短的舊黑長裙繃緊自己胖乎乎的臂膀,獨自一人歡天喜地的出了門;羅拉太太擔任監督娜娜到店時間的職責,隨后告訴熱爾維絲。她們給娜娜二十分鐘的時間從金滴街走到開羅街,這時間足夠了,因為少女靈巧的雙腿會像雄鹿的四蹄一般飛快。有几次,她雖然准時到店,但卻气喘吁吁,滿臉飛紅,顯然是在街上玩耍一陣后,急匆匆用十來分鐘時間飛奔來店。遲到七八分鐘也是常事;于是她就不時地与姑母套近乎,眼睛里顯出哀求的神情,盡力博得她的同情,好叫她不再向她母親提起此事。于是懂得少女心境的羅拉太太只得向古波夫婦說謊。同時,她也整天价絮絮叨叨地教訓娜娜,說她有管教侄女的責任,并且說一個年輕姑娘在巴黎的大街上閒逛是何等的危險。啊!天啊!她豆蔻年華時不也被人追逐過嗎?那可是好危險的事呢!她時刻用熱情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侄女,擔憂會發生些淫邪的事情,她也總是抱有熱誠的希冀,想叫這個可怜又可愛的小姑娘能長久地保持她的天真無瑕。她一再對娜娜說:
  “你該知道,應該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是太疼愛你了,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要投塞納河的……听我說,可愛的小貓儿,如果有男人給你說了些什么,你應該一字不漏地講給我听……嗯?你能保證別人沒給你說些什么嗎?”
  于是娜娜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咬著嘴唇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不,不,男人們不和她說話。她走得太快了。再說,他們与她說些什么呢?也許她与那些男人毫無瓜葛!她為此憨態可掬地解釋她遲到的原因:她停住腳步端詳街上的畫,或是她陪著寶玲一起走,那寶玲又會講許多故事給她听。如果不信此話,跟她走一遭就會明白的。她甚至都沒有离開過上班常走的左側人行道;她規規矩矩地走路,還超過了所有与她并行的其他小姐們,快得像一輛行駛的馬車。實際上有一天,羅拉太太無意中在小瓷磚街上遇到她,看見她正仰著腦袋与三個扎花女工說笑,有一個男人從樓上的一個窗戶里探出頭向她們做刮胡子的手勢。娜娜便動了火,發誓說她剛才只進了一家面包店買了一個銅幣的面包。
  “嗨!我看管著她呢,別擔心,”高個子寡婦對古波夫婦說,“我擔保她會像擔保我自己一樣,哪一個混蛋敢動她一指頭,我會讓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第特維爾家的作坊是位于二樓夾層中的一間大屋子,一張寬闊的工作台安放在一些架子上,占据了屋子的中間部分。四面牆上沒有任何裝飾,帶著黃色水印的灰色牆紙剝落下來,露出條條石灰的印跡,沿著四壁安放著一些貨架,貨架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舊紙箱、紙盒,和一些丟棄的廢品,上面落滿了厚厚的一層塵土。天花板被煤气燈熏得像涂上了一層炭黑。兩個窗子大開著,女工們不用离開工作台,抬眼就能看到對面街道上的行人。
  羅拉太太為了給工人們作出榜樣,總是第一個來到作坊。隨后作坊的門開開合合足足得一刻鐘模樣,那些急急火火,汗流滿面,發辮蓬亂的女工們才陸續到達。7月里的一天早上,娜娜最后一個進門,其實這也是她常有的習慣。
  “嗨!”她說,“我要是有輛車子就不會這般模樣了!”
  然而,她甚至都沒有摘下頭上那頂被她稱為軍帽的黑色小帽,也懶得稍稍整理一番,而是走近窗子,探出身去一會儿向左,一會儿向右地朝街上張望著。
  “你在那儿瞅什么呢?”羅拉太太不無擔心地問道,“是你父親把你送到了樓下嗎?”
  “不,當然不是,”娜娜平靜地回答說,“我沒在看什么……我是看這天气這樣燥熱。真的,整天這樣跑來跑回還不知會發生什么毛病來。”
  上午确實讓人熱得透不過气來。女工們已放下了軟百葉帘,卻能在葉片之間時時觀察街上的動靜,她們終于開始干活儿了,人們分坐在工作台兩旁,羅拉太太坐在桌子的頂頭旁。總共八個人,每人的面前都擺放著各自的漿糊瓶、鉗子、工具和凹凸不平的線團。工作台上還零亂地擺放著一些鐵絲、棉花,一些綠色和栗色的紙以及用綢緞和絲絨剪成的形態各异的花葉和花瓣。桌子中央,有一個細口的長頸瓶,瓶中插著一小束捆扎著的花,這束昨天晚上已枯萎的花是從女工們胸衣上摘下來的。
  這當爾那個名叫萊奧妮的漂亮棕色頭發姑娘,一邊低頭做著手中的彩綢花,一邊說:
  “嘿!你們不知道吧,那個可怜的卡洛琳呀,有一個小伙子每晚都來等著纏她。”
  娜娜正在剪著一張綠紙的細邊,她開口說:
  “這是真的!一個男人竟能使她時時處處都這樣六神無主!”
  整個屋子的人都暗自發出笑聲,羅拉太太不得不板起面孔,用嚴肅的口吻嘟囔著說:
  “我的孩子,你真行,挺會用詞嘛!我要把這話告訴你父親,看他怎么夸獎你。”
  娜娜鼓起腮幫子,像是強忍住笑聲一樣,呸!別提她父親了!他嘴里的胡言亂語還少嗎?忽然間,萊奧妮用极低的聲音飛快地說:
  “喂,大家當心!老板娘來了!”
  第特維爾太太是個面孔冷漠、身材高大的女人,此時,她果然走進屋來。平日里的上午她只待在樓下的店舖里。女工們都很怕她,因為她一向不苟言笑。她緩慢地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女工們都低下頭,傾著身子,倚在桌面上,一言不發,匆匆地干著手中的活儿。她開口咒罵一個女工是個蹩腳扎花工,命令她必須重做那朵雛菊。后來她帶著進來時僵硬的面容和步態走了。
  “喔!喔!”娜娜重复著吆喝聲,眾人也跟著她起著哄。
  羅拉太太竭力板起一副嚴肅的面孔說:
  “我說小姐們,真的敢這樣,姑娘們!你們是不是要讓我非得采取……”
  然而,人們不听她的話,因為女工們都不怕她。平日里她待人太寬容了,看到小姑娘們眉飛色舞地開著玩笑也不禁心動,于是,暗地里拉她們到身旁,百般利誘叫她們說出与自己相好的小伙子們的隱私,當手頭的活計不忙時,還用紙牌替她們占卦一番呢。當小女工們談及卿卿我我的閒言碎語時,她那像長舌婦般在心里躍動的愉悅,也會叫她那悍婦般的身子不住地顫栗起來。她只是听不得粗野的字眼,什么話都可以說,只求語言不要過于粗俗。
  說真的!娜娜完完全全地被作坊里的烏煙濁气熏透了!哎!當然她也有自己的主心骨!然而,整天价与那些被悲慘境遇和惡劣習气慣坏了的姑娘們在一起,難免不同流合污。她們一個緊挨另一個,怎么會不一起腐爛變質呢?就像一筐苹果有一個已坏透了心,其余的也免不了腐爛成堆。當然,她們在正經場合,并不顯得太卑污,言談舉止還不至于太令人作嘔。總之,她們的作派倒是蠻像正派小姐的模樣。但是,到了背地里,那些流言穢語便不絕于耳了。只要有兩個人在一起,便議論起种种猥褻之事,捧著肚子笑彎了腰。再說,當她們傍晚回家的時候,結伴而行,便說起各自的隱情,談論令人豎起頭發的艷事,于是兩個女孩便在街上止步不前,在摩肩擦背的川流人群中亢奮不已。娜娜這一伙姑娘還算安分,另外還有一些有不軌行徑的女工,她們辮發蓬亂,裙子打著皺折,讓人們聯想到她們沒有脫下裙子便与人上床;她們一大早把下流舞廳的污濁气味和不軌之夜的汗臭帶進了作坊。由于夜里快活一宿,第二天便怠惰無力,渾身酥軟,無精打采,起了黑眼圈,羅拉太太彬彬有禮地稱那些黑眼圈是“愛情的拳頭印記”,那些女工們扭動的腰肢,沙啞的嗓音,在作坊里煽起一股淫邪的霧气,竟讓那些擺在桌上的嬌嫩鮮麗的紙花斷枝折葉。當娜娜嗅出身旁的那個姑娘昨夜有過風流時,那誘人的气味,竟使她心醉神迷。她与這個名叫麗沙的姑娘坐在一起干活儿已經很長時間了,她是個出了名的胖姑娘;娜娜用灼熱地目光望著自己身旁的工友,好像她早已料定她會發福又會在瞬間爆裂似的.要學到些新的見識并非易事,這鬼丫頭在金滴街上已經領教過這一切。不過在作坊里,她目睹了實情,這一幕幕情形漸漸煽動她的芳心,并且挑起她該輪到自己嘗試的欲念。
  “真悶死人了!”她小聲嘟囔著走近一個窗子,把軟百葉窗拉得更低些。而且她還俯著身子左右張望,几乎在同時萊奧妮看見了一個男人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便嚷了起來:
  “這老家伙,他在那里干什么?他在那里已經探頭探腦足有一刻鐘了。”
  “這只公貓,”羅拉太太說,“娜娜,你快回來坐下!我不許你站在窗子旁邊。”
  娜娜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紫羅蘭,包起花的莖葉;這時全作坊里的人都惦記著那個男人,他穿戴整齊,是個50歲上下的男人,身披一件大衣;他臉色灰白,神情嚴肅,很有神采,灰色的絡腮胡須修剪得十分整齊。他在對面的草藥店門前呆了一個小時,不時地抬眼望著作坊的百葉窗。扎花女工們發出咯咯的笑聲,那笑聲被街上的喧囂聲淹沒了;她們彎著腰忙不迭地干著活儿,不時地用眼角瞅著那老頭儿。
  “瞧呀!”萊奧妮提醒大家注意,“他手里還拿著一副長柄眼鏡,噢!他是一個优雅的男人……他當然是在等候奧古斯婷啦。”
  但是,那個高大丑陋的黃頭發姑娘名叫奧古斯婷,她沒好气的回答說她不喜歡老頭子們。羅拉太太搖了搖腦袋,抿著嘴一笑,這一笑之中充滿了暗示。
  “親愛的,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頭子才更懂得溫存呢。”
  萊奧妮身旁的是一個渾身堆肉的小個子女子,此時,她在萊奧妮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句話;萊奧妮突然仰倒在椅子上,爆發出難以抑制的大笑,笑得彎下了腰,回頭用眼睛望了一下那老頭子,笑得更厲害了。她忍住笑前言不接后語地說:
  “對呀!嘿!對呀!……呀!索菲這家伙真是坏透了!”
  “她說了些什么?她到底說了些什么呀?”作坊里所有的人抑制不住好奇地同聲問道。
  萊奧妮正用手帕揩著笑出的眼淚,卻不回答,當她恢复了平靜之后,重新扎著花,邊對大家說:
  “那話是說不得的!”
  大家窮追不舍,她一個勁地搖頭不說,又止不住地狂笑起來,奧古斯婷恰好坐在她身旁哀求她小聲告訴她,萊奧妮最后終于答應告訴她,于是把嘴挨著她的耳朵說了那句話,這次該輪到奧古斯婷仰倒在椅子上,又笑彎了腰。然后,她又把那話咬著耳朵告訴身旁的女工,這樣耳朵咬耳朵,索菲的髒話只一會儿便已無人不曉了,女工們先是相互看了看,然后,又一起爆發出哄笑聲,一個個臉上不免泛起紅暈,帶著几分羞慚。此時,只有羅拉太太一個人不知其中奧秘。她自然十分惱火地說:
  “姑娘們,你們這樣做太有失体統了,在眾人面前不該這樣竊竊私語……一定是一件有傷風化的事,對吧?哼!你們也真做得出來!”
  雖然她非常想知道索菲的髒話,然而她又不敢要求人們告訴她。于是低了頭扎著手中的紙花,只過了一會,她又暗自玩味著女工們談論的話題。大家仔細听著各自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任何一個人的平常話,譬如有關手中活計的只言片語,只要有一個人說出什么,其余的人便想到齷齪的地方去,女工們曲解話中的含義,給予那句話以下流的意味,不可思議的隱喻。諸如一些平常再簡單不過的話:“我的鉗子裂了。”或者說:“誰在我的小壺里搜尋過東西?”等等。她們都能由此產生非分的聯想。現在她們把每句話的隱喻都帶給了對面人行道上鶴立著的那位老先生。她們為能說出這樣机智的雙關語而自鳴得意,嘿!該到他們耳邊去嗡嗡才是!并且她們覺得這些戲濾之詞實在有趣,一個個興奮的眼睛中放著淫邪的光,越來越起勁地鼓噪著。羅拉太太也沒了惱怒,姑娘們并沒有說什么粗野的話喲。倒是她自己說出了一句令人捧腹的話。她突然問道:
  “麗沙小姐,我的火熄滅了,把您的給我吧。”
  “喲!羅拉太太的火熄滅了!”全場嘩然。
  她意識到該解釋几句:
  “小姐們,當你們將來到了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嘛……”
  但是大家并不听她的解釋,只是嚷著要叫那位老先生來重新點燃羅拉太太的火。
  在這捧腹大笑的人群中,娜娜也快活非凡,該是樂的時候喲!沒有一句雙關的話能逃過她的耳朵。她自己也說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仰著脖子,捧著下巴,笑得開心极了。在這充滿淫邪的環境中她好似如魚得水。她极熟練地卷著紫羅蘭花的莖枝,在自己的椅子上笑彎了腰。嘿!不到卷一支香煙的功夫,一枝精美的紙花已做好了。她用极快的動作掀起一片綠色的紙條,喲!眨眼的功夫,紙片已卷在一根鋼絲上,再涌上一抹膠水,一株盡顯貴夫人魅力的青枝已躍然眼前。精妙之處來自她那雙纖纖細手,她蕩婦般的手指柔似無骨,酥軟可人。在紙花技藝中她獨領一方。由于她做得好,作坊里凡是花莖都歸她做了。
  這時候對面人行道上的那位老先生已經走了。女工們也安靜了下來,她們在酷熱難當的气溫里干著活儿。當時鐘敲響十二點,到了吃午飯的時辰,女工們一個個都坐不安穩了。娜娜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嚷著說如果大家愿意,她便下樓去替眾人買些吃的東西。于是萊奧妮托她買兩個銅幣的炸蝦,奧古斯婷要一小袋炸馬玲薯條,麗沙要一小捆小蘿卜,索菲則要一條香腸。娜娜正要下樓去,羅拉太太看她今天總在窗子邊上轉悠,心中總感蹊蹺,便大步赶上她說:
  “等一等,我和你一塊走,我還要買些東西。”
  然而,下了樓之后,在近旁的一條小路上,她一眼便看到了那個老頭子像支大蜡燭似的呆立著,正在与娜娜眉目傳情,頻送秋波。娜娜的臉上已是紅霞一片。做姑母地一把拉著她的胳膊,叫她快些走上街道,那老頭子卻緊跟她不舍。哎呀!原來這公貓是為娜娜而來的!好呀!真是太可人了!15歲半的女子竟叫男人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羅拉太太神情激烈地質問起娜娜。呀!天啊!娜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這老頭已尾隨自己五天了,她每次出門必定會遇到他,她隱約有印象這老頭是經商的,是的,他是一家骨質鈕扣店的老板。羅拉太太對此深感震惊,感触良久。她回過頭去,用眼角偷看那老頭儿,嘴里小聲嘟囔著:
  “看得出他是個有錢人,我的小貓,給我听著,必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現在你什么都不必擔心了。”
  她們一邊聊著天,一邊走馬燈似的在每個店舖里串行著,等她們從熟肉店、水果店、燒烤店出來后,四只手上堆滿了替別人捎帶的食品,有許多大大小小油膩的紙包。然而,她們始終顯得十分討人喜歡,走起路來一擺三搖,不時地向身后報以微笑并投去火辣辣的眼波。羅拉太太也賣弄起少女般的風韻,原因是那個鈕扣店的老板始終都跟著她們。
  “這個人倒是舉止不俗,”回到那條小路上時,她說,“如果他品行還算正派的話……”
  后來,她們上樓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起娜娜:
  “喂,告訴我那些小姑娘們咬著耳朵說的事情,索菲說的是什么髒話?”
  娜娜也不再賣乖了。不過,她摟住羅拉太太的脖子,拉她走下兩層樓梯,因為那种話不能大聲說出來,甚至在樓梯里說都不合适。她在姑母的耳邊嘀咕了一句。那句話真下流,她姑母無奈地搖著頭,睜圓了雙眼,吃惊地撇著嘴。總之,現在她知道了,再也不用為此鬧心了。
  扎花女們都把食物放在膝頭上吃著,為的是不弄髒了工作台。她們匆忙地吞食著食物,像是厭惡吃東西,更愿意借著吃飯的功夫觀察路上的行人,或者去屋角里相互說說悄悄話。當天,她們盡力想知道那個老頭子躲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很顯然,他确實不見了。羅拉太太和娜娜互相遞著眼色,緘口不談此事。此時已經是一點十分了,女工們并不著急去重新拿起鉗子干活儿。忽然間,萊奧妮雙唇之間打了一聲嘟嚕!就像油漆工們常常打的那种忽哨。那意味著老板娘來了。眨眼間,所有的女工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頭干起活儿來。第特維爾太太走進屋來,面帶威嚴兜了一個圈子。
  自從那一天起,羅拉太太總把侄女的第一次奇遇作為自己消遣的樂趣。她從早到晚總是緊緊地盯著她,說這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這樣著實讓娜娜有點儿討厭;但她一想到姑母是把她當做寶貝呵護,不免又有些滿心歡喜。那個鈕扣店老板尾隨在她們屁股后面,兩人在興奮之中交談的那些話灼熱著娜娜的心,也讓她起了孤注一擲的邪念。噢!她姑母懂得什么是感情;甚至那鈕扣店的老板,他已經這般年齡,卻那樣有情分,實在令她感動。因為,總而言之,上了年紀人們的感情根基總會扎得更深。只不過,羅拉太太總在監視著她。是的,他要想接近娜娜,就得先從她姑母的身子上跨過去。有一天晚上,羅拉太太走到那位老先生面前,直截了當地指責他所做的事實在不應該。然而他對她彬彬有禮,并不作答,他已是干此事的老手,听慣了少女家人的責罵。他的風度是那樣优雅,使她不忍心發火。然而她卻對娜娜說了許多有關愛情的切實的勸告,隱約地提到男人們的种种劣行,還有那些曾經放蕩女人水性楊花的丑事軼聞,和她們追悔莫及的痛心与疾首,娜娜對此卻听得不耐煩,白淨的臉上那對眼中顯出不安分的光來。
  但是,有一天,在魚市巷里,那鈕扣店的老板竟敢伸長了脖子在姑母和侄女之間嘟囔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于是羅拉太太著了慌,說她自己也坐不住了,于是向弟弟全盤托出事情的原委。于是,古波家免不了大鬧一場。起先古波先是狠狠地打了娜娜一個耳光。她學了些什么?這個賤丫頭,竟勾起老頭子來啦!好啊!她果真這樣放肆,下次要讓他碰上了,非割斷她的脖子不可!誰見過這般事情!一個黃毛丫頭竟能辱沒家門!他使勁搖著女儿的身子說,媽的!今后她會被引上正路的,因為,將來由他親自監管女儿。每天她回到家里,他便認真審驗一番,先用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探尋她是否被吻過后,從眼神里流露出微笑与興奮的蛛絲馬跡。他嗅嗅她,讓她轉過身子好叫自己仔細打量。有一天晚上,她又挨了一頓揍,因為她父親在她脖子上找到了一塊青痕。鬼丫頭竟敢說這不是吮痕!是的,她說這只是一塊普通的青痕,是跟萊奧妮鬧著玩時落下的痕跡。當他將來要打斷她的手腳的時候,他會給她身上留下青痕,還要讓她有苦說不出。又有几次,當他脾气還算不坏時,便諷刺她、嘲笑她。真的喲!她像是一塊男人們爭相吞食的肥肉!其實身子骨像一尾□魚似的扁平而虛弱,她渾圓的臂膀胸脯之間都是些凹進的窩,正好能放進男人們的拳頭!娜娜并沒有犯下讓她遭此痛打的罪過,并忍受父親不堪入耳髒話的責罵,但是她敢怒而不敢言,像一只被困的野獸一般。
  熱爾維絲比古波明白些事理,她常常說:
  “你就讓她安靜一會吧!你說得太多太狠了,她將會反而生出別的心眼呢!”
  噢!是的,她果然生出了心眼!那心眼和念頭使她渾身充滿著騷動,她躍躍欲試,想親身經歷,就像她父親常說她的那些事情。這個欲念整天折磨著她,糾纏著她,哪怕是最貞洁的女子也會為此生出欲火。由于他粗野的辱罵,反而使她明白了好些她不懂的事情。有些事讓她吃惊不已,漸漸的她的舉止也古怪起來。有一天早上,古波看見娜娜從一個紙包里抓了些東西涂在自己那張小孩臉上。原來是些扑粉,那張本來洁白細嫩的臉上,頓時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粗粉。她用紙包在臉上無規則的涂抹著,顯出條條難看的印跡,古波罵她簡直像一個不熟練的磨坊的女儿。還有一次,她嫌那頂黑色便帽難看,于是,便拿了些紅色的彩帶回來纏在帽子上。他又气勢洶洶地質問她那彩帶是從哪里來的。嗯?是賣身得來之物,還是偷來的?娼婦呢,或是小偷?也許她已扮演了兩种角色。后來又有几次,他看見女儿手里拿著許多可愛的小物件,什么瑪瑙戒指呀,一對帶著美麗小花邊的飾袖,還有一只鍍了金的心形挂墜,就是姑娘們喜歡把它挂在胸前垂到乳溝尖端的那种挂飾。古波要把這些物件全毀了,她便發了瘋似的保護自己的小玩藝儿,這些物品是屬于她的,有的是一些夫人們送的,還有的是她從別的女工手里換來的。就拿那顆鍍金心形挂墜來說,她是從阿布基爾街上拾來的。當她父親一腳踩扁了它時,娜娜直挺挺地愣住了,气得臉色蒼白,渾身抽搐,心中憤懣至极,差一點儿要扑到父親身上,抓他几下解恨。兩年來她做夢都要那顆金心挂墜,現在卻被父親踩扁了!不,這未免也太過分了,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然而古波要把娜娜置于自己的掌股之間,視野之內的种种做法卻捉弄多于真誠的教誨。因為他往往毫無道理的責難和錯怪女儿,反而使娜娜破罐破摔,甚至气憤不已。她終于索性不去作坊干活儿了;當古波為此對她拳腳相向時,她竟對他的指責滿不在乎,她回答說她再也不想回到第特維爾家的作坊去了,因為老板娘總讓她坐在奧古斯婷旁邊,那奧古斯婷不知吃什么好東西,嘴里總冒出難聞的气味。于是,古波親自把她送到開羅街去,并且還要求老板娘一直把她安排在奧古斯婷身旁,算是對她的懲罰。有半個月的光景,每天早上,他不辭辛勞地走下魚市街,一直把娜娜送到作坊門口。他仍不放心,在人行道上再呆上五分鐘,直到确信女儿走進了作坊。但是,有一天早上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一個朋友,倆人在圣德尼街的一家小酒店坐了一小會儿,十分鐘之后,他突然瞥見那鬼丫頭扭動著裙擺飛快地向街道的低處跑去。原來這半個月來,她任憑父親在外面傻等,她倒是上了兩層樓,卻不走進第特維爾家的作坊,而是坐在樓梯踏步上,只等著古波离開。當古波怪罪羅拉太太時,她便憤憤不平地嚷著說他女儿受不了他那般方式的教訓。她已經對侄女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她勸她不可親近那些不地道的男人,如果那鬼丫頭仍對那些色鬼痴情不改的話,那就不是她姑母的罪過了;現在她決計洗手不干了,她發誓不再管娜娜的事了,因為她心中明白,家里親戚中竟有人造她的謠言,說娜娜是在她的管教下走入歧途的,她還以此為榮呢,都是她引坏了侄女。再說,古波從老板娘那里打听到,娜娜是被那個名叫萊奧妮的女工帶坏的,那個小潑婦已經棄了扎花的行當,去過吃喝玩樂的日子了。實際上他的女儿只是在街上愛占些小便宜和過于順從誘惑,她完全能夠頭戴橘黃色的花冠名正言順地出嫁。但是,如果想把一個未被踩躪、純洁、完整、良好精神狀態的娜娜,一個像所有知曉自重自尊的小姐一樣的娜娜送給一個丈夫為妻的話,可得赶快行事,否則,將會悔之晚矣!
  金滴街上的每家每戶都議論起那個對娜娜有意的老頭儿,像是每個人都很熟識他一樣。嘿!他仍然是那樣彬彬有禮,然而有些微微地膽怯,但是卻出奇地執著和耐心,像一條順從的小狗在娜娜身后不遠的地方尾隨著她,甚至有好几次,他一直跟進大宅院。有一天晚上。戈德隆太太在三樓的樓梯口撞見了他,他便低了頭,神色慌亂,紅著臉,怯生生地溜下樓去了,羅利歐夫婦威脅說,如果他們的侄女再引些污七八糟的男人來到他們的眼前身后,他們就要搬家,因為,那也太讓人作嘔了,樓梯被塞得滿滿的看不見腳下的台階無法下樓先不說,下樓時遇見那些男人們正在伸著鼻子嗅,流著涎水望,簡直讓人受不了;那情形讓人想到在這大宅院的一角來了一只發瘋的狗!博歇夫婦十分同情這個可怜的老頭儿的境遇,一個可敬的大男人竟這樣痴迷于一個輕佻的女孩。哎!他是一個有家底的商人,人們看到他在維耶特街有家不錯的鈕扣店,他完全能夠討一個正經的姑娘做老婆。多虧博歇夫婦對眾人細說詳情,所以當這位身材适中、灰黑絡腮胡須修剪整齊的老頭儿面色蒼白,嘴唇下垂地跟在娜娜屁股后面走時,全區人卻對這位老先生產生了深深的敬意。
  在起初的一個月里,娜娜覺得那老頭儿著實有趣。他總是在她身旁轉來轉去。他活像一個在廚房里做雜役的小男孩,在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從后面扯她的裙据,還顯得若無其事。瞧她那雙腿!像兩根木炭棍,也像兩根火柴棒!頭頂上沒了發,腦后几根稀心的卷發壓得平平展展貼在脖頸上,所以她時常故意問他理發師是怎樣給他分發縫的。呀!他是一個多么有趣的老家伙!
  后來看慣了他,也不覺得那么有趣了。她開始心中隱約地怕他,當他走近身旁,她會下意識地喊叫起來。她常常在珠寶店前駐足看首飾,猛然之間會從背后傳來他吞吞吐吐的話音。是啊!他還真說到了點子上,她很想要一只小十字架挂墜,再配上一條綠絨圍脖,或者一對珊瑚耳釘;要那种小的看上去像兩滴櫻紅的鮮血般的耳釘。即便她對眼前琳琅滿目的首飾不存過大的奢望,也不能就這樣整天破衣爛衫地度日,她懶得再用開羅街作坊里的小玩藝儿裝飾自己了,尤其是那頂令她生厭的帽子,這頂插滿了第持維爾家下腳料紙花的古怪帽子,形似一個可怜男人屁股上的廉价鈴擋。于是,行走在泥水中被過往的馬車濺得渾身污濁的娜娜沮喪万分,面對櫥窗里五光十色物品的誘惑,心中生出許多渴望,她多想置身于其中,她想去餐館進餐,到戲院去看戲,能有一所配有漂亮家具的住房。強烈的希冀使她停住腳步,臉色變得煞白,极度的物欲讓她感到像有一股暖流從巴黎的街面上升騰而起順著她的大腿傳遍全身。她在熙熙攘攘的行人裹攜下,渾身蒸騰著難以克制的享受欲。正在這個節骨眼上,那老頭儿不失時机地出現在她身旁,在她耳邊低聲說出許多美妙的建議。嘿!如果不是她對這老頭儿存有懼怕心理的話,她定會与他擊掌贊同他說的一切!內心深處的抵触意識強制促使她回絕了他的要求。盡管她有不洁的欲念,仍然對陌生男人表示出了憤懣和憎惡。
  然而,冬天來臨之后,古波家的生活更加難以維系。每天晚上娜娜都會挨打。當父親剛剛放下打累的手臂,母親又會送上几個耳光,叫她學著怎么樣品行端正地做一個正派姑娘,而且往往是三個人一起動手,像是在屋里跳著瘋狂的舞蹈,一個人大打出手,另一個人上前保護,于是三個人最終會在地板上扭作一團。在被打碎的盤碟之間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除了無休止的咒罵和打鬧,他們還要忍受食不飽腹,嚴寒襲扰的苦楚。如果娜娜買來一些可愛的小玩藝儿,像是一個彩色蝴蝶結,几只好看的袖口鈕子之類的東西,做父母的便統統沒收,然后拿去變賣。沒有任何東西屬于她,只是在鑽進破布的被單前還得領受一番巴掌的滋味,她的那條黑裙子便是她的被單,蓋在身上無法御寒,她不住地打著哆嗦。不!這樣的日子是過不下去了;她不愿意在這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已經很久了,她父親是沒指望了。像這樣天天泡在酒瓶里,醉醺醺的父親,已經不配做父親了,只能算是一條肮髒的狗,她只求早些擺脫他。而且,現在她母親也墮落了,她步父親的后塵,与他為伍。她也開始酗酒。她走進哥白布大叔的小酒店去找自己的男人,無非是想得到一些別人奉送的酒喝;她十分坦然地坐了下來,并沒有顯露出像她第一次醉酒時那般令人作嘔的神情;她將杯中的酒一口气喝進肚里,雙肘支在桌上坐上几個小時,出店的時候兩眼沒了神色。當娜娜經過那家小酒店時,瞅見了母親坐在酒店的深處,嘴湊著酒杯,在男人們的粗言野語中頹然坐著,于是她不由地惱怒起來,因為作為年輕人喜歡別的酣食,并不懂酒中的滋味,每逢這樣的夜晚,家里就會出現一幅再好也沒有的情景畫:父親醉了,母親也醉了,家里沒有面包,整個屋子里充斥著燒酒的毒气。總之,即使是一位女神也不愿意呆在這种地方,得了!如果出不了几天她會悄然地遠走高飛,她父母一定會后悔不迭,因為是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逼著女儿走到這种田地。
  一個星期六,娜娜回到家中,看見父親和母親的狀況簡直糟透了。古波橫臥在床上打鼾。熱爾維絲蜷曲在椅子上,歪著腦袋,一雙無神的眼睛翻著白眼珠呆呆地望著空中,剩下的那盤炖肉,她也忘記了重新燒熱。一支蜡燭在她身旁燃亮著,由于燭花遲遲未剪,燭光十分昏暗,映襯著陋室的凄慘和破敗。
  “是你嗎,髒丫頭?”熱爾維絲結結巴巴地說,“好吧!看你父親怎么收拾你!”
  娜娜不回答,臉色變得沒了血色,目光在那冰冷的火爐和沒有碟盤的桌子上一掃而過,再看看這間被兩個醉鬼遲鈍蒙上凄慘陰影的屋子。她沒有摘下帽子,在屋子里轉了一圈。然后,她咬緊了牙關,重新打開房門,消失在夜幕里。
  “你下樓去?”母親問她時并沒有轉過頭去。
  “是的,我忘了些東西,我馬上就上來……晚安吧。”
  然后,她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當兩人酒醒了之后,便相互打起架來,各自埋怨對方得為娜娜的出走負責。如果她真是決計出走,那么現在已經走出很遠了!就像大人們教孩子們如何捉麻雀的方法,在麻雀的身后撒些鹽粒也許會把她捉回來!娜娜的出走像是給了熱爾維絲重重的一擊;因為,盡管她有時也自暴自棄,當初還顧忌女儿會效仿自己,現在連孩子對自己起碼的尊重都喪失殆盡,她也就更加自甘墮落了。是的,那不近人情的鬼丫頭一走,把她肮髒裙据上僅存的一絲誠實和善良也全都帶走了。連續三天她喝得爛醉,气憤地緊握雙拳,鼓著腮幫子罵出許多粗野的話,詛咒她的婊子女儿。古波在外面的大街小巷奔波了一圈,凡是經過的野女人的臉他都挨個仔細看過,找不到娜娜之后,他便像個浸禮會信徒一樣,坦然地重新抽起了自己的煙斗;只是當他吃飯的時候,有時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手中拿著餐刀,舉起雙臂,大罵娜娜讓他丟盡了臉面;隨后又重新坐下來吃起晚飯了。
  在這個大雜院里,每個月都有成群的姑娘像金絲雀出籠一樣遠走高飛,所以沒有人對古波家的意外感到震惊。然而羅利歐夫婦卻在幸災樂禍了。是啊!他們早就預言過這小丫頭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這也是活該,所有的扎花女工都會學坏的。博歇夫婦和布瓦松夫婦也帶著譏諷的冷笑,說了許多刁鑽尖刻的話。只有朗蒂埃不露聲色地為娜娜辯解。上帝啊!他以清教徒般的姿態宣稱娜娜的出走是触犯了所有的道德戒條,但又帶著讓人不易察覺的灼熱目光補充說,娜娜實在是長得太美了,依她這樣的年紀,當然無法忍受窮困悲慘的生活。
  有一天,羅利歐夫婦在博歇家的門房里喝咖啡時對博歇夫婦說:
  “你們知道嗎?這事就像白日里的亮光一樣清楚,那‘瘸子’把自己的女儿給賣了!……是的,是她賣了女儿,我們有證据!……人們一天到晚在樓道里遇到的那個老頭儿,他已經上樓去交了定金。那金錢蒙住了‘瘸子’的眼睛。就在昨天晚上!有人看見那老雄描和不正經的小丫頭一起在昂比尼劇院里……我們可說的是實話!他們兩人确實在一起,你們走著瞧吧!”
  他們一邊議論著此事,一邊喝完了咖啡。總之,這是有可能的,還會發生更有甚之的事情。從此以后,即使是區里最有聲望的人也喋喋不休地談論起熱爾維絲出賣自己女儿的事。
  現在,熱爾維絲拖著疲憊的雙腿和麻木的靈魂,不再顧及眾人的流言蜚語了。哪怕別人在馬上叫她是女奸商,她也不會回頭去看一看。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她已不在福克尼太太的店里干活儿了,因為她常常在店里与人吵得不亦樂乎,所以被店主赶出了門。几個星期之中,她到過八家洗衣店。但是在每一家工場里只干上兩三天的活儿,就卷起舖蓋被老板娘轟走。因為她的活儿干得一塌糊涂,既不細心留意,也不講究衛生,完全忘了自己曾經爛熟于心的行為。最后,連她自己都覺得實在無能為力,于是便放棄了燙衣服的活計,只得每天去新街上的洗衣場干起洗衣的營生,干一天算一天的工錢;她又成天陪伴著污水髒气,同油垢和惡臭打起交道,重新回到了洗衣行當中最辛苦而最沒有手藝的勞作之中;這活計雖然還能干得下去,但是,她也像在陡峭的大斜坡上掉進了一個鐵口,墮落得越來越深了。另外,洗衣場的惡劣環境使她變得更老更丑了。當她從那個污濁的地方走出來時,簡直像一條渾身沾滿污穢的狗,周身濕透,皮膚被染成了藍色。在這种境遇里,盡管她在空空如也的餐桌旁餓得亂轉,卻一天胖似一天,她的那條瘸腿拐得更厲害了,當她与某人并肩一瘸一拐地行走時,几乎要把同伴撞翻在地。
  當然,當一個女人年老色衰到這种地步,女人的自負和傲气已蕩然無存了。從前那個驕傲、愛打扮、講究感情、彬彬有禮、受人尊重的熱爾維絲,現在已判若兩人,人們可以隨意用腳踏她全身的每一個地方,前胸、后背,她會毫無知覺,她已變得麻木而軟弱。所以,朗蒂埃已經完全放棄了她;甚至再也不肯去摸一下她的身子。她似乎并沒有意識到他們之間那种若即若离關系已經使雙方漸漸厭倦,多年的結合將最后終結。在她看來,她倒可以少去一件苦役。甚至朗蒂埃和維爾吉妮的關系反而讓她出奇地坦然;与當初那樣憤憤不平的言行相比,現在她已對此漠然視之了,如果他們倆人愿意的話,她還可以為他們執蜡點亮呢!現在沒有人不知道那樁事了,朗蒂埃和維爾吉妮真的好夢常圓嘍。其實那也是再方便不過的事了,那個戴綠帽子的布瓦松每隔一天就要值一次夜班,當他在冷清偏僻的街道上凍得瑟瑟發抖時,她的妻子正与她的鄰居在家中的被單下相互暖著腳呢,嘿!他們倆人才不著急呢,也毫不惊慌,他們能听得到布瓦松沿著店舖走過,在那黑暗而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傳來他靴子撞擊地面的聲響,這一切不會使他們的腦袋從暖融融的被單下面伸出來。一個警察就得忠于職守,不是嗎?所以當這個可悲的男人在照看別人的所有物時,那一對男女卻安然地同枕共眠到天亮,而他的所有物遭人全數占盡。金滴街上全區的人都把這出滑稽的鬧劇當做笑料。人們都對這种專橫的妻子外遇感到十分有趣。再說朗蒂埃已經獨霸這隅溫柔之鄉,店舖和老板娘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已經吃盡了一個洗衣店老板娘,眼下正在咀嚼著另一個雜貨店老板娘;將來他還可以再造就一些針線店老板娘、紙品店老板娘、女子帽店老板娘,她張開血盆大口預備把她們統統吞進肚里。
  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大男人這樣會吃糖果。朗蒂埃建議維爾吉妮做糖果生意,自有其中的奧妙。這個來自普羅旺斯省的男人自然不會不愛吃甜東西;無論是圓粒糖、口香糖,還是糖衣果仁糖、巧克力,他無所不愛,簡直要以吃糖過活了。尤其是那各种各樣的糖衣果仁糖,他把那些糖叫做“甜果仁”,他只要一看到那些誘人的糖衣,喉頭便會陣陣發痒,口中也會滴出口涎來。一年來,离了糖果他肯定活不下去的。趁維爾吉妮請他照看一會儿店舖的机會他毫無愧色地抓起糖來塞進嘴里。他經常當著五六個一起聊天的顧客的面,順手打開柜台上的玻璃瓶蓋,伸進去抓出一些東西來吃,那瓶子不見重新蓋上瓶蓋,里面的糖果也漸漸空了。人們不再注意這种小事,那只是一個人的怪癖而已。后來,他又找出一個借口,說自己患有牽延性傷風,嗓子總是在發著炎,用糖果潤一潤可以減輕病痛。他從不去工作,但是,他那作派像是生意愈來愈發達的樣子,眼下他正在醞釀著一個惊人的發明,名叫“帽式雨傘”,天晴的時候它是一頂再普通不過的帽子,然而天上如果突然下起雨來那帽子便會變成一把雨傘。他還答應將來會分一半利潤給布瓦松,這樣他甚至常常從他手中借去二十法郎的硬幣,用做他所說發明的實驗費。在這期間,整個店舖几乎溶化在他的舌頭上;所有的糖果商品都得先經過他那只舌頭的品嘗,從一般的糖果直到雪茄狀的巧克力,煙牛狀的紅糖。他無所不吃,無所不嘗。當他吃足了糖果,便起了柔情,要從老板娘身上得些溫存,于是在角落里便抱了女主人大吻特吻起來,維爾吉妮覺得全身都充滿著甜蜜,被他吻過的嘴唇像顆紅糖一樣又香又甜。這樣香甜的男人真值得去吻一吻!說實話,他的全身像是被蜜糖浸過一樣。博歇夫婦說過,他只要把一只手指浸在咖啡里,那咖啡便會變成上好的糖漿啦。
  朗蒂埃常有甜東西在口,心腸似乎也變軟了許多,對熱爾維絲起了惻隱之心,除了向她盡了許多忠告之外,也指責她不事勞作的惰性。見鬼,到了她這個年紀,作為一個女人該知道好自為之啦!他還怪她總是那樣貪嘴。然而,即便她一錢不值,旁人也應該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他答應盡力替她找些零活儿干干。于是,他說服維爾吉妮叫熱爾維絲每星期來一次店里,雇她打掃店舖和臥房,打掃濯洗這些事,她很在行;每次還能拿到三十個銅幣。每逢星期六早上,熱爾維絲提著水桶,拿著刷子來到店里做這肮髒而下賤的活計。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漂亮金發老板娘,在自己從前的店舖里干起与抹布和刷子打交道的營生,這既是气數已盡的標記,也是她傲气散去的結局。
  有一個星期六,她實在干得太辛苦了。由于連下了三天雨,顧客們的腳似乎把全區的污泥都帶進了店門。維爾吉妮擺出貴夫人的作派,坐在柜台前面,頭發梳得十分整齊,身穿矮領袖口帶花邊的別致襯衫。在她身旁,紅漆窄凳上坐著朗蒂埃,他趾高气揚的樣子看上去,竟像是這間屋子的真正主人。他漫不經心地把手伸進一只薄荷糖瓶里,与往常一樣抓起糖放進嘴里。
  “喂!古波太太!”維爾吉妮一直用眼睛盯著她那正干活的清洁工,隨后她咬著嘴唇叫出聲來,“那個角上的油垢您怎么沒有洗掉?您該再擦擦干淨!”
  熱爾維絲順從地听著,轉過身去走到牆角重新開始洗刷。她跪在地上,彎下腰去,聳起肩頭,周圍都是髒水,手臂變得青紫而僵硬。她的舊裙子都被污水打濕、貼在了屁股上。她蹲在那里的樣子像一堆肮髒而東倒西歪的物品堆放在地板上,她頭發蓬亂,緊身上衣的破洞里露出她身上凸起而松弛的皮肉,隨著干活儿時身体僵直而費勁的活動,她身上的贅肉來回游動搖晃和跳動著;而且她已是汗流浹背,斗大的汗珠從她額頭上滲上,整個臉上滿是汗水。
  “加油干才能擦得越發亮。”朗蒂埃用教訓人的口气說著,嘴里滿是糖球。
  維爾吉妮仰著身子,一副公主的作派,她半閉著眼睛,一直在觀察著洗滌女工的工作,脫口說出她已想了許久的話:
  “再往右面擦一些。現在,您得多留心把那板壁擦干淨……要知道,上星期六我不很高興。很多污跡還留在上面呢。”
  當熱爾維絲擦到他們兩人腳下沾有黑泥的地板時,那帽子商和雜貨店女老板兩人的腰板挺得更硬了,像是坐在御座上一般,威風八面的樣子,維爾吉妮該如意了,因為她的貓一般的雙眼里一時間放出黃色的火星,并且凝視著朗蒂埃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靨。現在終于報了當年洗衣場里屁股挨揍之辱的舊恨,這是維爾吉妮一直隱藏在胸中的心痛。
  正當熱爾維絲停止擦地板的當爾,一陣鋸子輕柔的響聲從屋子后面傳了出來,她透過開著的門望去,可以看到布瓦松的側影,日光像是要有意冷落他,他獨自一人在蒼白的日光下果在屋后的院子里,今天是假日,他正利用這難得的閒暇沉湎于做小匣子的愛好之中。他坐在一張桌子前,正在聚精會神地雕刻著一只紅木雪茄盒上的花飾。
  “喂!巴丹克!”朗蒂埃仍舊叫他這個外號,顯然兩人更加親密,“您做的盒子我預定了,可以作為一件禮物送給某位小姐。”
  維爾吉妮狠狠地擰了他一把,他卻風流而优雅地不停地微笑著,算是以德報怨,他在柜台下面摸著她的膝頭,沿著她的大腿做老鼠爬行的動作;當女老板的丈夫抬起頭來,顯出他灰色面頰上紅色胡須的時候,朗蒂埃很自然地把手抽了回去。
  “您說得不錯!”布瓦松說,“我正是為您而做的,奧古斯特。也算是為了友情留個紀念吧。”
  “嘿!那當然囉!我會保存好您的這個小玩藝儿!”朗蒂埃邊笑邊接著說,“您能看到我會把它系上彩帶挂在我的脖子上。”
  忽然間,他的這番議論好似又引發了另一個念頭。他又接著說:
  “呃,對了,昨天晚上我遇到娜娜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她渾身一震,激動的情緒竟使她一屁股坐在淌滿了整個店舖髒水里。她喘著粗气,汗流滿面,手中的刷子停在了半空中。
  “是,是嗎?”她只是簡單地嘟囔了一聲。
  “是的,我沿著殉教街向下走的時候,看見一只老頭儿正挽著一個小女子在我前面走著,我覺得他們的背影眼熟……于是,我加快了步子赶上去,終于面對面地看清了您的寶貝女儿娜娜……依我看你也不必怨恨她,她看上去過得很幸福,她穿著一條羊毛長裙,領上挂著金十字架,神情十分快活!”
  “噢!”熱爾維絲用更加嘶啞的聲音重复了一聲。
  此時朗蒂埃已經嚼完了嘴里的糖球,他又從另一只罐子里抓起一塊麥芽糖吃了起來,繼續說:
  “這孩子,真是學坏了!您都想不出她竟大膽而放肆地向我示意跟著她走呢。然后,她把她的老頭儿安頓在不遠的一家咖啡館里……唉!那老頭儿真有弦妙之處!他竟不見了!……于是她回到一個門洞下面与我見面。她真是一條狡猾的蛇!但也十分可愛,她搖頭擺尾像一只小狗一樣對我撒著嬌!是的,她吻了我,她想知道所有人的消息……總之,我与她相遇很快活。”
  “啊!”熱爾維絲第三次發出這樣的聲音。她蜷縮著身子,始終在等待著什么。她女儿難道沒有提到一句有關她的話嗎?沉默之中只能听到布瓦松的小鋸子聲響再起。朗蒂埃越說興致越高,把嘴里的麥芽糖吃得嘖嘖直響。
  維爾吉妮又狠狠地擰了朗蒂埃一把,然后說:
  “好啊!如果我遇見她,就會走到馬路的另一頭去。是的,接受這樣一個女子的當眾問候,會讓我臉紅的……古波太太,并不是當著您的面我才這樣說,您的女儿确實是一個爛貨,就是布瓦松每天收容的那些女人也比她要強許多呢。”
  熱爾維絲無言以對,一動不動,眼睛怔怔地望著空中。她終于慢慢地搖了搖頭,算是表示了她胸中積攢以久的种种想法,這當爾朗蒂埃恬著貪吃的嘴臉嘟囔說:
  “這個小爛貨,她不在乎吃多了消化不良!她渾身的肉像小雞肉一樣嫩呀!……”
  然而這一次雜貨店老板娘用凶狠的目光盯住了他,朗蒂埃不得不住了嘴,并且用溫存平息她的怒气。他窺探了一下布瓦松警官,看見他的鼻尖正挨著小匣子精工細雕,于是借机把一粒麥芽糖塞進了維爾吉妮的嘴里。維爾吉妮向他投去嫣然一笑。隨后,她便把怒气發泄到了熱爾維絲頭上,她說:
  “您干活儿能不能快些?像塊界石一樣愣在那里,活儿什么時候能于完……喂,快加把勁,我可不愿意今晚上還在髒水里踏來踏去。”
  她又壓低了聲音,說出一句狠毒的話:
  “她女儿花天酒地做了娼婦,難道是我的罪過不成?”
  熱爾維絲自然沒有听見這話。她又重新開始擦起地板,她彎腰駝背,几乎匍匐在地上,活像一只疲憊不堪的青蛙。她的雙手抓著地板刷的木質背柄,把眼前的一汪黑水向前推去,那黑水加著污泥濺到了她的身上,甚至弄髒了她的頭發。髒水被掃進了下水道里,只需再沖洗一遍就行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朗蒂埃高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巴丹克,您知道嗎,我昨天在里沃利大街上見著您的老板了。他的身子骨可是夠差勁了,再也活不過半年了……哎!這也難怪!他的生活也太荒淫了!”
  他說的自然是皇帝。警官布瓦松抬起眼來,用干澀的聲音說:
  “如果您做了政府的高官,也不會這樣肥胖了。”
  朗蒂埃忽然裝出嚴肅的神態說:
  “噢!我的老朋友,如果我做了政府高官,政局會好些的,不是夸口,我敢給您立一份保證書!……瞧瞧近來的對外政策,簡直讓人汗顏。我,我對您說,如果我認識哪怕就一個新聞記者,我也會把我的政見傳達給他,讓他去啟發一番皇帝的思路……”
  他越說越興奮,當他吃完了麥芽糖,便又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几塊葵花軟糖放在嘴里,又指手畫腳地接著說: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如果我做了政府的高官,我就先把波蘭重新建立起來,再創建一個大斯堪的納維亞國,這樣就可以鉗制北方的大國……然后,我還要把諸多的德意志小國合并為一個統一的共和國……至于英國嘛,并沒有什么可怕的;英國倫敢動一動,我就派上十万大軍去印度討伐……我還要把土耳其大素丹赶到麥加去;把教皇赶到耶路撒冷去,叫他們俯首稱臣……嗯?這樣一來歐洲的事情就好辦了。喂!巴丹克,您看如何?……”
  他停頓了一下,順手又抓起五六塊葵花軟糖。
  “嘿!您瞧呀!比吞下這些糖還快呢!”他邊說這張開嘴,那些糖塊一塊接一塊地送進嘴里。
  布瓦松尋思了片刻后說:
  “皇帝也許另有自己的謀略呢。”
  “您可別這么說!”朗蒂埃又情緒激烈地說,“他的謀略,有誰不知道?整個歐洲的人都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杜伊勒利宮的侍從們天天都能從桌子底下兩堆嘔吐物之間把您那位爛醉如泥的老板拖出來!”
  听到此布瓦松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几步,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說:
  “奧古斯特,您的話傷害了我,辯論歸辯論,可不興人身攻擊!”
  于是維爾吉妮只得出面調停,叫他們不要為此動了肝火。說正經的她就是面前兩個男人的歐羅巴女神,他們兩人怎么分享她都听其自便,何苦無休止地去爭論政治呢?兩個男人又不冷不熱地打了一會儿舌仗。后來那警官為了表示他并不是個愛記仇的人,便把他剛剛做好的匣子送給朗蒂埃。那盒蓋上刻著几行字:贈給奧古斯特,友情留念。朗蒂埃滿心喜歡,仰起身子,几乎跌倒在維爾吉妮的怀中。做丈夫的看到這情形,臉色變成了舊牆皮的顏色,用混濁的雙眼望著他們,一言不發;然而他紅胡子里的一些汗毛都在此時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抖動起來,這足以讓一個不了解他性格的男人心神不定,但是朗蒂埃已經摸透了他的脾气。
  朗蒂埃這家伙如此厚顏与大膽,著實討得女人的喜歡。布瓦松剛一轉身,他腦子里便生出一個捉弄他的念頭,他閃電般地在維爾吉妮的左眼上吻了一下。平常的時候,他倒也表現出狡猾的謹慎;但是,當爭論起政治之后,他就敢置一切危險于不顧了,在朋友的妻子身上占便宜,以盡余興。那些在警官先生身后貪婪的撫愛,悄悄的溫存,真是對他厭惡的帝國和皇帝的報复。不過,這一次他忘了熱爾維絲就在眼前。她剛剛消除了污水,擦淨了店舖的地面,站在了高柜台不遠的地方,等著店主給她那三十個銅幣。當她看見那眼睛被吻的一幕后,顯得异常平靜,就像看到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她也犯不著攪和其中。倒是維爾吉妮似乎顯露出几分不自在。她把三十個銅幣丟在熱爾維絲面前的柜台上。然而,熱爾維絲卻紋絲未動,像是一直在等待著什么,洗滌的疲憊還未緩解,渾身濕透,形容難看,活像一條被人從陰溝里拖出來的狗。
  “那么,難道她什么也沒對您說嗎?”她終于憋出一句話問朗蒂埃。
  “您在說誰?”他嚷道,“呃,呃,您是說,娜娜!……是啊!她沒說別的話。嗨!賤貨只憑一張嘴!偷人憑個嫩身子!有什么好說的?”
  就這樣熱爾維絲手里拿著三十個銅幣走了。她那雙被污水浸透的破鞋走在路上發出啃苹果般喀啦聲響,那雙絕妙的鞋子像在奏樂,那樂章伴隨著寬大的鞋底留在街上的一個個濕腳印漸漸遠去。
  本區的酒徒們聚在一起時都談論她因為女儿的墮落而借酒消愁。她自己站在酒店柜台前喝著烈性甜燒酒時,也顯出悲痛的模樣,她自甘墮落并想借此結束這難挨的生命。當喝醉了酒,回到家中像只母驢般在屋里轉圈時,她結結巴巴地說她心里難受。然而正直的人們只得聳聳肩,都明白她在小酒店貪杯之時,正是她憂郁至极的排遣与發泄。總之,這也可以稱做“酒瓶中的苦澀与酸楚”。說實在的起初她無法接受娜娜离家出走的現實。女儿的舉動曾使她心中殘留的正气躍然而起;再說,按常理說作為母親總不情愿承認自己的女儿与某個路人萍水相逢便卿卿我我打得火熱。然而,恥辱的心情在胸中壓抑得太久,以至于變得精神愚鈍,頭腦眩暈,肝膽欲碎。她在家中時總為此事心神不宁。她完全可以整整一個星期不去想她那個行為不端的女儿;但是,忽然間一种慈愛与憤怒交織在一起的情感緊緊地包圍了她,就如同她有時饑腸轆轆,有時又酒足飯飽,一种想在某個小地方与女儿相遇,抓住她親吻一番的強烈欲望在心頭升騰,或許女儿一時興起會打她几巴掌。但是,那种純洁的情感終于沒有被她找回。不過,娜娜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不是嗎?當屬于自己的東西,一下子無影無蹤,怎能不叫人悵然若失呢?
  每當這些念頭占据她的全身,她便用警察般的目光在大街小巷里四處搜尋著。是呀!如果她遇見了她的不肖女儿,又怎么把她帶回家去!今年以來本區的街道布局變化真大。人們發現馬尚達和奧爾那諾兩條大街已經拓寬拓長,原先的魚市街上的界牌已不复存在,并且已經与城里的大街貫通。簡直叫人認不出來了。魚市街一側的房屋已被拆除,眼前是一片空地。現在從金滴街上可以望見遼闊的天空,有了足夠的陽光和通暢的空气了;以前此處擋住視線的舊房屋都沒有了。現在的奧爾那諾大街上一所六層的住宅樓拔地而起,牆面上的雕刻精美得像教堂一樣,那寬敞的大窗子,繡花的窗帘,一派奢華的景象。這座住宅樓全身洁白,恰好坐落在金滴街的對面,它乳白色的折光好似讓對面的小街蓬蓽生輝一般。甚至,每天這座樓房成了朗蒂埃和布瓦松爭論的話題。朗蒂埃對巴黎的拆建工程說了許多自己的見解,他指責皇帝到處濫建宮殿,為的是把工人們都赶到外省去住;布瓦松听了气得臉色發白,回敬他說事實上恰恰相反,皇帝首先想到的正是工人們,他在巴黎大興本土,就是為了給工人們提供更多的就業机會,只要他愿意,就是把巴黎拆平了也無妨。熱爾維絲住慣了黑暗街道里的房子,城市美化修繕工程反而使她討厭,确切地說她的厭惡感來自于陰差陽錯的時間,城區美化的時候恰逢她家境衰敗的倒霉日子。一個人深陷于泥泞之中時,絕不會喜歡明媚的陽光照在自己的頭上。同樣如此,每當尋找娜娜的日子里,不得不跨過腳下的建筑材料,沿著成為工地的人行道,艱難地行走,碰到建房柵欄几乎被絆倒時,此時,她便會勃然大怒。奧爾那諾大街上的那座漂亮住宅樓讓她怒不可遏,這种房子里住的都是像娜娜一樣的婊子!
  一段時間她得到了种种有關娜娜的傳說。總有好事的長舌者忙著向她傳播流言蜚語。有人告訴她,她那沒有人生經驗的女儿一時興起,剛剛拋棄了那個老頭儿,其實她在老頭儿家過得蠻好,備受寵愛和溫存,如果她在老頭家會做人,甚至可以得到自由呢。然而少女總是涉世不深,疏于精明,她或許是跟一個向女人大獻殷勤的坏少年跑了,傳話的人并不知道确切的情況。有一种說法似乎是确切的:有一天下午,她与那老頭儿來到巴士底廣場,她借故要去解小便向老頭儿要了三只銅幣,老頭儿便在廣場上等她回去,而她已經溜之大吉了。在上流社會里,人們把這种小把戲稱為英國式的小解。另一些人發誓說曾經在小教堂街的“瘋狂大舞廳”里見過她在跳艷舞。于是,熱爾維絲就打定主意常常到低級跳舞場去。每每經過跳舞廳必定進去看看。古波也陪她去,起初的時候,他們只是在舞廳里草草轉上一圈,逐個辨認一番扭動腰身跳舞的蕩婦們的面容。后來的一天晚上,手頭上有几分錢,就坐在了一張桌子旁,喝起一瓶酒來,這樣既可以解口渴,也能等等看娜娜是否會來這個舞場。然而一個月快結束的時候,他們已經把找娜娜的事拋在腦后了,喝著酒倒是滿心喜歡,那艷舞也讓他們看上了癮。他們雙肘支在桌上,几個小時一言不發,在混濁的空气和暗紅色的燈光下,用呆滯的目光望著那些街頭蕩婦在顫顫巍巍的地板上瘋狂地跳著艷舞。
  正好是11月的一天晚上,他們又走進“瘋狂大舞廳”想暖暖身子,門外的陣陣小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到臉上火辣辣的疼;舞廳里已是爆滿。能听到一片污言穢語相互叫罵的話聲,所有的桌子上都坐滿了客人,桌子之間也站著人,到處都是人,簡直像是人肉市場;那些想入非非迷戀秀色的人們倒可以享享眼福了。夫婦倆人兜了兩個圈子也沒找到一張空閒桌子,于是他們決定先站在那里,等待著有人离去,便可坐下了。古波身穿肮髒的工衣,頭戴一頂無檐子呢便帽,身子搖搖擺擺地站在那里,不覺之中他擋住了走道,一個消瘦的年輕人用肘碰了他一下之后,擦著他的大衣袖子閃身而過,生怕沾染上古波身上的油膩污物。
  古波气惱地把煙斗從滿口黑牙的嘴里抽了出來嚷了起來:
  “喂!您難道連一句道歉的話都不說?……就因為我穿著工衣,您不但不道歉,還裝出惡心的模樣!”
  那個年輕人回過頭來,打量著古波,古波卻繼續說著:
  “小白臉,您該放明白些!工衣是最漂亮的衣服,是啊!正是我干活儿穿的衣服!……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先賞您兩個耳光,再替您擦淨您的大衣……誰見過這般下作的人,竟敢污辱一個工人!”
  熱爾維絲盡力勸他別發火,而他卻解開自己破舊的人衣,拍著自己的胸脯大聲嚷道:
  “這工衣里有男子漢的胸膛!”
  于是那個小伙子鑽進人群走了,臨走時嘟囔了一句話:
  “真是個肮髒的無賴!”
  古波真想追上去抓住他,他不能再容忍這個自命不凡的坏小子隨意欺負人!他該為他的出言不遜付出代价!披著一張廉价的人皮,就去拐騙女人,竟不花一個銅子。如果他捉住那小子,一定要他跪下來向穿工衣的人施禮賠不是。但是廳里過于擁擠,實在無法走動。熱爾維絲和他慢慢地繞著跳舞的人群兜著圈子;許多紅男綠女里三層外三層地擠在一起,臉上放出興奮的光彩,津津有味地觀看著舞者,當某一個舞男做出猥褻的舞姿,或者某個舞女蹺起大腿下部盡顯無遺,圍觀者便哄然而起,眉飛色舞,他們夫婦倆個頭都不高,為了能看得更真切,兩人便踮起腳尖,但也只能看到女人們的發帶和男人們的帽頂在神經質般地躍動著。樂隊用手中的銅管樂器奏出嘶啞的樂曲,那樂曲都是些如風似雨的狂亂調子,震得舞廳不住地抖動,腳下的舞步步點像巨石滾過一般隆隆作響,惊起一陣陣塵埃,讓頭頂上的煤气燈更加昏暗而呆滯。廳里的熱浪和人聲簡直叫人透不過气來。
  “您瞧呀!”熱爾維絲忽然說道。
  “瞧什么?”
  “那邊,那頂絛絨帽子。”
  他們兩人更高地踮起腳尖。從左側的人群里見到了一頂舊絲絨帽子,帽子上插著的兩根破損不堪的羽毛不停地搖擺著,活像靈車上插的那种羽毛。他們始終只能看見那頂帽子放蕩不羈地上下翻飛著,時隱時現,跳躍著,旋轉著。一會儿消失在瘋狂人群攢動的人頭之中,一會儿又從另一伙人群之中冒了出來,它的放肆無禮近乎滑稽,圍觀它的人群發出陣陣瘋笑,人們只看見那頂飛舞的帽子,并不知道帽子下面是何許人也。
  “哪又怎么樣?”古波問。
  “你難道認不出那帽子下面的發髻嗎?”熱爾維絲喘著粗气,嘟囔著說。
  古波用力向前擠去,分開人群。娜娜!可不是嗎!那個舞者正是娜娜!她竟打扮得如此妖艷!她只穿著一件舊絲長裙,裙据的后擺上還被咖啡館的桌子染上了污物,留下她放蕩的印記,裙邊上脫落的花邊拖在地上。再看她的上身,沒戴披肩的臂膀裸露著,一件貼肉穿的小胸衣顯出她丰潤的胸脯,緊繃的胸衣扣深陷在肉里。這個賤丫頭原先還有個老頭儿能照管她,而現在竟淪落到這种田地,不知跟上了那個坏种,說不定整天還挨打受气呢!無論如何,她還是那樣艷麗可人,她散亂著頭發像一只嬌小可愛的卷毛狗,一頂透著蕩婦气息的大帽子下面那張絆紅的嘴分外醒目。
  “等一等!看我怎么替你收拾她!”古波又說。
  自然娜娜并沒有注意到這一切。瞧呀,她正起勁地扭動著身子!她那性感十足的屁股触電般的一會儿扭向左邊,一會儿又擺向邊。她還不時地屈膝彎腰向眾人施著大禮,時而大腿又高高踢起,几乎要碰到男舞伴的臉,看上去像要把自己的身軀劈成兩半似的!眾人把她團團圍住,對著她鼓掌喝彩,這更使她激情盎然,于是雙手抓住裙裾,直撩到膝頭,又是一陣撩人魂魄的劇烈搖擺,接著便陀螺般地打起轉來,忽然旋轉戛然而止,那纖纖玉体彎腰探頸几乎要伏倒在地面上,接著髖部和胸部做出美好的扭動,一段輕柔精巧的舞步又起。那舞姿和神態簡直叫人饞涎欲滴,恨不得把她掠到角落之中恣意妄為地撫摸親吻!
  此時,古波憤憤然沖進舞場,扰亂了舞步,也遮住了眾人的視線,有人把拳頭落在他身上。于是,他大聲嚷了起來:
  “讓我過去!那是我女儿!”
  此時恰巧娜娜身子背對著他向后退去,她正彎下腰,帽子上的羽毛几乎在掃著地板,繃圓的臀部在他眼前性感地擺晃著,為的是更顯撩人的媚態。忽然間,她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她猛然直起腰來,認出了眼前的父親和母親,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哎喲!真是倒霉!
  “出去!”舞者們大聲起著哄。
  然而當古波認出她女儿的男舞伴就是剛才那個穿大衣的瘦青年時,便把眾人的哄赶的吼叫置于腦后,破口大罵道:
  “喂!賤丫頭,是我們來了!沒想到吧,嗯!……在這里叫人摟摟抱抱,還和這個剛才對我無理的小白臉在一起跳舞!”
  熱爾維絲咬著牙推了他一把,并且說:
  “別說了……用不著給她多費口舌!”
  她一步跨上去,狠狠地抽了娜娜兩個耳光。第一記耳光打歪了那頂插著羽毛的帽子;第二記耳光在娜娜蒼白的面頰上留下了紅色的指印,像是一塊白布上的印花圖案。娜娜被打懵了,挨了耳光,既不哭泣,也不反抗。樂隊們在繼續演奏,眾人都惱怒起來,劇烈地吼叫聲又起:
  “滾出去!滾出去!”
  “好!快走!”熱爾維絲又說,“前面走!你膽敢逃脫,我就叫你到監牢里去睡覺!”
  那個小白臉瘦子見勢不妙,早已溜之大吉了。于是娜娜只得默默地走在前面,還沒有從慨歎自己如此不走運的惊愕中恢复過來。當她臉上剛剛顯露出不情愿的神色,身后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她只好向門口走去。于是一家三口人在舞廳里眾人的一片嘲笑和噓聲中走了出去;与此同時,樂隊奏出一段雷鳴閃電般震耳欲聾的樂曲,那些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銅喇叭里像是噴射出炮彈似的,一段舞曲終結了。
  生活重新開始。娜娜在她以前的小房間里睡了十二個小時之后,一個星期內表現出十分的乖巧。她匆匆縫補整理出一件朴素的裙子,她戴一頂女帽,把帽帶系在發髻上。她甚至心中燃起火花,要在家里做一些活儿;這樣賺錢多少可以自由掌握,另外,不會像在作坊里干活儿時耳朵里充斥著污言穢語。這樣她去領來干活儿的指標和材料,把工具擺放在一張桌子上;起初的几天,她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扎制一些紫羅蘭的莖枝。當交付一批數量不少的成品后,她便面對著眼前的活儿伸起了懶腰,手也不听使喚了,畢竟她在外面游手好閒地呼吸了半年的自由空气,再也不習慣整日坐著做扎花的苦活計,更受不了被悶在屋里的滋味。于是瓶里的漿糊干了,花瓣和做枝葉的綠紙被染上了油跡。花店老板甚至三次登門大發雷霆,要她賠償那些被糟蹋了的材料。娜娜還是常常被父親拳打腳踢,而且整天与母親爭吵不休,竟然相互用不堪入耳的髒話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這种情形自然無法維持下去,回到家后的第十二天,娜娜再次不辭而別,她的全副行裝就是那條朴素的裙子和頭上的那頂小帽子。羅利歐夫婦看到娜娜回家而且有浪子回頭的行動時很是不自在了一陣子,現在看到她又一次出走,便又幸災樂禍地几乎笑倒在地上。真是妙极了!不對嗎?這像在演戲了。娜娜逃生的手段可真是高明!瞧吧!現在古波夫婦要想看住自己的女儿,只有把她關進鳥籠子里啦!
  古波夫婦在眾人面前裝出如釋重負的模樣,其實對此气憤至极。然而怒气沖天的時候總是短暫的。不久之后,當他們打听到娜娜在本區干著不正當的營生,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熱爾維絲盡管嘴上罵著女儿离經叛道的劣行辱沒了家門。然而,即使她在街上遇到這個不爭气的丫頭,她也不會為她毀了家庭的聲譽打她一巴掌,那樣會髒了她的手;是的,一切都茫然了!哪怕看見女儿赤裸裸地餓死在馬路上,她也是會像路人般走開,絕對不會說出那小蕩婦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娜娜的舞姿在附近的舞廳里竟引起了轟動。從“白皇后宮”到“瘋狂大舞廳”沒有人不認識她,當她走進“蒙馬仙境舞廳”,人們便會站在桌子上,看她跳起“龍蝦嗅地”的舞姿。在“紅色城堡舞廳”里,她卻兩次被人轟出門外,所以她只好在門口徘徊,等候熟悉的人出來。大馬路上的“黑球宮”和魚市街上的“老爺府舞廳”是些上等舞廳,只有穿著整齊才能進人。然而,在本區所有的舞場中,她還是偏愛“隱士舞場”。那舞場坐落在一個潮濕的院子里,還喜歡“羅貝爾舞場”,那舞場在嘉特特蘭街上。這是兩處低級小舞場,用的是簡陋的油燈照明,不用講究衣著,人們可以盡情取樂,十分自由,甚至男女舞伴可以隱到后面去接吻調笑,無人會去攪扰。娜娜既混跡于上等舞廳,也出沒下等舞廳,真是一個變化多端魔幻迷亂的仙子,時而是一個衣著講究雍榮華貴的漂亮女人,時而又成了干粗活的女雜役。嘿!她這樣的生活真夠味呀!
  有許多次,古波夫婦在一些不干淨的場所似乎看見了他們的女儿。他們便掉轉了身子,走到另一邊去,避免正面相遇鬧出難堪的場面,他們再也不愿經歷那种整個舞場嘲弄他們的惡夢,也不想把那爛貨拉回家去。但是,有一天晚上,將近十點鐘的模樣,他們正要就寢,忽然有人用拳頭擂響了門。原來是娜娜悄然而至,坦然地要求在家里過夜;天啊!瞧她那副樣子!頭上沒了帽子,裙子撕破著,高跟鞋斷了鞋跟,這副打扮簡直足夠被收容人員帶進拘留所里的份儿了。自然她先是挨了一頓打,然后,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些硬面包,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睡著了,甚至最后一口面包還未吞進肚里。于是,從此這种把戲便長此以往地繼續了下去。當這小姑娘自己感到精力稍有恢复,某一個早上,她又會突然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看見也無人知曉她去了哪里!像只小鳥一樣飛走了。接下去的几星期,甚至几個月她音信全無,似乎再也不會出現了。然而,忽然間她又會出現在家人面前,從不說明她來自何方,有几次渾身污穢得都不屑用糞叉去碰她一下,而且渾身上下被人抓得條條血痕。還有几回,臉色和穿戴倒是還能說得過去,但是卻因為淫佚過度,全身酸軟乏力得几乎站不起來。她父母也看慣了這一切,毆打是無濟于事的。他們發瘋般地用腳踢她,阻止她只把家當做小客棧的行徑。她在家中每星期睡不了一天半天就走。她也明白這小客棧的床位費的代价便是挨一頓打;只要還有一絲利益可圖,她宁愿回來甘心挨這一頓接。再說,天長日久,他們也打厭了。古波夫婦終于接受了娜娜不期而至,不辭而別的現實。無論她回家也好,不回家也罷,只要別讓大門敞著不關就行。天啊!可怕的習慣就像能夠消磨別的事情一樣,把人們心中最后的一絲正義也消蝕殆盡!只有一件事讓熱爾維絲忍無可忍。那就是女儿回家時竟穿著漂亮的長裙和插著羽毛的帽子。不,這种奢華叫她難以忍受。只要娜娜愿意,無論她怎樣淫佚也無妨,但是,當她回到母親面前,至少也應該穿上女工的服裝才是。娜娜穿回來的那一條拖地長裙把大宅院攪了個天翻地覆;羅利歐夫婦一味地嘲笑娜娜;朗蒂埃興奮不已,繞著娜娜轉了一圈,抽著鼻子聞她身上散發出的香味;博歇夫婦則禁止他們的女儿寶玲与這個小娼婦親近,熱爾維絲生气的是,每一次她出走之后回來,總是倒頭大睡一場,直到中午時分,她袒胸露背,頭發蓬亂,滿頭盡是發卡,臉色慘白,呼吸短促,像是一個几盡死去的人。整個上午熱爾維絲推她搖她要喚醒來足有五六次,甚至威脅她要往她肚子上潑上一桶水,這個懶惰半裸著身子的漂亮姑娘被淫欲催得發胖,過度的淫亂使她一睡不起,在母親的叫喊聲中,她只勉強睜開一只眼睛,隨后又閉上眼,睡意更濃地呼呼睡去。
  有一天,熱爾維絲直截了當地責罵起她來,并且還質問她怎樣恣意賣身,把身子糟蹋到這种地步才回家來,說這樣會遭報應的,邊說邊用濕淋淋的手去搖她的身子,沒成想她卻生了气,把被單裹得更緊了,大聲嚷起來:
  “我听夠了這話!不是嗎?媽媽!別再談論男人。當初你做了你愿意做的事,現在我也在干我想干的事呀!”
  “怎么?怎么?”熱爾維絲有些語塞。
  “是的,我從沒有向你點破過此事。因為那事与我毫不相干;但是你卻毫無顧忌,爸爸打鼾的時候,你只穿著襯衣、襯褲就常來常去……現在你對那事沒了興趣,但是別的女人還喜歡那事呀。還是讓我安靜些,當初你真不該給我做了榜樣!”
  熱爾維絲愣著神臉色大變,雙手不住地顫抖著,呆呆地轉過身去,不知做什么好。再看娜娜,她胸脯朝下,雙手抱緊枕頭,重新進入了她那冬眠般深沉的夢鄉。
  古波只知道低聲咒罵,甚至都無心去費勁打她耳光。他已完全喪失了正常思維。真的,別把他列入不講道德的父親的行列,其實,酒精作祟時他是無法分辨善惡和是非的。
  現在嘛,真是大勢已去。半年來他總是醉醺醺的,不久他就病倒了,住進了圣安娜病院;算是一次鄉村生活体驗吧。羅利歐夫婦戲稱那是燒酒老爺回到自家的鄉村別墅里去了。几個星期后,他出了院,身体复原了,然而他又重蹈覆轍,直到他重新病倒在床的那一天,又必須去醫院接受保養治療。三年之內,他竟七次住進圣安娜病院。區里的人都說醫院里會把他的那間病房隨時保留著。然后,最糟糕的是,這個不思悔改的酒鬼每進一次醫院,他的病情就更加深一次,這樣循環往复,每況愈下,人們不難預料他最終結局的那一天,就像一只逐漸腐蝕的木桶,當最后一塊木幫斷裂時,那條條桶箍就會迸然散落。
  唉!酒精和病痛已讓他忘記了修飾自己,形骸影枯的像個活鬼!酒精毒素在他体內無情地肆虐著。他的肌体已浸透了酒精,正在干癟萎縮,就像藥房里玻璃罐里浸泡著的胎儿,藥水讓它們漸漸縮小。他瘦得駭人,當他站在窗前,人們都能透過他的骨節,看見射進窗來的日光。他雙頰凹陷,眼神令人厭惡,眼眶里常常噙著淚水,流出的黃蜡可供一個教堂所用,只是他的鼻子變得更好看了,漂亮而鮮紅,上面還有不規則的花紋,活像一朵石竹花開放在他那張憔悴的面孔上。凡是知道他年紀的人們,都曉得他也剛剛到40歲,然后看他走過眼前時哈著腰,駝著背,老態龍鐘的模樣,像那些老街巷一樣陳舊,大家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另外,他的雙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尤其是右手不規則的跳動已經到了失控的程度,以至于有好几天他只能雙手握拳才能捧起酒杯,顫顫悠悠送到唇邊。嗨!媽的!怎么會抖成這副樣子!在所有倒霉的事情中,只有這件事讓他痛心疾首!人們常常能听到他在咒罵自己的雙手。還有好几次,人們看到他竟對著雙手能看上几個小時,看著這雙像青蛙般跳動不停的手,他欲說無言,也不再生气,那神態像是在思索和琢磨肌体內部的什么机關,會使這手做出這种跳躍的把戲。有一天晚上,熱爾維絲看到了他這樣一副。情形,他那被酒精烤于的雙頰上,兩粒碩大的淚珠滾了下來。
  最后的一個夏天,娜娜回到父母家過夜,而此時也是古波情形最糟的時候。他的聲音完全變了,燒酒在他喉嚨里奏出一种新的音樂。他的一只耳朵也聾了。這之后沒多久,他的視力也驟降;他必須扶著欄杆下樓,如果他不愿意自己跌倒的話。至于說到他的健康,就像人們所說的正處于一個靜止狀態。他的頭常常像炸開一樣疼痛,頭暈目眩之際使他好似眼中有無數支蜡燭在跳動。忽然間,他的四肢會鑽心般地疼痛起來;他頓時臉色慘白,不得不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呆呆地坐上几個小時,每次疼痛過去后,甚至手臂要癱瘓一個整天。有許多次,他倒在床上,蜷縮著身子,躲在被單下面,像一只困獸沉重而短促地呼吸著。于是,先前在圣安娜病院里有過的那些瘋狂的病狀又再一次复發了。高燒使他多疑,惊恐,焦躁不安,進而使他滿口胡話,他瘋狂地扯破自己的工衣,用牙咬坏家具;時而他又落入傷感的旋渦之中,像一個姑娘般的哽咽著,呻吟著,歎息著,如同一個從未被人愛過的女孩。有一天晚上,熱爾維絲和娜娜一起回到家里,卻看見床上沒有他。他把一只雙人長枕頭放在被單下充當自己,自己卻躲在床与牆之間的夾縫里,牙齒正在不住地打著架。當她們找到他時,他惊駭地說有許多男人要來殺他。母女倆忙不迭地扶他重新睡下,像哄孩子般安撫著他。
  古波只認得一种藥物,那就是燒酒,只要一口下肚,就如同肚子上挨了一悶棍,便會立即站起身來。每天早上,他就是用這個方法治好他吐痰毛病的。他的記憶力喪失已久,腦袋里空空如也;所以他剛剛站起來不久,就把自己的疾病視作儿戲。在他看來他從來就沒得過什么病。唉喲!他竟然到了死到臨頭還自充好漢的地步。另外,他對其他事情也同樣顛三倒四,娜娜在外面游蕩了半年后回到家里,他好像只覺得她不過是下樓去做了一件事重新上樓來罷了。娜娜常常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在路上遇到父親,她還向他嘻嘻地笑,而他卻全然認不出自己的女儿。總之,他是不中用了,如果她找不到椅子,竟直坐在他身上,他也會無動于衷。
  當霜凍初降的季節來臨時,娜娜又一次出走了;她借口說去水果店里問有沒有煮熟的熱梨。她是覺著冬天來了,她當然不情愿在滅了火的爐子旁凍得牙齒打架。古波夫婦只罵她正不中用,因為,他們等來等去不見她把梨拿來,大約她還會回來的;去年冬天,差她去買兩個銅幣的煙葉,三個星期之后才買了回來。然而,几個月流水般過去,卻仍不見她的回來。這一次,也許是跑遠嘍。當6月份到來的時候,她也沒有隨著陽光歸來。再明顯不過了,這一次完結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找到白面包吃了。一大,古波夫婦拮据之際把女儿睡的那張鐵床賣了,換回了六個法郎,于是去圣杜安的一家酒店里痛飲一番,把錢花了個精光。那床讓他們覺得太礙事了。
  7月份來了,一天早上,維爾吉妮招呼正經過店門的熱爾維絲進來,并且請她幫忙洗洗碗,因為昨晚朗蒂埃帶來兩個朋友大吃大喝了一頓,所以髒盤子剩了一大堆。當熱爾維絲正在洗滌著那只朗蒂埃用過的沾滿很厚油膩的盤子時,這個飽食終日的帽子商正在店舖里心安理得地消著食,他突然叫了一聲:
  “您不知道吧,虧得您還是做母親的!前几天我還見著娜娜啦!”
  維爾吉妮坐在柜台旁,愁容滿面地面對著漸漸變空的糖罐和抽屜,無奈地搖著頭。她總是忍耐著不把臉拉得太長,因為,那樣會使她原本就很糟的情緒變得更坏。朗蒂埃經常能見到娜娜。哼!她敢發誓!只要一個女人在他的腦子里轉悠,那么,他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來!這時羅拉太太走進門來。近來她与維爾吉妮來往從密,維爾吉妮向她傾吐了許多心里話,她輕批地撒著嘴巴問起朗蒂埃:
  “您說您見到了娜娜,這里有什么意味嗎?”
  朗蒂埃听了此話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著卷著自己唇上的胡子回答說:
  “是的,當然是美好的意味!她坐在馬車上,我卻在滿是泥水的馬路上行走……這可是真的,我向你們發誓!這也用不著掩飾,那些与她談笑風聲,不分你我的打情罵俏的富家子弟們可是夠幸福的嘍!”
  他的目光中露出興奮的神色,此時,熱爾維絲正站在店舖的后面擦著一只盤子,他回過頭去對她說:
  “是的,她坐在一輛馬車上,打扮得可真入時啊!……我差點儿沒認出她來,因為她太像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了,她的皓齒配上鮮艷的臉蛋簡直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她舉起手套向我打招呼,還嫣然一笑……我想她是把一個子爵弄到了手。嘿!她真夠神气的!她把我們都不放在眼里了,這個賤丫頭,真是福星高照呀!……一只歡天喜地的小貓!不是嗎?你們想不出她有多么開心!”
  熱爾維絲手中的盤子早已擦拭干淨,放著光澤,但是她仍舊拿在手中擦著。維爾吉妮心里卻在不住地盤算著,明天該交付兩處的貨款,她不知道如何交上這筆錢,心中不免憂慮重重,既肥又壯的朗蒂埃此時仍在吸吮著養肥他的糖果,他興奮异常地像要把這家不很富裕的小糖果店里的可愛的糖寶寶吞進肚里,實際上這店舖已被他吃去了大半。破產的气氛已籠罩在人們頭頂上了。說真的,他再嚼上几顆果仁糖,再吞吃几粒麥芽糖,就會把布瓦松夫婦的生意全部吃盡了。忽然間,他用余光瞥見了正路過對面馬路的布瓦松,他正在值勤,腰間的佩劍不時地拍打著大腿。這情形使他又興奮起來,連忙催促維爾吉妮仔細瞧瞧自己的丈夫。他說:
  “喂,瞧呀!巴丹克今天真威風!……他的雙腿夾得真緊,瞧他那警惕的眼神,像是要去什么地方捉拿罪犯呢。”
  當熱爾維絲重新登上樓梯回到家中時,看見古波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這是他的病情發作的症狀之一,他用那雙死魚般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磚。于是,她又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渾身像散了架一般,雙手無力地垂在自己肮髒的裙据上。她面對古波坐了只有一刻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得到了一些消息,”她終于嘟囔著說,“有人看見了你的女儿……是的,你的女儿打扮地很闊气,再也用不著你了……她過得挺好,真有福气!……啊!上帝呀!我多想也有她那樣的福分喲!”
  古波始終凝視著地磚。后來他慢慢抬起他那張憔悴的面孔,呆滯而木訥地笑了笑,結結巴巴地說:
  “喂,我可愛的乖乖,我并不強求你……你只要洗梳干淨,容貌還不算太糟。要知道常言說得好:再舊的鍋也不愁找不到鍋蓋……當然嘍!那好比在熟菜里加進奶油,只要你的日子能過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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