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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魔法使


  冬去春至,万物复蘇。源氏見此春景,心情愈發郁悶,不減先前傷悲。此刻前去賀歲之人照例不斷。但源氏借口心緒愁煩,只管閒居帘內。惟有螢兵部卿親王來時,才請入室內暢談。命侍者傳詩:
  “措花幽容不复有,為何尋訪春光來?”螢兵部卿親王含淚答道:
  “覓胜但為愛幽香,非是尋常賞花人。”源氏見螢兵部卿親王款行紅梅樹下,姿態格外高雅,心想:“真能惜香怜工者,非此君莫屬矣!”春花正含苞吐艷,春色宜人,然無處可聞絲竹之樂。可見景況已殊异于昔了。跟隨紫姬多年來的侍女們,依然身裹深黑色喪服,不改悲哀之情。傷悼亡人,永無已時。此間,源氏足不出戶,更無拜訪其他諸夫人的意愿,終計淖守于紫夫人居所。侍女們終日隨待,殷勤伺候,也聊可慰情。其中有几個侍女,昔日雖未受源氏真寵,卻也常蒙其厚待。如今源氏心緒惡劣,孤枕難眠,卻反不与她們親近。紫姬之死,深傷源氏。此間,他俗念全無,勤佛之心深固。每當值宿,無論哪個侍女,皆令其遠离寢台而眠。孤寂難耐之時,也常常与其閒談舊事。但也偶爾回思:昔日所做有始無終之事甚多,常使紫夫人怨恨。至今想來,實在后悔。他想:“無論逢場作戲,或者迫不得已,我為何要如此令她傷心啊?她生性穩重,凡事都考慮周詳,最善于洞悉人心,但并未長久怨恨于我。每遇此類事故,她推有憂慮。其內心不知有多少傷楚啊。”源氏愈想歉意愈濃,愈想愈悔,心中极為難受。某些侍女知其心事,且如今隨待其例,源氏便偶爾与她們敘談心曲。他念及迎娶三公主時,紫夫人雖不露聲色,其內心卻隱藏無限的無奈和失意,那神色是多么可怜!尤其落雪那時黎明,即娶三公主后第三日,回六條院時,偶于格子門外停留,身覺奇冷。其時風卷雪飛,景象慘烈。紫夫人起身來迎,甚是溫柔和悅。其實她是將浸透淚痕的衣袖隱藏起來,努力裝出無事樣儿罷了。一念及此,源氏悲痛悔恨交織,一宵無眠。茫然不知几時能再相見:黎明將至,值夜侍女退回自己居室,忽然有人惊叫:“呀,好厚的雪!”源氏听過,心境忽又回到昔日雪晨。然景似人空,念之傷怀。使賦詩道:
  “雖晚浮塵世,仿如春雪飄。無奈歲月逝,聊賴磋跤過。”吟罷更添悲楚。忙起身盥洗,赴佛前誦經以驅心中哀思。侍女們早將炭火備好,遂送至源氏面前。源氏只留貼身待文中納言君与中將君伺候左右。源氏對她們道:“獨抗日久,昨夜寂寥更比尋常。雖我已習慣這孤寂生活,卻仍有諸种瑣事煩身。”言畢不由長歎。他瞧瞧眾侍女,暗想:“如果我也遁入空門,她們必倍感傷悲。唉,實在可怜啊厂聞到源氏那凄婉的誦經念佛聲,即使鐵石心腸,也會愴然淚下,何況這些溫良純善的多情女子!源氏對她們道:‘哦此生所喜榮華富貴,他人無法可比。誰料所遭惡運卻胜于他人。想是佛菩薩要我感悟人生無常、世途多艱之理,故賜我此命吧。我深懂此理,卻毫不在乎,因循度日以至如今!到了暮年,尚蒙受如此傷悲之事。我已看清自己命運坎坷,而悟性又鈍拙,如此反覺心靜。今后我已無絲毫牽挂。只是你們几個,待我親近芳此,叫我如何割舍得下。看來我太無決斷,但又無可奈何!”言畢覺得兩眼濕熱,赶緊舉袖欲拭。但淚珠早已沿袖滾落。眾侍女再也按捺不住,惟淚如泉涌。她們無不愿永承源氏左右,皆欲向其訴說苦衷,卻終究無言,惟飲泣吞聲而已。
  源氏就這樣晝夜憂傷愁歎。每逢孤寂無聊之時,使喚几個出類拔萃的侍女前來,敘談往事,打發時日。那個名叫中將君的侍女,自幼侍奉源氏及紫夫人,源氏曾私下對她怜愛。但她以為愧對夫人,故總与源氏保持距离。如今夫人不在人世,拋下了這個生前特別疼愛的侍女,源氏見之如見夫人,因此對她格外垂青。這中將君的品貌皆甚优秀,故源氏待她,比其它待女甚是殊厚。凡非親密者,源氏一概不見。就連向來親睦于他的朝中公卿及諸兄弟親王來訪,他也很少接見。他想:“要抑制哀思,恢复鎮靜,与客人見面,晤談最好。但數月沉迷悲凄,今已形容枯槁,精神頹喪,談吐間難免不出乖僻之語,那樣必會惹人議論,遺留談資傳下惡名。外人傳言我‘喪妻后心智迷亂,不能見客’雖非善評,但他們只是耳聞,比之親現我之丑態好受得多。”故連夕霧等人來訪,源氏七只隔帘相會。此間,他竭力鎮靜,忍耐度日。但終不忍絕緣塵世,毅然遁跡山林。他也很少探訪諸夫人。然一入內室,就立刻淚流不止,苦不堪言,不想看任何人一眼。
  明石皇后走時特意留下三皇子与父作伴,以驅孤寂。三皇子特別護衛著庭前那株紅梅,說是“外婆吩咐我的”。此言此景無意又触動了源氏傷心處。及至二月,群花爭妍,偏有一只管儿飛落那株紅梅樹上,動情鳴轉。源氏看了,情不能禁,獨自吟道:
  “幽院春色寂,群芳開無主。黃若渾不顧,依舊鳴新枝。”邊吟邊在庭中徘徊。
  源氏總算從二條院回到了六條院本邪。此時春意更濃,庭前景色美如往昔。源氏雖不惜春,然亦無法安宁。凡有所見,無不因之傷情。如今他所向往的,惟靜穆深山,其怫意已日漸增濃。嫩黃的律棠已盛開,源氏見之傷怀,不覺流下數行清淚。別處的花,皆這邊一重櫻盛開,那邊八重櫻盛開,這過八重櫻開敗,那邊山櫻始開花;這邊山櫻開過,那邊紫藤尚留春。這六條院則不同。因紫夭人特別精通各种花木的性質花期,于是有意巧妙配置栽植。故各种花期,彼此銜接。庭中遂花香時時有,格外直入。三皇子道:‘櫻花開了,我有主意令它長開不敗:在樹的四周挂起帷帳,風就不會吹掉花了。”他為自己的聰明洋洋自得,模樣煞是逗人喜愛。源氏不覺笑道:“從前有個人,愿將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晚風。而你的方法比之更有用。”二人朝夕如此德戲,借以度日。有一次他對三皇子說道:‘將与我作伴,我甚是高興,但時間不多了。縱然我能苟活,也難再与你見面了。”言及此處,又禁不住流下淚來。三星子不悅,答道:“如此不吉之言,外公您怎么与外婆异口同語?”他無言以對,垂下頭來,撫弄衣袖,聊以遮掩眼淚。
  源氏倚欄眺望,庭院盡收眼底。但見大多數侍女尚身著深黑色喪服。略几個改穿了一般顏色的衣服,但也不是往昔那种華麗線綢。再看自己所穿便服,也极簡洁朴素,絕無一絲花紋。環望室內,陳設也很簡單。里里外外給人以蕭條之感,源氏遂賦詩道:
  “錦簇春院花,故侶親身植。欲將棄舍去,芳園自成荒。”他此時真情流露,悲傷不已。
  源氏孤寂難耐,便想去尼姑三公主那里散散心。他將三皇子也帶去了,由侍女抱著。三星子到得那里,便同蒸君一起追玩戲耍,興奮异常。此前那惜花心情已丟得無影無蹤,終究還是借懂孩童。恰逢三公主在怫前誦經。這女子脫离紅塵之初,并非因為著破塵世,深悟佛理。而今卻能靜居幽所,一心事佛,斷絕一切俗念,永生与佛為伴。源氏頓生羡慕之心。他想:“我的道心意不及一個淺薄女子,真叫人慚愧。”頓覺臉上發燒。夕陽映照著佛前所供之花,景色格外美麗。源氏便對三公主說道:“愛春者已逝,園中花皆因之失色!惟這佛前供花依然雅麗。”又道:“紫夫人屋前那株校棠花,姿態优美,世間難以尋覓。花朵也大得悅目!津棠的品質雖高尚不足,但那濃艷色調實在可取。种花者已去,而春渾然不覺,讓那花開得比昔日更加茂盛。唉,真是有意刁弄人啊!”三公主脫口念出兩句古歌:“谷里無甲子,春來總不知。”源氏暗自思忖:“可回答之言多的是,何必如此掃興?不禁回想紫夫人在世時:“她自幼起,凡使我不快之事,絕不會做。她能見机行事,敏捷應付一切事故。其態度、言語与气質,高雅而又頗富風趣。”源氏生性易傷怀落淚,一念及此,不禁涌出淚來,好生酸楚。
  夕陽去,暮色起,四周景物清幽宜人。源氏即刻告退,出門徑往明石夫人處。久不相晤,忽然光臨,明石夫人深感詫异。但接待時仍落落大方。源氏頗為欣喜,覺得明石夫人終究秀于眾人。但較之紫夭人,意趣尚為欠缺。紫夫人的面影又明晰眼前,源氏頓生戀眷,倍加傷怀。自忖此种痛苦何時才能擺脫。他想既來之則安之,于是同明石夫人閒聊往事道:“鐘愛一人,确是痛事!我自幼便悟得這點,故一直用心留意,不使自己在許多事上太過于執著。往昔我被放逐時,思慮再三,總覺活著無絲毫意思,倒不如了卻此生或者遁入窮荒山林。這也木是什么難事。誰料竟滯留于世,以致募年。人生將盡,仍為种种本事所困扰,苟喘延活至今。唉,我竟然如此不堅,真是慚愧之极!”他敘說的悲情并不特指一事,明石夫人洞悉其心,覺得這在清理之中,因此同情之心頓生,便答道:“即使是微不足道之人,心中也會有許多牽挂。何況你如此尊貴,怎能對塵世無絲毫留戀呢?匆匆脫离塵世,勢必被世人譏為草率。請暫時打消這個念頭,一切還需慎重考慮。一旦遁世,佛意承堅,決難退轉,此理當蒙明察。試看舊例:有的人因受刺激,或者因事不遂愿便生厭紅塵,倉促出家。但這終非明智之舉。主君既然立意修怫,就得從長計議。眼下皇子尚幼,待确保儲君之位后出家,方可專心修道。那樣我等也皆喜心贊善了。”她這席話合情合理,甚是妥帖。然而源氏答道:‘加此周全思慮,勢必帶來更多痛苦。倒不如輕率一些好。”便向明石夫人聊起諸种可悲舊事。其中說道:“藤壺母后逝世那歲之春,我一見櫻花顏色,就想起古歌:‘山櫻若是多情种,今歲應開墨色花。’這是由于我自幼熟習她那古今絕艷之姿,故她一去之后,我便悲痛更胜他人。可見傷悲之心,并木一定要同逝者有特別的關系。紫夫人猝然舍我而去,令我無限悲痛,哀思難忘。并非只因夫婦死別而悲傷,更多的是由于她從小到大,皆我養育,朝夕相伴,直至暮年。突然先我而去,才令我悼死念己,無限悲痛。凡一切极富才情修為,且幽默風趣,于各方面皆令人銘記者,死后受人哀悼便特別深。”二人相敘甚是投机,不覺已至夜深。照理,如此深夜,該留宿于此才是,僅源氏終究辭歸。明石夫人私下甚為不滿,源氏也自覺奇怪。
  源氏返回室中,依然潛心誦經。直至子夜,終于不支,便倚在白日坐墊上睡去。次日,源氏寄信与明石夫人,內有詩:
  “灘住虛渺無常世,攜淚泣歸夜半寒。”明正夫人對源氏昨晚失禮甚感怨恨。但又念及他由于悲傷過度,已不成人形,甚是可怜。昨夜之事,便也不再計較。答詩道:
  “秧田春水自涸后,無跡覓尋水中花。源氏仔細讀了,尤覺明石夫人的詩筆清秀依然,遂想:“起初紫夫人最厭惡此人,常以之為恥。后因看重其穩重可信,雙方遂得以互諒。但紫夫人并不与她深交,只以雅愛之態与之往來。故外人皆不知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孤寂難耐時,便去明石夫人處敘談一番,以遣心中郁悶。但已絕不再親見如昔。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里夫人派人給源氏主君送來夏裝,并附詩:
  “今朝始著初夏裝,复增憂悲怀春逝?”源氏答詩:
  “蟬羽夏衣今始換,蛻去春衫愁更添。”賀茂祭之日,源氏更感寂寞,說道:“今日觀賞祭典,必定人皆歡欣。”自猜諸寺院繁華鬧熱景況。稍后又道:“侍女請人必不胜孤寂,你們還是回家規祭吧。”這時,中將君恰在東邊一屋內小睡。源氏走將進去,只見其体態嬌小玲瓏,惹人怜愛。中將君一下惊醒,忙起身相迎,雙頰頓時微紅,急以抽遮面,卻更顯嬌艷。她鬢發略蓬,一頭青絲長垂。身著米黃色裙子与營草色單衫,上罩深黑色喪服,整個穿著大方得体,顯得格外优美。她的圍裙与唐裝皆脫于邊上,忽見源氏進來,急欲取來穿上。源氏忽見一枝葵花置于其例,遂將花拿在手中,仔細看了,問道:“此花何名?我已記不得了。”中將君以詩作答:
  “深忘佛前供花名,奏神淨水浮萍生。”吟時臉似羞花,嬌美可愛。源氏見了,急以詩相報:
  “嬌花玉柳縱全拋,惟愛葵花情來了。”源氏之意:終不舍得拋的,惟中將君一人耳。
  梅雨時節,更無他事可做。源氏便冥思苦想。一日夜晚,源氏正孤苦難熬之時,明晃晃的月亮竟自云間破露出來,真乃少見景象。這時夕霧大將前來參謁。園中橘花被亮月照得分明,輕風拂過,香气四處飄逸,芬芳扑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變杜鵑聲”忽然,天色驟變,亮月被這,烏云堆厚。隨即一陣急風,伴大雨傾盆,燈籠立被吹熄,四周漆黑一片。源氏并不慌張,倒生出几分情致,遂低吟“蕭蕭暗雨打窗聲”之詩。此句雖然并不特別出色,但与眼前景況相宜,吟誦起來也感人至深,令人想起古歌:“獨自聞鵑不忍听,听時惹我起悲情。”“愿君飛傍姐儿宅,我欲与之共賞音”。吟畢,源氏對夕霧道:“獨處一屋,似乎甚為平常,誰料孤寂難耐。但若慣此境況,日后遁跡山林,則可一心修佛了。”說罷又向屋里喊道:“諸侍女肚子餓了,快取些果物來!此刻喚男仆极為費事,你們快速去拿吧!”這時,亡人之思又呈,源氏唯愿向“天際凝眸”夕霧見其痴迷悲傷神態,委實可怜,想道:“思慕如此深切,縱然遁跡山林,修道怕也不專吧!”遂又想:“這也難怪他,連我當初只是隱約覷其面影,便牽挂至今,更何況父親与她朝夕相處如此長呢?”遂向父親請示:“回首往事,恍惚如在昨日。誰料周年忌辰已漸漸迫近。怎樣舉辦法事,父親吩咐便是了。”源氏答道:“無須舖排過甚,照常例即可。那張她精心所制极樂世界曼陽羅圖,要供奉于忌辰日的法會中。手寫的与請人所寫佛經不少,那僧都詳知夫人遺志,尚該添加何物,均按其主張而行。”夕霧說道:“如此法事,若本人在世計慮周妥,后世便無須多慮。無奈她离世過早,且無一可承遺念者,實甚遺憾。”源氏答道:“其他几位夫人,福壽雙全,但子女甚少,這恰是我命不濟之故。但在你這一代,人丁可興旺了。”近來源氏感情更為脆弱,無論何事,一經提起,便悲痛難堪。夕霧深知其心,故不再對他多聊舊事。恰在此刻,剛才盼待的那只杜鵑在遠處啼鳴起來,使人想起古歌:“杜字不知人話舊,緣何啼作舊時聲?”啼聲凄切哀婉,讓人不忍入耳。源氏吟詩道:
  “夜半急雨敲寒窗,哀泣政侶愁未了。杜鵑啼泣山中來,血德錦羽悲難消。”一字一淚吟誦完畢,凝望天際愈加失神。夕霧亦吟詩道:
  “杜宇通連幽冥府,別語离言托君傳。橘樹繁生故鄉地,芬芳花開遍舊園。”侍女清人深受感染,也紛紛對吟起來,無論詩句优劣,皆頗富情致。夕霧今晚不再回返,陪伴父親。源氏獨宿甚感寂寞孤苦,此后他便時來陪宿。夕霧回思紫夫人在世之日,此處他豈能走近?如今卻由他隨意出入。撫今思昔,委實不胜感慨。
  天气漸熱起來。源氏尋得一涼爽之地,安設一座,便獨坐沉思起來。忽見池中蓮花盛開,蓮葉上露珠點點,頓想起“悲無盡兮淚如何,人身之淚何其多”的古歌,一時悵然若失,恍若跌入夢中,直至日暮時分。鳴蟬四起,格外熱鬧。夕陽之下霍麥花鮮美可愛。如此景致,一人獨賞終是索然寡味,遂吟詩道:
  “夏日孤寂苦,長天悲泣哀。鳴蟬苦知意,放聲啼相伴。”此時流螢亂飛,不覺低确產前又賦詩:
  “流螢思長夜,晚間發微明。愁情焚似火,不停燃我身。”
  又至七月初七乞巧日。今年迥然往昔,六條院內毫無管弦之聲。源氏整日枯坐,痴迷沉沉,也無一侍女去看牛郎織女星相會鵲橋。天幕未啟,源氏實難人睡,便獨自起身,打開邊門,自走廊門中眺望庭院:星空下,朝露繁閃,遂步至廊上,賦詩述怀:
  “牽牛織女鵲橋會,何須我去徒操心?惟見閒庭重重露,感至泣下添淚痕。”夏逝秋至,風聲變得愈發凄厲起來。法事舉辦在即,自八月初始,眾皆奔忙起來。源氏以憶舊度日,終于挨至紫姬周年忌辰。源氏暗歎:“怕日后惟有如此消磨歲月了。”法事正日,院內人皆吃素齋,那曼陀羅圖便于今日供請。源氏照例做夜課。中將君端來一盆水,請他淨手。源氏見其扇上題有一首詩,遂取來過目:
  “無盡戀慕情,終年淚如雨。誰言忌辰滿,悲哀已全消?”看罷,想了想,便在后面添詩一首:
  殘身漸無多,悼亡身垂暮。惟余相思淚,如溢万頃波。”至九月暮秋,源氏見園中菊花上覆著棉絮,便吟詩道:
  “怀昔共護東篱菊,哀今秋露濕單衣。”
  到了十月,陰雨連綿,一片昏蒙,源氏心境劣于舊時。帳望暮色,蒼涼無比,不覺獨自低吟“十月年年時雨降,何嘗如此濕青衫?”這時雁聲鳴空,但見群雁振翅,飛渡而去。不禁心下羡慕,久久仰望,吟出詩句:
  “幽夢何曾見,虛渺游魂飄。翱翔魔法使,引我覓行道。”此時,源氏感情异常脆弱,事無大小輕重,皆令他触景傷怀,思念亡人,無法慰解,只是在悲痛中度送歲月。
  至十一月丰明節,宮中舉行五節舞會。滿朝文武歡呼雀躍,自不待言。夕霧大將的兩公子被選為殿上童子,入宮時先來六條院參謁源氏。兩人年齡相若,姿容皆甚俊美。他們由兩個母舅頭中將与藏人少將陪同而來,皆著白地青色花鳥紋樣小忌衣,映襯下風姿更為瀟洒清秀。源氏見其天真模樣,頓然憶起年少時邂逅的筑紫五節舞姬。于是賦詩道:
  “丰明筵宴今日盛,群臣進殿紛然忙。我身獨困孤寂苦,日月空逝渾然忘。
  今年終于隱忍,暫留塵世。但出家之期已經迫近,心緒不免更加忙亂。他思慮遁世前應有所安排,便尋出各种物品,按等級分贈各傳文,聊為留念。他雖不明示此舉真意,但其貼身侍女,皆瞧出其真正心思來。故歲暮之時,院內格外靜寂,籠罩著悲傷之情。源氏整理物件時,積年情書突現眼前。覺得倘若遺留后世,教人看見甚為不妥,而毀棄又覺可惜,躊躇一陣,終究決定取出焚了為是。忽見須磨流放時所收情書中,紫夫人的信,專成一束。此乃他特意整理的。雖事已遙遠。但至今筆墨猶新,這實可為“千年遺念”。忽又念及一旦脫离紅塵,便不能再見之,逐令兩三個親信侍女,將其即刻毀棄于己前。即使普通信件,凡死者手跡,見了總有無限感慨。何況紫夫人遺墨,源氏一看,便兩眼發花,不能視物,字跡也難以辨認,眼淚竟打濕了信紙。他怕侍女們看了笑話,自感羞愧,便將信推向一旁,自己吟詩道:
  “舊侶西去登彼岸,不堪慕戀煎我怀。發售傷睹遺世跡,愁心复添悵歎深。”侍女們雖未將信展開來看,但從源氏那痴迷神情便知此乃紫夫人遺墨,因此皆悲傷不已。源氏回想紫夫人在世時,盡管兩人近居,但寫來的信卻是如此凄婉。至今重見,更感悲痛,淚落如雨,竟無法控制。但念悲傷過甚,深恐別人嘲笑他女儿心腸,故不細看。卻于一封長信末尾留下一詩:
  “人去枉然存遺跡,不若隨主同化煙。”遂令侍女將那情拿去俱焚了。
  十二月十九日始,照例舉行三天佛名會。源氏已認定此乃紅塵中本次了,故一聞鑽館錫杖聲,感慨之情更盛于往常。眾僧不斷向佛祈禱,保佑主人長壽。源氏只覺悲傷,不知佛祖奈之若何。此間大雪翻飛,地上積雪已厚极。導師退出之時,源氏召其進來,敬上酒杯,以表謝意。禮儀隆重比昔,賞賜特別丰厚。此導師一生服務朝廷,且時常出入六條院,故源氏從小便熟。今已滿頭銀絲,源氏甚覺可怜。諸親王及公卿,依舊到六條院參与佛名會。園中梅花含苞欲放,雪光映耀,格外鮮妍可愛。按理該有管弦之樂的,但源氏一聞琴笛之聲,便有嗚咽之感,悲不自胜,故取消管弦,推吟誦了一些适時詩歌便了。哦,差點志言!源氏向導師敬酒時,曾奉贈一詩:
  “戲命日將盡,再見春景難。梅花合雪放,但插鬢發邊。”導師答詩云:
  “祝君壽無疆,春花年年賞。歎我發如雪,徒嗟度日月。”因受感染,其他眾人皆吟詩助賀,彼此酬唱,各具特色。這日源氏居宿外殿,其气色姿容俱佳,一層艷麗之光,更甚于往年。那老僧見了,禁不住流下几行濁淚。
  已近歲暮,源氏寂寥不已。忽見三皇于東奔西走,喊著:“什么聲音最響?我要驅鬼。”那姿態令人格外喜愛。源氏想:“我遁跡后,便再無緣見此人倫之趣!”触景生悲,竟又難以自禁,于是賦詩道:
  “亂心時抱恨,怎曉日月經?今朝年華盡,殘命亦將隕。”賦詩畢,他叮囑家人:“元旦招待來客,應隆重比昔,贈送諸親王及大臣的禮品,以及賞賜其他人的福物,皆要盡量丰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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