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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就在今年冬天,古波媽媽一口气背過去,差點儿送了命。每年的12月份,她明白那該死的哮喘病總會來糾纏她兩三個星期。她不再是15歲的年輕人,到圣安東尼節時她就該是73歲的老人了。她雖然看上去既壯實又肥胖,然后体質卻非常虛弱,很容易因气喘而窒息。醫生預言她將會因咳嗽而死;只需道一聲“乖乖,晚安,”老婆子就會像蜡燭一樣熄滅!
  當古波媽媽臥床不起時,她的脾气就會像一個出言不遜的人一般變坏。說實話,她和娜娜住的那間臥室的環境可是夠糟的了。她和娜娜就寢的兩個床之間,狹窄地只能放下兩把椅子。牆紙也陳舊得退了色,像壁燈一樣搭拉在牆面上。天花板上那只圓形的小天窗也只能透進了极暗淡的光線。這地方催人衰老,尤其是一個本來就呼吸不暢的人。夜里還算過得去,她失眠時便靜听娜娜沉睡的鼻息聲,倒也算是一种消遣。然后,到了白天,從早到晚沒有一人陪伴她,她低聲埋怨著,哭泣著,頭在枕頭上返過來調過去地連聲說:
  “上帝啊!我是多么不幸呀!……天啊!我是多么可怜呀!……這簡直是在坐牢!是的,他們是要我死在監牢里呀!”
  當維爾吉妮或博歇太太來探問她的病情時,她并不提病的事,而是立刻向她們訴起苦來:
  “哎!我在這里過活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即便是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家過活也不會受這般苦楚!……您瞧,我要喝一小杯藥茶,卻給我提來一大壺水,這分明在嫌我喝得太多了……再譬如說那個娜娜吧,她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一大早她赤著腳便走得沒影了,然后,再也見不著她了。他們還嫌我身上气味難聞。到了夜里她睡得像頭死豬,一次也不曾醒來,也不過問我哪里不舒服……總之,我對他們是一片誠心相愛,他們都在等待我早一點儿入土。哎!离我斷气的那天不遠囉!算我沒生儿子,那個沒心肝的洗衣婦從我手里把他搶走了!如果她不怕犯法的話,她還會打我,讓我快些見上帝呢!”
  說實在的熱爾維絲有時對婆婆是凶了些。店里的生意不景气之后,每個人都极易發火,哪句話說不好便會吵起架來。一天早上,古波一覺醒來,感到渾身不自在,便開口嚷了起來:“那老東西天天說她快要死了,但怎么總不見她死呢!”這句話深深地戳傷了古波媽媽的心。家人責備說供養她花去了不少錢,平心而論,如果她不在家中過活,就能攢下一筆可觀的積蓄。說實在的,她的所作所為也不是無可挑剔。當她遇見大女儿羅拉太太的時候,痛苦地哭泣著,說儿子、儿媳婦讓她餓著肚子,這一切都是好叫羅拉太太給她一個法郎,她用這錢買了零食解饞。她也對羅利歐夫婦說了許多可惡的謠言,講述他們兩口子每月給她的生活費那十個法郎,是怎么樣被熱爾維絲任意亂花的,諸如買了新帽子,又買了糕點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吃,并鼓惑說還有更加見不得人的勾當她甚至不敢說出口。有那么兩三回,由于她的讒言險些讓一家人打得不亦樂乎。她時而袒護這几個人,時而又袒護那几個人;總之把大家攪得一團糟。
  這一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她的哮喘病犯得正凶的時候,羅利歐太太和羅拉太太在她的病榻前相遇,古波媽媽擠了擠眼睛,示意她們彎下腰來听她說話。因為她說話已十分困難。一陣喘息后,她用极低的聲音說:
  “真是本性難改!……昨夜我听到了他們。呢!是的,那‘瘸子’与那賣帽子的家伙兩人在……兩人竟搞得天翻地覆!古波的面子往哪里擱?真是本性難改!”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伴隨著大口的喘气和劇烈的咳嗽。她說她儿子昨夜醉得半死,她無法入睡,所以所有的動靜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到“瘸子”的赤腳在地磚上來回走著;還有那朗蒂埃小聲喚她,又听到他們輕輕推開那扇通往兩間臥室的門,然后發生的事她也听了個真切。那勾當一直延續到天亮,她卻記不清确切的時間,盡管她想听到全過程,然而睡意催她昏然睡著了。她又說:_
  “最讓人惡心的是娜娜或許也听到了。平時她睡熟時總是握著雙拳的,恰巧昨晚整夜她都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像是床上放了塊炭火一般。”
  兩個婦人听罷似乎并不覺得惊訝。
  “露餡囉!”羅利歐太太小聲嘟囔著,“或許那男人第一天進家時就開始……既然古波對此不在乎,我們也犯不著瞎摻和!但是無論如何,這未免有傷我們家的名譽呀!”
  “要是我在場,”羅拉太太噴著嘴唇說,“要是我睡在這屋里,就會狠狠地嚇他們一跳,我要大聲嚷嚷,譬如說:‘我看到你了!’或者喊:‘警察來抓囉!……’有一個醫生家的女仆對我說過,說她的主人告訴她、有時候那一聲叫喊能夠馬上嚇死一個女人。如果她當場被嚇死,才有好戲看呢,不是嗎?即使那樣,也是報應,罪有應得嘛。”
  不久,全區的人都确信無疑,每夜熱爾維絲都去朗蒂埃房里過夜。羅利歐太太當著女鄰居們的面憤懣不已地大吵大嚷;她可怜弟弟,說糊涂的弟弟已經被妻子從頭到腳都涂成了黃色1;大家還听她說自己還常去那不堪入目的洗衣店,完全是為了不得不在這些不顧廉恥的人們中過活的可怜的老母親。于是,全區的人都把罪過算在熱爾維絲頭上,這一切都是她勾引朗蒂埃的結果。只看她那雙眼睛便知道了。盡管到處議論紛紛,极盡狡猾之能事的朗蒂埃在人們的心目中仍然是可愛的。因為,他在眾人面前始終彬彬有禮,他常常捧著報紙在人行道上邊走邊看,尤其在女人們面前大獻殷勤,經常送給婦人們糖果和鮮花。上帝啊!他呀!他的本分就是作個雄雞般的男人,男人終歸是男人,當女人們要去摟他的脖子時,別人無法要求他抵御誘惑。至于她呢,是絕不能原諒的;她玷污了整條金滴街。羅利歐夫婦作為娜娜的教父教母,時常把她叫去詢問家里的詳情。當夫婦倆拐彎抹角地問她細節時,娜娜裝出痴呆的樣子,回答問題時垂下細長善變的眼皮,极力遮掩著眼中春情激蕩的閃光。
  
  1法國人以黃色為烏龜的顏色。

  就在這群情鼎沸的紛紛揚揚之中,熱爾維絲卻安然地過著日子,似乎疲倦不堪,昏昏欲睡的樣子。事發之初,她覺得自己實在罪孽深重,行為肮髒,她甚至憎惡自己的輕薄。她當無從朗蒂埃的臥室出來之后,先是拼命地洗手,然后又浸濕一塊抹布擦著身子,像是要擦去一層皮一樣,也像是要洗清她身上的污垢。如果此時,古波要向她調情,她甚至會發火,渾身發抖地跑到店舖后面去換衣服;每當她与丈夫剛剛接過吻后,她也絕不容朗蒂埃碰她一下。她在更換男人的時候恨不得也把自己的皮肉換了。然而,漸漸地她習以為常了,每次都要洗身子,實在太累了。她的懶惰讓她萎靡不振,她所需要的幸福能使她在眾多的煩惱之中盡可能地盡情地得到滿足。她不怠慢自己且善待別人,只求把事情辦得更為完善,讓每個人都不受委屈。不是嗎?為丈夫和情夫都心滿意足,為了洗衣店能維持下去,人人都挺圓了肥胖的肚子,大家從早到晚笑口常開,對清閒地像一汪緩流的清泉般的生活煞是滿足時,确實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再說,一切都那樣妥當,當事者都各得其所,就算不得她在作孽了;犯了罪過的人要受到懲罰的。于是,她的放蕩行為演變為一种習慣。現在那勾當變得像吃飯喝咖啡一樣有規律了:每次古波喝醉酒回家,她便去朗蒂埃的房里去過夜,至少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她歸朗蒂埃所有。她把自己的夜晚平分給兩個男人。甚至,當古波与她行事完畢,倒頭睡去,鼾聲聚響之時,她便在他熟睡之際從他的怀中脫出身,到朗蒂埃的枕頭上放心地繼續她的好夢。這并非她對朗蒂埃更加情切意濃,不,她只是覺得他更干淨些,在他的屋里歇息更舒适宜人,像是在此洗了澡一樣痛快酣暢。總而言之,她就像一只母豬,喜歡在洁白的床單的輕柔簇擁下卷起身子入睡。
  古波媽媽從來不敢直截了當地說出此事。但是,每當吵過一次架,熱爾維絲數落她之后,她少不了說一些指桑罵槐的話來。她說她認識那些榆木腦袋的男人和刁鑽敗坏的女人;除此之外,她還嘮叨著一些更刺耳的咒語,暴露出她當年做背心女裁縫時那張尖酸刻薄的靈牙利嘴。起初的几回,熱爾維絲只用眼睛盯著她,并不做聲。后來她也避其鋒芒,并不直言,只是用空泛的常理替自己辯解。若是一個女人攤上一個整天爛醉如泥的丈夫,終日深陷在腐敗的沼澤之中,這個女人去自尋一塊溫馨的靜土過活,為何不能自我原諒呢?她甚至進一步說要論作丈夫的資格朗蒂埃不但比得上古波,甚至更胜一籌。她14歲時不就与他相好了嗎?她不是与他生過兩個孩子嗎?那么好吧!既然如此,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沒有人好意思對她落井下石。她捫心自解,這是自然法則呀,再說,也不該庸人自扰才是。果真眾人不依不饒的話,她便索性把每個人的底子都兜出來。金滴街也不是什么圣明之地!那個小個子威古魯太太一天到晚在煤店里賣弄風騷。雜貨店老板的妻子与自己的小叔子干著苟且之事,那個淫棍小敘子,掉在地上人們也不屑用糞叉把他鏟起。還有對門那個鐘表匠,他干出見不得人的勾當,險些被送上法庭。因為他竟同親生女儿有染,那個不顧顏面的女儿還整天在大馬路上拉嫖客。她數落的人越來越多,指著全區的人大罵不止,并說要兜落清楚區里狗男女們的髒衣爛衫之類的苟且之舉,沒有一小時是絕對不夠的。瞧他們父母儿女像畜牲一樣睡在一起,疊在一起,在污穢中打滾。哼!她最明白不過了,淫穢下作之事比比皆是,淫逸之風毒化著這里所有的房子!是的,是的!在巴黎的這個角落,貧窮和苦難讓男人女人無序地混雜在一起!人們竟可以把苟且的男女兩性裝出一只灰漿桶里,攪拌成上好的肥料出售,去培植圣德尼平原上的櫻桃樹林呢!
  “最好不要把口中的臭痰吐向空中,那樣的話口水會落到自己的鼻尖上!”當有人把她逼得無路可走時,她會憤怒地喊出一句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是嗎?那些多嘴的人應該讓善良的人用自己的方式過活……至于我嘛,我覺得一切都好,只是在緩流中信步緩行時,不要被漫步其中的人們拉進深淵,至少要露出頭來。”
  當有一天古波媽媽看上去還算清醒的時候,熱爾維絲咬緊牙關對她說:
  “您就躺在床上享受人生吧……但您得听著,您真不會做人,您一定能看出我對您的好處,因為我從來沒有當面數落過您當年的行為!哎!我卻知道您當年也是風光一時!古波爸爸活著的時候,您的裙邊不也有兩三個男人嗎?……不,您先別咳嗽,讓我把話說完。我說這些只是求您讓我清靜些,只是為了清靜!”
  老婦人喘息得更厲害了。第二天,顧熱來催他母親的衣服,正好熱爾維絲不在家。古波媽媽叫住他,留他在床前坐了許久。她很了解顧熱和熱爾維絲的友情,近來她看得出他情況低沉而憂傷,知道他一定在怀疑這里發生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她既是為了与他聊天,也是為了報复昨天熱爾維絲与她的爭吵,于是直截了當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他,還邊哭邊抱怨,就像熱爾維絲的不良行為害苦了她。顧熱從那小屋走出來時,用手倚在牆上,悲傷得透不過气來。隨后,熱爾維絲回來了,古波媽媽向她嚷著說顧熱的媽媽要她立刻把衣服送去,燙過也好,沒燙過也罷。熱爾維絲听到此露出异常興奮的神色,雖然她.已猜到老太太已把事情告訴了顧熱,她也預感到一場撕心裂腑的威脅正在襲來。
  她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兩條腿像斷了一般抬不起來,她把衣服放進衣筐出了門。几年來,她還從沒有向顧熱償還過一個銅幣。那筆債總是四百五十法郎。每次收取顧熱家的洗衣費時,總說那是手頭拮据的緣故。這也是她最大的恥辱所在,她竟像是利用与顧熱的友情騙取他的錢財。古波現在也不像以前那樣心存歉疚,冷笑著說,顧熱也許在沒人的角落里,已經不止一次地摟過熱爾維絲的身子了。那么,那筆債就算清了。至于熱爾維絲,盡管她与朗蒂埃打得火熱,但是對古波的一番話仍然十分气憤,責問丈夫是否對欠別人的情那樣心安理得,不該在她面前說顧熱的坏話;她對顧熱的柔情蜜意也是在整個生活中僅存的一點儿幸福了。正因為如此,每次她送衣服到這戶善良的母子家時,剛剛走上他家樓梯的第一級台階,她的心就會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地鉗住一般。
  “噢!您總算是來了!”顧熱媽媽給她開門時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也許當我們將入士的時候,才能差人去把你找來!”
  熱爾維絲進了門,但尷尬的心情總圍繞著她,甚至連一句道歉的話都不敢說出口。現在她再也不守時間了,往往要讓客戶等待她几個星期。時間流逝,她漸漸地放任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沒有了條理。
  “我已經等了您一個星期了,”顧熱媽媽說,“這還不算,您還差您的徒工來編一席假話讓我听:一會儿說正在燙我們的衣服,當晚就送來,一會儿又說,出了點儿意外,我們的衣服包袱掉進了水桶。就這樣我一天天地等著您,總不見您來,讓我費心勞神得好苦。哎!您可真不懂事呀……讓我看看,您那只筐里裝得是什么?都拿來了嗎?一個月以前的那一對被單拿來了嗎?還有上次沒能拿來的那件襯衣,這次帶來了吧?”
  “是的!是的!襯衣拿來了,在這里。”熱爾維絲小聲地說。
  但是顧熱媽媽惊叫了起來。這件襯衣不是她的,她怎么能收下。竟有人換了她的衣服,這未免也太過分了!上個星期已經有兩塊手帕不是她的,因為她自己的手帕上作有記號。這事讓她很不滿意,現在的這件襯衣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總之,她只接受自己的衣物。
  “還有那兩條被單呢?”她又說,“丟失了,對不對?哎喲,我說親愛的熱爾維絲,您得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看到它們,您明白嗎?”
  雙方一陣沉默,最使熱爾維絲感到心靈悸顫的是:在她的身后,顧熱的房間的門半開著,她猜得出他一定在里面。如果他听到母親對她的責罵,在出于情理的斥責聲中,她又無言以對,那該是一件多丟人的事呀!于是她勉強裝出非常溫和而柔順的樣子,低著頭,赶緊把筐中的衣物往床上放。然而更糟的事情又發生了,當顧熱媽媽一件一件地驗收衣服時,她拿起了什么,又重重地扔了下來,她說:
  “您現在的燙衣手藝可差得太遠了!大家再也不能總是恭維您了……确實,您現在活計弄得這樣亂七八糟的……您瞧!您仔細看看這件襯衣的前襟都燒焦了,衣折上有烙鐵的痕跡。而且襯衣上的扣子也掉了,我不知過您是怎么干得活儿,竟然一粒扣子也沒有留下……哎!太不像話了!瞧!這件內衣我是不付工錢的!污垢原封未動,您只是拿去燙平了一些。謝謝您囉!洗衣店竟然洗不干淨衣服,而且……”
  她停住話頭,數著衣物的件數,不一會儿,她又叫出聲來:
  “怎么?您只送來了這些東西?……還差兩雙襪子,六塊餐巾,一塊台布,還有好几條毛巾……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曾讓人告訴您無論燙好与否,所有物品都拿來還我。如果一小時后您的徒工不把其余的衣物送來,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古波太太,我就預先打個招呼!”
  此刻,顧熱在他的房間里咳嗽了起來;熱爾維絲不禁微微地打了一個哆嗦。天啊!她在顧熱面前。竟受人這般奚落!她站在屋子中央窘迫而羞愧,等著把要洗的髒衣服取走。但是,顧熱媽媽點過衣物后,安然地回到窗前,做起一件花紗披肩的活計去了。
  “髒衣服在哪里呢?”熱爾維絲膽怯地問。
  “不,多謝了,這個星期沒什么要洗的。”顧熱媽媽說。
  熱爾維絲臉色又是一陣蒼白。這意味著她不再做店舖的主顧了,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因為她頓時覺得兩條腿支撐不住身体。她并不想要為自己辯解,她僅僅找出這樣一句話:
  “顧熱先生病了嗎?”
  “是的,他感到不舒服,他本該去鐵厂里的,卻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休息。”顧熱媽媽十分庄重地說著,同往常一樣穿著黑色的長裙,白皙的面龐被修士般的帽子遮掩了大半。打鐵工的日薪又減了,從九法郎減到七法郎,因為現在有了机器,就用不著手工打鐵了。她解釋說她們母子倆現在凡事都要精打細算,節約度日;眼下正准備重新開始自己親自洗燙衣服。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然而,如果古波夫婦能還清她儿子借給他們的那筆錢,那可正是時候。當然,她不是那种差人去催債的人,因為看上去他們現在還無力還債。當她提起債務之事,熱爾維絲低下了頭,似乎在仔細觀察她做針線活儿那敏捷的手法,那一針緊挨一針地挑補著那花紗的网眼。又听到她說:
  “但是,如果你們稍微約束一下開支,要還清債務總不難,因為,實際上你們吃得丰盛花錢闊綽,我敢斷定……如果您每月只還給我們十個法郎……”
  她突然住了嘴,因為顧熱在屋里叫她:
  “媽媽!媽媽!”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已從顧熱屋里出來,重新坐下,然而卻改了話題。看來顧熱哀求母親不要向熱爾維絲討債。但是,只過了五分鐘,她不由自主地又把話頭扯到了債務上。嗨!她以前曾預料今天發生的一切,古波喝酒喝敗了店舖,還不知他還會把妻子拖累到何种田地呢!如果她儿子听了她的話,絕對不會把那五百法郎借出去。那樣的話,現在,他也許已經結婚成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神情悲哀,不幸的生活前景伴隨他一生。她越說越激動,語言也越尖刻,直截了當地指責熱爾維絲和古波商量好了來欺騙她小孩般痴笨的儿子。是的,有些女人做了好多年虛偽的營生,看上去仁義善良,可是到頭來她們的坏品行終于還是敗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媽媽!媽媽!”顧熱第二次又叫起來,聲音更猛烈了。
  她站起來,走進顧熱屋里,當她再出來的時候,重新干著手中花紗的活儿,一邊對熱爾維絲說:
  “請進去吧;他要見您。”
  熱爾維絲渾身發著抖,進了屋后讓門開著,這個舉動連她自己都激動不已,這無疑是在顧熱媽媽面前默認她与顧熱之間的柔情。她又重新看到了這間安靜的臥室,牆上貼滿了圖片,一個不大的鐵床,与一間15歲少年的臥室別無二致。顧熱高大的身体平躺在床上,身体的每一個器官被古波媽媽傳遞給他的隱情重重一擊,像是被摧毀了一般。他兩眼紅腫,漂亮的黃須上還挂著淚痕。也許是痛苦至极而悲憤初發時,可怕的拳頭捶擊的緣故,那只床上的枕頭裂開口子,里面的羽毛飛濺出來。
  “听我說,媽媽她錯怪您了,”他說話的聲音低得几乎听不出來,“您并不欠我的錢,我不愿意別人提起這事。”
  他用雙手撐起身子,用眼睛呆呆地凝視著她,大滴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顧熱先生,您身体不舒服嗎?”她小聲問候,“您到底怎么了?能告訴我嗎?”
  “沒有怎么樣,謝謝。昨天我太疲倦了。我想安靜地睡一會儿。”
  少頃,他肝膽欲碎地從嘴里迸出話來:
  “啊!天啊!天啊!絕不該是這樣!不該呀!您曾發過誓,現在卻成了事實。完啦!……呀!我的上帝!這讓我太痛苦了!請您离開這里!”
  他邊說邊做出讓她走的手勢,那神態之中仍充滿著和婉与哀懇。她沒有走近他的床榻,呆滯之中找不出一句寬慰他的話,只是默默地順從他的請求,悄然离去。來到外間,她拿起她的筐子,卻遲遲沒有起身,她是在找出一句話來說。顧熱媽媽仍在做她的針線活儿,并不抬頭。末了還是她開口對熱爾維絲說:
  “那么好吧!晚安。請您差人把我的衣物送來,改日我們再算洗衣費吧。”
  “好吧,呃,就這樣吧。晚安!”熱爾維絲結結巴巴地說。
  她慢慢地把門帶上,离開之前向這個干淨整洁的人家望了最后一眼,此時,她才似乎感到正派人家的清新气息。她像一頭沒有思想,不必操心走錯路的母牛一般,糊里糊涂卻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店里。
  古波媽媽正坐在蒸汽机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是她第一次离開自己的床。然而熱爾維絲甚至連責備她一句話的力气也沒有了;因為她疲憊至极,活像被人打過一樣,全身每個骨節都在作痛;她思忖著生活走到盡頭也是艱辛而困苦,除非立刻去死,才能解脫痛苦對心靈的苦苦煎熬。
  現在,熱爾維絲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把眾人的流言蜚語拋在腦后,每次煩惱襲來,她便以惟一的樂趣,沖淡憂郁的心情,那就是去埋頭做好三頓飯。縱然店舖塌下來也無關緊要,只要她不被壓在下面,哪怕只剩下一件襯衣好穿,赤貧過活也罷,她都會心甘情愿。是的,那店舖即使要塌下來,也不會一下子土崩瓦解,它也是一天天地慢慢地塌下去。她的顧主們一個個地動了肝火,并且把要洗的衣服拿到了別家洗衣店去了。瑪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甚至博歇夫婦。他們都又變成了福克尼太太洗衣店的顧主,因為他們在那里可以如期取到洗燙好的衣物。絕不像熱爾維絲的洗衣店;一雙襪子要催促三個星期;一件說是洗過的襯衣,竟還帶著前一星期留下的油垢;這一切終于讓顧主們灰心了。然而,熱爾維絲的那張嘴卻不饒眾人,她對著顧主們嚷嚷道:“走吧,走吧!祝君一路平安!”她甚至心中竊喜再也不用聞到翻動那些衣物時散發的臭味,倒還落得冷靜整洁!好呀!全區的人都拋棄她,她也可以慶幸店里原先堆積如山的穢物減去大半,再說,那些讓人厭煩的活計也會少得多。眼下,她只能等待一筆可怜的生意,就像戈德隆太太那樣的女勤雜工們污穢不堪,臭气沖天的衣物,因為新街上沒有一家洗衣店肯洗她們的衣服。她的洗衣店徹底完了,她不得以辭退了最后一個女工皮圖瓦太太;只留下自己和女徒工奧古斯婷,這個奧古斯婷既肥胖又笨蠢;即使只有她們兩人也時常無事可干;兩個女人一屁股坐在長凳上竟能呆呆地坐上整整一個下午。總之,生意全無,破產即將來臨。
  常言說,越窮就越懶,懶惰會伴隨著不講究干淨。這個當年粉刷成蔚藍色的店舖,曾讓熱爾維絲引為驕傲,然而,現在已是面目全非了。窗上的玻璃和板壁從上到下都被街上車子經過時濺起的污泥弄得污穢不堪,她也似乎忘記去刷洗一番。板架的銅杆上懸挂著三件灰色的破舊衣服,那是在醫院里死去的主顧們留下的,店舖的里面就更加破敗了:天花板下晾著的衣服散發出的潮气使牆紙大塊大塊地脫了膠,那些參差不齊搭拉在牆壁上的破舊帶花的牆紙,活像布滿了塵土的蜘蛛网一般;那台蒸汽机也坏了,是被火鉗洞穿的,它被扔在一個角落里。像是舊貨店里堆積的廢品。那張工作台像是被一群士兵剛剛用來當過飯桌一樣,台面上滿是酒液、咖啡、果醬的片片痕跡。店里還充斥著灰漿的酸味,霉菌的臭气,殘肴的油膩气。但是熱爾維絲都覺得這個樣倒也蠻不錯。她對店舖里一天近似一天的肮髒視而不見;她對破損的牆紙和油膩的窗极已經習已為常了,她更是不在乎穿著開了線的裙子,也不再洗自己的帽子。她甚至覺得這种肮髒倒像是一個可以蹲在里面快活度日的溫暖的窩的感覺。讓所有的東西扔得七零八落,讓塵土盡情地去填滿各處的洞穴,那厚厚的塵埃竟像一層無与倫比的天鵝絨。屋子里彌漫著沉重的暮气,一派懶散而呆鈍的气氛。她卻在其中品嘗自我陶醉的樂趣。首要的事是圖個安閒自在,其余的事她都不屑一顧。債台一天天高筑,但是她再也不為此煩心了。誠實的信念在她心中已經泯滅。債還了也好,不還也罷,前景總是不可捉摸,不去管它了!她更希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當某一家店舖不再賒賬給她時,她便去隔壁的另一家賒賬購物。全區的店舖都有她欠的賬,每隔十步就會經過一個債主的店。僅僅在金滴街,她害怕從那煤店前面經過,還有那雜貨店和果品店也是她的債主。因此,她去洗衣場時,只好繞道從魚市街過去,那可要足足多花去十分鐘。一天晚上,先前賣給朗蒂埃家具的店主來了,討債的爭吵聲惊動了四鄰。債主說,如果她不付家具費,就得用她的身子來償還。當然這一幕讓她心惊膽戰;然而,她也只是像條斗過架的母狗搖了搖尾巴和身子了事。她仍然安然地吃下了晚餐。呸!這樣無恥的色狼竟向她尋釁!她就是沒錢,難道讓她制造錢幣不成?再說那些奸商騙得的錢已經不少了,讓他們等一等也無妨。夜晚來臨她在自己的髒窩里安然入睡,并不去想白天發生的那一幕幕鬧劇。當然,她的事是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但是即使如此,不到最后的關頭,她仍然顯得無動于衷。
  恰巧此時古波媽媽的病好了。整整一年時間熱爾維絲的店舖勉強維持著。夏天來臨之際,店里的活計稍稍多了一些,城邊上女勤雜工們的衣裙還有送來要洗的。瀕臨破產的頹勢得以稍微地緩解。然而每星期的營業量總是忽高忽低,總免不了有蕭條的時候;生意差的時候,眾人望著空空如也的餐桌歎气,生意有了點起色,眾人便狠狠地把小牛肉填進肚里。人們只能看到古波媽媽走在人行道上,把包袱藏在圍襖底下,朝著蒙德皮耶蒂方向的波龍索街散著步,奔當舖而去,她彎腰駝背,像個虔誠的教徒去做彌撒一樣:因為她并不嫌棄去做這件事,這种弄錢的把戲反而使她樂在其中,她活像一位賣化妝品一類小玩藝儿的老長舌婦走街串巷樂此不疲。波龍索街的當舖里的店員同她已很熟了;他們戲稱她為“四法郎大媽”,那是因為當她把那只如同价值兩枚銅幣奶油般大小的包袱送來時,伙計們只給她三個法郎,她總說值四法郎。熱爾維絲簡直就像在廉价兜售她的店舖;能當的東西她傾其所有。如果她的頭發也能當,她都情愿剪去自己的秀發。這太方便不過了,當家里等著吃四磅面包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去當舖換錢。所有的家當都源源不斷地流向當舖,從外套、內衣,到家具、工具,所有能當的東西都當了。起初的一段時間里,遇到生意好的日子,便用掙來的錢把東西贖回來,手頭吃緊的下星期又拿出去當了。后來,她漸漸地不去操心自家當出的物品了,甘心丟棄那些物件,并把當票轉賣給了別人。只有一件東西讓她傷心不已,那就是她忍痛當了自己那台心愛的座鐘,為了償還那個咄咄逼人的公務員二十法郎的債務。直到今日,她也許會憶起她曾起誓說過宁愿餓死,也不會去碰一碰她的座鐘呢。當古波媽媽把座鐘放進一只小帽盒里拿去的時候,她倒在一把椅子上,雙臂癱軟,兩眼被淚水模糊,像是被人奪走了万貫家財一樣痛心疾首。然后,當古波媽媽怀揣二十五法郎回來之時,她沒料到能當這許多錢,仿佛意外得了五個法郎的紅利,讓她內心寬慰了許多;她立刻差古波媽媽去買四個銅幣的一杯酒來,為的是慶祝一下這五個法郎的意外收獲。現在,當她們兩人和好的時候,總是在工作台的一角上擺上酒共飲,這是一种混合酒:一半是燒酒,另一半是楊梅酒。古波媽媽有自己的訣竅,她能把滿滿地一杯酒藏在圍裙的口袋里帶回家來,竟然不洒出一點一滴。這當然不必讓鄰居們知道,不是嗎?其實鄰居們都一清二楚!那賣果品的婦人。那賣牛腸的婦人和那雜貨店的伙計都說:“喂!瞧呀!那老婆子去當舖囉,”或者說:“你瞧那老婆把酒藏在衣袋里了。”這么一來,全區的人又一次指責起熱爾維絲。”她實在是個貪吃的女人,沒多久她的店舖會被她吃光的,是的,是的,再吃不了几口了,就剩下零磚片瓦嘍!”
  在這种种困境之中,古波卻發福了許多。這個酒漢竟顯得十分健壯。那酒水飯菜催他肥胖。他食量很大,盡管那瘦鬼羅利歐說酒是殺人的刀子,他卻回答說酒能養生,他拍著膨脹得像鼓一般滿是脂肪的肚子,說這就是憑證。他還可以用這肚子當鑼鼓,奏出音樂來。羅利歐因為沒有挺起的肚子,听他一說倒顯出慚愧,于是他說古波肚上的脂肪是黃色的,不是好脂肪。無論怎么評說,古波從此更肆意妄為地飲酒,美其名曰:為了健康。他醉酒時,被酒精浸泡和激扰的頭發在風的沖動下,活像一束點燃的燒酒圖案。醉酒時的面容變得鐵青,下巴歪斜著像只猴子,滿嘴胡言亂語。另外,有時他卻幼稚地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當他妻子向他訴說手頭拮据不堪時,他便把她推開。呸!難道天生男人都得掉進煩惱堆里不成?儲藏間里有沒有了面包,不關他的事。他像動物吃食一般,早晚兩頓張口便吃。他從不擔心那面包從哪里來。當他閒逛几個星期沒活儿干時,竟越發變得苛求起來。另外,他始終与朗蒂埃親密無間。當然,他對妻子的不正當行為一無所知;至少博歇夫婦和布瓦松夫婦毫不怀疑這一點,他一旦知道了事情真相,那可是災難性的結局。然而,古波的親姐姐都搖頭說,她知道有些做丈夫的倒也不在乎這种事的。至于說到熱爾維絲自己嘛,那是有一天夜里,當她從朗蒂埃的房里回到自己屋子里時,屁股上冷不防挨了一擊,嚇得她身子都涼了半截;后來她總算放了心,也許是黑暗中挂在床沿上了,确實那情形簡直太可怕了,她的丈夫怎么會与她開這樣的玩笑?
  朗蒂埃的身体也毫無衰弱的跡象。他自己挺會悉心保養。他常用褲帶量自己肚子的大小,惟恐把皮帶和勒得過緊或過松。他自己覺得身材恰到好處,太胖或太瘦都會有失漂亮和風度。因此,他對食物十分挑剔而講究,他算計著菜肴的品質和數量,好叫自己的身段保持不變。即使店里沒有一只銅幣,他仍要吃雞蛋、牛排,吃那些既滋補身体又易消化的食品。自從他和古波分享熱爾維絲之后,他完全把自己當做這個家的半個主人;他看到桌上放著几個法郎便放進自己的口袋。他用手勢和眼神任意支使熱爾維絲,他無論是高聲訓斥,還是低聲埋怨,那派頭比古波更像是店里的男主人。總之,這是一家有兩個男主人的店舖。那位舊時的男主人手段更為高明,店里上好的東西他總是先得手,這女人總讓他先嘗,肴撰由他先挑,即使是剩下的權力,他也仍然占有优先權。喲!古波家所有的精粹已被他占去!他即使當眾攪他盤子里的奶酸也不會不自在。娜娜深得他的喜愛,因為他喜歡漂亮可愛的小姑娘。他越來越不顧艾蒂安了。按他的說法,男孩子應該知道怎么樣自立。當有人來問古波在何處時,每次都是他從店后面走出來,身上只穿襯衣,拖著睡鞋,臉上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滿臉一副被人攪扰的丈夫模樣;而且還說他和古波一樣,叫來人有什么事盡管給他講述就是了。
  在這兩位先生之間,熱爾維絲可不是天天都有歡笑。感謝上帝!她并不擔心自己的健康;她也同樣變得十分肥胖。然而她要滿足兩個男人的愿望,時時處處都要照應好他們,實在讓她耗盡了心力和体力。呀!天啊!一個丈夫已經熬得您精疲力盡,別說還是兩個!最糟糕的莫過于這兩個家伙非常和睦。他們從來不吵嘴,每天晚飯后,把手肘倚在桌角上,相互斗嘴取樂;像兩只貓相互追逐,玩耍著尋開心。然而,有一天,當他們發了怒回來,他們可就把气全撒在她身上。去吧,去敲那女人的腦袋!她對此都忍讓了。因為他們這樣做反而使兩人的交情更好。而且,她不能也不敢頂撞他們。起初的几次,當一個嚷嚷時,她就連眼色哀求另一個,希望這另一個能說上一句和好的話。但是竟沒起任何作用。現在她完全順從他們,她縮著肥胖的雙肩,听憑他們推推操搡,与她調情,因為她的身子已經圓得像一只皮球。古波很粗俗,常用野蠻的字眼罵她。朗蒂埃卻恰恰相反,他盡找一些沒人說過的詞句,但是說出來的話更能傷人。所幸的是大家對一切都已習慣了;兩個男人的辱罵聲最終如同羽毛輕拍,鑽進了她那白皙的皮肉之中。到后來她甚至宁愿他們發火。因為他們一旦獻起殷勤,就會越發來糾纏她,害得她連安靜地燙一頂帽子的功夫都沒有。于是,他們要求她做些好菜,她就得依著他們的口味,或者多放鹽,要么少放鹽,菜色要重些,或者輕一些。她順從地嬌慣他們,最后讓他們各自睡進最軟的棉絮之中。一個星期下來,她的心神和体力已疲憊不堪。眼睛里透著呆滯的目光,簡直要瘋了一般,這樣的生活簡直要折磨死一個女人。
  是的,用一句恰當的話來形容,古波和朗蒂埃都在折磨這個弱女人;兩個男人用兩种方法在毀掉她。當然,古波沒有受過什么教育;但是朗蒂埃卻讀過不少書,至少可以說他受過的教育就像不愛整洁的男人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而襯衣上免不了有許多油垢。一天夜里,熱爾維絲夢見自己站在一口井旁,古波用拳頭逼著她,朗蒂埃用手搔她的腰,都是要她快些跳下井去。是啊!這与她的現實生活何等相似!哎!她原本是個好女人,現在她玩世不恭了,這毫不令人惊奇。區里的人們責備她的不端行為時,應該感到他們有欠公允,因為她的不幸并非是她自己造成的。有時,當她反躬自問時,不禁周身打了一個寒噤。隨后,她又想:如果事情不是那樣,恐怕結果會更糟。她有兩個男人,總比沒了兩條胳膊強。她覺得自己的境遇挺自然,世上這樣的事比比皆是;她盡其可能從中尋找一些慰藉就是了。她是一個多么可悲又可怜的老好人呀,因為,她既不恨古波也不恨朗蒂埃。在“快活劇院”里,她看過一出戲,說的是一個淫婦憎惡自己的丈夫,于是毒死了他,為的是能与情夫在一起;她卻為此憤憤不平,因為,她的內心深處并無那個淫婦的心理。難道三個人相安無事地過活不是更合乎情理嗎?不,不,那种傻事是做不得的;那會把原本就沒有多少樂趣的生活攪得面目全非。總之,哪怕債務纏身,哪怕苦難和窮困時時襲扰他們,只要古波和朗蒂埃少打罵她一些,少折磨她一點儿。她就會覺得生活太安詳,心情太愉快了。
  不幸的是秋季將要來臨時,這個家的情形變得更糟了。朗蒂埃硬要說自己日漸消瘦,每天都吊著那張神情難看的臉。開始對什么都求全責備,他嫌馬鈴薯做得不好,這种粗劣的燴菜是無法咽下去的,一定會鬧出腸絞痛的毛病。現在小小的口角也會釀成軒然不休的吵鬧。每個人都把店舖的破敗作為話題互相漫罵和詛咒;即便好不容易才重歸于好,也是悻悻然各回自己的床舖倒頭睡去。當沒有糠料果腹之時,驢馬也會打架,不是嗎?朗蒂埃料到店舖倒閉是遲早的事,讓他感到憂慮的是店里的一切行將吃盡,等到最后一片面包不复存在的那天,他就該不得不拿起帽子,到別處去尋找巢穴和面包了。他已經在這所房子里養成了習慣,种种小的嗜好都是這里所有的人嬌慣他而養成的。這里真是一個令他陶醉的溫柔之鄉,到別處他再也不會討得這般万种柔情了。當然囉!總不能已經酒足飯飽,餐碟里還有大塊的肥肉。于是他便牽怒于自己的肚子,其實,現在整個店舖都已經吃進了他的肚子。然而他并不這樣思忖,而是怨恨這家人兩年之內家境便破敗殆盡。确實,古波夫婦已經不堪重負。然而,古波卻嚷嚷說熱爾維絲不會理財。媽的!事情會變成什么樣?如果不是他的那些哥儿們在關鍵時刻离他而去的話,他几乎已經談妥了一樁絕好的差事,在一家工厂里可以有六千法郎的薪金,那是可以供全家過上富足的生活。
  12月來臨了,一天晚上,大家只能望著桌子充饑。連一只小蘿卜也沒有了。朗蒂埃神情黯然,很早就出門去了,在街上溜達,想去另找一個栖身之處,有家店舖廚房的飯香令他愁眉一展。他會時常停留在机器旁,低頭沉思數小時,后來突然間,他對布瓦松夫婦表現出极大的熱忱和友誼。他不再開玩笑,也不把警察布瓦松叫做巴丹克了,甚至,轉變以前的觀點,說皇帝也許是個好人。他尤其贊許和尊重起維爾吉妮,說她是個高貴的女人,說她將來一定會當家。太明顯不過了,他在阿諛奉承他們。人們甚至以為他是想在他們家搭伙包飯。然后,他是一個有著雙重腦筋,攻于心計的男人,他考慮問題遠比包飯要复雜得多。維爾吉妮給他說起過,她想開一家店舖,賣些什么貨,于是他极力迎合她,說這個設想真太棒了。對呀!她身材高大,為人和气,活潑可愛,有做老板娘的派頭。嘿!她一定能賺到她想賺的錢!再說,本錢她已經准備好很長時間了,那是她從她姑媽那里繼承來的遺產,她完全有理由放棄手頭上為換季而粗制濫造的那几件裁縫活計,到生意場上去闖蕩一番。朗蒂埃還例舉了一些正在經營此道、發財致富的人,譬如街口那個賣水果的女人和那個城邊賣瓷器的女人正干得紅紅火火。因為現在是最佳時期,柜台前后的塵垢都能賣得掉哩。然而,維爾吉妮尚在遲疑;她要尋找一家店租下,但又不愿意离開本區。于是朗蒂埃把她拉到沒人的角落里,低聲与她聊了足有十分鐘。看上去是在极力鼓勵她去做些什么,她不再表示不肯了。那表情好像是得到他的首肯才去行事似的。那模樣像是在談論他們兩人之間的某种秘密,他們相互遞著眼色,极怯地說著話,連机械般的握手都顯得那樣詭秘。從這個時候開始,朗蒂埃一面嚼著于面包的時候,一面窺探著古波夫婦的眼神,他又恢复了以往侃侃而談的樣子,常常用喋喋不休的抱怨攪得他們不得安宁。一天到晚,熱爾維絲身旁總也充斥著他和顏悅色地道出的种种困苦和痛楚。仁慈的上帝!他并不為自己表白,他宁可陪著朋友餓死也心甘情愿。只不過,當事者确實應該正視嚴酷的現實。他們已經在面包店、煤店、雜貨店和其他一些店舖里欠下了至少五百法郎的債。另外,還有兩個季度的房租也拖欠著,又是二百五十法郎;房東馬烈斯科先生甚至下了逐客令,他說元旦前不付房錢的話,就要他們赶走。總之,家里的東西已經完數進了當舖,連可以換些小錢的小玩藝儿也不复存在。空空如也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凄涼;光禿禿的牆上只剩下几只孤獨的釘子。好在還有兩張僅有三個銅幣的帳單,熱爾維絲算了這賬單更是窘迫而气惱,無力捧起它們,用拳頭擊打著桌子,像一個愚笨的好人哭泣起來。一天晚上,她嚷道:
  “明天我要走了!……我宁肯把鑰匙留在門上,到街道上去睡覺,也不愿意繼續這樣憂心忡忡地過活。”
  “依我看還不如,”朗蒂埃狡猾地搭腔,“把店舖讓出去,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你們兩人就可以下決心把店舖出手……”
  話音未落,她已气急敗坏地搶上一句:
  “馬上出手!立刻出手就是了!……對呀!這樣我渾身都會松快的!”
  于是,朗蒂埃非常熱心地為他們算起賬來。出手的時候,或許拖延未交的兩個季度的房租可以由新房客去付清。于是他試探性地提到了布瓦松夫婦,說他回憶起來維爾吉妮要找一家店舖,也許這店舖她覺得合适。并又說他又記起維爾吉妮向他流露過要租像熱爾維絲家一樣的店舖。但是熱爾維絲听到維爾吉妮的名字,一下子又冷靜了下來。要等一等再看;人在气頭上的時候往往會說扔下家不管了,然而考慮一會儿之后,事情卻并非那樣簡單。
  往后的日子里,朗蒂埃總是不厭其煩地反复提起此事,熱爾維絲回答說她曾經有過更糟的境遇,然而最終都走出了困境。一旦她沒有了店舖,那可有好瞧的囉!這樣做并不能給她帶來多大的收益。她要做的事倒是恰恰相反,她要重新招收女工,另拉主顧呢。她說此話是為了回敬朗蒂埃振振有詞的所謂理由,他說她會被債務壓垮,趴在地上,絕沒有了爬起來的希望,那樣會永無出頭之日。然而,他又极不高明地提到了維爾吉妮的名字,這更使她怒气沖沖,執意不肯。不,不!決不!她一直在怀疑維爾吉妮居心不良,維爾吉妮覬覦她的店舖,無非是要給她難堪。她宁愿把店舖轉讓給在馬路上碰到的第一個女人,無論哪個女人,都不肯讓給這個虛情假義的裁縫,她竟等候了這許多年,為的是看著她破產呀。哎喲!事情再清楚不過了。現在她明白了為什么這個饒舌婦的黃眼睛像貓眼一般放著賊光!呃,是的,維爾吉妮一直牢記著洗衣場屁股挨揍的恥辱,她的骨子里總忘不了這深仇。那么好吧!如果她不想再次遭此羞辱,就該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屁股遮蓋好了。這一天不遠了,她可以預備好她的后部吧。朗蒂埃听了她的這般惡語,先是狠狠訓斥了她一頓,說她簡直像個潑婦,甚至還說古波像個鄉下佬,這樣不懂得管教老婆去尊重朋友。然而他十分清楚怒气會使一切化為烏有,所以,他煞有介事地發誓他再也不管別人的閒事了,因為,好心得不了好報,何苦呢?從此以后,他果然不再提起轉讓店舖的事,而是在窺伺時机重提舊事,并且勸服熱爾維絲作出決定。
  1月份來到,天气很糟,濕冷難耐。諸王節過后,古波媽媽的咳喘病持續了整整一個12月,她一直臥床不起。這簡直是她的“年病”,每年冬天她都躲不過這一關。然后,這一冬季她周圍的人都說看來她除非是挺直了雙腿才有出門的可能;實際上她那聲嘶力竭的喘息聲已明确地預示著她行將就木了。雖然她依舊有著肥胖的身子,但是一只眼瞎已經看不見了,半邊臉也不听使喚了。當然,她的儿子和儿媳婦們還不至于要她的命,不過她的病拖得這么久,這么連累大家,以至于人們都盼著她早些死,末了,眾人也就徹底省心了。死亡也許能使她自己更加快活,因為她已經活到這個歲數,沒什么好遺憾的了,不是嗎?他們只請過一次醫生,甚至再也沒有來過。家人只給她喝一些湯藥,以示大家并不是完全不料理她。人們不時地進屋來看看她是否還活著。她喘得很厲害,几乎無法說話;但是她的一只眼睛還是好的,既靈活且視線清晰,她用目光冷峻地盯著人們,這只眼中放射出多种含義的光:有對青春已逝的懊惱,有對家人們急切盼望她死去,從而擺脫累贅的悲哀,還有對那個坏孫女娜娜的气憤和無奈。她每天晚上竟披上一件襯衣透過那玻璃門窺視她的母親。
  一個星期一的晚上,古波醉酒歸來。自從他母親病重以來,他一直處在傷感之中。他一睡下便握緊雙拳打起鼾來,熱爾維絲卻來回走了一遭。她在夜里的一部分時間照料古波媽媽。另外,娜娜也自告奮勇,她一直睡在老婆子身邊,說如果听見她死了,她一定會稟報給大家。這一夜娜娜睡熟了,古波媽媽也好像睡得很安靜,朗蒂埃從他的臥室里呼喚熱爾維絲,勸她到他房里去歇息一會儿,她順從了。他們兩人只留下一支點燃的蜡燭,放在高柜后面的地上,將近凌晨三點鐘,熱爾維絲突然從夢中惊醒,從床上跳了起來,渾身打著抖,心里突突地跳著。她似乎覺得一股冷气從她身上掠過。那支蜡燭已經燃盡。她在黑暗中穿上襖子,神態有些恍惚,雙手不知所措。她到處摸索著,碰到了好几件家具的角上,進了小屋,點著了一盞燈,在黑沉沉的寂默之中,只有古波高低不勻的鼾聲。娜娜仰面躺著,鼓起嘴唇,輕輕地呼吸著。熱爾維絲把燈放低,映襯出她和病人巨大的黑影在牆上歪歪扭扭地跳起舞來。燈光照著了古波媽媽的臉,她臉色蒼白,頭歪斜在肩膀上,雙眼圓睜。原來她已經死了。
  熱爾維絲并沒有發出叫聲,但身子卻涼了半截,她腳步輕輕,謹慎小心地回到了朗蒂埃的臥房。他剛剛重新入睡。她側過身去小聲對他說:
  “喂!結束了,她已經死了。”
  濃重的睡意讓他難以睜開眼,朦朧中低聲埋怨道:
  “別吵我,快睡吧……我既然已經死了,我們什么也不能替她做了。”
  隨后,他用胳膊支起身子來問:
  “几點鐘了?”
  “三點鐘”。
  “才三點鐘!你就快睡下來吧。這樣你會著涼的……等到天亮再說就是了。”
  然而,她并不听從他的話,完全穿好了衣服。而朗蒂埃又重新滾進了被子里面,臉沖著牆,小聲嘟囔著說女人都是倔脾气,難道要急著向眾人通報這所房子里死了一個人嗎?半夜三更听到這事,會讓人不快活;他自己美妙的睡意被不祥的心緒攪扰,令他不覺气惱。此時,熱爾維絲把她的東西已經拿回自己的臥室,連同她的發夾。然后,坐在自己房中盡情地哭泣,這樣她就不用擔心別人撞見她和朗蒂埃在一起。說心里話,她還是很愛古波媽媽,只是老太太選擇這樣一個不适宜的時間辭世,起初她也感到巨大的悲傷,現在又有一些懼怕和煩惱。她獨自在寂靜的深夜放聲大哭,哭聲很響,而古波還在不停地打著鼾,他什么也沒听見,她叫他搖他,結果還是決定讓他安靜地去睡,細細一想,一旦他醒來又得添一個新的累贅。當她回到老太太的尸体旁時,看見娜娜已經坐在了床上,正在揉著眼睛。小丫頭伸長脖子仔細地看了她的祖母,用她坏女孩的好奇心弄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一切。她一句話也不說,身子有些發抖,面對等待了數日要看到的死人她不覺有些惊訝和滿足,對于孩子們來說,那無疑是一件險惡的事情,往往讓他們回避,面對奶奶那張經歷了對生的最后渴望沉重一擊而命歸黃泉,蒼白而消瘦的面龐,她那雙小母貓般的瞳孔霍然放大,眼光中放出呆滯和無奈的光,就如同每晚在玻璃門后窺視那一幕幕不該黃毛丫頭操心的事情,眼睛里射出的光別無二致。
  “喂,你起床吧,”熱爾維絲用很低的聲音說,“我不想讓你呆在這里。”
  娜娜有些依依不舍地下了床,一步一回頭,目光并不离開尸体。熱爾維絲局促不安起來,她不知道天亮之前把她安置到哪里去。結果還是示意讓她穿好衣服。此時,朗蒂埃穿了短褲和睡鞋走了過來与她們呆在一起,因為他也睡不著了,他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些愧疚。他現在起了床,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讓她睡到我床上去吧,有的是地方。”他說:
  娜娜用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望了望母親和朗蒂埃,裝出一副痴呆的模樣,就像新年里大人給她巧克力糖時的那种表情,當然用不著人督促她,她披著襯衣赤著小腳丫便走,像條蛇一般鑽進了那余溫未散的被子里,她伸展四肢躺在里面。瘦小的身子甚至撐不起被子。每次她母親進來的時候,她能窺視到母親眼里放著光,并不吭聲,也不睡覺,一動不動,滿面通紅,像在想著滿腹心事。
  此時朗蒂埃幫著熱爾維絲為古波媽媽穿好衣服;這可不是一件輕活儿,因為死人的身子很沉。沒有人去相信老太太這樣白胖,他們為他穿上了一雙襪子、一條白裙,一件短外套,還戴上一頂帽子;總之,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古波一直在打著鼾,像兩個高低不同的音階。一個混濁而低沉,另一個干澀而高亢,讓人們聯想起教堂里的音樂。當死者的衣服穿好,整洁地挺臥在床上后,朗蒂埃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定了定神,因為他也心緒煩亂。熱爾維絲在衣柜里翻騰著,要尋找她從布拉桑帶來的那尊耶穌受難像;尋找的當爾她忽然記起也許古波媽媽已自作主張已把那尊像拿去賣了。他們點著了一只爐子,兩人喝完了那瓶酒,坐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熬過了下半夜,兩人都煩悶和不快,就像他們做了一件錯事一樣。
  將近七點鐘的時候,天還未亮,古波終于醒來了。當他知道這個不幸時,起先眼睛無淚,嘴里喃喃自語,以為是說笑而已。后來他忽然跳下床去,奔到母親面前扑上去,吻著媽媽像斗牛叫一樣放聲痛哭起來,大滴的淚珠扑簌簌地流下,他用被單去擦淚,竟讓被單濕了一大片。熱爾維絲面對悲痛欲絕的丈夫十分感動,也重新哽咽起來,一下子對他的厭惡全無,她有些不相信他竟有這般孝順的心地。悲痛与失望讓古波的頭裂開似的劇痛,他用雙手抓搔著自己的頭發,嘴里粘液四濺,那是因為醉酒的第二天酒气未消盡的緣故,盡管已昏睡了十個小時。他緊握雙拳,捶胸頓足地埋怨自己,老天啊!他可怜的母親平素那樣愛他,現在就這樣匆匆离去!哎喲!他的頭痛得像炸開了一樣,簡直要疼死他了!他的頭頂上像有一塊熱炭在燃燒!他的心也像被人挖了去!那命運之神為何這般捉弄人,為何這樣不公平呀!
  “古波,你該堅強些,”朗蒂埃在一旁鼓勵他,“你要振作起來。”
  他邊說邊為他倒了一杯酒,古波不喝。
  “我這是怎么啦?我胃里泛著銅腥味……那是媽媽。我看到媽媽了,就嘗得胃里有銅腥味……媽媽,我的天啊!媽媽,媽媽!……”
  他又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為了澆滅他胸中燃起的感情之火,他終于喝了那杯酒。一會儿朗蒂埃借口去通知親戚們,還去市政府通報亡者姓名,便起身走開了。其實他是要出去呼吸一些新鮮空气。所以他不緊不慢,抽著煙,呼吸著清晨冰冷刺腦的寒气。從羅拉太太家出來之后,他又走進了一家名叫巴蒂諾爾小食店,在里面喝了一大杯熱咖啡。他在那家店里呆了足有一個小時,靜靜地在思索著一些事情。
  到了上午九點鐘,全家人在洗衣店匯合,當然,店窗板沒有打開。羅利歐并沒有掉淚,他說有要緊的活儿要干,所以臉上做出悲傷的模樣,在老太婆的房里轉了一圈,早已回家去了。羅利歐太太和羅拉太太吻過古波夫婦之后,流出兩行不經意的小淚珠。羅利歐太太用眼睛掃了一下死人周圍,突然提高了嗓門,說在死人身旁點個油燈是沒有常識的安排;應該點蜡燭,于是她差娜娜去買來一大包蜡燭,一种大蜡燭。作孽呀!你死在“瘸子”家里,看她把你的后事料理成什么樣子了!真是個笨蛋!連個尸体都不會處置!難道她這一輩子沒有安葬過任何人嗎?羅拉太太只好上樓去向鄰居們借一只耶穌受難像;然而借來的像太大了一些,那黑色的木雕十字架上釘著用硬紙做成的耶穌像,它几乎占据了古波媽媽的整個前胸,那重量竟像是要壓扁了她似的。后來大家去找圣水,但是這附近沒有人家有圣水;又讓娜娜再跑一趟教堂,取來了一瓶圣水。經過一番裝點,小屋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小桌上燃著一枝蜡燭,旁邊有一杯盛滿的圣水,水里浸著半截楊樹枝。現在如果有賓客到來,至少顯得整洁肅穆。接著大家把店里的椅子圍成一個圈,准備迎接賓客的到來。
  十一點鐘模樣,朗蒂埃才回來。他已經去殯儀館詢問過了。他說:
  “棺材的价格是十二法郎。如果要做一個彌撒另加十法郎。至于靈車,价格要看裝飾的好坏程度而定的……”
  羅利歐太太听罷,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惊訝和憂慮的樣子,小聲嘟囔說:
  “不管怎么說,我們不能讓媽媽再死而复生,對吧?……那么,要視財力行事才好;著實用不著講排場。”
  “當然,我也是這樣想,”朗蒂埃又說,“我只是記了些价格回來供你們參考……請你們把所需的東西告訴我,午飯后我去吩咐殯儀館里預備好就是了。”
  微弱的陽光透過窗板縫照進房里來,人們低聲在屋里交談著。那小屋的門大開著;并且從這洞開的門媚中透出死亡的沉寂。院子里傳來孩子喧笑的聲音,一群小女孩在冬日蒼白的陽光下兜成圈在做游戲。忽然間,大家听到了娜娜的聲音;人們本是把她差遣她去博歇家做事,不想她已溜出去了。只听得見她用鞋跟踏著大井里的地面,用她的尖嗓子支使著其他女孩,同時又用鳥儿般啁嗽,然而卻怪聲怪調地唱出一首歌:
  
  我們的毛驢,我們的小毛驢,
  它的腳在痛。
  夫人叫他在毛驢的腳上
  系一條美麗的帶子。
  還有那淡紫色的鞋子,啦啦啦!
  那淡紫色的鞋子!

  熱爾維絲頓了頓,說出自己的主意:
  “當然,我們不是有錢人;但是我們仍不能把喪事辦得太不成樣子……古渡媽媽雖然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錢財,我們也不能因此就把她像一條狗一般拋進土坑里就……不,我們應該做一場彌撒,還要替她找一輛不算差的靈車……”
  “那么誰付錢呢?”羅利歐太太激烈地發問,“我們可不行,上星期我們損失了一筆款子,恐怕你們也是免為其難,你們的錢包也已是空空如也……喲!想要博得外界的贊許,也得量力而行吧!”
  當人們征詢古波的意見時,他吞吞吐吐地表示不置可否的樣子。隨后,竟在椅子上打起瞌睡來。羅拉太太說她拿出她的那份錢。她贊成熱爾維絲的建議,說喪事不該失了体統。于是,兩人取了一張紙來,計算起錢數:總共大約需要九十法郎,因為討論了許久之后,她們決定在靈車上布置一幅不大的橫批。熱爾維絲說:
  “我們三家人,每家出三十法郎。這樣還不至于會弄到破產的地步吧。”
  但是羅利歐太太卻突然大發雷霆:
  “哼!我拒絕付錢,是的,我就是不愿意!……那根本就不是三十法郎錢的事,如果我有錢,如果那錢能讓媽媽起死回生的話,我付出十万法郎也心甘情愿……只是,我不喜歡傲慢的人。您倒是有一家店舖;企望在區里出出風頭。我們其他人可不想混進其中。我們不想裝模作樣地……那么好吧!您就自己去操持喪事吧。如果您覺得挺愜意的話,還可以在靈車上插上些羽毛裝飾。”
  “我們不要您一個錢,”熱爾維絲終于這樣回答道,“我即使把自己出賣了,也不愿意良心上受到譴責。沒有您我也照樣養活著古波媽媽,現在沒有您我也一定能讓她安詳地入土……記得有一次我不是沒對您說過嘛,街上沒了人家的貓我都會撿回來喂養,何況您的母親,我怎么能看著她掉在水溝里不救呢?”
  于是羅利歐太太哭了起來,轉身要走,幸而朗蒂埃勸阻了她。此時爭吵越夾越凶,羅拉太太使勁地用“噓”聲制止喧鬧的吵架聲,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小屋,用擔憂和歉疚的目光投向死者,那情景活像惟恐嘈雜會讓死者听到而蘇醒。此時院子里的女童們又兜起圈子。娜娜尖銳刺耳的古怪歌聲掩住了女孩的嘻鬧聲:
  
  我們的毛驢,我們的小毛驢,
  它的腳在痛。
  夫人叫他在毛驢的腳上
  系一條美麗的帶子。
  還有那淡紫色的鞋子,啦,啦!
  那淡紫色的鞋子!

  “我的天啊!這些孩子們唱的歌簡直太讓人討厭了!”熱爾維絲极不耐煩地哽咽著,悲哀之中用顫抖的聲音對朗蒂埃這樣說,“您去讓她們住口,去踢娜娜几腳,把她赶回門房去!”
  羅拉太太和羅利歐太太回去吃午飯,說一會儿再回來。古波夫婦坐在了餐桌旁,本想吃些熟肉了事,然而兩人都不覺肚子餓,竟沒有力气拿起刀叉。他們煩悶异常,顯得遲鈍麻木,只覺得那可怜的古波媽媽像是沉重地壓在他們的肩上,悲哀的气氛充滿了店舖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間房子。他們的生活一下子亂了方寸。起初的時候,他們不知所措,都昏了頭,凡事都不得要領。周身酸軟而怠惰像是玩樂過度第二天的情形。朗蒂埃立刻拿著羅拉太太的三十法郎和熱爾維絲的六十法郎,奔殯儀館而去。熱爾維絲的那六十法郎是她連帽子都未戴,像一個瘋婆娘一般,風風火火地去顧熱那里借來的。下午時分,有好几個女人來到了她家,女鄰居們本是怀著好奇心而來。然而進門后便不住地歎著气,眼淚在眼眶里滾動,几乎落下淚來。當她們走進小屋,目光都凝視著死者,于是個個在自己的胸前畫著十字,用手搖動一下圣水瓶里的那一截楊樹枝。隨后,她們回到店房里坐下,大家說古波媽媽是位可親可敬的老好人,但是都不厭其煩地重复著同樣的話,竟說了几個小時。洛蒙茹小姐注意到死者的右眼并沒有完全閉攏。戈德隆太太頗有感触地說以她的年紀而論,她的膚色真是上乘的。福克尼太太大為震惊地說三天前還看見她喝咖啡。說真的,人死起來真快,每個人隨時都可能死去!將近晚上的時候,古波夫婦開始厭煩起來,死者的尸体這樣長時間地停放在家里,對于家人來說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政府部門應該就此制訂另一條法律條文。還得停放整整一個晚上,整整的一夜,又整整一個上午,唉,那怎么行?當人們不再哭泣流淚時,悲哀就會變為厭煩,那時,規矩便不复存在了,不是嗎?古波媽媽在那間狹小的屋子深處。無聲無息,僵直地停臥著,尸体的气味已漸漸地布滿了整個屋子,也漸漸地變成了人們心頭沉重的負擔。家人們也開始不去顧她,不去尊重她了。重新做起自己的事來。此時,羅拉太太和羅利歐太太又重新回來了。熱爾維絲對她們說:
  “今晚就留下和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們太悲痛了,大家還是不要分開的好。”
  他們在工作台上擺好了飯菜。看見桌上的餐碟,大家不由地回憶起當年熱爾維絲慶祝生日時丰盛歡樂的酒宴。此時,朗蒂埃回來了,羅利歐也邁進門來。熱爾維絲沒有心思動手做飯,只叫糕點舖送了一味肉餅來。大家正要坐下就餐的當爾,博歇進來說馬烈斯科先生要求見主人。那房東先生果然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神色嚴峻,大衣的前襟上佩帶著他的那枚大勳章,他沉默著向大家施禮后,徑直走到小屋里跪下。他是個极富怜憫心的人,他專心致志地像牧師般祈禱了一會儿,向空中畫了一個十字,把楊樹枝的水滴在尸体上一些。此時,全屋的人都离了餐桌,站在周圍望著他,大家都深深為之感動。馬烈斯科先生做完他的祈禱之后,回到了店房里對古波夫婦說:
  “我來這里是為了你們拖欠的兩個季度的房租。你們預備好錢了嗎?”
  熱爾維絲听見他當著羅利歐夫婦說出此話,內心极為不快。她吞吞吐吐地說:
  “不,先生,還沒有全備齊,您都看到了,我們遭了此不幸……”
  “當然,我知道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馬烈斯科先生說話時,使勁展開他那几只做過工人而造就的粗壯的手指,“我已經十分生气了,我也再不能等了……十分抱歉,如果后天我還收不到房租,只好不得以給你們下逐客令了。”
  熱爾維絲雙手合十,兩眼含淚,一聲不吭,并且表示向他哀懇的神情。他毋庸質疑地搖了搖他那骨骼突出的碩大頭顱,那分明是告訴她哀求是無濟于事的。出于對死者的尊重,爭論是不合時宜的,他向后退著,謹慎地說:
  “打扰你們了,十万分地對不起。——后天上午,請不要忘記了。”
  他起身出門前又一次經過小屋,他又一次虔誠地對著開著門,向死者鞠了一躬,然后徑直出門走了。
  開始大家吃得很快,盡量不顯出品嘗食品的樂趣。然而,到餐后果品的時候,眾人便放慢節奏,似乎在品味進食的愜意。席間,熱爾維絲、羅拉太太或者羅利歐太太不時地輪流站起身來,走到小屋里向尸体望上一眼,嘴里塞滿了食物,甚至餐巾還拿在手里。當其中的一位坐定,咽下嘴里的食物的時候,其他的人又接著去看她一回,看那小屋里有何不安。后來婦人們疏于輪流离座去照看了,古波媽媽像是被她們遺忘了。為了給大家在守候死者的夜晚提神,他們便做了一大缸很濃的咖啡,好熬過這一整夜。晚上八點鐘,布瓦松夫婦來了,大家請他們喝杯咖啡。于是,從早上開始就一直等待時机的朗蒂埃窺視著熱爾維絲的神气變化,他似乎覺得机會來了。當大家談到那可惡的房東,闖進正在服喪的人家討債的時候,他突然說:
  “這個混蛋原來是一個耶穌會員,看他那做彌撒的神態倒是蠻像那么回事!……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索性把房子退還他算了!”
  此時的熱爾維絲疲憊至极,既委靡,又煩躁,便隨口回答說:
  “是的,當然囉!我不會等著執法官員上門來……哎喲!我可是受夠了!唉,受夠了!”
  羅利歐夫婦當然巴不得“瘸子”丟了店舖,對熱爾維絲的話隨聲附和。誰都不會怀疑開一家店舖需要相當大的開支。如果她去替別人做工,即使每天只掙三個法郎,卻少了額外的開銷,更不用擔心虧本。他們又以此為据去說服古波;然而,古波又喝多了,一直沉浸在傷感之中,獨自對著盤子在哭。此時,熱爾維絲似乎被他們說服了,朗蒂埃便向布瓦松夫婦送了個眼神。于是大個子維爾吉妮便和顏悅色地開口說道:
  “您知道,我們可以好好商量一番。我可以繼續您的租約,我可以与房東接洽解決您未結束的租房事宜……總之,您再也不會為此操心,發愁了。”
  熱爾維絲听罷,像打了個寒戰似地猛醒過來,連忙表示道:
  “不,謝謝關照。我知道,去何處找來錢付房租,只要我愿意那樣做。我將來會有活儿干的,感謝上帝賜給我雙手,讓我擺脫困境!”
  朗蒂埃連忙接著她的話茬說:
  “大家往后再議此事吧。今晚說此話有點不是時候……再遲些吧,譬如說明天呢。”
  此時,方才去小屋里的羅拉太太發出一聲不大的惊叫。因為她發現一支蜡燭燃盡熄滅了,她不禁一陣恐懼。眾人忙不迭地重新點燃一支蜡,隨后都搖頭歎息,反复地說死人身旁的蜡燭熄滅可不是好兆頭。
  大家開始守夜,古波在床上躺平了身子,据他自己說并不是睡覺,只是躺下思考一些事情。然而五分鐘之后便已鼾聲大作了,當人們把娜娜送到博歇家去睡覺時,她像是要哭出聲來;因為她記起早上在朗蒂埃的大床上溫暖甜美的夢境,便希望仍在那里過夜,布瓦松夫婦一直等到半夜。他們終于做了一些法式甜飲品,放在一只生菜皿中端來喝,因為咖啡對于婦人來說未免過于刺激了。聊天的話題轉到了相互傾訴溫柔情感上來。維爾吉妮說起了鄉村:她希望將來被葬在樹林的一隅,墳墓被野花簇擁,羅拉太太則說她已在自己的柜子里收藏好了一條被單,准備將來殮裹自己,她還常用一束香气襲人的熏衣草与這被單放在一起,這樣在她長眠地下与蒲公英的根系為伍時,那香味能永遠伴隨她。隨后,布瓦松又話題一轉,談起今天上午她逮住的一個高個子漂亮女人的事,這女人剛剛在一家店舖里偷了些熟肉一類的東西,在警察局里她被脫去衣衫,她的腹背前后竟挂了許多火腿腸,羅利歐太太听罷,用厭惡的口吻說她不去吃那些讓人作嘔的香腸。眾人們發出輕柔的咯咯笑聲,這一夜大家過得不算寂寞,也不失應有的禮節。
  然后,為眾人舉杯喝下最后一杯法式飲品的當爾,一种像小溪流水般奇特的聲響從小屋里傳來。大家都抬起頭,面面相覷。朗蒂埃壓低聲音沉靜地說:
  “沒什么,她只不過在清理一下肚子。”
  听他這么一解釋,大家提著的心放了下來,低下頭去把杯子重新放在了桌子上。
  隨后布瓦松夫婦起身告辭,朗蒂埃也隨他們出了門;他說自己去一個朋友家歇息,這樣便可以把他的床讓給女人們,也好讓每個人輪流去床上休息上一個小時。羅利歐上樓回家獨自睡覺,他喋喋不休地重复說,他結婚后還不曾獨自就寢呢。于是屋里就剩下熱爾維絲、羅拉太太和羅利歐太太。她們兩姐妹陪伴著睡意正酣的古波,她們圍在火爐,爐上放著一壺熱咖啡。她們彎腰前傾,蟋縮著身子,雙手放在圍裙下面,臉湊進火爐上方,在這万籟俱靜的街區午夜里用极低的聲音交談著。羅利歐太太唉聲歎气道,她沒有黑色的長裙,她又不想去買一條,因為她時下手頭拮据,非常拮据;于是她問熱爾維絲,古波媽媽有沒有留下一條黑色短裙,她記得那條裙子是她過生辰時別人送給她的。熱爾維絲只得去找來了那條裙子,只需在腰間打一個折,羅利歐太太便能將就著穿起來。然而,羅利歐太太還要一些舊衣服,還提及了那張床和那只高柜,還有那兩把椅子,邊說邊用目光四下搜尋著可以均分的各种零碎物品。大家又几乎慍怒起來,羅拉太太還算公允,她壓住火頭勸說道,古波夫婦贍養了媽媽,得了這些舊衣服舊家具也決不為過。于是三個人又重新圍在火爐旁打起瞌睡,不時地說些無關痛痒的閒話。這一夜使她們覺得難以忍受地漫長。有時候,她們晃晃身子,動動手腳,抖摟一下精神喝上些咖啡,探頭向小屋里望上几眼。小屋里的蜡燭芯是不許剪的,燭花漸積漸大,活像一條條蘑菇狀的發綹一般,燭焰變成了暗紅而凄慘的樣子。爐火雖然很旺,但是,臨近的拂曉時分,她們卻忍不住渾身發抖。長時間的說話使她們疲憊顫抖,口干舌燥,眼睛酸痛甚至有些窒息。當熱爾維絲和羅利歐太太的頭低垂得几乎碰到膝頭,在爐旁昏昏欲睡之時,羅拉太太已經一頭倒在朗蒂埃的床上,像男人一般打起鼾來。天色微亮的時候冷不防的寒戰讓她們蘇醒過來,古波媽媽屋里的蜡燭又一次剛剛熄滅。黑暗之中,那溪水流淌的聲音又起,為了給自己定定神,羅利歐太太提高嗓門解釋說:
  “她又在清理肚子了。”邊說邊點燃了另一支蜡燭。
  出殯的時間是在上午十點半鐘。昨天挨過一個整天,昨夜又過了整整一夜,今晨還要熬過整整一個上午!熱爾維絲雖然身上沒有一個銅幣,但是如果有人能提前三個小時來為古波媽媽收棺入殮,她都情愿付給他一百法郎。不是嗎?越是你愛的人,一旦他們死去,你就會越發感到心情沉重;甚至越是你愛的人,他們离開人世后,你會越加希望能盡快擺脫那种撕心斷腸的痛苦,盡早讓他們在地下安息。
  幸好出殯的這天上午還有許多事情可以讓人分散和減輕過于沉重的心情。需要做多長時間的准備,早飯后,住在大樓的尸体搬運工巴祖熱大叔來了,他抬來了棺材,還有一只糠鼓口袋。這老頭子昨夜喝醉了酒,今天早上八點鐘仍然酒气未消。
  “好吧,這是棺材,是這里,對吧?”他說。
  他放下棺材,因為是只新棺木,放在地上時發出卡嚓卡嚓的響聲。
  然后,當他把那糠麩袋扔下的當爾,抬眼看到熱爾維絲站在他面前,不由得睜圓了眼睛,半張著嘴巴,半晌才說出一句話:
  “對不起,我是弄錯了,人家對我說是您家,但是……”
  說著便重新拿起了糠麩袋子,熱爾維絲喝住他,叫他回來,說:
  “放下袋子吧,就是這里。”
  “喲!媽的!怎么不說清楚些呢!”他拍著自己的大腿,如夢初醒似的說,“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是那位老的……”
  熱爾維絲臉龐變得沒有一絲血色,原來巴祖熱大叔抬來棺材竟認為是為她預備的!老頭子繼續表示出歉意和殷勤,并且尋找詞語繼續解釋道:
  “可不是嘛?昨天有人告訴我,說樓下有一位女人去世了。于是我就以為……要知道,干我們這個行當的,對于這件事,向來都是這個耳朵進那只耳朵出……請別見怪,但是無論如何,我得恭賀您一聲。遲些終歸是好事;雖然活著并不見得有多少快樂。唉,真的,活著未見得多么美妙!”
  她听著老人的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著,仿佛懼怕這扛尸老人用他那雙滿足死人气的大手把她也抓進棺材里去似的。她記起,她新婚酒宴后的夜里,在街上碰到她時說他認識的好多女人都想讓他日后為她們收尸,女人們還對他感激不盡呢。哎!熱爾維絲還不至于到此地步,想到此一股寒气像是穿透了她的脊梁。她的境遇是遭透了,但是她并不愿意這樣早的离生活而去;她宁愿再挨几年餓,也不愿一死了之,人死是不會复生的。
  “他喝糊涂了,”她用厭惡和恐懼的神情小聲嘟囔著,“管理的人至少也不該派這些酒鬼來為人殮尸,我們可是出了不少錢呢。”
  這時,那扛尸人變得蠻橫無禮起來,他喃喃地嘲諷說。
  “喂,我的小嫂子,下次再來時,我愿意為您效勞,說定了!只要給我打個招呼就行,我可是女人們的安魂人……另外,千万別詛咒您的巴祖熱大叔,比您更尊貴的女人也都得由我抱進棺材,她們听任我擺布沒有一聲怨言,在黑暗中愜意地繼續她們的睡眠。”
  羅利歐听到吵嚷的聲音,便跑過來,厲聲地說:
  “住嘴!巴祖熱大叔!這种無禮的玩笑開不得。如果告發了您,您的飯碗就難保了……快從這里滾出去!您太不懂規矩了!”
  扛尸人走了,然而大家仍然听得到他在街道上結結巴巴地說:
  “規矩,什么是規矩!……世上原來就沒有規矩……沒有!……只有誠實才對!”
  終于十點鐘聲響起,靈車卻遲遲未到,店里已經來了許多鄰居和朋友們,其中有瑪蒂尼先生、“靴子”、戈德隆太太,還有洛蒙茹小姐。不時地總有男人或女人把頭探出洞開的店門,看看那輛姍姍來遲的靈車是否出現。全家人都集中在店房的后面,与來賓一一握手。短暫的沉默時時被短促的低語聲所阻斷。厭倦和气惱的等待伴隨著婦人們長裙的窸窸聲響;羅利歐太太忘了帶上她的手帕,羅拉太太找尋著剛剛借來的那本祈禱書。每一個進屋的人都看得到那小屋中央的床榻前,敞著蓋的那副棺材;都用眼角度量一番那棺材的尺寸,沒人能相信肥胖高大的古波媽媽能順利地裝進去。所有的人都相互張望著,眼神中交流著同一個疑問,只是未說出口罷了。忽然間,朝向街道的那扇門被人推開了。瑪蒂尼先生進來,雙手合十,用庄重而渾厚的聲音向大家通報說:
  “他們到了!”
  來的仍然不是靈車,而是四個扛尸夫,他們一個挨一個魚貫而入,腳步匆匆,臉色通紅,他們都有一雙僵硬而粗糙的腳夫式的大手,身穿因時日過久被棺材划出印痕和破口的黃黑色工衣。巴祖熱大叔走在最前面,他雖然醉意未退,但卻舉止十分得体,原來到了正經干活儿的時候,他立刻會變成明白事理的人。他們一聲不吭,稍稍低下頭,早已用目光度量過了古波媽媽的身重,活計做得极快,只是打一個噴嚏的光景,可怜的古波媽媽已被包殮完畢。其中個子最矮小,長著一對斗雞眼的年輕扛尸夫早已把袋中的糠麩盡其倒進了棺材里,順勢攤開,并且攬了几下,像是要和面做面包似的。另一個瘦高個扛尸夫,臉上總帶著几分滑稽的神色,他把一條被單蓋在了糠麩上。隨后,在一!二!三!的齊呼聲中四人合力,兩人搬頭,兩人搬腳,忽悠之間便抬起了尸体,用比翻一張油煎薄餅還快的速度放進了棺材。在近旁伸長了脖子觀看的眾人都以為是古波媽媽自己跳進了那棺材里。她溜進了這只大匣子,竟像是到了自己的家。喲!太擠了!簡直太擠了,人們都能听得到她身体擠擦棺壁新木發出的吱吱聲呢,她的身子填滿了棺材的所有空間,真像一幅畫嵌入鏡框里一般。總之,她是進去了,這讓參加葬禮的來賓們惊詫不已;那一定是昨晚她的身子縮小了些!此時四個扛尸夫站起身來等待著,那個斗雞眼的矮個子把棺蓋揭開,讓喪家的人与死者做最后的告別;此時,巴祖熱大叔已嘴里咬著釘子,預備好了手中的鐵錘。于是古波和他的兩個姐姐,以及熱爾維絲和其他的葬禮參加者跪下吻別臨行的媽媽,大滴的眼淚落下,滾熱的淚珠落在死者僵硬冰冷的面頰上。一陣嗚咽聲驟起。棺蓋砰然落下,巴祖熱大叔姻熟的打包工般的技巧把根根鐵釘釘入棺蓋,每一枚只釘兩下,便已嚴絲合縫;在這類似整修家具般的嘈雜聲響中,已听不到哭泣的嗚咽聲。一切都終結了,該起棺了!
  “都到了這個時候何苦這樣排場!”當羅利歐太太看見靈車來到門前時對丈夫這樣說。
  那靈車惊動了全區的人。那賣熟腸的婦人招呼雜貨店的伙計來看,那鐘表匠走出店門站在便道上,鄰居們倚在窗口望著,所有的人都在談論那幅帶邊穗的白色橫批。嗨!古波夫婦把那錢用來還債豈不是更好些嗎?然后,正像羅利歐夫婦所說的,當一個人虛榮心太重的時候,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向眾人炫耀的呀。
  “真不要臉!”几乎与此同時,熱爾維絲重复著一句專指羅利歐夫婦的話,“這兩個吝嗇鬼甚至連一束紫羅蘭都沒給他們的母親帶來!”
  确實,羅利歐夫婦是空手而來。羅拉太太卻送一只紙質的手工制作的花圈。棺材上放著古波夫婦買來的一只非凋謝類鮮花制成的花圈和一束美麗的鮮花。那四個扛尸夫要用很大的力才能把棺材抬起放在肩上。送葬的隊伍要安排好一陣子,古波和羅利歐身穿禮服,禮帽拿在手中,他們是送葬隊伍的引導人;古波早上喝了兩杯白酒又勾起了他的傷感,此時他挽著姐夫的手臂,雙腿發軟,腦袋沉甸甸的。他們身后走著一群男人。瑪蒂尼先生一身黑裝,神色凝重;“靴子”在他的短工衣外面披了一件大衣,博歇的那條黃褲子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還有朗蒂埃、戈德隆、“烤肉”和布瓦松等人。女人跟在后面。第一排的羅利歐太太守著改過后的古波媽媽的裙子;并肩而行的羅拉太太用一條披肩蓋住她草草做就的那件喪服,前胸上還點綴著一枝紫丁香。隊伍再往后便是維爾吉妮、戈德隆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和其他的一些女友們,一個跟著一個。當靈車顛簸搖晃著沿金滴街緩緩而下時,沿路都有人脫帽畫著十字。那四個扛尸夫兩個領頭走在前面,另外兩個一左一右跟在后面。熱爾維絲為了鎖門被留在了最后。她把娜娜托給了博歇太太,然后飛跑著去追赶送葬隊伍。至于娜娜被女門房一把拽住,只准她站在門洞下遠遠地看;她饒有興致地注視著祖母乘著那輛漂亮的車子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恰好在熱爾維絲气喘吁吁地赶上隊伍時,顧熱也赶來出現在她身旁,他加入了男人們的行列,然而他回過頭來,向他點頭致意,他的表情是那樣的溫和,使她突然感到自己命苦,悲切之中眼里又涌出許多淚來。她不僅僅是為古波媽媽傷心落淚,也為一件使她痛心疾首的事情,但這事又無法說出口,為此她有些气悶。一路上她用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羅利歐太太板著那張毫無淚痕卻帶怒气的臉,用眼角瞟著熱爾維絲,那神情像是嫌她假傷心,裝腔作勢。
  在教堂里,葬禮儀式進行得很快。只是那彌撒稍稍拖長了一會儿,因為那神甫實在太惡了。“靴子”和“烤肉”更愿意留在外面,因為怕給教堂交布施錢。瑪蒂尼先生一直在悉心觀察那些神甫們,并向朗蒂埃說著他觀察的結果:這些滑稽可笑的神甫們,滿嘴噴著唾沫星亂讀那拉丁文,其實他們也未見得知道自己在哇啦哇啦地說些什么;他們為您安葬一個亡者也如同給人施洗禮或者舉行婚禮一樣,他們的心里不會帶一絲一毫哪怕是起碼的情感。接著瑪蒂尼先生又非難起這葬禮儀式的繁文縟禮,瞧那許多燭光,哀怨的聲音,那些在死者家人面前种种煞有介事的炫耀之舉簡直讓人莫明其妙。的确,亡者竟像是要去死兩回,一次在家里,另一次則在教堂!所有的男人都說他言之有理,因為,這真是一個難挨的時候。當彌撒做完之后還要有一長串的祈禱要做,送葬的人還要排著隊逐個從棺材前走過,同時還要洒圣水。所幸的是墓地并不遠,沙拜爾小穴墓從面對馬爾加代街的那座小花園的大門穿過去就到了。送葬的隊伍散亂著來到了墓地,大家跺著腳,各自談論著自己的事情。人們著意把硬鞋底踏在堅硬地面上發出響聲。已掘好的墓穴張著大嘴旁邊已停放著棺材,那墓穴也被寒气凍得結結實實,堅硬的像座石灰窯。送葬的人們在滿是瓦礫堆的墓穴旁圍成了一個圈。刺骨的寒冷和那看上去令人討厭的那個窟窿赫然在目。最后一個身穿寬袖白色法衣的神甫從一間小屋里走了出來,他周身顫抖著,只見他每念一句祈禱詞時,嘴里便冒出白气。他在胸前畫過最后一個十字后,無心再繼續下去,便走開了。于是一些掘墓人拿起鐵鍬鏟土,但是由于土已凍成了塊儿,他們只得把大塊的凍土撥下墓穴之中,那凍土落下的聲響恰似异常悅耳的“音樂”奏起,像炸彈在棺材蓋上隆隆作響。那一長串聯珠炮似的響動讓人确信無疑那棺材是被砸裂了。即便十足的自私鬼,再聞這种特殊的“樂曲”,也不能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大家又流出了傷心的眼淚。“靴子”對著自己的手指呵出几口熱气,大聲說:“呀!媽的!怎么能這樣?可怜的古波媽媽不會覺得太暖和了嗎?”
  古波對著停留在馬路上陪伴家屬們的親友們說:
  “太太們和諸位先生們,如果你們允許我們請大家叫一些東西……”
  他邊說邊帶頭走進了一家名叫“墓地仙閣”的酒店,這小酒店位于馬爾加代街上。熱爾維絲停在馬路上,她要叫回向她再次點頭施禮后就要离去的顧熱。為什么不肯喝上一杯酒呢?他說自己很忙,要立即回工厂里去。于是兩人相互怔怔地凝視了半晌,無言以對。
  “我為借您六十法郎而道歉。”熱爾維絲終于怯生生地小聲說,“那一陣子我像瘋了似的,便想起了您……”
  “噢!這沒有什么,我已經原諒了您。”顧熱打斷了她的話,“要知道,要是您遇到了什么不幸,我會全力幫助您……不過請您不要對我媽媽提起這些,因為她有她的見解,而我又不愿意忤逆母親。”
  她始終用目光凝視著他;她看見他這般心地善良,又是這樣悲傷,還有那一簇漂亮的金黃胡子。她甚至想到接受他先前的提議,与他一起遠走高飛,去一個人們不曾知曉的地方共渡愛河。隨后,她心里又升騰起一個不良的念頭,她想無論如何得向他借到那兩季度的房租才是。她的心怦然跳動著,再一次用溫柔的口吻說:
  “我們互相不再有埋怨,不是嗎?”
  他搖了搖頭,回答說:
  “當然不會,我們之間永遠不會互相埋怨……只不過,您要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說罷便大步离去,把思緒煩亂的熱爾維絲留在那里。她听到的他那最后一句話,像嗡嗡作響的鐘聲在耳畔強烈地敲擊著。當她走進那家小酒店時,她又听見自己內心深處隱約的低吟聲:“一切都完了!好呀!一切都完了!如果一切都這樣完了,我就什么也不做了!”她坐了下來,吞下一口面包和奶酪,舉起面前滿滿地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里是位于樓下的一個長廳,天花板很低,有兩張碩大的餐桌。桌上一字排開擺放著几瓶酒、一些面包、三碟子干酪。送葬的人們草草地吃著,即不用餐巾,也不用刀叉,遠一些的地方,呼呼燃火的爐子旁邊,四個扛尸夫已經用畢了午餐。
  “我的上帝!”瑪蒂尼先生解釋道,“每個人都要走這一步,年紀大的會給年輕的騰出地方的……下一回你們回家時,會覺得房子空多了。”
  “哎!”羅利歐太太連忙說,“我弟弟要退了租約。他那店舖已經破產了。”
  大家剛才已經對古波用了功夫,所有的人都勸他把租約轉讓給別人。羅拉太太本人近一段時間來与朗蒂埃和維爾吉妮相處甚好,并被他們兩人眉來眼去的隱情挑逗起惻隱之心,暗地里順水推舟,便努力做惊慌狀,說著破產和坐牢的可怕。忽然間,古波生起气來,原來他喝了過多的酒,原來悲傷的情緒變成了一股怒气。他對著妻子劈頭就嚷:
  “你听著,我要你好好听我說!你總是按你的主意行事!但是,這一回我可告訴你,我要按我的意愿做事了!”
  “好!”朗蒂埃說,“如果好話她听不進去,就用木槌把這道理敲進她的腦袋里去!”
  他們兩人都數落了她一番。但是這并不妨礙嘴巴咀嚼食物的動作。那些干酪漸漸吃光了。瓶子里的酒也如同噴泉一樣流進肚子。熱爾維絲也在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面前退卻了。她不回答,嘴里被食物塞得滿滿的,匆忙地吃著,好像她先前被餓极了一樣,當他們說得停了嘴,她才輕柔地抬起頭來,說:
  “你們說夠了吧,嗯?我并不在乎店舖!我也不要那店了……明白了吧,我不在乎,反正一切都完了!”
  于是,大家又重新叫了些面包和干酪來說,大家嚴肅地討論起來。布瓦松夫婦接手店舖的租約,而且由他們支付近兩個季度的欠租。另外,博歇欣然代表房東答應了這种轉租方式。他又當場租給古波夫婦一個住所。那是七樓的一間沒有人租用的空房,正好和羅利歐夫婦在同一個門廊里。至于朗蒂埃怎么辦呢,瞧呀!他表示說如果不妨礙布瓦松夫婦的話,他愿意繼續住在那間臥室里,布瓦松點頭答應:這并不妨礙他們,盡管他們意見不同,但作為朋友總會相互包容的。朗蒂埃的小算盤已如意實現,也就不介入轉讓的具体事宜了,只管在一塊很大的面包片上配上布里干酪;向后仰著身子,虔誠地吃起手中的面包,表面平靜,心中暗自竊喜,眨巴著眼睛在熱爾維絲和維爾吉妮之間偷偷地瞟來瞟去。
  “喂!巴祖熱大叔!”古波叫道,“來喝杯酒吧,我們并不是那些驕傲的人,咱們都是干力气活的工人。”
  四個扛尸夫已經走出店門,听此話又重新走進來与眾人碰杯,并不是他們說埋怨的話,就憑他們剛才扛過的那尸体的重量,也配喝下一杯酬謝酒。巴祖熱大叔用眼睛盯著熱爾維絲,卻并未說一句不得体的話。熱爾維絲覺得不自在,便站起了身离開了那些已微醉的男人們,古波又喝得爛醉,重新又放聲大哭起來,并說自己還在傷心呢。
  是夜,熱爾維絲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愣神。她似乎覺得這所房子現在是那么冷清而空曠。确實,這么做倒也少了那一大堆拖累。但是,她不僅是把古波媽媽真真切切地留在了那馬爾加代街小園子的墓穴深處,她還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這一天她也埋葬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店舖,她做老板娘的威風,還有其他种种情怀。是啊!屋子已空了,像她的心一樣,就像搬家時騰空了一切似的,更像交易市場的股价跌到了終底。她感到筋疲力竭,跌倒在地。將來也許會重新爬起來,如果她能夠的話。
  晚上十點鐘時,娜娜脫了衣服時卻跺著腳大哭起來。她要睡到古波媽媽床上去。她的母親試圖讓她害怕;但這小丫頭過于早熟,對死人她只是充滿著好奇心,并沒有恐懼心理;如此這般,熱爾維絲為圖個清靜,終于答應她躺在古波媽媽睡過的地方。這女孩喜歡大床,可以隨意在上面躺著打滾。這一夜,她在舒适溫暖的羽絨床墊上睡得格外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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