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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橋姬


  卻說有位眾人早已忘記了的老年親王。其母也出身名門望族。他幼時本有望作皇太子,只因后來宮廷糾紛突起,使他遭到厄運,最終落得一無所成。其九族親戚后援之人,悲憤之余,皆借故出家為僧。這是子在官場与家族全失去了依靠,陷入孤苦困境。他夫人乃為前代某大臣之女,回想先前父母對她的厚望,而今落得這般困頓,常常于悲痛憂傷中度日。然而夫妻恩愛,彼此信賴,使他們得以相依為命地活下來。
  惟有所憾的是,二人結婚多年,尚無子女。親王常歎道:“這寂聊的生涯中,倘能有個可愛的孩子,倒能添一點情趣。”天遂人愿,不久果然喜得一漂亮的女公子。親王夫婦寵愛有加,盡心竭力地撫育。不久夫人又怀上身孕。眾人祈愿此次生個男儿,不料又是一女公子。夫人產后調理不慎,一病不起,日漸嚴重,最后竟命歸黃泉。親王遭此喪妻之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我所以在此重重苦痛之中苟活到今,全因不忍离此嬌妻,如今留我一人于世,撫育這兩個女孩,不獨痛苦良多,便是外間聞得,因身份關系,也有傷体面。”便想乘此机會,了卻出家夙愿。然而兩女孩孤苦無依,豈能忍心丟下她們,因此躊躇之中,又過了許多朝朝暮暮。其間兩女公子日漸長大。出落得美麗可愛。親王朝夕以此慰藉自己,不知不覺地度送歲月。
  兩女公子中,侍女們不喜歡二女公子,她們憤憤地說道:“哎!生辰多不吉利啊!”不肯盡心照管她。但夫人彌留之時,昏迷中尚念念不忘這孩子,對親王也只留下一句遺言:“惟愿疼愛這可怜的孩子!”親王認為:這孩子雖命定生于不祥之時,但畢竟是我的孩子。況且夫人又是如此疼愛,彌留之際還挂念于她,囑我好好照管呢。如此一想,便更加疼愛這二女公子。這二女公子出奇地秀麗動人,几乎讓人疑心此是异兆。大女公子嫻靜优雅,舉止大方,其高貴气度是她妹妹難以企及的。在親王眼中,兩人各有千秋,因此一樣地疼愛。然而世道艱難,諸事皆不如意、年复一年,家道終見衰落。仆從諸人見已再無興旺,便逐漸散步_二女公子剛出生母親就去世了,親王在悲痛忙亂中,所請乳母又不如意愿,不久便辭去。其時二女公子尚年幼,全由親王親自撫育成長。
  親王的宮哪本來寬敞富麗。其池塘、假山等,猶有昔年之貌。然而終是日見荒涼了。親王寂寥之時,便到此悵然遠眺。家臣中已沒了干練之人。庭院無人照料,雜草叢生,日見丰茂。屋檐下的羊齒植物四處蔓延,長勢正佳四時花木:春之櫻花,秋之紅葉往昔与心愛的人一起玩賞,甚慰郁怀。而今卻孤獨一身,惟有寄怀于家中佛堂內的裝飾,早晚誦經禮佛。他常想:“既被二女牽累,不能償我夙愿。此屬意外之憾,然亦前生命定。豈能違天續弦,一如俗人呢?于是一年一年越發超塵脫俗,淡泊如得道高僧了。自夭人逝世以來,即使偶有戲言,也不作續弦之想。別人勸導道:“固執若此,又何必呢?人已逝去,起初固然哀思無限,但時目既久,哀思自會漸漸消失,何不暫棄往事,再娶一位夫人,讓生活重新開始呢?也好使這荒涼的宮邪,重現生机。”諸如此類的話,說了許多,又屢屢前來作媒。但親王絲毫不為所動。
  親王每日除了誦經念佛,全副心思都在兩個女公子身上,常与她們戲要逗樂。看著她們日漸長大,便教她們彈琴、下棋、寫詩、作畫。在各种活動中細細体察她們各人的品性。大女公子沉靜端庄,思慮深遠。二女公子則天真大方,嬌羞之態惹人怜愛。兩人各有其美。春日里,云淡風清,親王見塘中水鳥諧游和鳴之狀,念及夫人,歎息不已,便教兩女公子練琴。這兩個惹人怜愛的孩子,彈出的琴音甚為美妙。親王甚為感動,噙淚賦詩道:
  “比翼水鳥相依偎,雄影獨怜雌侶离。”真叫人傷心啊!”吟罷舉袖拭淚。這位親王原本眉清目秀,兼之多年來修行辛勞,体態略顯消瘦,倒反見卓然优雅了。為了方便照料孩子,他常著便服,其無羈縛之態亦极俊美,令見者暗自歎羡。大女公于神態從容地移過硯台,在上面隨意寫畫著。親王遞過一張紙道:“寫于此處吧。硯台上不宜書寫。”大女公子靦腆地寫了一首詩:
  “慈父恩深育成長,雛鳥命對失母親。”雖非特別佳作,但那時讀來倒亦令人動情。從筆跡可見其前途無量,但這詩寫得稍有些費力。親王對二女公子道:“妹妹也隨便寫點吧?”妹妹年紀更小,思忖良久才寫道:
  “倘無慈父育,巢卵不能孵。”日子就這樣如流水一般地逝去。雖略顯清苦寂寥,卻也親情融融。在親王的悉心撫育下,兩位女公子出落得貌美如花。八親王更將她們視為掌上明珠。他經常手執經卷,一邊念誦,一邊教女儿唱歌。他教大女儿學彈琵琶,二女儿學彈古箏。她們年紀尚幼,卻常練習合奏,彈來音節和諧,美妙悅耳。
  八親王的父親桐壺帝和母親女御都早已仙逝,沒有顯貴之人撫育,故從小未能深研學問;至于立身處世之道,就更無從學得了。這位親王是貴人中至為嬌生慣養的,頗類女流。是以那些祖傳財業与外祖父大臣給他的遺產,雖樣樣齊備,不計其數,卻皆損耗殆盡。只是還殘留了一些珍貴的日常用品。而他又未能結識知心朋友,故生活十分枯寂無聊。便從宮中召來那些最擅管弦的樂師,和他們整日沉浸于研習管弦之樂的閒情逸趣之中。從小到大,天長日久,便培養了卓越的音樂才能。
  他是源氏的异母弟,稱作八皇子。當初,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陰謀憑自己的威勢,廢冷泉而立他為太子。經過一番爭斗,終究沒有成功,倒受了源氏一派的排擠。后來,源氏一派權勢漸盛,這八皇子就愈發沒有出人頭地的机會了。近几年來,他已變成一個高僧,到如今則棄一切凡俗之事。在此期間,八皇子的宮邸突遭火災。遇此天災人禍,心情更加頹廢。京中沒有适當住宅,幸而宇治地方尚有一座不錯的山庄,逐舉家遷入。雖已拋卻塵事,但每念及此后兩地永隔,終難免黯然神傷。這宇治山庄坐落在宇治河岸上,接近魚梁。在此靜心禮佛,目是木太适宜,然亦無可奈何。雖有春花秋葉与青山碧水聊慰愁怀,但八親王遷來之后,整日哀歎,頹唐之狀尤胜于前。時時想起死去的愛妻,道:“囚閉在這深山之中,遠离紅塵,再沒有故人相依了!”曾賦詩云:
  “斯人化煙盡作塵,何須莫然留殘身?”回首往事,便覺余生再無趣味了。
  這處所被重重山巒隔絕,遠离京都,并無一人前來訪問。除了為山在服役的那些形態怪誕、庸俗不堪的山農、樵夫、牧子之外,很少見得其他人偶爾出入山庄。八親王心中的愁思,象縈繞在山巔的朝霧,暮去朝來,永無消散之日。其時,這宇治山中恰住著一位道行高深的圖梨。這閣梨博學多識,佛門聲譽亦高,但難得被召進宮中參与佛事,便一直在這山中過著閒适的生活。八親王所居山庄与閣梨住處較近,他在閒寂的生涯中研習佛道,常就經文中的疑難之處向閣梨請教。圖梨也尊敬八親王,常來拜訪他。他對八親王近來所習佛經作了精到詳盡的闡釋。八親王更感這人生的短暫与無味,便掏。心置腹地和他談話:“我心已經登上蓬台,升入了极樂世界,安住在高洁絕塵的八功德地中了。但因這兩個未成年的孩子,終不忍迥然出家。”
  這閣梨對冷泉院也很相知,常去伺候他研習經文。有一次入京,順道赴院拜見,冷泉院象往常一樣正在誦讀應習的佛經,便就疑難之處請他賜教。閣梨借此机會提及八親王,說道:“八親王對內典深有造詣,實乃大智大慧之人!上蒼讓他降生人世,恐是專為前世佛緣吧!他奔絕塵世,一心禮佛,對佛道的虔誠絕木亞于有德高僧。”冷泉院說:“他仍未出家么?此間一些年輕人,呼他‘在俗圣增’。真是可欽可歎之人呢!”當時宰相中將蒸君也在旁伺候,听得這些談論,便暗自思忖:“我也何嘗不是把這人世間的炎涼事態看了個透?!正為虛擲光陰,浪度時日而悔惜。雖有心誦經習佛,只是不敢將心跡公示于眾。”又想人親王雖身處俗世而心為圣增,不知其內心究竟如何感想。便細心聆听閣梨的話。周梨又說:“出家之愿,八親王早已有之。聞得他難下決心之緣由,先為繁務羈縛,而今則為了兩個失去母親的女儿。他正為此而愁慮滿怀呢。”這阿閻梨對音樂亦頗喜愛,又道:“再說,那兩個女公子的琴箏彈奏技藝也頗為卓越,那琴箏合奏的优美旋律和著宇治河的波聲,妙不可”言,恐能与那飄离天宮瑤池的仙樂媲美呢!”對閣梨這如古風一般的贊歎,冷泉院報以微笑,說道:“生長在這等圣僧之家的兩位女公子,似應木請俗務,豈料竟獨擅音樂,實在難得。親王既為不忍拋舍她們而憂煩不已,倘我能比他更長地留在這世上,不妨交托与我吧!。這冷泉院是桐壺院第十皇子,乃八親王之弟,他想起了朱雀院將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條院主這事,很想這兩位女公子能做他的游伴。黃君則沒有這种心思,他想看一看八親王靜心修佛的情狀,故而思謀著要前去拜訪。
  阿閣梨歸山時,蒸君囑他說:“我必當入山相訪,向八親王請教佛法。請法師為我通報一下吧。”冷泉院遺使人山,向八親王傳言:“聞得山居之不盡雅趣,深為喜慰。”又贈詩道:
  “厭棄塵俗慕深山,層云阻隔失君顏。”
  阿閣梨領著冷泉院的使者前去拜訪八親王。如在平日,平常之人來造訪這僻靜清寂的山庄,也是罕見之事,今日忽有冷泉院的御使來到,真令人惊羡不已。眾人都非常歡迎,八親王還拿出當地的美味异撰款待貴賓。八親王的答詩為:
  “身离塵俗心未安,暫居宇治試修撣。”詩中在佛道修行方面的措辭甚是謙遜。因此冷泉院看了八親王的答詩思忖道:“八親王還挂念著塵世呢!”覺得他甚是可怜。阿閣梨將中將蒸君心向佛門之事告訴八親王,說道:“蒸中將曾對我道:‘我自幼即企盼學得經文教義。只為公私繁務所羈,日推一日,蹉跎至今。此身本無甚祈求,為了盡心禮佛,雖深鎖寂山,亦在所不惜。然而終是決心難下。今聞皇叔已深入佛門,大智大慧,心甚傾慕,定當前來請教。’他請我代言,誠懇之態溢于言表。”人親王答道:“大凡看破紅塵之人,皆因自身遭逢禍患,覺得在這世上再無美好和希望可求。失去生存之趣,万會立志以奪門為歸宿。今黛中將正當盛年,凡事稱意,并無何等憾疚之事,卻自小一心向佛,以為后世修福,真乃難得之事。像我這樣的人,命定當罹難而厭世,則极易受佛導引,自然能遂靜修之愿。然又恐殘年不多,未至大悟之境便告終結,以致前塵后世均無著落,深可歎惋。故中將欲請教于我,叫我如何敢當?我當以先悟之佛反視之耳。”此后兩人書信不斷,蒸君便親來相訪。
  黃君看過八親王的居處,覺得眼前所見比耳聞的情形更為清寒貧陋,他生活的一切環境,皆与他想象中的草庵一樣簡陋不堪。既為山鄉,總有与人的悠閒之趣相得益彰的秀美胜景。但此地水波之聲太響,令人心煩意亂。晚間風聲凄絕惊心,難以安寢。學道之人居于此,倒可借此蕩盡俗念。但小姐們在此度日,豈能忍受?袁君臆測她們定然少有胜間一般女子的那种溫婉柔和之情。佛堂和她們的房間以一道紙門相隔。倘遇好色之人,一定要近門窺探,著明白她們究竟生得何等模樣;黃君雖亦偶有此意,但他總是立刻予以摒除:“舍棄俗念,遁入佛門,本是我來此之目的,若再有一些輕薄女色,浪蕩不軌的言行,豈不違逆初衷,虛此一行?”他很同情八親王的艱難生活,誠懇地致以慰問。來得多了,便發現八親王正如他所預料,是個鎖居深山,潛心修佛的优婆塞1他對于經文教義,解釋得精到詳盡,卻不作高深之狀。圣僧模樣的人和才學极高的法師,世間并不少見。但那些超然离世、德高望重的僧都、憎正等,极少閒暇,又很清高,故難于向他們請教。反之,平庸之輩則往往形容粗鄙,言語枯燥,毫無風雅可言,其可受人尊敬者,惟嚴遵戒律而已。蒸君白晝公事纏身,沒有閒暇,夜闌人靜之時,便想找一位深通佛學之人進入內室,于机畔共論佛法。若与那种鄙陋淺俗的佛弟子交談,定然索然乏味。只有這位八親王,倒是最中意之人,他人品高雅,令人敬愛。同是闡釋佛經教義,但深入淺出,听來易懂。他對于佛法的理解,固然未到登峰造极之境,但高貴之人,理解人生至理,目較常人深刻。尊君漸漸和他成為知交,每次相見,總思常伺身側。有時太過忙碌,多時未能登門,心中甚是思念。
  蒸君如此尊敬八親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書相存問。多年來,八親王在世間一直默默無聞,門庭冷落,此時就常有人進出了。每逢節日,冷泉院皆備精美的贈品。蒸君也每逢佳節,必表敬意。有時以玩賞之具相送,有時以實用之物相贈。如此往來,至今已三年I。
  這年秋末,八親王舉辦每年四季皆有的念偉會。此時宇治河邊魚梁上水波聲很是晴響,不得片刻安宁,故念佛會只能移往阿閣梨所居山寺佛常堂舉行,會期定為七日。親王离家后,山庄里惟剩下兩女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們每日除了閒坐靜思之外,再無其它事干。此間中將黃君已多時未訪山庄,甚是想念親王,便于某日深夜伴殘月清輝動身,依舊悄然出門,也不多帶隨從,便服入山。八親王的山庄位于宇治河這邊岸上,不須舟揖渡河,騎馬便可抵達。馬蹄漸入深山,草木愈發深茂,云霧迷眼,几乎難辨路徑。樹葉上晶瑩露珠隨山風狂洒四野。暮秋晚間,本就略帶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濕透,便覺寒范肌膚了。此种經歷于蒸君并不多得,故其一面凄涼難禁,一面又興趣盎然。遂吟詩道:
  “風吹木葉露易逝,無端淚落更難收。”又恐惊動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隨從謹慎行走,不可發出聲響。穿過柴篱,渡流水溫偏之淺澗,皆悄然而行,踏濕了的馬足也小心翼翼。但勇君身上的香气無法隱藏,隨風四散揚溢。山家睡醒者皆頗為惊异;未覺有誰打此經過,异香從何而至?
  將近字治山庄,忽聞琴聲入耳,卻不知所奏何曲,惟覺其調甚凄婉悲涼。蒸君想道:“早聞八親王素喜奏樂,卻一直未能親聞。今日逢此机會,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庄,靜心賞听:此乃琵琶之聲,黃鐘曲調。雖為世間常曲,恐因環境之故,加之彈者心境凄涼,故樂音人耳,甚感异常。其反撥之聲清脆悅耳。又間有凄婉雅然之箏聲,斷續奏的,頗有妙趣。蒙君意欲駐足悉心欣賞,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气早被人發覺。一巡夜男子走了過來,對蒸君道:“親王恰閉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報。”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豈可前去打扰?但我如此技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歸确有掃興。煩請告知小姐,推得小姐為我道聲‘可怜’,我便無憾了。”這丑陋男子笑道:“小人即刻讓侍女傳告。”言畢轉身欲走。袁君急將他喚住:“且慢!我早聞你家小姐彈琴技藝卓絕,今日天賜良机,可否找一隱藏處所容我藏身靜賞?冒昧前去打扰,她們勢必皆停止彈奏,豈不可惜。”黃君容貌丰采神俊,即便這粗莽耿直的男子,看了也极感動,肅然起敬。他答道:“我家小姐惟在無人之時方愿彈琴。若遇京中人來,即使是卑微仆役,她們亦靜寂無聲。大約是親王本不愿更多世俗之人知曉我家兩位小姐,故不讓其拋頭露面。此乃他親口所言。”蒸君笑道:“如何藏得住呢?他雖隱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曉你家有兩個絕色美人。”接著又道:“領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只因好奇,想證實她們确否麗于平常女子。”那人叫苦道:“這可麻煩了!我做了這不知深淺之事,日后親王知曉,定要罵我。”兩女公子居所前面,竹篱環繞,間隔森嚴。這巡夜人遂引灤君悄然前往。蒸君的隨從則被邀至西邊廓上,也由這人招待。
  蒸君將女公子住處的竹篱門推開一隙,悄然向內探望,只見几個傳女正婢嬪立于高卷的帘前,眺望夜霧中的迷蒙淡月。檐前一瘦弱女童,身著舊衣,似乎不堪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几個侍女,神情与那女童并無兩樣。室內一人,只在往后微露一點身影,面前橫陳一把琵琶,手里正把玩那個撥子。朦朧淡月忽然明朗起來,這人道:“‘不用扇子,用撥子亦能喚出月亮來。”說著舉頭望月,那姿容甚是嬌艷。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体偏于一張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撥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卻言招月亮,可讓我迷惑了。”那笑顏天真优雅胜于前者。前者道:“雖未能招回落日,但這撥子与月亮真有緣呢。”兩人隨意鬧雅談笑,极為親昵,那神態同世人所傳言迥然不同,惹人怜愛。意君心想:“先前听年輕侍女講讀古代小說,書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隱絕色美人之類故事。當初以為不過是編書人胡編亂造而已,不想今日親見,果有此類風韻幽雅的好去處。”他的心思此刻全系于此兩位女公子身上。此時夜霧籠罩,無法看清院中。素君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夠再明亮些。正在此時,隱約听見有人小聲道:“戶外有人偷看。”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內室。然而并不惊慌,仍是從容不迫,悄無聲息地躲避里面,衣衫的級拳之音未曾听見。溫柔嫵媚之態。令人折服,秦君不由深歎其風流高雅。
  他躡手躡腳地离開竹篱,行至外面,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車來接。又對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無線會見親王。卻有幸聆听小姐琴聲,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無遺憾。煩你通報小姐,容我略訴頂霜踏露而來之苦。”值宿人馬上進去通報。兩位女公子未曾料到他會暗中竊听,深恐适才逸居閒處之狀已被他看到,不覺十分害羞。回想當時确有不同尋常的香气幽幽飄來,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覺,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覺羞愧無顏。秦君在外不見傳信侍女前來領見,又念凡事都該机智隨俗,不應墨守陳規。且夜霧正濃,便徑直走到剛才女公子居室帘前坐下。几個侍女慌亂中不知所措,只神情緊張地送出一個蒲團。黃君啟齒道:“叫我坐于帝外,難免太不客气了。若非我真心誠意,怎么會不顧山路崎嶇而來探訪?此禮太不相稱。我每次來都身受霜露之苦,小姐難道不能体察我的心嗎?”說時態度頗嚴肅。請青年待女中竟無人善對。大家羞慚之极,恨不能遁地而去。這實在太不象話了!這時,便有人到里面去叫已經睡了的老詩文。但她起床也費了不少時候。久久沒有回音,仿佛故意讓人難堪。正無計可施之時,大女公子說道:“我等不通禮節,難以出來以禮相待,乞請恕罪。”聲音优雅溫柔,輕微得難以听見。表君道:“以我淺見,明知人之苦心卻假裝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態。大小姐亦如此對我,實在令人遺憾。親王大智大慧,得以徹悟佛道。小姐早晚侍奉在親王身邊,久蒙熏染,料想對世間万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難忍;心事,想必小姐亦能明白。但請毋視我為平常紈褲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熱誠撮和。但我立志向道,決不動搖。此种故事,小姐定有耳聞。我所企求的,只是在鬧居無聊之時,能与卿等共度些須時光。你們在這山鄉抑郁苦悶之際,亦可隨時召我,我當立即赴會。倘能如此,此心足矣。”他一口气說了這許多。但大女公子害羞之极,竟不能作答。此時老侍女已經出來,乃前去應對。
  這老侍女心直口快,開口就嚷:“啊呀,真是罪過啊1竟讓大人坐在這里!應該讓大人到帘內未坐才是啊。你們年輕人真是不識高下啊!”她嘶啞著聲音毫不留情地責備侍女們,兩女公子都感到极不自在。只听她對蒸君說道:“真是貴客啊!我家親王寡居獨處,頗為冷清。連應該來訪之人,也都不肯賞臉到這山鄉,愈來愈覺疏遠了。難得中將大人一片真心,誠懇相問,我們這些下人也不胜感激呢!小姐們內心對你亦甚感激,只因年輕人面薄,所以對你招待不周。”她無所顧慮地信口而言,令小姐們頗難為情。但這老侍女人品高尚,言語大方。于是蒸君答道:“正感尷尬,你如此說,我甚感欣幸。有你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無所擔憂了。”侍女們在帳屏后邊窺看,只見他倚柱而立,漸漸明亮的曙光照見他身著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濕。一股世間罕有的异香從他身上飄溢開來,令人惊异之极。這時老侍女帶著哭腔對他道:“我害怕話多獲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語,將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頗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尋一良机,向你如實細稟。我确經念佛時,一向將這心事作為祈愿之一。大概是神佛終被感動,使我今日有此机會,實在是慶幸之至。然而還未開口,眼淚已經盈滿雙眼,無法開口了。”她渾身顫栗,不胜悲傷。黃君見此情狀,尋思老年人易感動流淚。但這老娘不同尋常的悲傷,卻使他非常詫异。便對她道:“我前來探訪,已有多次。只因沒有遇到似你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總是踩著露濕的山路,打濕了衣裳敗興而歸。幸喜今日遇到你!請將你想說的話盡情向我傾訴吧。”老侍女道:“此种良机,恐怕很難再有。我已這把年紀,說不定哪天就一命嗚呼,不能再見到你。今日与你一敘,只是想使您知道世間曾有我這個老姐。我聞知在三條宮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從已經死去,昔日与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辭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詩女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對當年叫做紅梅大綱言的兄長柏木衛門督之死,有一种傳說?想起柏木衛門督逝世,仿佛剛過去不久。那時如此悲傷,流了那么多眼淚,使人感覺至今還不曾干呢。但屈指一算,日子過得真快,轉眼您已經長大成人,恍若夢中。這位已故的權大綱言的乳母,是我并君之母。因此我曾朝夕伺于權大納吉身側,對其甚是了解。我雖身份低微,但他常將埋藏于心中的話向我訴說。后來病勢危急,大限將到時,又召找到病床前,囑咐我數句遺言。其中有些話确實應該告知于你。但我今天只能說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机會再—一告訴你。這些侍女們竊竊私語,定在怨我話多,這也難免。”她于是打住了話頭。
  黛君聞此,猶如听到一陣夢話,十分惊异。但這是他向來所疑之事,如今老侍女亦提起,急欲探個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雜,不便探問。況且猛然听人訴說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無趣了。于是便道:“你所說的我不大清楚。但既為往事,我也十分感動。日后倘有机會我一定要請你詳細地告訴我。霧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朧,小姐們見了恐會怪我輕薄,因此不便久留,不胜遺憾。”說罷,便告辭而去。此時遙遙傳來八親王所居山寺的鐘聲,裊裊不絕,濃霧仍到處彌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云重重隔”。“峰上白云多”之句,覺得往此深山野處實在是可悲可歎。袁君頗同情這兩位女公子,猜想她們閉居于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無聊,愁思無限。便吟詩道:
  “供尾山景濃霧鎖,晨晚欲還歸途迷。真凄涼啊!”吟罷頻頻回顧,躊躇不忍离去。其俊逸風采,即使見多識廣的京中人見了,也將歎為觀止,何況山鄉侍女?她們想轉達小姐答詩,卻羞澀難以啟齒。大女公子只得親啟來唇,低聲吟道:
  “層云疊蟑秋霧繞,此時更難覓歸道。”吟罷輕聲歎息,頗為動人,周圍一帶雖然無甚景致,然而蒸君卻不胜留戀,難以离去。天色漸明,他終怕人看清面容,只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見了面,欲說之事反倒少了。不過此時大家還不甚相熟,互相交談极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后,再向她訴說。不過她們將我作尋常男子對待,如此不明事禮,實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進值宿人為他特備的西廂中,坐在那儿邏想遙望。此處正好能夠望見宇治川魚梁,只見許多人都站于魚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隨從當中有知漁業的人道:“漁梁上捕冰魚的漁人好多啊!可是冰魚很久都不游到灘邊,他們都很掃興呢。”黛君想道:“他們在簡陋的小舟中略裝些柴,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無定。但仔細想來,世間有誰不和這小舟一樣漂泊呢?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瓊樓玉宇之中,卻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來筆硯,賦詩一首贈予女公子。詩云:
  “泛舟淺水灘,濕潤雙衫袖。知悉橋姬心,青衫雙淚透。想必愁緒万端吧。”寫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气徹骨,值宿人凍得渾身起疙瘩,拿著詩走了進去。大女公子想到這答詩用的稿箋,須是特別貧香,才不失体面。又想此時答詩,須得神速,便立刻提筆寫道:
  “宇治千帆過,守神愁滿川。朝夕水溶袖,可怜早朽爛。真乃‘似覺身浮淚海中’4筆跡秀麗整洁,秦君看罷,覺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馳神往。但聞隨從在外叫:“京中車到了。”蒸君對值宿人道:“待親王回府之后,我定當前來拜訪。”便將被霧打濕的衣服脫下,送与這值宿人,換上從京中帶來的便服,登車往京城奔去。
  黃君回京之后,常常念及老侍女兵君的話,心中無法平靜。而當憶起兩位女公子時,那美麗的容顏便又浮現在他眼前。他想:“要棄卻紅塵,畢竟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學道之心便有所動搖。他給女公子寫了一封信,不用求愛的情書口气,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箋,選了一枝精致的筆,用鮮麗的墨汁寫道:“昨夜冒昧拜訪,你們一定很怪我的無禮吧?然而行跡匆匆,未能盡達心曲,不胜遺憾,今后再拜訪時,尚望你們應允我昨夜的請求,容我在帝前晤談,勿須顧慮才好。令尊入山寺禮佛,功德圓滿,我已探悉其歸期。屆時定將前往,以慰霧夜拜訪未遇之憾。”文筆流暢。他派一左近將監特送此信,囑道:“你將信拿去交与那個老侍女。”他又想起那個值宿人受凍的模樣,很同情他,便用大盒子裝了許多食物,一并給值宿人帶去。次日,黃君又派人去八親王所居的山寺。他想近日天寒地凍,山中增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親王住寺多日,對僧眾也應有布施才是。因此准備了許多絹綿,道使奉贈。送到時,适逢八親王功德圓滿,即將歸家。便將絹、綿、賀裟、衣服等物分贈給修行僧眾,每人一套。全寺僧眾無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黛君所贈的華麗便抱。這袍子用上等白線制成,柔軟舒适,帶有莫名的异香。然而這個山里人哪曾穿過這等施子?因此他穿在身上极不相稱,遇見他的人都取笑他,使他局促不安。這袍子穿于身上,稍一行動則香气四散,使得他不敢隨意走動。因此心中十分懊惱,便想除去這种惹人取笑的討厭香气。然而此乃貴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脫?
  蒸君奉讀大女公子的回信,只覺得清麗悅目,措詞懇切坦率,不禁深為贊賞。大女公子的侍女們告知八親王:“素中將有信給大小姐”。八親王看罷信,說道:“此信沒有什么。你們若將它視為情書,那就錯了。這位中將和尋常青年男子相异。他心地坦蕩無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隱約地向他透露過身后有所囑托,所以他才這般關。心。”八親王親自寫信致謝,信中有“蒙贈种种珍品,山中岩屋几乎難容”等語。黛君便欲近期再訪宇治。又想:’三皇子曾對我說‘在深山中居住的女子,如果長得非常漂亮,倒別有一番風韻。’他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將情狀告知他,刺激刺激他,讓他心中不得安宁。”便于一個閒靜的傍晚前往三皇子住處。照便閒語一番,复提起宇治八親王的話,詳細講述那天拂曉時分窺見兩女公子面容之事。三皇子听了十分興奮。袁君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繼續繪聲繪色描述,借以打動其心。三皇子听后,恨恨地說:“那么她給你的回信,你為何不也給我看看呢?換作我,早就給你看了。”蒸君答道:“豈敢!你收到了那么多女子的信,連只言片語也不曾讓我知曉呢!總之,這兩位小姐,非我這种門外漢所能獨占,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貴,你去合适嗎?世間只有地位低微之人,為了獵取美色,才可無所顧忌的拈花惹草。像這种偏僻之地被埋沒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這种看得順眼的女子,默默地閒居于荒郊陋舍,只有在山鄉地方才會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才所說的那兩個女子,生長于超然世俗的圣僧般人家。我向來以為她們毫無風韻,未曾將她們放在眼中。別人談起時我亦不屑一听。哪知她們与我想象中的竟完全不一樣。倘若那月光中沒有看錯,簡直就是個完美無理的美人。無論品貌和姿態,都無可挑剔,真可說是個夢中佳人。”三皇子听得心生羡慕。他想:“蒸君這人對于尋常女子向來不甚動心。如今他卻极力贊美,可知這兩個女子一定是超凡脫俗之人。”心中對她們產生了無限愛戀。他勸蒸君:“勞你再去細心看看如何?”他對自己行動不能自如而十分厭煩。蒸君見此心里暗覺好笑,答道:“不好,這种事情可不能干!我已發下誓愿,對凡塵之事,永不關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場作戲之事我也斷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約束,那就有違初衷了。”三皇子笑道:“啊啃,好神气啊!就像一個得道高僧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几時。”事實上,蒸君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詩文隱約所提之事。他比以前更想弄明白這件事,心中又感傷,因此即便美人在側,或者聞知某家女儿長得漂亮,他也全然听不過去。
  轉眼十月到了,黛君于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訪問。從者皆道:“近來魚梁上景致正好,不妨順便去看看。”黃君說:“何必呢!人生無常,跟冰魚o相差不多。魚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風景一概無心瀏覽。他乘坐一輛輕便的竹帘車,身著厚綢常禮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朴素裝扮。八親王誠心迎接,以山鄉式的筵席來款待他。黛君也覺得別有一番風趣。暮色已至,他們將燈火移近,共同研讀最近所習的經文。并邀阿閣梨下山,為之講解教義。深夜,宇治J!1上刮起了狂風,水波所卷起的嘩嘩聲以及秋風掃落葉之聲,使這里甚為凄厲可怕。袁君徹夜未眠。他惦量著天將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曉听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為感人等話題,對八親王道:“〔次拜訪,在破曉濃霧籠罩之時,模糊听得几聲悠揚的琴音妙律,卻未能滿足耳福,甚覺遺憾。”八親王答道:“我已戒除聲色,從前所學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過琴,說道:“要我彈琴,甚不相稱。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來。”便命取琵琶來,功黛君彈奏。黃君遂彈起琵琶,与八親王奏和。稍久,尊君又道:“我上次股俄听到的,好像不是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獨一無二,所以聲音特別美妙吧。”興致減退,便無意再彈。八親王道:‘你這話可就差了!能使你贊賞的技法,怎么會傳到這山野小地呢?你的夸獎未免過分罷。”他一邊說,一邊彈起七弦琴來。那聲賽哀婉怨凄,如泣如訴,透入肺腑。此种凄涼的感覺大概是由這山中松風引起的吧。八親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狀,只彈了較為熟悉且韻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彈了。他說:“我家里也有人彈箏,不知何時學會的。我偶爾也曾听到,似覺彈者稍有体會,但我從來不曾指點。不過是隨意撫彈罷了,木成体統,只能和水波之聲相應。尚無腔調可言,彈奏的聲音定不會使你滿意。”便對里面的女公于道:“彈一曲吧!”女公子答道:“我們不過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听見,這已使我們羞愧之极,哪里還敢在著前獻丑呢!”說罷便躲進里面,不肯彈奏。父親多次勸說,她們一概回絕。袁君十分失望。八親王心里想:“把兩個女儿教養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這哪是我的初衷?”他甚覺無顏,便對餐君道:“我在此教養兩女,沒有讓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為數不多,朝夕難料。而這兩女尚年幼,我很是擔。心她們將來生活流离,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難以安然往生极樂。”他說得十分懇切。蔡君深為感動,答道:“我雖不能胜任保護之人,但您可視我為親信。只要我還活于此世上,則斷不會辜負你的囑托。”八親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這樣,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謝過!”
  天將破曉,八親王即上佛堂做早課。蒸君便叫來那老侍女共君問話。這老侍女是侍奉兩位女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態度高雅,善于應對,絲毫不像平常侍女。她一提起已故枯水极大納吉日夜焦慮,以致于臥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傷心,淚流不止。蒸君想道:“這些舊事,即便与自己無關,听了也讓人感慨不已。何況這是我多年以來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禱,希望明示當年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情,竟使母親削發為尼。定是長期向种祈禱而得佛力依護之故,才有緣听到這夢一般可悲可歎的往事。”他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下來。后來說道:“然像你一樣知道當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還有。但不知這种讓人惊异又覺可恥的事,其他人會不會傳播出去?事隔多年,我還從未听說過呢。”并君答道:“這些事只有小侍從和我知道,找們從未向人說過。我雖然只是一微不足道的侍女,地位卑微,卻蒙權大納吉厚愛,有幸隨時侍奉左右。故此間詳情,我們都知道。權大納吉胸中十分苦悶之時,只是偶爾叫我們兩人傳送書信。關于此事,我實在不敢多言,尚望見諒。權大納吉彌留之際,對我也略有遺言。我這微賤之身,實不能擔此重托。因此時常念及,思考用什么辦法才能向您轉述遺言。每誦經念怫,也常以此事為愿。而今果然應驗。可見這世〔佛菩薩畢竟還是有的,真是謝天謝地。此外我手中還保存有一樣東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沒有辦法了,不如燒了它。找身難料,木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難免不落入別人手中。故一直很擔心。后來見您常到親王家來,我想定有時机,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气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机會。這便是命呀!”一邊哭一邊告訴蒸君他誕生時的詳細情況。”又說:“權大納言逝世之后,我母親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情感傷心,身著兩重喪服,日夜憂愁悲歎。此時恰有一個對我暗用心机之人,花言巧語將我騙去,帶著我到西海盡頭o的住地去了,与京中全然斷絕音訊。后來這人死于住地。我离開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這里的親王是我父親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他家出人,就想來依附于他。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女之列,冷泉院弘徽殿女御往日与我要好,當去投奔她。然而又覺無顏,終于未去見她,遂變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從何時去了。昔年妙齡之人,今大都辭世。我這條老命如今還苟活于世,其實十分可怜,偏偏又不死,徒留于世。”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經大亮。黛君道:“不說也罷!這些往事一時也說不完。以后找個不必防人听見的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吧。我仿佛記得:那個小侍從是在我五六歲時心病突發而死的。我若沒有見到你,則將身負重罪,了此一生!”并君拿出一只小小的袋子來,袋內裝著一大疊已經發霉的信件。她將袋子交給黃君,說道:“請您看罷就將它燒毀吧。當時權大納言對我說:‘我已經沒有指望了。’便將這些信全部整理起來,交付与我。我原想再見小詩從時交与她,托她代為轉交,卻想不到她卻永遠地离去了。我非常悲傷,不僅因為我和她交情甚厚,更為了不辜負權大納言之托。”表君裝作沒事樣的接過信,藏人怀里。他想:“這种老婆子,會不會將這件事當作奇聞傳揚出去呢?”頗不放心。但這老侍女再三發誓,說“決不向任何人透露。”他又覺得或許不會,心中猶疑不安。早餐時蒸君胡亂吃了一點東西,准備告辭。乃對八親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宮中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須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沒有空閒。待我將諸事辦妥,且山中紅葉還未凋零之時,定再前來拜訪。”八親王欣然應道:“如此賞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黛君一回到家,即拿出裝信的袋子。只見這袋子是用中國的浮紋統做成的,上端繡著一個“上”字。袋口用細帶束著,打給處貼著一張小封條,寫著柏木的名字。黃君在啟封時惴惴不安。打開袋子一看,里面裝著各种顏色的信紙,是三公主給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親筆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將至。以后即便比這更簡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隨意寫給你。然而對你的愛戀,卻愈發深刻!想起你已削發為尼,悲痛無比……”其信很長,寫滿了五六張陸奧紙。字跡奇怪,猶如烏跡,并附詩云:
  “吉今辭塵俗,披剃著級衣。我欲永世別,孤魂更悲凄。”最后又寫道:“喜訊亦已知曉。知此予幸蒙庇護,我心略安,然“小松呈生机,偷生岩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觀亦解意。”寫到這里,筆跡零亂不堪,似乎又寫不下去了。信封上寫道:“侍從君啟”。這只袋子几乎被虫蝕殆盡。那信件十分陳舊,霉气難聞,然而字跡卻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寫的一樣。文句也很順暢,值得細讀。尊君想道:“正如非君所說,這樣隱密的東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類事情,怕世間少有吧。”他暗自垂淚,愈發悲傷。本打算今日入宮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郁,未曾前往,便去拜見母親。只見三公主神情專注,正一心一意地念經。看見他來,好像略覺不便,便藏過經卷。尊君想:“我又何必揭穿她這些秘密呢!”只好將此事深埋心底,獨自悲歎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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