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五章


  臨巧博歇夫婦4月份房租期滿后也离開了魚市街,來到金滴街的大宅院做門房。真是無巧不成書!盡管如此,也有使熱爾維絲感到不快之處,她在新街時住慣了沒有門房的屋子,那般清靜自由。現在住在金滴街便生出些令她撓頭之事,倘然潑下的一桶水,或是晚上關門重了些,難免与人爭吵几句。做門房的人大凡都是些惹是生非者!可是与博歇夫婦這樣的門房相處,倒是蠻快樂。大家都是熟人,相處融洽,像是一家人。
  租房那天,古波夫婦來簽租約;熱爾維絲走過高大的門廊時,不覺傷心起來。她將要住進這個小城市般的大宅院了,這里到處是交錯的過道、走廊和樓梯。灰色的牆面,窗口上晒在太陽下的破衣衫,石磚塌陷陰冷的天井,從牆里傳出的作古的聲浪,這一切都扰得她心緒不宁,喜憂參半。喜的是眼下已逐了自己的心愿,憂的是惟恐做事無成,將來會在与饑寒的爭斗中苦苦煎熬,一种預感襲上心來。她似乎意識到自己過于大膽了,像是把自己投進了一架正在運轉的机器當中;這時她听到樓下那些工場里傳出的鐵匠的鐵錘聲和木匠刨木聲響。今天那染坊里流出來的水是淺綠的苹果色。她微笑著跨過去,在她看來這顏色是吉利的預兆。
  与房東的約見正好在博歇的門房里。房東馬烈斯科是和平街一家很大的刀剪店的老板,當年曾是沿街磨刀的小商人。現在卻已是腰纏万貫的富商了。這個55歲的男人,体格強壯,骨骼寬大,胸前佩著勳章,然而他的一雙大手仍舊是當年那雙工人的手;他喜歡把房客們的刀剪收攏起來,親手磨礪,作為自己的一种樂趣。他并不傲慢,因為他經常去各家門房,呆在昏暗的角落里,用上几小時算他的賬。在那里辦理所有的事務。古波夫婦看見他坐在博歇太太的油膩的桌前,听博歇太太訴說A號樓梯第二層那個女裁縫如何出言不遜而不肯交付房錢。簽過租約之后,他同古波握了握手。他喜歡工人,這是因為他也曾經歷過不少艱辛,但是勞動能帶來一切。點過上半年的房租二百五十法郎之后他把錢裝進了寬大的衣袋,他開始談自己的生活,把他的勳章指給大家看。
  熱爾維絲看到博歇夫婦的表情,不覺有些難為情。他們彼此假裝不認識。古波夫婦圍著房東百般美言,點頭哈腰,側耳傾听,不住地點頭稱是。博歇太太匆匆出去哄走了一群孩子,因為他們在水龍頭前戲水,天井里濕了一地。她回轉來時,挺著身子,面部嚴肅,過天井時,眼睛掃視著所有的窗子,像是在維持宅院里的秩序;她拐了抿嘴唇,那意思像在說那三百多房客都是她的臣民,這是何等權威呀!博歇重新提起三樓的那個女裁縫,她主張把她轟走;他計算著她拖遲付款的日子,活像一個忠于職守的了不起的管家。馬烈斯科先生贊同驅逐的意見;但是又想再等候半年。把房客扔在馬路上不但殘忍,而且并不能使房主得到一個銅幣。熱爾維絲不由暗地里打了一個寒戰,思忖著將來有一天當她付不起房租時,是否也會被人扔在路上。門房里煙气籠罩,家具泛著黑色,濃重的濕气,光線黯淡。像地窖一般;窗前,一束陽光落在裁縫的工作台上,桌上放著一种准備翻新的舊外衣。博歇的女儿寶玲,是一個4歲的紅棕色頭發的女孩。她坐在地上,乖巧地凝視著一只鍋子,鍋里炖著一塊小牛肉,肉香扑進她的小鼻孔,使她顯出高興的樣子。
  馬烈斯科先生重新伸出手來与古波道別;古波卻同他談起維修房屋的問題,古波記起他曾口頭允諾將來要這樣辦的。這房主卻動了火,他并沒有允諾過任何事,再說,店舖是從不維修的。但是馬烈斯科卻同意与古波和博歇夫婦去實地看看。那賣線商人早已把自己的貨架和柜台搬走了;店里空蕩蕩的,黑色的天花板格外顯眼;牆面也脫落了,當年裱糊的黃紙都剝落下來。于是這空蕩泛著回聲的屋子里又傳出了激烈的爭論聲。馬烈斯科先生嚷著說應當是租店者自己花錢裝修店舖,因為租店者盡可以用金子隨處裝點,而房主卻不能這樣辦。接著他又講述他自己在和平街裝修自己的店舖,用去了兩万多法郎。熱爾維絲用女人特有的執拗道出一個不容辯駁的理由:最普通的住宅里也應糊牆紙,不是嗎?那么,為何不把店舖与住宅一視同仁呢?她并不要求別的東西,只希望刷白天花板,重新糊好牆紙。
  這時,博歇態度嚴肅,令人難以捉摸。他轉過身去,眼睛望著天空,并不表示意見。古波徒然地向他使了許多次眼色,他都佯裝不輕易濫用他的能量去影響他的主人。但他終于做出了表情,微笑著點了點頭。馬烈斯科先生又犯了怒,顯出不快活的樣子,攤開雙手,像一個吝嗇鬼被人奪去了金子一般;然而,他終于讓了步,答應修理天花板,整修牆紙,但要求她支付一半的牆紙錢。他邊說邊盡快脫身,不愿再听任何話了。
  當博歇獨自陪伴古波夫婦時,他极爽快地拍著他們的肩膀,喂!事情辦妥了對吧?如果沒有他,要想糊牆紙,刷天花板就難辦了。古波夫婦難道沒有注意到,房主暗中用眼神尋問博歇,見到他的微笑才拿定了主意?后來他又對他倆說了心里話,承認自己才是這房子的真正主人:辭退房客是由他決定的,他喜歡誰就把房子租給誰,收到的房錢也可以在柜子里押上半個月。晚上,古波夫婦想要酬謝博歇夫婦,于是買了兩瓶酒送了去,這樣既不失禮貌,也物有所值。
  從星期一起,維修工來到店里做工了。買牆紙是頂重要的一件事。熱爾維絲想要一种灰底藍花的紙,她把牆弄得鮮亮悅目。博歇很情愿領她到紙店里去,任她自己挑選。但是他卻身負房主的正式吩咐,每卷牆紙不得超過十五個銅幣。他倆人在紙店里整整耗費了一個小時,熱爾維絲挑來選去只選中了一种泛光印花牆紙,每卷十八個銅幣,她覺得其余的都十分難看,她顯得很失望,終于,博歇讓了步;他設法把事情辦妥。必要時可多報一卷紙。熱爾維絲回家時給寶玲買了一塊蛋糕。向門房太太獻殷勤可有不少好處,她不想怠慢了對方。
  店舖維修本應在四天內完工,但卻延長到三個星期。起初,只想用鹼水洗刷店面的牆壁,但是原來發黃的牆壁既髒又暗淡,熱爾維絲便听從了別人的勸告,把整個店面抹成淺藍色并涂上金邊。于是維修的活儿一時難以做完。古波始終沒有干他的鋅工活儿,每天一早起來,便去察看活計進展是否順利。博歇也放棄了縫補外衣或褲子活儿,也來監督工人干活儿。兩人背著手,站在工人的前面,啐著痰,抽著煙,從早到晚評判著各處粉刷的質量。他們不時地說長道短,即使是拔出一顆小釘子,也要費去許多口舌加以研究。刷牆的油漆工是兩個嘻嘻哈哈的大漢,他們也不時地走下梯子,來到店里參加辯論;几個小時過去了,卻搖頭晃腦地望著還沒做完的活計。天花板刷得還算快,只是油漆的活儿總是久拖不絕,因為油漆不易涼干。早上將近九點鐘時,油漆工把顏料桶拿了來,放在牆角,四下望望,走了出去,沒了蹤影,兩人去吃早飯了,或許還在半拉街上做些不相干的小活儿。有時候古波還領上一幫人去喝上一杯酒。博歇再加上兩個油漆工,還有過路的朋友,都被邀了去;這樣一個下午又虛度了。熱爾維絲心中好不難受。忽然間,兩天之內,一切活儿都干完了,油漆也干了,牆紙竟糊好了,穢物放進了垃圾車。工人們像是做游戲一般地把活儿赶完,在梯子上打著口哨,哼著小調,唱起歌來,還惊動了全區。
  古波夫婦也立即搬了家,起初的日子,熱爾維絲像孩子似地歡天喜地;當她外出購物回來,經過馬路,總要有意徘徊著,向著新居發出會心的微笑。遠遠望去,那一排黑乎乎的店面中,只有她的店格外鮮亮,嶄新的門面顯得十分活潑,那塊寫著“优質洗衣店”的招牌,淺藍色的襯底上,几個黃色的大字。柜窗里,白紗布料作底,四周裱著藍紙,為的是讓洗過的衣物放在里面顯得更加洁白;柜窗里陳列著男人的襯衣,女人的帽子,還有金黃色的銅帽鉤。她覺得自己的店舖真漂亮,那是藍天的顏色。店里仍是藍色;牆紙是仿蓬巴杜夫人式印花布圖案;恰似一個葡萄架的圖案形式,架上攀延著牽牛花;工作台挺大,占据了店舖的三分之二,桌上蓋一塊很厚的台布,台布下面的粗布桌帷掩住桌腳。熱爾維絲坐在一張小凳上,愉快地舒出一口气,為店里的洁淨感到愜意。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嶄新的器具。她的目光首先投向她那台机器上,這是一個火爐,可以同時燒十塊烙鐵,烙鐵放在圍著火爐的斜放著的鐵板上。她不由地跪了下來,凝視著,每時每刻惟恐那些笨拙的徒工多添了煤塊,會把爐子燒坏了。
  店舖后面的住房安排得也恰到好處。夫妻倆睡在第一間臥室里,在那里可以做飯和就餐,尾后有一扇門直通院子。娜娜的床在右邊的臥室里,這是一間大屋子,陽光從天花板旁一個圓形的天窗里照進來。艾蒂安的臥室在左邊,地板上總是堆著許多髒衣服,但卻有一個不小的缺憾,起初夫妻倆還不肯正視;屋子的牆壁的确十分潮濕,下午三點鐘以后就見不到陽光了。
  在區里,他們的店舖十分令人注目。人們都怪古波夫婦做事過于倉促,會惹來大麻煩。确實,他們已經把顧熱借給他們的五百法郎都用在了布置屋子上,甚至沒有按原計划保留半個月的生活費。早上,當熱爾維絲第一次打開店門的時候,錢包里只剩下六個法郎。但是她并不感到憂慮,只要顧客登門,生意會火起來。一星期后的星期六,未睡覺前,她伏案計算了兩個小時,當結果出現在紙的末尾時。她面頰上放出光彩,她推醒了古波,告訴他將有成千上万的錢可賺,如果他們經營得法的話。
  “好哇!好!”羅利歐太太在金滴街上到處嚷嚷,“我的傻瓜弟弟越來越中邪了!……竟靠那‘瘸子’維持生計。這倒是挺好,不是嗎?”
  羅利歐夫婦与熱爾維絲成了死對頭。在她維修店舖時,他們險些气死;只要遠遠望見那兩個油漆匠,就繞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去走,回到家中還咬牙切齒。這個無聊的女人也配開店,豈不是讓正經人難堪!第二天,店里的女徒工把一碗灰漿使勁向外潑時,恰巧羅利歐太太走過,便一路大吵大鬧,說她的弟媳婦故意慫恿女工侮辱她。于是一切關系都由此而斷絕,羅利歐夫婦与她相遇時只是用敵視的目光相互望著。
  “呃,多滋潤的生活!”羅利歐太太時常這樣說,“大家都知道她開店的錢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她是靠那鐵匠幫忙,得來的錢,……那號人還會有好的嗎?那個鐵匠的父親為了逃避殺頭的刑法,不是用刀子割斷了自己的脖子嗎?總之,都是這一類肮髒的往事呀!”
  她毫不遮掩地指責熱爾維絲与顧熱睡過覺,并造謠說有一天晚上,她曾撞見他們兩人一起坐在外面大馬路的凳子上,每每想起他們的關系,想到弟姐為此而得到的愉悅,這個因為貌丑而正經的婦人越發生气。每天嘴邊都挂著心中生出的傷感,她說:
  “這個殘廢女人,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樣招人愛,那么我呢,有誰愛我呢?”
  此后,她又向鄰居們散布了不少閒話,告訴他們全部的歷史。結婚那天,熱爾維絲的神情是那般讓人難以捉摸!唉!她的預見真是靈驗,早已料到總有一天會弄到何种田地。后來,那“瘸子”巧施哀求假仁假義,那般和婉地對待她和她丈夫,所以,看在古波的情面上,答應做了娜娜的教父教母;而且那次洗禮,也花去她不少錢。現在呢,瞧著吧,“瘸子”即使臨死前要杯水喝,她也不會給她的。她不喜歡放肆的人,也不喜歡賣弄風騷和淫蕩的女人。至于娜娜嘛!如果她肯上樓來看望她的教父教母,當然無妨,她畢竟是孩子,他們會歡迎她。不是嗎?至于古波,用不著別人勸告;無論誰處在他的位置,一定會把妻子浸在水桶里,再給她兩個耳光。當然,這是他的事,別人也管不了許多,只要求他維護親屬的体面就是了。天啊!如果她做了這种事,要是被丈夫羅利歐當場撞見,決不會安然作罷,非把剪刀戳進她的肚皮不可。
  博歇夫婦感到這宅院里的爭吵讓人難以忍受,并說羅利歐夫婦沒有道理。當然,羅利歐夫婦并不是坏人,很安分,整天工作著,也按時付房租。但是,這次老實說是嫉妒心把他們弄瘋了。再說,他們也過于吝嗇了!有人上樓探望他們,他們竟藏起酒瓶,舍不得給人家喝上一杯酒;自然,那也是些下九流的人。有一天,熱爾維絲給博歇夫婦買了一瓶楊梅酒,摻上汽水,大家正在屋里品著酒;恰巧羅利歐太太走過,她挺直著腰板,故意在房門前啐了一口痰。從此,每逢星期六,博歇太太打掃樓梯和廊子的時候,故意留下些垃圾堆在羅利歐夫婦門前。
  “好呵!”羅利歐太太嚷了起來、“這些饞鬼!‘瘸子’喂著他們!哼,他們都是一丘之貉!……但是他們可惹不得我!我要告訴房東去……昨晚我瞅見博歇這混球碰擦戈德隆太太的裙子呢。這般年紀的女人,孩子都有半打了,他竟還去調戲她,嗯?真是豬狗都不恥的勾當!……他們如果再行苛且之事,我要告訴博歇太太,叫她揍他男人一頓……哼!大家准會恥笑他們。”
  古波媽媽常常看望兩對夫婦,喜歡傾听女儿和儿媳婦說話,并隨聲附和著。時常還留在他們的家中吃晚飯,在兩家輪留作客。眼下,羅拉太太不再去古波家了。因為她同“瘸子”吵了一次架,為的是一個士兵的事情。那士兵用剃刀割斷了他情婦的鼻子;羅拉太太袒護那士兵,說那一刀很有愛情意味,卻說不出理由,她還激怒了羅利歐太太,因為她告訴羅利歐太太,“瘸子”當著許多人的面叫她的綽號“牛尾巴”,竟是那樣毫無顧忌。天啊!的确,眼下博歇夫婦和鄰居們都叫她“牛尾巴”了。
  在流言蜚語之中,熱爾維絲卻安然地站在她的店門口,微笑著向朋友們點頭施禮。她燙過一二件衣服后,十分愜意地停一停,滿心歡喜地來到門口向著街上露出會意的微笑,作為占居一段街道的商家,心中不禁充滿了虛榮感。眼下,金滴街屬于她,鄰近的街道也似乎是她的,全區也像是她的了。當她身著白色的工作短衣,赤著雙臂,因忙碌的工作而披散著一頭金發,探頭向左右望去時,那行人、房屋、街道和藍天映入眼帘:左面是金滴街的盡頭,安靜异常,人很少,像是外省的村鎮般安詳,有婦女站在自己門口低聲交談;右面數步之遙便是魚市街,路上車水馬龍,行人絡繹不絕,擁擠不堪,使這個叉路口變得熱鬧非凡。熱爾維絲喜歡這馬路,愛看那些拉貨的車在高低不平的碎石路上顛簸而行,行人們在窄小的小道上簇擁前行,這里的交通時常受到碎石堆的阻礙;熱爾維絲店門前三米長的那段水流,在她心目中希冀著是一條寬闊而顯赫的河流。然而她希望的清澈見底,异樣而充滿活力的河,卻流淌著染坊里的种种顏色和摻著黑色污泥的水。她也十分喜歡觀賞商店。這條街上有一家很大的雜貨店,店里陳設著許多細鋼眼線包裹著的干果;還有家衣帽店,里面懸挂著許多工作服。正在隨著微風擺動。那家鮮果店和熟腸店里,能看得見柜台的角上几只极漂亮的貓在安然地打著呼嚕。熱爾維絲的鄰居是一家煤店,老板娘威古魯太太向她打著招呼;她是一個矮小而肥胖的女人,臉色發黑,眼睛閃著光,背倚在店門上,偷閒時与男人們說笑著,黃色的店門上畫著許多火柴的圖案,裝飾得活像鄉間的小板屋似的。另一家鄰居是家傘店,是瞿朵爾熱太太母女使倆開辦的,她們從不露面,店舖的窗子黯淡無光,店門關著,門上裝飾著兩把鋅制的小陽傘,傘上涂著厚厚的銀朱。熱爾維絲每次進店前,總是向對面望望,對面高大的白牆上沒有一扇窗子,只見一個很大的車門,從門口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熔爐冒著火焰,院里堆放著許多小車,車把手朝天而立。牆上的赫然大字:“馬蹄鐵匠店”,旁邊畫著馬蹄鐵。整天到晚,鐵錘在鐵砧上震響,火星輝映著昏暗的院落。牆角有一個洞,像柜子般大小,位于收購破銅爛鐵和炸土豆條的商販攤位之間,還有家鐘表店。店里有一位穿著長工作衣的先生,外表整洁,擺弄著极精巧的工具,不停地修理著鐘表,面前的工作台上,擺放著許多玻璃杯,下面罩著很精細的零部件。他的身后放著約有兩三打之多的時鐘,鐘擺一起擺動著和街上可怜的陌生相以及蹄鐵店里有節奏的擊鐵聲相應成趣。
  區里的人都覺得熱爾維絲十分可人。當然,也有人說她的坏話,但大家都眾口一詞地說她眼睛大得好看,嘴也并不怎么寬,牙齒洁白如皓。總之,她是個金發美人,除了她的腿不論,盡可以与最美的人相媲美。她已經28歲了,有些微微發胖。那對柳葉彎眉也變粗了些,倒也顯出享福女人的風韻。眼下她時常倚在椅子上想入非非,等候著烙鐵燒熱,露出含混的微笑,顯出十分快活的樣子。她變得貪嘴了。人人都這樣說她,但是,恰恰相反,這并不是太坏的毛病。當一個人賺了几個錢,可以買些美食的時候,還甘愿啃馬鈴薯皮,豈不是太傻了?再說,也因為她的工作太辛苦了,竟像把一身分成二人一般去應付顧客,每當顧客的衣服急等著要用時,她便關上店門,親自熬夜干活。區里的人都說她交了好運,一切都很興隆。大宅院里的人,像瑪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博歇夫婦的衣服都交給她洗;還有魚市街里的許多婦人,從前在福克尼太太門下營生,眼下也被她拉了過來。生意做到第一個月的下半月,她已經需要雇兩名女工了,皮圖瓦太太和克萊曼斯小姐,就是那個住在七樓的高個子女子。連同女徒工奧古斯婷,共有三名雇工在她店里干活。長相丑陋的奧古斯婷比最丑的男人還難看。無論誰,生意興隆之時,總會忙得手慌腳亂。一個星期忙下來,吃些好酒好肉,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說,她需要營養。如果不吃些可口的東西享享口福,哪來的力气燙衣服呢!
  熱爾維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和藹可親。她溫和得像只綿羊,可愛得像面包。盡管她把羅利歐太太叫“牛尾巴”,算是复仇;除此之外她并不恨別人,她原諒了所有的人。當她津津有味地吃了中飯,喝過咖啡之后,便越發寬宏大量了。她這樣說:“假使我們不愿意豫野蠻人那樣過活,就應該互相原諒,不是嗎?”當人家說她為人很好的時候,她便露出笑容。她會是個惡人嗎?她自己辯護說,她不會一事無成。難道自己的愿望不能實現,總是野心勃勃嗎?她記起當年沒有屋子住的時候,心中的目的只企求能有工作,有面包吃,有個自己的窩,撫養孩子們,不挨丈夫的打,能死在自家的床上。現在已經超過了她的理想;不但有了一切,甚至更好些。她笑著又說,至于死在自己的床上,她料想這并不難,但總希望越遲越好,當然嘍。
  尤其對古波,熱爾維絲做得十分周到。從未說一句刺耳的話,也不背著丈夫埋怨他。古波終于又開始做鋅工了;眼下干活儿的地方在巴黎城的另一頭,所以每天早上熱爾維絲給他兩個法郎,用來吃午飯、喝酒、買煙葉。然后每星期總有兩次,古波在回家的路上停留,同朋友去喝兩法郎的酒,然后才回家吃午飯,并編造一通謊話向妻子解釋。甚至有一次,他就在不遠的教堂街的一家酒店里,同“靴子”和其他三個朋友飽餐一頓好飯菜:一碟蝸牛,一盤烤肉,和几瓶上好的酒。后來那兩法郎不夠用了,他便打發一個伙計把賬單送給她妻子,并說她如果不付錢,他就會被店家扣下了。熱爾維絲只是笑了笑,聳了聳肩。男人尋尋開心,有什么害處呢?要想夫妻和睦,有時就得對丈夫寬容些。多嘴多舌,會招來爭吵和拳腳。天啊!要盡可能地理解他。古波的腿還沒有痊愈,再說他也是被朋友拽去的,不得以而為之,否則別人會斥責他是個窩囊廢呢。再說,即使他喝醉了回來,也并不要緊。他倒頭便睡,兩個小時之后,他身上的酒气便跑光了。
  此時,炎熱的夏季來臨了。6月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正是工作最緊張的時候,熱爾維絲親自往爐子里加著煤塊,煙筒呼呼作響,火上放著足有十塊烙鐵。這時候陽光直射在店面上,人行道上的熱气也襲進店里,陽光反射的回光在店里的天花板上跳動著,太陽光被壁柜和櫥窗里的牆紙映成藍色,再照到工作台上放著耀眼的光,陽光里翻滾的塵埃活像要扎進洁白的衣服里似的。這里的溫度高得讓人透不過气來。店門敞開著,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那些晾在空中,用銅絲懸挂著的衣服正在迅速地吐出濕气,不到三刻鐘,在干燥的屋子里,那些衣服已硬得像刨花卷一般了。酷熱之中,大家都靜默著,只听得見烙鐵的聲響,因為烙鐵的聲響來自工作台上的棉墊,所以并不十分響亮。
  “好吧!”熱爾維絲說,“如果大家不愿意熱得熔成鐵水的話,我們該把內衣脫掉!”
  熱爾維絲蹲在地上,正在把洗過的衣服放進一個瓦盆里上漿。她穿一條白色裙子,她把袖子挽了起來,露出肩膀,前胸上部也赤裸著,皮膚變成了粉紅色;由于汗出得太多,使那一頭散亂的金發粘在了額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女帽,男襯衣的前胸護衫,裙子,女人的褲子等衣物放進白色的上漿水里,先是在一只桶里用手將沒有浸著灰漿的衣服揉勻。然后一件挨一件地卷好,放進一個方形的筐子里。她說道:
  “皮圖瓦太太,這筐衣服歸您。赶快拿去燙,這衣服很快就會干的,如果等上一個小時,我們又得重新上漿了。對吧?”
  皮圖瓦太太是個45歲的婦人,削瘦而矮小,身上緊緊地裹著一件栗色的舊上衣,她正在熨著衣服,卻不見她出汗。她甚至都沒有摘下帽子,這是一頂黑色的帽子,帽上的綠色緞帶都變黃了。工作台對她來說确實太高了,她拉長了身子站在桌前,抬起胳膊,拿著烙鐵熨衣服,她那動作活像被人牽著線動作的木偶。
  忽然間,她嚷了起來:
  “呀!不行!克萊曼斯小姐,快穿上衣服,要知道,我不喜歡在人面前失禮,您這樣敞著店門呆在這里,已經讓對面的三個男人站著不走了。”
  克萊曼斯心中喃喃地詛咒熱爾維絲竟要她做個喪腦筋的傻丫頭。她已經熱得喘不過气來,應該隨她的方便;難道所有的人都要有石棉般耐熱的皮膚嗎?再說,別人到底能看見什么?她邊說邊舉起雙臂,她的确是個艷麗的姑娘,丰滿的胸脯几乎要撐破內衣,她舉起的臂膀把那短袖衫弄得吱吱作響。克萊曼斯30歲前行為風流放蕩;往往在度過良宵之后,第二天總是四肢乏力,頭暈腦脹,干活時總是打著瞌睡。但她仍然被留用,因為沒有一個女工能像她那樣會熨男人的襯衫,這是她的“絕活儿”。每當此時,她總是拍拍自己的胸脯說:
  “這是我的‘專利’,用不著去麻煩別人。”
  “克萊曼斯,快把您的上衣穿起來吧,”熱爾維絲說,“皮圖瓦太太說得對,那樣不雅觀……別人對我這家店會說三道四。”
  于是高個子克萊曼斯只得穿上了衣服,嘴里都嘰里咕嚕的說著。都是些假正經!難道這些過路人沒有見過女人的奶子嗎?于是她把气撒在女徒工奧古斯婷身上;奧古斯婷正在她身旁熨襪子和手帕,她便推她,用時碰她。但是奧古斯婷是個易動怒、深藏禍心的女人,她雖忍耐著不動聲色,卻趁克萊曼斯不備朝她身后的衣服上啐了一口痰,算是复了仇。
  此時,熱爾維絲拿起一頂女帽,這是博歇太太的帽子,她要將它收拾一番。她備好灰漿要把帽子漂洗一新。當她正手拿一根兩頭圓的鐵棒伸進帽子下面輕輕攪動時,忽然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走進店來,她臉上滿是雀斑,裙子濕淋淋的。她是一個洗衣場的女工頭,在金滴街的洗衣場里雇用了三名女工。熱爾維絲對著她嚷了起來:
  “俾夏爾太太,您來得太早了!我告訴你是今晚……您現在就來了,豈不是攪扰了我們的工作!”
  然而那女工頭慌張地說恐怕太晚了就不能在當天上色了,熱爾維絲自然愿意立刻把髒衣服交給她。于是兩人來到左邊,從艾蒂安的臥房里抱了几大包衣服出來放在店舖后面的地上。分類的活計花去了半個多小時。熱爾維絲的周圍出現了几個衣服堆,男襯衣扔在一起,女襯衣放在另一堆,手帕、襪子、抹布各自分成堆。每當一個新顧主的衣服經過她手時,便用一根紅線繡個紅十字留作標記。在干熱酷燥的空气里,這些髒衣服被人翻動著,散發出陣陣臭味。
  “唉!哎呀呀!臭极了!”克萊曼斯邊說邊捂住鼻子。
  “呸!”熱爾維絲坦然地說,“如果是干淨的,顧客就不會拿來讓我們洗了!髒衣服自然會有气味,有什么好說的!……剛才點過是十四件女襯衣,對嗎,俾夏爾太太?……十五件,十六件,十七件……”
  她高聲地繼續報著數。她對污穢已經習已為常,并不覺得心中作嘔;她赤裸的、粉色的手臂插進那些油膩發黃的襯衣,被肉汁污染的毛巾,汗液漬透的襪子中間。然而當她的臉挨著衣堆時,一陣惡臭扑面而來,使她感到松弛無力了。她一屁股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彎下腰去,雙手緩慢地伸出左右揀著衣服,像是被人体的惡臭味熏醉了似的,她兩眼昏花,露出含混的微笑。一下子變得惰息了,似乎是吸進了被髒衣服的惡臭熏濁的空气所致。
  她翻動著一件漬滿了尿跡的襁褓,認出屬于誰家的當爾,古波一腳踏進了店門。
  “天殺的!好毒的太陽喲!……”他結結巴巴地嚷著,“直晒著人的頭頂!”
  古波說著話,用手扶住工作台,以免倒在地上。這是第一次醉得這樣厲害。此前,他也只是微帶醉意回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這次他的眼角上顯出一個小傷痕,也許是朋友在玩笑中推搡誤傷的。他鬈曲的頭發里冒出几根白發,今天大概是蹭在某酒店的肮髒角落,頸窩上的一簇頭發上粘著蜘蛛网。他仍舊顯得很快活,只是形容憔悴了些。蒼老了些,下顎骨顯得更加突出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依然是一個可愛的男子,皮膚仍然細嫩,仍可以博得某個公爵夫人的歡心呢。
  “讓我對你解釋,”他對熱爾維絲說,“都是為了那個‘芹菜腳’,你認識他,他的一條腿是木頭做的……他要回故鄉去了,他想請我們吃一頓……唉!大家痛快极了,只是嫌那太陽太毒了……街上的人都忍受不了啦……确實,每個人都像喝醉酒似的……”
  克萊曼斯听古波說馬路上的人都醉了,不覺來了興致,于是古波又异常活躍起來,竟嚷道:
  “呃!那些醉鬼!他們可真滑稽!……但是這不能怪他們,是那太陽的罪過……”
  店里的人都發出哄笑;皮圖瓦太太不喜歡醉漢,卻也抿嘴笑了起來。奧古斯婷笑得合不攏嘴,只管喘著气。熱爾維絲怀疑古波并沒有直接回家,是先到羅利歐夫婦家待了一個小時,接受了他們的不良教唆。他卻發誓說沒去過,于是熱爾維絲也笑了起來,以顯出她的大度,甚至都沒有責備他為此而荒廢了一天的工作。她喃喃地說:
  “听他說了些什么話!……天啊!誰像他這樣滿嘴胡話。”
  接著她又用慈母般的口吻說:
  “去睡覺吧,好嗎?你瞧,這里挺忙的;你在這儿會給我們添亂……我們數到了三十二塊手帕,俾夏爾太太;還有兩塊,三十四塊……”
  但是此刻古波并沒有睡意,卻在店里來回踱著步,左搖右晃,像鐘擺似的,并且冷笑著顯出不听勸告且嘲弄別人的神色。熱爾維絲為了趁早把俾夏爾太太打發走,便叫克萊曼斯報數,她自己去記賬。克萊曼斯每拿起一件髒衣服,必定加上一句粗話;她數落著顧客們的劣行和床等丑事;衣服上的每一個小洞或每一個污點都能引出許多玩笑來。奧古斯婷佯裝不懂,卻像一個學坏的小姑娘一般側耳傾听著。皮圖瓦太太撇了撤嘴,覺得克萊曼斯不該在古波面前說這种話;男人們為何要看到髒衣服;懂禮貌的人會避免當著男子的面打開髒衣服的。至于熱爾維絲,正在專心做她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沒有听到。她邊記著賬,邊細心專注地盯著那些髒衣服,好讓自己過目不忘。憑她對顏色的敏感,她從來沒有弄錯過。每一件衣物的主人她都能叫得出名字來。這些毛巾一定是顧熱母子的;一看便曉得,他們從來不用它們去擦鍋底。這件枕頭套肯定是博歇家的,那是因為博歇太太常在她的衣物上染有發膏,想要辨別瑪蒂尼先生的羊毛背心也不難,他身上愛出油汗把背心都漬黃了。她還掌握許多特殊的秘訣,她不但能認出那些穿綢裙招搖過市者的內衣,還能記得某個人每星期穿髒了多少雙襪子,用了多少塊手帕,多少件襯衣,甚至記得某人的衣服總是在一定地方破損。因此,她有了許多有趣的傳聞。譬如洛蒙茹小姐的襯衫可以讓她發生許多議論。襯衫的上部分常常磨破,可是這位老姑娘的肩骨是尖的;那襯衫總是不怎么髒,即使穿上半個月,仍然洁淨如初,這足以證明她這般年齡的女人已近乎一塊朽木,已榨不出一點液汁來了。在店里,每逢點貨之時,熱爾維絲竟可以數落金滴街全區的各式人物。
  “嘿,這真是些好東西!”當克萊曼斯打開一只包袱時嚷了起來。
  熱爾維絲頓生嫌惡之感,不由向后退去說:
  “這是戈德隆太太的包袱。我真不情愿洗這些東西,正在找推托的借口……我不是個難相處的女人,我平生摸過不少令人作嘔的髒衣服;但是,老實說,她的衣服,我實在不情愿洗。簡直讓我掏心倒胃地嘔吐……婦人真不知是怎么搞的,竟把衣服弄成那般模樣!”
  她邊說邊催促克萊曼斯赶快做活儿。克萊曼斯卻饒有興致地繼續她的探尋,她把手指插進衣服的破洞里,嘴里說著隱語,還晃動著衣服,活像揮動著胜利的旗幟一樣。此時,熱爾維絲身邊的衣服越堆越高了。她仍然坐在小凳上,襯衫与裙子掩住她的全身,身邊滿是被單、台布,褲子,一大堆肮髒的衣物,在小山般衣堆里,她赤裸著臂膀和胸膛,几族金發粘在兩頰上,臉色更加通紅,神色也更加疲憊了。她又重新露出坦然的微笑、謹慎和細心的老板娘姿態,方才戈德隆太太的包袱之事似乎已忘在腦后,再也不覺得臭了,她用一只手在衣堆里掏尋著什么,生怕出了偏差。奧古斯婷把往爐里一鏟鏟的加煤當成樂趣,結果煤加多了,鐵板被燒得通紅。斜陽射在店面上,店里面火燒火燎般的熱。然而,這熱浪倒使古波陶醉了,一下子溫柔起來。他向熱爾維絲走去,張開了雙臂,非常激動地說:
  “你真是一個好妻子,我該吻吻你。”
  但是髒衣服堆攔住了他的去路,腳下一絆險些跌了一跤。
  “你可真煩人!”熱爾維絲嘴上說著并不動气,“你安靜地坐會儿吧,我們做罷了。”
  不行,他執意要吻她,他需要這樣,因為他很愛她。他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一邊繞開那一堆裙子;卻又碰到一堆襯衫;后來竟不顧一切向前走,左腳絆上了右腳,一下子倒在了毛巾堆當中。熱爾維絲開始有些不耐煩了,將他推到一邊,嚷著說,他把一切都攪亂了。然而克萊曼斯說她不該這樣,甚至皮圖瓦太太也說她不盡情理。總之,古波怀著好意,他既然要吻她,她就該盡其丈夫所好。至于俾夏爾太太,她那個鎖匠丈夫,每天醉酒回家后定會對她拳腳相加!所以她也說:
  “古波太太,這是您的福分!如果我家里那口子喝醉了酒這般模樣,我可是快活极了!”
  熱爾維絲息了怒,后悔自己的魯莽。于是扶起了古波,接著微笑著把臉湊近他。古波在眾人面前并不難為情,竟伸手摸她的奶子。
  “我并不只是說說而已,”他喃喃低語,“你身上的髒衣服味可真難聞!既便這樣,瞧,我還是愛你!”
  “放手吧,你摸得我發痒了。”她嚷著笑得更厲害了,“好一個大傻瓜!沒人像你這般傻里傻气!”
  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也任他擺布,髒衣服的惡臭熏得熱爾維絲發暈,但卻對古波的滿嘴酒气不在乎。混濁的空气里,他倆儿嘴對著嘴重重地互吻著,似乎是他們厭倦了生活,甘愿墮落的第一步。
  此時俾夏爾太太已經把髒衣包了起來。她談著她的女儿拉麗,她今年才兩歲,已經像大人一般懂事了。讓她獨自在家,她從來不哭,也不玩弄火柴。她邊說,邊把一只只的包袱放在肩膀上,包袱确實太重,几乎壓彎了她的腰,她臉上的點點雀斑也變成了紫色。
  “真讓人受不了,我們像在火爐上烤呢!”熱爾維絲邊說,邊擦著臉上的汗,接著重新漿洗博歇太太的那頂帽子。
  當人們瞧見火爐燒得通紅,都說奧古斯婷真該吃几個巴掌,熨衣服的烙鐵都已燒得通紅。她真是鬼魂附体!大家一轉身的功夫,她就鬧下這般禍事!現在嘛,至少要再等上一刻鐘,才能用那些烙鐵了。熱爾維絲鏟了些爐灰把火蓋住。她又生出一個主意,用銅絲將一個被單懸在天花板上,作成一個帘子,借以減少陽光的熱气。于是人們在店里感到舒服多了。店里的溫度還算适度;但仍然使人感到像是被關在家里一個光線刺眼的臥房里,与世隔絕一般。被單的那一邊傳來街上行人的腳步聲;大家倒顯得自由了許多,可以隨心所欲了。克萊曼斯第一個脫去了她的短上衣。古波總是不肯去睡覺,大家只得允許他待在店里,他答應在牆角安靜地坐一會儿,這种酷熱的天气哪能睡得著覺呢。
  “這個小祖宗把小鐵棒拿去干什么啦?”熱爾維絲說的是奧古斯婷。
  大家不時地尋找那小鐵棒,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大家總說是那女徒工故意搗鬼,把它藏起來,熱爾維絲終于把博歇太太的帽子修整好了。她把帽子的花紋邊取下來,用手拽平,然后用烙鐵輕輕燙了燙。帽子正面有許多花飾,層層緞帶之間加著層層繡花邊。她默不做聲,細心地用一种帶木把的小絡鐵把帽子上的緞帶和繡花邊細心地熨好。
  此時大家都不做聲。一時間只能听見熨衣的吱吱聲。老板娘、兩名女工、一個徒工都圍在寬大的方桌兩旁,都在低頭干活,她們彎下腰,兩臂不停地前后活動著。每人的右側有一塊方磚,都被烙鐵燙出了火印。桌子的中央有個凹形盤子,盤里盛滿了清水,水里浸著一塊抹布和一只小刷子。一束百合花插在一只舊酒瓶里,雪白的花朵開得正盛,把桌子點綴得竟像皇家花園的一角。皮圖瓦太太已經把熱爾維絲備好的那筐衣服熨好了,筐里盛滿了餐巾、褲子、短衣、袖頭等等。奧古斯婷的襪子、毛巾還未熨完,因為她只管揚著頭看著一只飛來舞去的蒼蠅。克萊曼斯,從早上到現在已經熨了三十五件男襯衫了。
  “只該喝葡萄酒,不該喝燒酒!”古波突然開了腔,他感到有必要聲明,“燒酒太傷人,真不該喝。”
  克萊曼斯用一塊包著牛皮紙的鐵片從爐子里取出一塊烙鐵,挨近自己的臉,試試夠不夠熱度。然后放在石磚上蹭了一蹭,在她腰間系著的抹布上揀了一擦,繼續熨她那第三十五件男襯衫,先熨前襟和兩只袖子,燙了半晌便開腔說:
  “呵!古波先生,喝上一小杯燒酒并不是件坏事。我呀,燒酒能讓我提精神……再說,要知道,那東西,越喝越上勁。唉!我可犯不著戒酒,我知道自己反正活不長久。”
  “別說這喪气話,讓人討厭!”皮圖瓦太太搶上一句,因為她最听不得人說悲哀的話。
  古波站起身來,生了气,他以為別人埋怨他喝燒酒。于是拿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頭來賭咒,說他不曾有一滴燒酒下肚。他走近克萊曼斯,對著她的臉呵出一口气,讓她聞一聞是否有酒精的气味。當他的鼻子碰著了她赤裸的肩膀時,他便哈哈大笑起來。他想瞅瞅她的臂膀。克萊曼斯已經折好了襯衫的后幅,已熨過了兩面,正在燙袖口和領子。因為古波總是挨著她的身子,弄得她熨差了一個折皺;使她不得不拿起凹形盤旁邊的刷子刷勻襯衫上的灰漿。
  “老板娘,”她叫道,“請您別叫他這樣靠近我!”
  “別給她添亂吧,你可真不懂事理!我們這樣忙,你明白嗎?”熱爾維絲不緊不慢地說。
  女人們忙极了,那又怎么樣?這不是他的錯,他并沒有使坏。而且并沒有触犯她,只是想瞧一瞧。難道上帝創造的美麗的東西不許人看嗎?這個狡猾的克萊曼斯,她竟有如此美妙的臂膀!她盡可以給人看,讓人摸,賺几個銅幣,沒有人為付錢而后悔的!此時的克萊曼斯不再躲閃了。她面對這醉漢粗魯的恭維話反倒報之微笑。甚至与他開起了玩笑。古波嘲笑她專燙男襯衫。的确,自始至終就是男襯衫,她像在男襯衫里面生活著!噢!天啊!她最清楚男襯衫是怎樣做成的。她的手里不知經過了多少男襯衫呢!區里無論是黃發還是棕發的男子們都穿過她熨過的襯衫。她邊听古波說話,邊繼續于著活,笑得肩頭顫動著。她在襯衫背面折出五條折紋,用烙鐵在襯衫的前胸上熨過;又把前襟燙了燙,最后折好。
  “瞧,這多像一面軍旗。”她說著笑得更厲害了。
  奧古斯婷覺得此話古怪,也嘻嘻地笑了起來。大家都責難她。她听了她不該懂的話竟也發笑!克萊曼斯把自己的烙鐵遞給她,此時烙鐵的溫度減低了,不能再燙上過漿的衣服時,就讓女徒工用這烙鐵燙些襪子和毛巾。奧古斯婷笨手笨腳,竟把自己的手腕燙了一大塊皮。她哭了起來,責罵克萊曼斯是故意燒她。克萊曼斯取來另一塊烙鐵用來燙襯衫的前襟,乘勢安撫她,可同時又恐嚇她,告訴她如果再嗚嗚哭泣便用烙鐵燙她的兩只耳朵。說著話,隨手在襯衣前襟的下面墊上一塊呢布,緩慢地推動那烙鐵,好讓襯衣上的灰漿均勻散開慢、慢地被燙干,襯衫的前襟頓時變得挺括而閃著光澤,像嶄新的硬紙殼一般。
  “坏家伙!”古波罵了一聲,仍舊站在她身后,滿面醉容,挪不動步子。
  他踮起腳尖格格地發出笑聲,那笑聲像沒有上油的滑車發出的聲響。克萊曼斯緊靠在工作台上,反剪著雙手,兩肘向上分開,勾著頭;她那赤裸的肌膚像是膨脹了起來,兩肩高高聳起,經絡在細嫩的肉里滾動著,突出的胸脯在敞著胸的襯衫里若影若現,粉紅的肌膚上浸透著汁水,于是古波伸出手,摸了上去。
  “太太,老板娘!”克萊曼斯嚷了起來,“求您叫他安分些,行嗎?……如果他再這樣,我可要走了。我可不愿意受人欺負。”
  熱爾維絲正在把博歇太太的帽子放在一個包著布的帽架上,小心翼翼地用小烙鐵燙帽圈周圍的花紗邊。當她抬起頭時,正好看見古波雙手伸進克萊曼斯的襯衣里面亂摸一气。
  “确實,古波,你真不像樣子,”她說著顯出煩惱的神情,像在責罵一個只吃果醬而不連同面包一起吃的孩子,“快去睡覺吧,哦。”
  “對了,古波先生,真不如去歇會儿呢。”皮圖瓦太太說。
  “好!”他不住地發出冷笑,結結巴巴地說,“你們真滑稽!……難道樂一樂都不行嗎?我了解女人,我也從不傷害女人。摸摸她們,不再進一步做什么,是為了尊重女性,對吧?……再說,貨品攤在地上不就是讓人挑選的嗎?對吧?為什么這般高挑的金發女子不把自己的一切都顯示給人看呢?嗨!這是罪孽呀……”
  接著他又轉身對克萊曼斯說:
  “你要知道,小乖乖,你真不該裝腔作勢……如果不是因為這里有人…”
  但是他不能再說下去了。熱爾維絲輕輕地用一只手攬住了他,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把嬉笑著掙扎的古波硬推向后面的臥室里去。他終于掙脫了她那只捂著他的手,說他愿意去睡覺,只要那個大個子金發女郎能來暖一暖他的腳就行。接著店里的人听得見熱爾維絲替他脫鞋,脫衣服,像慈母般對他百般溫存。當她退下他的短褲時,他禁不住哈哈的笑起來,然后,怡然地仰倒在床的中央,蹬著雙腿,說她弄痒了他。最后,熱爾維絲像包裹小孩般的給他蓋好了被單,詢問他是否舒服。他并不作答,只是大聲招呼著克萊曼斯:
  “喂,我的小乖乖,我在這里,我等著你呢。”
  當熱爾維絲重新回到店里時,奧古斯婷卻被克萊曼斯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因為皮圖瓦太太從爐中取出一塊帶著污跡的烙鐵,克萊曼斯沒有留意,用它燙黑了一件短上衣;她為自己辯解,并說烙鐵是奧古斯婷放的,其實是她自己沒有清理干淨。烙鐵上殘留著灰漿燒焦的痕跡,她卻怨天尤人,說那烙鐵不是她的;這女徒工看她這般不講道理,一時怒起,竟當面啐了一口痰在她的衣襟上。同時,她狠狠地打了奧占斯婷一巴掌。奧古斯婷強忍淚水,刮去烙鐵上烤焦的灰漿,用蜡擦了擦,然后用抹布擦干淨。然而,她每次經過克萊曼斯背后時,必定含一口唾沫,啐到她的裙子后擺上,當她看見那唾液順著裙子流下來時,禁不住心里暗暗竊笑。
  熱爾維絲仍然熨著那頂帽子周圍的花飾。在突然間變得沉寂的气氛里,人們能清晰的听到店舖后面臥房里傳來的古波混濁的夢囈。他獨自的笑聲中顯出天真,他斷斷續續說著:
  “我的夫人,真糊涂!……讓,讓我睡覺!……呃,太糊涂了,現在是大白天,我,我不困呀!”
  隨后,忽然間傳出了鼾聲。于是熱爾維絲的心放下了,長歎了一口气,為他終于入睡感到慶幸,他可以在床上去做他的醉游之夢了。她一面飛快而細心地熨那帽子,一面在人家的靜默中用委婉和緩的語調說:
  “你們瞧,這有什么法子?他失去了理智,也沒法和他斗气。縱然我推他,也竟無作用。我宁肯依順著他,讓他去睡了;你們瞧,這樣就過去了,我也能安靜一會儿了……再說,他并非是個凶惡的人,他又那樣愛我。方才你們也看到了,他為了吻我,几乎跌破了頭。這已算是不錯了;許多男人喝醉了酒后還去找女人……他呀,能徑直回家。他愛跟女工們開玩笑,但卻不會越雷池一步。克萊曼斯您听到了嗎?不必傷心。要知道醉漢就是如此;喝醉了酒,殺了親生父母都記不清呢!……唉!我能原諒他,他和別人沒兩樣,還說些什么呢!”
  她慢條斯理地道出這些話來,絲毫也不激動,她對古波的粗言野語已經習已為常了,雖然不是一味地對他獻殷勤,在家中看見他捏女人的大腿已不覺得有什么礙眼之處了。她沉默了,眾人們也不出聲。皮圖瓦太太每拿一件衣服,總是把工作台桌幃下的筐子拉出來;燙過衣服后,她也總是舉起小巧的手臂把衣服放在貨架上。克萊曼斯已經燙好,并疊好了第三十五件男襯衫。活計真多,大家計算過,緊赶慢赶也要熬到夜里十一點鐘。現在店里干活的人,再也沒人讓她們分心了,都在賣力地熨燙著衣服。女人們赤裸的手臂來來往往,粉紅的肉色映襯著桌上雪白的襯衫、爐里又添了煤,陽光從被單的縫隙間穿了進來,直射在火爐上,看不清的火焰鼓蕩著空气,陽光熱不可當。天花板下面懸挂著的裙子和台布的水气,讓眾人間得透不過气來,奧古斯婷嘴里的津液像是烤干了,舌頭伸出了兩片嘴唇外面。生鐵燒紅發出的气味,灰漿溢出的酸味,烙鐵的焦臭,像從洗澡盆散發出的潮熱的气味中夾雜著四個裸肩的女人的發髻的油膩味和頸窩的汗臊臭,讓那束百合花在瓶中的綠水里凋謝了,卻放出极純的濃郁香味、烙鐵熨燙衣物和火鉗發出的聲響里不時地還夾雜著古波的鼾聲。那鼾聲均勻而有節奏,像是一個嘀嗒作響的時鐘,不時地校正著店里的工作。
  醉酒的第二天,古波從早到晚都不舒服。頭發蓬亂,嘴里吐著臭气,牙床和臉也腫了。他起床很晚,到了早上八點鐘才洗臉梳頭,啐著痰,在店里磨磨蹭蹭,不肯去工地干活。一天又這樣荒廢了。一大早,他抱怨自己的腿發軟了,何苦喝這許多酒,把身体弄糟呢?但是,當他遇見一群無賴,他們拉住他的手不放松,他就只能不由自主地去喝酒;到處都遇上陷阱和騙局,他終于落入圈套!意想不到的圈套!唉!不行!他再也不能這樣了!他不愿意這般年輕就死在酒店里!然而,午飯后,他的精神頭又來了,他連續地發出“嗨!嗨!”的叫聲,顯示著他還有宏亮的圓潤的嗓音。他竟然否認昨天曾有過狂飲,說只是略有些興奮罷了。讓別人不必為他耽心,他有強壯的身体,開怀飲酒也不會眨一下眼。于是整個下午在附近的街道上閒逛。當他糾纏女工,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時,他妻子只好給他一個法郎,好讓他不在店里騷扰。他出門去,先到魚市街“小麝香貓”酒店里去買些煙葉,如果遇見某個朋友,便又是聚在一起喝些酒。然后,他去金滴街口的“弗朗索瓦酒店”里花去他那一個法郎。因為這酒店里有新到貨的上好葡萄酒惹得他喉嚨發痒。這是一家老酒店,店里的四壁發黑,低矮的天花板,旁邊有一間烏煙瘴气的小餐廳,廳里可以用便餐。他便在店里一直待到晚上玩轉盤賭酒的把戲;這家店允許他賒賬,老板弗朗索瓦答應他永遠不把酒賬向她夫人公開。即使昨天弄髒了地板,今天用水沖洗一番就行了!是不是?昨天喝多了酒,今天再續上一杯,消消昨天的火气。再說,他終歸是個好人,從不招惹女人,只是愛開開玩笑。即使當他喝醉了,還是彬彬有禮;他痛恨那些滿嘴髒話的醉漢,那群家伙就是用棍子也打不醒!他卻像一只活蹦亂跳的金絲雀歡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有時候,他還捉弄熱爾維絲,問她說:
  “你的情人來過了吧?總也見不著他,該去瞧瞧他。”
  他所說的情人便是顧熱。顧熱果真避諱露面,一是怕妨礙了他們夫妻,一是怕旁人說三道四。但是,他卻專找些借口,要不送些髒衣服來洗,要不常常從店門口經過。他喜歡待在店舖的角落里,挨上几個鐘頭,坐著不動窩,只抽著他那支短煙斗。當星期六晚上店里的人熬夜做活時,他便坐在店里怡然自得,忘情凝視,似乎在這里比去看戲還有興致。有時候,女工們熨衣服直忙到凌晨三點鐘。天花板上一根鐵絲上系著一盞燈;燈罩下放出一片明亮的環形光,照得桌上襯衫放著雪白的光澤。那女徒工上好了店面上的遮窗板,但是7月的夜晚仍然悶熱難耐,大家讓店門開著。夜漸漸地深了,女工們也不經心地把衣服解開,也好放松一些。女人們在燈光下露出細嫩的肌膚,尤其是熱爾維絲,她已開始發福,淡黃色的肩膀像絲絹般放著光澤;她的頸上有一道像嬰儿般的皺痕;她那頸渦儿被顧熱看熟了,他閉上眼也能畫出那优美的線條!火爐散出的熱气,烙鐵燙衣冒出的水气,弄得他生了几分頭昏;他思維遲鈍了,眼睛机械地望著女人們干活的動作,揮動著她們赤裸的雙肩,她們這般辛勞,為的是讓本區的人們星期天有干淨的衣服上身。店周圍的人都睡熟了,馬路上漸漸沉寂下來。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接著是一點鐘,二點鐘。街上已沒有了行人和車輛。黑暗的馬路上只剩下從店門里射出的一縷燈光,像一幅黃布舖在地上一般。對面能听得見遠遠傳來的腳步聲,一個夜行者漸漸走近;當他踏過那一縷燈光時,听見里面的燙衣聲,惊奇之余,匆匆地對著赭色燈光下的几個袒胸婦人瞅上一眼,便又向前走去了。
  顧熱眼瞅著艾蒂安讓熱爾維絲犯愁,也見到古波常常用腳踢這孩子,頓生幫助之意,于是雇他到自己的螺絲釘厂里去干拉風箱的活計。打鐵釘的行為固然乏味,因為燒鐵爐太髒,而且終日只是出力打鐵,辛苦單調;但卻是收入可觀的活計,每天可以賺上十個甚至十二個法郎。艾蒂安十二歲了,如果他的性情能合上這個行當,不久他便可以當上鐵匠。自從艾蒂安到制釘厂干活后,熱爾維絲与顧熱之間又多了一層聯系。每次顧熱把艾蒂安送回家時,總是把孩子的情況稟報給他母親。所有的人都笑著對熱爾維絲說,顧熱有情于她。她自己也心中有數,竟像少女般害起羞來,臉紅得像熟透的海棠一般。呀!可怜的小孩子,他挺討人喜歡!他從未對她提過情愛之事,更沒有一次不規矩的舉動,也未曾說過一句淫邪的話。這般忠厚的好人,真是世間少有。盡管她不愿意承認,但心中卻十分快活,一种圣女般受人敬愛的情感油然而生。每當她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想起顧熱,于是心中就輕松了許多。他們倆人在一起的時候毫不拘束;他們面對面地微笑著,并不說出彼此的感想。這是一段充滿理智的柔情,不要想到下作的事情上去;當人們能平心靜气地得到情愛之時,應該維持這樣的安詳才是。
  夏天快過完的時候,娜娜卻把這個家給攪亂了。她已經六歲了,是個十足的淘气鬼,熱爾維絲不愿意讓她腳前身后地絆著自己,于是每天早上把她領到波倫科街的一個幼儿園里去。保姆是個名叫喬絲的姑娘。她在幼儿園里,總是把女同伴的后衣襟打個結,或在保姆的香煙匣里裝進些煙灰。這小姑娘還能想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淘气來。喬絲小姐已開除過她兩次,最終還是留下了她,自然是為了每月可多得六個法郎的報酬。每當從幼儿園回到家中,她便盡情地發泄著被關在教室里的苦悶,在院子和大門洞里如入無人之境,直吵得熨衣女工們直捂耳朵,吆喝她离遠些去玩。她的伙伴一個是博歇的女儿寶玲,另一個是熱爾維絲當年老板娘的儿子,名叫維克多。維克多是一個十歲的傻小子,專愛同小女孩們到處亂跑。福克尼太太与古波夫婦交情蠻好,親自送儿子來与娜娜做伴。另則,大宅院里的孩子很多,不時地有孩子在四面的樓梯里爬上爬下,在天井里打架,像一群吵鬧著爭食的麻雀一般。戈德隆太太一人就生有九個孩子,有黃頭發的、棕發的,個個都蓬著頭,流著鼻涕,褲子提得老高,襪子搭到鞋幫上,衣服露著洞,顯出油垢不堪的皮膚,還有一個婦人,是送面包的,住在六層樓上,也生了七個。每間臥室里都聚集著一群孩子,出出進進。這些紅嘴虫般的孩童,每逢下雨竟在雨中洗澡;其中有几個高大的孩子,頑皮异常;有几個肥肥胖胖,挺著圓圓的肚子,已經像是成年漢子了;也有許多小頑童,還有一些還十分小,都是才從搖籃里爬出來的,路還走不穩,顯出笨拙的樣子,當他們想要快跑的時候,只能手腳并用地在地上爬。在這群小蛤蟆里,娜娜是個領頭的;她在比自己大兩倍的女孩子面前還擺小姐的架子呢!她僅僅肯給寶玲和維克多一釘點儿權力,因為這兩人是她的心腹,每遇事情都支持她的主張。這個頑皮女孩不住地扮做母親的形象主宰著其他孩子。她替孩子們脫衣穿衣,審驗每個人的身体,玩弄他們,竟像一個品行不端的成年人的專制劣行。在她的教唆下,孩子們做著相互打耳光的游戲。他們踩進染坊里流出來的顏料水中,出來時兩腿或紅或藍直到膝蓋處;接著,娜娜跑進鐵匠舖里,偷了些鐵釘和碎鐵,又鑽進木匠店里,倒在刨花堆上,在有趣的刨花中翻滾著露出屁股。全宅院都屬于她了。小鞋跟踏得咯咯聲響。這群小東西們出發之時,一陣尖銳的叫喊聲便響起。有些日子里,這院子還容不下他們。于是他們結伙竄進了地窖,又攀上樓梯,沖過門廊跑下樓梯,又去爬上另一個樓梯,再來到另一個樓廊,几個小時的喧鬧竟不知厭倦,自始至終都叫囂著,像一群無孔不人的害虫,把整個大宅院鬧得天翻地覆。
  “這一班坏東西,太可恨了!”博歇太太惊叫著,“确實,他們也許是吃飽了飯沒事干,才生下這許多小崽子,還抱怨沒有面包吃呢!哼!”
  博歇則嘮叨說窮人家生孩子就像肥料堆里生蘑菇一樣。女門房整天叫嚷著,用掃帚嚇唬、驅赶著這幫小淘气們。她終于鎖了地窖的門,因為她用耳光教訓寶玲后,得知娜娜打算在地窖的黑暗中裝扮成醫生,拿著棍棒,逼迫孩子們吃藥。
  果然,一天下午發生了一件難堪的事。其實這也是終究要發生的。娜娜玩起一种滑稽的小把戲,她在門房前偷來博歇太太的一只木屐,用一根繩子系住木展牽著走,當做一輛小車玩。維克多又出了個主意,在木展里裝滿馬鈴薯皮。于是小家伙們組成了一支隊伍。娜娜走在隊前,手里拖著木履。寶玲和維克多分別排在她左右兩旁。其他孩子接著次序跟在他們身后,大的為先,小的墊后,相互擁擠著;一個只有靴子那么高,穿著襖子的小不點,歪戴著一頂破帽子,跟在隊伍的最后面。他們唱著悲哀的調子,“依呀!啊呀!”地哼著歌。娜娜便說這是在玩送葬的游戲;那些馬鈴薯皮就算做是死尸。當他們在院子里兜過一圈之后,又重新開始轉,他們覺得這樣十分有趣。
  “他們在做什么?”博歇太太自語著走出門房來看,她總是不放心,隨時窺探著動靜。
  后來她終于看明白了,怒气沖天地喊起來:
  “原來那是我的木屐!呀!這一幫小坏蛋!”
  她沖上去就是一頓巴掌,先在娜娜臉上重重打了兩下,又踢了寶玲一腳,罵她蠢得讓別人偷走自己母親的木屐。恰巧此時熱爾維絲在水龍頭上接滿了一桶水,當她看見娜娜的鼻子流出血來,抽泣、哽咽著,一步沖過去揪住女門房的發髻。怎么能像揍牛一般打一個孩子?簡直沒了良心,真是下流再下流的人!自然博歇太太也不示弱,反唇相譏。有這樣的坏女儿,該把她關在屋里才是。末了,博歇走出門來,厲聲叫妻子進屋去,不必同下作的人多費口舌。于是,他們從此便徹底鬧翻了。
  實際上,古波夫婦和博歇夫婦之間一個月來,已經不甚和睦了。天性慷慨的熱爾維絲,常常送他們一些酒、肉湯,橘子和糕點。有一天晚上,她把一盤剩余的生菜送到門房里,是些野萵苣和紫菜頭,因為她知道博歇太太喜歡吃生菜。但是第二天,洛蒙茹小姐告訴熱爾維絲,博歇太太當著眾人的面把生菜倒掉,面帶作嘔的表情,并說她還沒有窮到要吃別人吃剩的東西的地步。熱爾維絲決定從此再也不送任何東西給他們了,酒呀、肉湯、橘子、糕點統統不送,什么也不給了。這下博歐夫婦的嘴臉難看极了!竟像是古波夫婦偷了他們家的東西一樣。熱爾維絲意識到這是自己的錯;如果她從前不是不加考慮地常常送東西給他們,就不會讓他們養成坏習慣,也不至于會傷了和气。現在那女門房竟說她是最坏的女人。到了交10月份房租的時候,她便向房主馬烈斯科先生不停地進了許多讒言,她說熱爾維絲把賺的錢都吃光喝盡了,以致她的房租遲付了一天;馬烈斯科也极不禮貌,走進店里,也不揭帽,便問房租,熱爾維絲立刻就把房錢給了他。自然,此時的博歇夫婦与羅利歐夫婦開始打得火熱起來。她們与羅利歐夫婦在門房里气氛和睦地喝著酒,兩家重歸于好了。如果沒有“瘸子”的那番舉動,哪有他們今天的和好!現在博歇夫婦認清了她,也明白羅利歐夫婦是怎樣受她气的。當熱爾維絲走過的時候,他倆便在門口報以冷笑。
  然而,有一天熱爾維絲登上樓梯奔羅利歐夫婦家去,為了古波媽媽的事。老太太已經67歲了,眼睛完全花了,腿也不便當了。她不得已而放棄了在最后一家里干活的差事,如果沒有人贍養她,她要活不下去的。熱爾維絲覺得,她這般年紀,有三個儿女,卻讓老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實在是一件丟臉的事。古波又不肯同羅利歐夫婦說話,讓熱爾維絲到他們家去說說,她心中憤然不平,就急步登上了樓。
  到了七樓,她沒有敲門,便像一陣狂風似的走了進去。她看到屋里的陳設依然如故,如同當年他們第一次冷冰冰地接待她時一樣,仍然是條褪色的呢布幔把工作間和臥室隔開著,那長條形的屋子竟像是為一條泥鰍而建造的。羅利歐在里間的長桌上做著他的鏈子,用鉗子把一個一個的鏈環銜接好。羅利歐太太站在台鉗旁,從抽絲板孔里拉著金絲。日光下,那只小熔金爐映出了粉紅色的火光。
  “是的,是我,”熱爾維絲說,“你們覺得奇怪,對嗎?我們是傷了和气,但是我來并不是為了我,也不為你們,你們該知道……我是為古波媽媽而來的。是的,我倒要看看,我們是不是讓她真等到別人施舍一塊面包給她吃的田地了?”
  “好啊!你就這樣進來了!膽子真不小!”羅利歐太太說。
  她邊說邊掉轉了身子,背對著熱爾維絲,重新拉她的金絲,假裝不知道弟媳就在身旁。羅利歐已經抬起灰白的臉,嚷道:
  “您說些什么?”
  實際他已听得一清二楚,卻又說:
  “又是流言,不是嗎?古波媽媽可真好,到處向別人訴苦!……但是前天,她還在我家吃過飯。我們盡力而為了。我們可不是富翁……不過,如果她到別人家去說閒話,就可請她住在那里好了,我們不喜歡捕風捉影的人。”
  他重新拿起手中的鏈子,也掉轉身子,极不情愿地說:
  “如果大家每個月給她五個法郎,我們也給她五個法郎。”
  熱爾維絲冷靜了下來,看到他們形同路人般的嘴臉,心都寒了。每次她踏進他們家的門都感到极不自在。她眼望著地上木格里的金屑,用一种平和、理智的神情向他們解釋。古波媽媽有三個儿女,即使每人給她五法郎,也只有十五法郎,這确實不夠,用這點儿錢是沒法生活的;至少也需要這個數目的三倍才行。羅利歐又嚷了起來,每個月從哪里去偷十五個法郎呀?大家真可笑,看到他們在家中干金活儿,就認為他們是富翁。接著,他又數落起古波媽媽:她并不愿意省去早上喝咖啡的錢,她還喝酒,竟像一個有丰厚家產的太太般提出种种苛求。當然嘍!人人都喜歡安逸,但是如果不知道積蓄些錢,到頭來就會像許多同年齡的老者一樣來緊肚皮。再說,古波媽媽并沒有到不能干活的年紀;當她想要用叉子取到盤底的一塊好肉時,她的眼睛可十分的好使;總之,她是一個詭詐的老太婆,只希望享受。縱然他手頭上有錢,羅利歐也認為贍養一個游手好閒的人是不對的!
  然后,熱爾維絲仍保持著通融的態度,盡力在說服和批駁羅利歐不正當的理由,試圖讓他受到感化。但是男主人終于不回答她了。而女主人此時在熔爐前,正在用硝酸液洗著金鏈子,硝酸液盛在一只長把的銅罐里。她始終有意地掉過背去,像是要躲得遠遠的。熱爾維絲仍在說著,眼望著他們在充滿黑色塵土的工作室里干活,他們彎腰曲背,身著油膩,帶補丁的工作服。他們天天机械地干著活,竟變得像老掉牙的工具一樣毫無了情感。忽然間,她發起怒來,嚷道:
  “好吧!也好,攢著你們的臭錢吧!……我來贍養古波媽媽,你們听著嗎?前几天我收留了一只獵,今天我能收留你們的母親。她什么都不會缺,她的咖啡,她的酒都會有!……天啊!多么不要体面的家庭啊!”
  羅利歐太太忽然轉過身來。她手中搖蕩著手中的罐子,像是要把罐中的硝酸液潑到弟媳婦的臉上一般。她气急敗坏地嚷著:
  “快滾出去,要不別怪我使坏!……別打算再要那五個法郎,我連一只小蘿卜也不會給你!……一個小蘿卜也沒有!……好啊,五個法郎!老太太將來做你們的女仆,拿我們的五個法郎養活你們嗎?如果她去您家,就告訴她;她就是餓死,我們連杯清水也不會送給她……嗨!快走啊!別踩髒了我家的地板!”
  “真是個不要臉的潑婦!”熱爾維絲說著,猛烈地關上了她家的門。
  第二天起,熱爾維絲把古波媽媽接到了家中。她把她的床安置在娜娜住的那間大些的屋子里,一束光線從一個圓形的天窗里射進屋來,搬家并不費事,古波媽媽所有的家具也只是一張床,一只核桃木的高柜,一張桌子,二把椅子;他們把高柜放在堆積髒衣服的臥房里,把桌子賣了,給椅子上換了草墊。古波媽媽剛來家中的晚上就掃地、洗碗,表現出她還派用場,不只是吃閒飯的人,她高興自己總算有了安身之處。羅利歐夫婦卻气得半死,這是因為羅拉太太又与古波夫婦言歸于好了。有一天,她們兩姊妹為熱爾維絲而爭論,竟互相揪打了起來。羅拉太太稱贊熱爾維絲能盡媳婦的孝道;當她看見妹妹生了气,便越發捉弄她,索性說熱爾維絲有雙美麗迷人的眼睛,說她的眼睛能燃著紙;說到此,姊妹倆竟互相打了耳光,雙方發誓不再相見了。從此,羅拉太太常常晚上來店里打發時光,她与大個子克萊曼斯總談論一些淫邪的暗語尋著開心。
  三年就這樣過去了,眾人和了又吵,吵了又和。熱爾維絲瞧不起羅利歐夫婦和博歇夫婦,和其地那些与自己談不攏的人。如果他們看不慣,盡可以走開,對吧?她能賺到錢,這才是最要緊的。本區的人終于十分尊重她了,因為找到她這樣的好主顧并非易事,到期准付賬,不計較小事小利,也并不死命談价。熱爾維絲去魚市街古特魯太太的店里買面包,在波龍索街那個胖子查理的店是買肉,金滴街上的洛昂克爾的店是她買雜貨的去處,這家店正好在她的店舖對面。弗郎索瓦是金滴街口的酒商,常常送酒來給她,每次送來五十瓶一筐的酒,鄰居威古魯賣給她煤只按照煤炭公司的批發价;這位威古魯太太的屁股可是都要被男人們捻得發青了。所有的商家都十分殷勤誠實地向她供貨,因為他們都知道對她和气定會有好的回報。每逢她出外的時候,雖然穿著拖鞋,沒戴帽子,可是遇見她的人都向她問好。她的住房面朝著街道,前后左右的街道儼然像是她住宅的附屬物。她出去購物時喜歡在外面逗留,因為常遇到熟人,彼此相互的也很好。有時沒時間做飯了,她就去飯店買上几份菜,一邊与老板聊著天。飯店在她洗衣店的另一邊,有一個大廳,玻璃窗上滿是塵土。屋后的院子射進些黯淡的陽光。有時候,她手里端著許多碗碟,在樓下某個窗口前說著話,從窗子里望進去,是一個鞋匠的臥房,床上零亂不堪,地板上堆著許多破布,兩只折斷了腿的搖籃,還有一個裝松香的瓦罐,里面是些黑色的水。她最敬重的鄰居要數那家對面鐘表店里穿長工作服的先生了,他的樣子很干淨,用精巧別致的工具不停地檢著鐘表。她總是穿過馬路向他問好,安然微笑著望著他。那僅有柜子般大小的店舖里、琳琅滿目的鐘擺在忙不疊地擺動著,各自鳴報著各自的時間,真是熱鬧非凡。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