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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泰坦女神



               第一章 覺醒

  “蒂!”當泰德克斯特客店里出事的時候,格溫普蘭在科爾尤行宮望著東方破曉,仿佛突然听見了這個叫聲;其實這是他心里的叫聲。
  誰沒有听見過自己心靈深處的呼聲呢?
  再說,現在天亮了。
  黎明就是一种呼聲。
  太陽如果不去喚醒昏睡的良心,那它還有什么用處呢?
  光明和美德是屬于同一類型的。
  盡管天主叫基督,或者愛情,他也有被人,甚至被十全十美的人忘在腦后的時候。我們所有的人,哪怕圣人,都需要一個聲音來喚醒我們的回憶,所以黎明的任務是讓我們心中至高無上的警鐘發出聲音。良心在責任面前發出叫聲,正像公雞天亮時打鳴一樣。
  1即救世者。
  人類的心——這個混沌——也听見了Fiat lux
  1拉丁文:發出光亮吧。
  格溫普蘭——我們仍舊這樣叫他,因為克朗查理是爵士,而格溫普蘭是人——好像复活了。
  我們必須把來龍去脈聯系起來。
  因為他的正直現在有點動搖了。
  “蒂!”他叫。
  他覺得他的血液突然沸騰起來。好像有一個對他很有益處的東西喧喧嚷嚷地向他扑來。善良的思想的侵襲,仿佛一個回家的人找不到鑰匙,只好老老實實地撞自己的牆。越牆而入還是好的,破牆而入就不好了。
  “蒂!蒂!蒂!”他不住口地叫。
  他的心又堅強了。
  他大聲問:
  “你在哪儿?”
  他有點奇怪,怎么沒有人回答。
  他瞧著天花板和牆壁,仿佛一個一時神志清醒而精神錯亂的人似的,又問:
  “你在哪儿?我現在在什么地方?”
  他于是又在這間屋子里像個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一樣,開始走來走去。
  “我在什么地方?在溫莎。你呢?你在薩斯瓦克。呵!這是我們第一次的离別。我在這儿?你在那儿!這是誰做出來的事呢?哼!不是這樣。將來也不會這樣。他們這是干什么呢?”
  他停了下來。
  “誰對我說起女王來的?我怎么會認識女王?變了!我變了!為什么?因為我是一個爵士。蒂,你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嗎?你是一位夫人了。發生的事實在令人吃惊。哈,是這樣!我應該找到回去的路。他們讓我迷路了嗎?剛才有一個人帶著一臉古怪的神气對我說了一番話。我記得他曾經對我說:‘我的爵爺,這扇門開了,那扇門就得關上。留在身后的事物必須統統消失。’換句話說,就是:‘你必須做一個懦夫!’這個家伙,這個坏蛋!他趁我還沒有清醒的時候對我說這种話。他利用我一時的惊神未定。我簡直是他手里的獵物。他到哪儿去了?讓我來罵他一頓!他對我說話的時候,臉上帶的是一個跟做夢似的陰森森的微笑。啊!我現在變成原來的我了!很好。如果他們認為克朗查理爵士可以任他們擺布,那就錯了!英國上議員,可以,不過得蒂做上議員夫人。條件!我難道會接受他們的條件?女王?女王管我屁事!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我當爵士可不是為了做奴隸。我要身心自由地走進權力的圈子。難道他們是平白無故地把我解救出來的嗎?他們打開了我的嘴套,就是這么回事。蒂!于蘇斯!我們永遠在一起。從前你們是什么人,我也是什么人。現在我是什么人,你們也是什么人。你們來吧!不。我到你們那儿去!我馬上就去。馬上!我等的時間已經太久了。他們看見我一直不回去,會怎么想呢?那筆錢!我記得我派人給他們送了一筆錢去,嗐!我應該自己去。我想起來了,那個人對我說我不能离開這儿。咱們走著瞧吧。喂,馬車!馬車!套車!我要去找他們。仆人都到哪儿去啦?既然有老爺,就應該有仆人。我是這儿的主人。這是我的家。我要扭彎門閂,砸坏門鎖,踢開門。誰要是攔住我的去路,我就一劍穿他兩個透明的窟窿,因為我現在有一把劍。我倒要看看誰敢抵抗。我有一個妻子,她叫蒂。我有一個父親,他叫于蘇斯。我的家是一座宮殿,我要把它送給于蘇斯。我的姓就是一個王冠,我要把它送給蒂。赶快!馬上!蒂,你看,我來了!呵!我恨不得一步就到他們那儿!”
  他打開第一道門,匆匆离開那間屋子。
  他走到一條走廊里。
  他一直朝前走。
  前面又出現了一道門。
  所有的門都是開著的。
  他信步走著,穿過一間一間屋子,一條一條走廊,尋找出路。

             第二章 宮殿好像樹林

  意大利式的宮殿門戶很少。科爾尤行宮也是這樣。到處是帷幕、門帘、挂毯。
  在那個時代,每一個宮殿的內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豪華的房間和走廊,多得數也數不清;鍍金的裝飾,大理石,木刻,東方的綢緞,琳琅滿目;有的角落故意布置得昏暗如夜,有的角落卻又充滿了陽光。什么富麗軒敞的頂樓啦,砌了荷蘭或者葡萄牙瓷磚的油漆過的小屋啦,頂端裝著閣板的長窗啦,可以住人的燈塔啦等等,無不應有盡有。厚厚的牆壁如果挖空了可以躲人。這儿那儿,密室好像一個個小匣子。密室也叫做“小套房”。各种罪行都是在這儿干出來的。
  如果想殺死吉斯公爵,拐誘西爾佛康美麗的女校長,或者以后想問住賴勃爾領來的孩子的哭聲,這儿是最方便的地方。這儿的房屋构造复雜,對一個新來的人來說,簡直找不到頭緒。這儿是拐人的處所;你到了這种深不可測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出去了。親王和老爺們就在這樣优美的洞穴里窩藏他們搶來的東西;夏洛來伯爵藏參事的妻子古尚太太,德莫蘇來先生藏圣蘭佛羅十字架的農民胡德里的女儿,龔迪親王藏亞當島的兩個美麗的面包房女工,白金漢公爵藏可怜的佩妮惠,等等,都是在這种地方。他們在這里做的事情正像羅馬法說的:yi,clam et precario(武力,秘密,轉瞬即逝)。到了這里就得听從主人的擺布。這儿是金碧輝煌的地牢。這儿又像修道院,又像后宮。樓梯一會儿上,一會儿下,一會儿旋轉,几間螺旋形的屋子忽然把你引到你的起點。一條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演講廳。忏悔室下面是一間臥室。貴族和皇家的這种“小套房”的建筑模型,大概是支脈叢生的珊瑚和洞穴壘壘的海綿吧。紛雜的支脈簡直難分難解。畫像轉動了一下,面前又出現了出入的孔道。而且還是裝了机關的。當然需要這些玩意儿,這里是做把戲的地方呀。從地窖到頂樓,仿佛是一個重重疊疊的蜂房。從凡爾賽宮算起,所有的宮殿都仿佛盤踞著石蚕,儼然是泰坦家里的侏儒的住房:走廊,休息室,小巢,蜂房,密室。各式各樣的小洞,大人物的确是能屈能伸。
  這种局限在牆壁中間的彎彎曲曲的地方,使人想起了游戲,想起了遮住眼睛,用手摸著走路,忍住笑聲,玩“瞎子捉人”或者“捉迷藏”的游戲;同時也使人想起了阿特里德,普朗塔熱乃,梅狄西,愛爾茲野蠻的騎士,利齊和或者摩納代斯基追逐一個逃走的人,在一間一間屋里斗劍的情形。
  古代也有這种神秘的建筑,那种豪華的气派簡直達到了可怕的程度。現在在埃及古墓里還有這种建筑的地下樣品,比方說,巴撒拉瓜發現的普薩麥地古王陵里就有這种東西。我們能夠在古詩里看到對這种可疑的建筑的恐懼。Error circumflexus。Locus implicitus gyris
  1拉丁文:曲折迷离。彎曲回旋之所。
  格溫普蘭現在置身在科爾尤行宮的“小套房”里。
  他急急忙忙地要從這里出去找蒂。走廊、小室、暗門和意想不到的通路組成的迷宮阻礙著他,使他無法快走。他心里恨不得奔跑,可是卻不得不徘徊仿惶。他本來認為只要通過一道門就可以出去了,誰知擺在他面前的卻是許多找不清頭緒的通道。
  他穿過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接著又是一個交叉路口似的大廳。
  他沒有遇到一個活的生物。他听了听,一點動靜也沒有。
  有時候,他好像看見對面來了一個人。其實一個人也沒有。那是他穿著貴族的服裝照在鏡子里的影于。
  影子不大像他。他看了好半天才認出自己來。
  他順著出現在他面前的通路走著。
  他走進曲折迷离的內部建筑;這儿是一個精致的小閣,壁畫和雕刻雖然有點猥褻,可是很有分寸;那儿仿佛是一個小教堂,鑲著螺鋼和琺琅,還有必須用放大鏡才能看清楚的象牙雕刻,同鼻煙盒一樣細膩;這儿是佛羅倫薩式的雅致的小廳,專門供婦女精神不愉快時休息用的,所以也叫做“閨房”。天花板上,牆上,甚至地板上,到處都是天鵝絨或者金屬做的禽鳥樹木,珠鑲金繡的奇怪的植物,台布上用墨玉拼成戰士、女王以及穿著妖蛇腹鱗的、半人半魚的海神。被切成三棱形的水晶的斜面增強了反光的效果。玻璃和玉石追逐嬉戲。昏暗的角落里閃著亮光。綠玻璃和旭日的金光,在這許許多多的斜面上交相輝映,化為一片鴿子頸毛似的云彩,使人鬧不清那是一個個小鏡子,還是一個個大得不得了的碧玉。又精致,又偉大,蔚為奇觀。這是宮殿里一個最小的角落,也是一個巨大的百寶箱。如果不是麥布的家,就是喬的珠寶。格溫普蘭在尋找出路。
  1麥布是英國神話中的女王。喬即降龍圣者喬治。
  他沒有找到。簡直找不到方向。沒有比第一次看到這种豪華的東西更醉人的了。不過從另外一方面來說,這是一座迷宮。每走一步,就有一种新的美麗的東西攔住他。仿佛它們反對他离開那儿,不愿意放他走似的。他簡直陷在一團神妙的粘膠里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抓住,無法脫身。
  “多可怕的宮殿!”他想。
  他一面不安地在這座迷樓里徘徊,一面憤憤地問自己:這一切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監獄里呢?他渴望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不停地叫著“蒂!蒂!”仿佛他手里拉著一條引他出去的繩子,生怕掙斷似的。
  他有時候喊道:
  “喂!來人!”
  沒有回答。
  一串沒完沒了的房間。這是一個又豪華又凄涼的寂靜的沙漠。
  我們在游仙窟的時候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看不見的暖气管子使走廊和房間里保持著夏天的溫度。仿佛有一個魔法師把六月拘到這座迷宮里來了。時時聞到一股香气。好像有許多看不見的花朵,送來陣陣幽香。很熱。到處是地毯。簡直可以脫光衣服散步。
  格溫普蘭望望窗口。外面的景物不住的變換。一會儿是花園,里面充滿了春天清晨的清新,一會儿是另外的房屋和另外的雕像,一會儿是西班牙式的院子,這是夾在大房子中間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舖著石板,苔蘚叢生,顯得涼颼颼的;有時候出現的是一條河,這是泰晤士河,有時候出現的是一座巨塔,這是溫莎的塔樓。
  因為是大清早,外面一個人也沒有。
  他停下來,听了一會儿。
  “呵!我要走!”他說。“我要找蒂去。他們不能硬把我關在這儿。誰阻止我出去,那是他活該倒霉!這個高塔是干什么的?如果有一個巨人,一條地獄的惡犬,一個妖怪,膽敢在這座魔鬼的宮殿門口攔住我的去路,我就消滅他。如果是一支軍隊,我也要活活的吞下去。蒂!蒂!”
  突然間,他听見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好像是流水的聲音。
  他這時正在一條幽暗的走廊里,走廊盡頭挂著帳幔,當中開了一條縫。
  他走到盡頭,掀開帳幔,走了進去。
  他走進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第三章 夏娃

  這是一個八角形的小廳,拱形的天花板好像籃子的把手,沒有窗戶,光線是從上面來的,牆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是桃紅色大理石的;小廳中央,几根螺旋形的柱子(這是伊麗莎白心愛的憂郁的式樣)支著一個高大的、覆棺布顏色的黑大理石華蓋,遮著一個同樣的黑大理石的浴池;池中央有一個很細的噴泉,香噴噴的溫水慢慢地注滿了水池。這就是他看見的景象。
  黑色的浴池能使雪白的皮膚分外皎洁。
  他剛才听見的就是這個泉水的聲音。在池子适當的高度上有一個排水管,使泉水不能溢出池外。池子里微微冒著熱气,所以大理石上只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气。纖細的水柱好像一根迎風折腰的鋼條。
  除了浴池旁邊的一個帶墊子的沙法床以外,什么家具也沒有。沙法床相當長,一個女人躺在上面,腳頭上還能容得下一條狗或者一個情人;我們的canape就是從can-al-pie轉來的。
  1法文:沙法床。
  2西班牙文:腳頭上可以放一條小狗。
  這是一种西班牙式的躺椅,底架是銀子做的。墊子和沙法布都是白緞子的。
  在浴池的另外一邊,靠牆放著一個結實的銀梳妝台,梳妝台很高,上面放著各种梳妝用具,當中有一只銀架子,里面嵌著八塊威尼斯小鏡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扇窗戶。
  在离沙法床很近的地方,牆上挖了一個天窗似的小方洞,里面嵌著一塊朱紅色的銀板,跟護窗板一樣裝著鉸鏈,上面刻著一個亮晶晶的金黃色皇冠。方洞上面的牆上插著一個不是純金就是鍍金的銀鈴。
  格溫普蘭突然停了下來。在這間小廳對面,也就是說在格溫普蘭對面,沒有大理石的牆壁,那儿是一個門洞,跟他進來的門洞一樣大小,從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幅蜘蛛网似的又闊又高的銀色帳幔。
  帳慢質地极細,而且透明,仿佛神話里的細紗。透過細紗,可以望見另外一邊的東西。
  在蜘蛛网中央,蜘蛛平常盤踞的地方,格溫普蘭看見一個可怕的東西:一個裸体的女人。
  認真地說,并不是裸体。她穿著衣服。渾身上下都穿著衣服。她的衣服是一件很長的襯衣,好像圣像里天神穿的長袍,不過料子很薄,看上去仿佛濕透了。所以差不多等于一個裸体女人,比一個真正的裸体女人還要放浪,還要危險。据歷史記載,每逢舉行迎神會,公主和命婦往往夾在兩行修士中間游行,蒙邦茜公爵夫人拿表示謙遜和赤腳游行做借口,也這樣穿一件挑花襯衣,出現在全巴黎人面前。不過她手里拿著一根蜡燭,聊以遮羞。
  銀色的帳幔跟玻璃一樣透明。上面是固定的,下面可以掀起來。它把這間大理石浴室和另外一間臥室隔開。臥室很小,仿佛是一個鏡子做的洞穴。鏡子一面挨著一面,中間鑲著金黃色的條子砸h室中央的那張床映在每一面的鏡子里。床跟梳妝台和沙法一樣,也是銀色的,女人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她仰著頭睡著,一只腳壓在被上,仿佛美夢正在這個妖精上空翱翔。
  她的花邊枕頭掉在地毯上。
  在她的裸体和格溫普蘭的眼睛中間,隔著兩層透明的障礙:她的襯衣和銀霧似的帳幔。這間与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套間的屋子,是被浴室里的光亮很有分寸地照亮的。這個女人也許老臉皮厚,可是光線卻還知道羞恥。
  床頂沒有柱子,沒有華蓋,也看不見天空,所以她睜開眼睛,能夠看見上面鏡子里有她成百上千的裸体。
  被窩亂糟糟的,可見她睡得并不安穩。美麗的褶皺說明被子的料子質地細軟。當時是這樣一個時代:一個女王想到自己可能下地獄,她認為地獄里一定有一張只有粗呢被窩的床。
  這樣睡覺的風气是從意大利傳來的,甚至可以溯至羅馬時代。“Sub clara nuda lucerna,”賀拉斯說。
  1拉丁文:在明亮的燈光下一絲不挂。
  一件睡衣扔在床腳邊。睡衣是一种很特別的絲織品,無疑是中國貨,因為在褶皺的地方能夠看見一個很大的金四腳蛇。
  在床那邊,套間盡里頭,大概有一道門,不過是被一面很大的鏡子這著,鏡子上畫著孔雀和鶴。在這間幽暗的屋子里,一切的東西都亮晶晶的。鏡子和金黃色的條子中間的隙縫里,塞滿了威尼斯叫做“玻璃的膽汁”的發亮的物質。
  床頭上有一張帶蜡燭台的銀書桌,撐架能夠自由旋轉,上面有一本打開的書,頁首印著几個大紅字:Alcoranus Mahumedis
  1拉丁文;穆罕默德的《可蘭經》。
  格溫普蘭沒有看見這些布置。他只注意那個女人了。
  他呆呆地僵在那儿,心里亂糟糟的;各种互相排斥的東西卻能在這儿同時存在。
  他認出了這個女人。
  她閉著眼睛,面孔正好對著他。
  她是那個公爵小姐。
  她,這個把未知世界的各种光輝聚力一体的神秘的生物,這個使他做了許多不可言傳的怪夢的女人,給他寫過一封多么古怪的信啊!世界上只有這么一個女人,他可以說:“她看見過我,她要我!”他赶走了怪夢,把信也燒了。他把她赶走了,把她從自己的夢想和腦海里赶得遠遠的;他再也不想她;已經把她忘了……
  現在他又看見她啦!
  他又看見這個可怕的女人啦!
  一個裸体女人就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女人。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舉起來,搡了一把,墜入五里霧中。他定睛看了一下。在他面前的确實是這個女人!這是可能的嗎?在戲院里,她是一個公爵小姐。在這儿,她是海洋的女神,林泉的女神,她是一個仙女。永遠是幻象。
  他想逃走,他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他的兩道目光變成了兩根鐵鏈,把他挂在這個幻象上。
  這是一個姑娘嗎?是一個處女嗎?兩者都是。如果是從冥冥之中出現的曼莎琳,就應該微笑,如果是狄安娜,就不應該這樣粗心大意。她的美麗發出不可想像的光輝。沒有比這個淑靜而又高傲的形象更純洁的了。沒有受到踐踏的雪地是一望而知的。這個女人的皮膚跟瑞士榮格弗峰一樣洁白。從她那無憂無慮的額角,散亂的朱紅色頭發,低垂的睫毛,隱約可見的藍色脈絡,無法雕刻的圓圓的乳房以及從襯衣底下拱起來的玫瑰色的臀部和膝蓋烘托出來的,是仙女入睡的庄嚴妙相。這個大膽的睡態仿佛光芒四射。這個赤身露体的女人睡得那么安詳,仿佛她有一种神圣的權利,可以這樣不顧羞恥;同時又那么心安理得,如同奧林匹斯山的女神,知道自己是深淵的女儿,可以稱海洋是:父親!這個高不可攀的美女向渴望、瘋狂、夢想以及一切從這儿經過的人的目光獻出了自己的身体;她睡在這間閨房的床上,跟維納斯睡在無際的浪花上一樣高傲。
  1古羅馬皇后,性淫蕩。
  她是在夜里很早就上床的,可是一直睡到大天亮還沒有醒。在黑暗里開始的信任,在光天化日之下還在繼續。
  格溫普蘭渾身直打哆嗦。他怀著贊歎的心情望著。
  這种贊歎是不健康的,同時也過于專心了。
  他害怕了。
  命運的魔術箱里的奇寶總是取之不盡的。格溫普蘭原以為它的魔法已經使盡了。誰知又有新的東西出來了。起先是電光閃閃,接著是一聲沉雷,猛然間把這個睡著的女神扔在他這個渾身顫抖的人面前,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為什么天門常開,最后又給他送來這個誘人的可怕的夢?為什么神秘的誘惑者這么殷勤,接二連三的給他帶來种种模糊的渴望,曖昧的思想,甚至變成活生生的肉体的邪念,用一串從不可能之中取出來的現實折磨他?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串通起來反對他這個可怜虫呢?四周是命運的陰險的微笑,他將要落到什么地步?為什么要故意弄得他頭暈目眩?這儿的這個女人!為什么?怎么回事?沒有解答。為什么選中了他?為什么是她?難道是為了這個公爵小姐的緣故,人家才讓他做英國上議員?這是誰把他們撮合在一起的呢?受蒙蔽的是誰?受害人是誰?誰的善意受到了欺騙?難道是上帝受了蒙蔽?所有這些事情,他都看不明白,只是通過腦海里連綿不斷的烏云,微微看到一點端倪罷了。這個万惡的魔窟,這座監獄似的任性的宮殿,也跟這個陰謀有關嗎?所有這一切完全把他吸引住了。仿佛有一种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把他捆了起來。宇宙引力拉住了他。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怎么抵抗?他神魂顛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覺得這一回确實無法挽救,非發瘋不可了。他在眩暈的深淵里垂直的下降;悲慘。
  那個女人還在睡覺。
  對他來說,這种心緒混亂的狀態越來越嚴重了,現在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小姐,公爵小姐,而是女人。
  非禮之行一直潛伏在人類的心里。它在我們身体的組織里准備好了一條看不見的軌道。連最清白的人,表面上很純洁的人,也是這樣。沒有污點不等于沒有缺點。愛情是一條規律。肉欲之樂是一個陷阱。醉和嗜酒成癮是不同的。醉是要某一個女人,嗜酒成癮是要所有的女人。
  格溫普蘭魂不附体,渾身顫栗。
  怎樣反抗他遇到的這個女人呢?沒有衣服,沒有絲綢,沒有煞費心机的妖艷的妝飾,沒有似隱似現的矯揉造作的嫵媚,沒有一絲云霧的遮掩。這是清清楚楚的可怕的裸体。這是神秘的總匯,伊甸園式的天真無邪。人類的黑暗面躍躍欲動。夏娃比撒旦更可怕。這是天國和塵世的混合產物。這是心惊肉跳的陶醉,本能粗暴地戰胜了責任。美的至高無上的輪廓是無法抗拒的。等到它從理想變為現實的時候,人類就离悲慘的命運不遠了。
  公爵小姐不時在床上柔弱無力地動彈一下,改變睡覺的姿勢,有如藍天上緩緩變幻的白云。白云翻滾飛騰、起伏不定的曲線,令人心曠神怡。流水所有的柔軟,這個女人都有。也跟水一樣,有一种抓摸不到的難以形容的東西。說起來實在奇怪,她在這儿,這是一個看得見的肉体,但是又像幻想的產物。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但是又像离他非常遙遠。格溫普蘭望著她,心惊神蕩,面色蒼白。他听著這個胸膛的跳動,仿佛听見了妖精的呼吸。他已經被她吸引住了;他在竭力掙扎。怎樣反抗她?怎樣反抗自己?
  他什么都能預料到,就是料不到這一著。他本來認為可能在門口遇到一個凶惡的守門人,或者一個面目猙獰的獄卒,怒气沖沖地跟他搏斗。他認為可能遇到地獄里的三頭惡狗,誰知卻遇到了青春女神。
  一個裸体的女人。一個睡著了的女人。
  多么可怕的斗爭!
  他閉上眼睛。眼里的曙光太多了是一种痛苦。但是,他隔著眼皮馬上又看見了她。雖然比較模糊,但是同樣美麗。
  逃走,談何容易。他試過,但沒有成功。他的兩只腳好像生了根似的,跟我們在夢中的情形一樣。在我們要退回去的時候,誘惑卻把我們的兩只腳釘在地上了。前進,可以;后退,不行。罪惡的看不見的手從地底下伸出來,把我們推下斜坡。
  所有的人都接受這樣一個庸俗的見解:經驗能夠減低感覺的強度。其實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正如我們說,把硝酸一滴一滴地滴在傷口上能夠止痛,使病人入睡,或者說四肢分裂的刑罰減輕了達米安的痛苦一樣荒謬。
  1達米安刺路易十四,未果,受了很多酷刑,最后四肢分裂而死。
  真理是,受的刺激越多,感覺也越尖銳。
  格溫普蘭遇到了一樁又一樁的奇事,已經達到了爆發的程度。他的理智好比一個容器,現在再加上這樁奇事,于是它就漫出來了。他覺得他好像在极度的恐怖中醒過來了。
  他失掉了指南針。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這個女人。這個無法形容的、不可挽救的幸福之門,在他面前半開半掩,簡直跟翻船落水差不了多少。找不著方向。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和一個海礁。海礁不是一個岩石,而是一條美人魚。磁石藏在深谷的谷底。格溫普蘭愿意避開這個吸力,可是怎么辦呢?他找不到支點。人生好像無際的海洋。人有時候跟一條光杆船一樣。良心是這條船的鐵錨。可悲的是鐵錨——一良心——的鏈條也可能掙斷。
  他甚至連“我的臉破了相,面貌可怕,她不會要我”這個救命符也沒有了。因為這個女人寫信給他說,她愛他。
  人逢危難總有一個成敗攸關的時刻。在我們向惡超過向善的時候,向惡的部分結果就會把向善的部分拉過去,我們就跌倒了。對格溫普蘭來說,現在這個時刻已經來了嗎?
  怎樣逃走呢?
  這么說,是她!是這個公爵小姐!是這個女人!睡在這間孤孤單單的屋子里,她就在他面前,一點防備也沒有。她可以听他擺布,她已經在他手掌里了!
  公爵小姐!
  我們在遼闊的天空里看見一顆星。我們望著它。多么遙遠!望望一顆沒有知覺的星有什么可怕呢?有一天——有一個夜晚——我們看見它改變了位置。看見它周圍有一圈閃動的光。這顆星,我們本來認為它是靜止不動的,誰知它卻在移動。這不是一顆普通的星,而是一顆掃帚星。這是天空里的一個巨大的火把。它在前進,越來越大,擺動著朱紅色的頭發,變成一個大得不得了的天体。它是朝你這儿來的。真嚇人,它是來找你的!掃帚星認識你,它想你。它要你。這個天体离你不遠了,多么可怕!照在你身上的光太強烈了,所以你什么也看不見;過多的生命力等于死亡。你拒絕這個從天頂下來的客人。你拋開深淵獻給你的愛情。你用兩手捂住眼皮,躲起來,逃走,認為這樣就能得救了……等到再睜開眼睛,這顆可怕的星還在那儿。它現在不是一顆星,而是一個世界。一個未知的世界。一個熔岩和火的世界。它破坏了天空的壯麗。它充滿天空。除了它以外,什么也沒有了。這是無限的天空深處的一顆紅寶石,遠遠望去好像一顆金剛鑽,來到面前才看出是一團烈火。你已經被它包在火焰里了。
  于是感覺到自己在天國的火里燃燒起來了。

               第四章 撒旦

  突然間,睡覺的人醒了。她猛的一側身坐起來,姿勢庄嚴而又和諧;她那微微散亂的,跟絲一樣的金黃頭發,柔和地披散在腰間;她那蕩下來的襯衣,使人能夠看見她一只肩膀下面很低的地方;她的一只美麗的手摸了一下她的玫瑰色的腳趾,她望了一眼她的一只露在外面的腳,這只腳值得伯里克利崇拜,費底亞斯也會拿它當模型;接著,她像旭日下的一只母老虎一樣伸懶腰,打呵欠。
  1古雅典政治家,獎勵藝術和文學。
  2古希腊偉大的雕刻家。
  格溫普蘭的呼吸大概很困難,正像我們屏住呼吸的時候一樣。
  “這儿有人嗎?”她說。
  這句話是在她打呵欠的時候說的,那副神气動人极了。
  格溫普蘭听著這個他沒有听見過的聲音。聲音非常迷人;語气又高傲,又优雅;嫵媚的聲調減輕了習慣發號施令的口气。
  隨后她跪在床上,古代有這么一個里在千百個衣褶里跪著的雕像;她把睡衣拉過來,跳下床,赤裸裸地站著,只一轉眼的工夫,她就穿上了她的綢睡衣。睡衣的袖子很長,遮住了她的手。只能看見她的腳趾,白色的腳趾甲很小,好像孩子的腳。
  她把那波浪似的頭發拉出來,披在睡衣外面,接著她跑到床后套間盡里頭的地方,把耳朵貼在那個有圖畫的鏡子上,鏡子后面大概有一道門。
  她彎起食指,用指彎敲敲玻璃。
  “有人嗎?大衛爵士!您已經來了嗎?現在几點鐘?是你嗎,巴基爾費德羅?”
  她轉過身來。
  “不對。不是這邊。浴室里有人嗎?回答呀!不,不,誰也不會從那邊進來的。”
  她走到銀色帳幔那儿,用腳尖踢開它,側身走進大理石房間。
  格溫普蘭像要斷气似的,渾身發冷。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逃走也太晚了。何況他又沒有逃走的力量。他恨不得大地裂開一條縫,讓他鑽到地底下去。沒有辦法不讓人家看見自己了。
  她看見了他。
  她望著他,雖然非常詫异,可是卻沒有大惊小怪,她又高興又輕視地說:
  “啊哈!格溫普蘭!”
  接著,她猛地一跳,摟著他的脖子,因為這頭母貓本來是一只母豹。
  她用兩只裸露的胳膊緊緊的摟著他的頭,她剛才的動作很快,兩只袖子已經縮了下來。
  她一下子把他推開,兩只獸爪子似的小手放在格溫普蘭的肩膀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站在她面前,她奇怪地望著他。
  她那一雙畢宿星似的眼睛死命地望著他。在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又卑鄙又純洁的東西。格溫普蘭望著她的藍眼珠和黑眼珠,他在這天國和地獄的注視下,不知如何是好。這一對男女互相向對方放射出一种不吉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光。他的畸形把她迷住了,她的美麗也把他迷住了,兩個人都籠罩在恐怖里。
  他問聲不響,仿佛被一种沉重的東西壓得抬不起頭來。她大聲說:
  “你這個人很聰明。你來了。你知道我是被迫离開倫敦的。于是你就追我來了。做得很好。你到這儿來了,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互相占有的欲望好比閃電。格溫普蘭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种很難解釋的正直而又強烈的恐懼,他開始向后退,但是放在肩膀上的手指緊緊地抓住他。他心里突然產生一种不可違拗的東西。他到這個“野獸”女人的洞穴里,自己也變成了野獸。
  她接著說:
  “安妮這個傻子——你知道?我指的是女王——不知道為什么召我到溫莎來。等我到了這儿,她卻同她的傻子大法官關在屋子里。可是,你是怎樣到我這儿來的?這才是我所說的男子漢。困難!沒有這回事!我一叫你,你就赶緊跑來了。你打听過嗎?我的名字是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我以為你早已知道了。是誰帶你來的?一定是我那個侍童。他是個机靈鬼。我要賞他一百几內亞。你是怎樣進來的?告訴我。不,不要告訴我。我不愿意知道。一解釋就沒有味儿了。我喜歡你是個讓人吃惊的人,你丑得可怕,妙就妙在這儿。你是從天頂上掉下來的,再不然就是從第三層地獄門里鑽上來的。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不是天花板裂了一條縫,就是地板開了一道口子。不是云端里降下來的,就是從硫磺的光焰里冒上來的。你一定是這樣來的。你應該跟神仙一樣走進來。咱們一言為定,你是我的情人。”
  格溫普蘭暈頭轉向地听著,覺得自己的思想越來越動搖了。完啦。不可能怀疑了。前天夜里的那封信,這個女人已經證實了。他,格溫普蘭,做一個公爵小姐的情人!驕傲——這個長著一千個陰森森的腦袋的大怪物—一在這顆不幸的心里翻騰起來了。
  虛榮心是一种藏在我們心里跟我們作對的巨大力量。
  公爵小姐繼續說下去:
  “既然你已經來了,這是天意如此。我什么也不需要。天上或者地下有一個人把我們撮合在一起。這是冥河和曙光女神的姻緣。違反所有的規律的瘋狂的姻緣!那天我一看見你就說:‘正是他。我認識他。這是我夢里的妖怪。他將來是屬于我的。’應該幫命運的忙。所以我給你寫了一封信。格溫普蘭,這儿有一個問題,你相信宿緣嗎?我相信,我看過西塞羅的《西皮翁之夢》以后就相信了。噴!噴!我還沒有注意呢。一身紳士的衣服。你打扮得跟老爺一樣。為什么不這樣呢?你是跑江湖的騙子。那就更有理由了。一個戲子抵得上一個爵士。再說,爵士是什么東西?小丑。你的身段很美,很結實。你到這儿來,真是天下奇聞!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你在這儿待了多大工夫了?你看見我的裸体了嗎?很美,不是嗎?我洗澡去。啊!我愛你。你看了我的信了!是你自己讀的,還是別人讀給你听的?你大概不識字吧。我問你,但是你不要回答。我不喜歡你的聲音。它很溫柔。像你這樣一個無比的怪人不應該說話,應該咬牙切齒。你的歌聲很悅耳。我討厭這個。這是你使我討厭的唯一的東西。其余的一切都是了不起的,也就是說,其余的一切都很美妙。要是在印度,你一定是個活神仙。你臉上這個可怕的笑容是天生的嗎?不是的,對不對?大概是刑罰的結果吧。我希望你犯過什么罪。到我怀里來吧。”
  她跌坐在沙法上,拉他坐在旁邊。他們不知怎么一來,就你挨我我挨你地坐在一起了。她的話像狂風一樣刮在格溫普蘭身上。他差不多很難理解這些旋風似的瘋話的意義。她的眼睛閃耀著欽佩的光芒。她用又瘋狂又溫柔的口气,激動癲狂地說著。她的話簡直跟音樂一樣,不過格溫普蘭听著這個音樂,仿佛听見了風暴的聲音。
  她第二次死命地望著他。
  “我覺得我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墮落,多么幸福啊!高高在上實在乏味!沒有比高貴尊嚴更討厭的了。墮落才是休息。我得到的尊敬太多了,所以我需要輕蔑。從維納斯,克婁巴特拉,舍弗婁夫人和龍克維爾夫人起,一直到我為止,我們都有點反常。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公開表明我們的關系。哈,這件風流事將要給我的斯圖亞特皇族一個沉重的打擊。哈!我現在能喘一口气了!我找到了生路。我終于逃脫了皇族的束縛。擺脫了自己的階級才是解放。粉碎一切,向一切挑戰,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破坏,這才叫做生活。听好,我愛你。”
  1克婁巴特拉是古埃及女王。舍弗婁和龍克維爾兩夫人是十七世紀法國兩貴婦。
  她停了下來,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我愛你,不單單因為你是個畸形人,也因為你的卑賤。我愛上一個妖怪,愛上一個蹩腳戲子。一個人人輕視譏笑的、滑稽、丑陋、在一個叫做戲台的枷刑台上供人取笑的情人,特別有味儿。這等于吃深淵的果子。一個名譽掃地的情人很有趣。嘗嘗地獄的、不是天國的苹果;一直在誘引我的就是這個,我如饑似渴地想望這個苹果,我就是這個夏娃。深淵的夏娃。你不知道,說不定你就是一個魔鬼。我把我的童貞留給夢的面具。你是一個木偶人,牽線的是一個幽靈。你是地獄的、偉大的笑容的化身。你是我等待的主人。我需要的是美狄亞和伽妮娣那樣的愛情。我老早就相信我會碰上黑夜的荒誕不經的奇遇。我需要的正是你。我對你說了一堆你听不懂的廢話。格溫普蘭,誰也沒有占有過我,我把跟熾烈的炭火一樣純洁的我獻給你。當然,你不會相信,不過要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的話跟火山爆發一樣。如果把艾特納山腰戳一個窟窿,就能對她噴出的火焰有一個概念。
  1即西西里的艾特納火山。
  格溫普蘭結結巴巴地說:
  “小姐……”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開口!讓我來仔細端詳你。我是一個落拓不羈的純洁的女人。我是巴克科斯的童貞女祭司。沒有一個男子認識過我,我可以做代爾費的童身降神女巫,赤著腳站在青銅祭壇上,在那儿,祭司們肘彎靠在妖蛇皮上,跟看不見的神仙悄悄地談話。我的心是一塊頑石,但是它跟被海水沖到泰河口洪特里·納勃礁底下的神秘的石子一樣,這种石子砸開以后,里面有一條蛇。這條蛇就是我的愛情。無所不能的愛情!因為它把你召來了。我們中間的距离大得不得了。我以前在天狼星上,你以前在玉衡星上。你跨過這個遙遠的距离,到這儿來了。很好。不要開口。占有我吧。”
  1希腊神話中的酒神。
  她停了下來。他渾身直打哆嗦。她又笑了。
  “你看,格溫普蘭,夢想就是創造。希望就是呼喚。制造幻想就是向現實挑戰。無所不能的可怕的黑暗是不容許人向它挑戰的。它滿足了我們的心愿。喏,你在這儿。我敢喪失我的一切嗎?敢,我敢做你的情人,你的姘婦,你的奴隸,你的東西嗎?求之不得。格溫普蘭,我就是女人。女人是渴望變成污泥的粘土。我需要輕視自己。這樣才能使驕傲更有味道。貴必須和賤混淆。沒有比這個配合更好的了。你,受人輕視的人,輕視我吧。做賤人的殘人是多么快樂啊!我采一朵特別大的卑賤之花!踐踏我吧。這樣才是真愛我。我知道這個。你知道我為什么崇拜你?因為我看不起你。因為你在我腳下最下層,所以我把你放在祭壇上。上和下放在一起,這是混沌,我喜歡的就是混沌,末日也是混沌。什么是混沌?一個大污泥坑。上帝用污泥坑創造光明,用陰溝創造世界。你不知道我的心多么坏。你用污泥造一顆星,這顆星就是我。”
  這個可怕的女人一面如此這般地說著,一面松開睡衣,露出她的處女的身体。
  她接著說:
  “對所有的人來說,我是一頭母狼,對你來說,我是一條母狗。他們要怎樣惊奇呵!傻瓜的惊奇是甜蜜的。我,我了解自己。我是個女神嗎?滄海女神把自己獻給獨眼的妖怪。我是個仙女嗎?于爾姬委身給布格里斯,有翅膀的布格里斯長著八只有蹼的手。我是個公主嗎?瑪利·斯圖亞特寵幸利齊和。三個美女,三個怪物。我比她們更偉大,因為你還不如那三個怪物。格溫普蘭,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外面是怪物,我心里是怪物。我的愛情就是這樣產生的。任性?是的。颶風是什么?也是任性。我們的星宿有相互的吸引力。我們兩人都是屬于黑暗的,你的臉黑,我的心黑。現在輪到你來創造我了。你來了,喏,我的靈魂現出來了。我本來沒有看見過它。它是惊人的。你的來臨把我這個女神的妖蛇引出來了。你讓我看見了我的本性。你使我發現了我自己。你看,我多么像你。你看我就跟照鏡子一樣。你的臉就是我的靈魂。我不知道它會可怕到這個程度。我呀,我也是個妖怪!啊!格溫普蘭,你解除了我的煩悶。”
  她露出一個孩子般的古怪的笑容,湊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說:
  “你愿意看一個瘋婆子嗎?喏,我就是。”
  她的目光一直刺到格溫普蘭心里。一道目光好比一劑春藥。她的敞開的睡衣使格溫普蘭的思想非常混亂。一种盲目的獸性的迷惘突然占据了格溫普蘭的心。又迷惘,又痛苦。
  在這個女人說話的時候,他好像感覺到迸射的火焰。他覺得自己已經溶化了,無法補救了。他連說一個字的气力也沒有。她打斷了自己的話,仔細端詳著他:“啊!妖怪!”她喃喃地說。她變成了野人。
  突然,她抓住他的兩只手。
  “格溫普蘭,我是寶座,你是墊戲台的凳子。讓我們的地位拉平吧。啊!我跌下來了,多么幸福啊!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卑賤到什么程度。他們要加倍地在你面前低頭跪拜,因為他們越憎恨你,就越要匍匐奉承。人類就是這么回事。他恨你,可是得在地上爬。他是一條龍,可是得裝成一條毛虫。啊!我跟神仙一樣墮落。他們永遠不能說我不是一個國王的私生女儿。我的行為跟一個女王一樣。蘿多浦是誰?是一個愛上傅岱的女王,傅岱長著一顆鱷魚腦袋。她為了紀念他建了第三座金字塔。潘泰茜來愛上了一個叫做薩奇泰爾的半人半獸的怪物,這是一個星座。你說說看,奧地利的安妮怎么樣?她的馬薩林長得丑极了!你呢,你并不丑,不過是畸形。丑是卑賤,畸形是偉大。丑是魔鬼背著美,在黑暗地里扮的鬼臉。畸形是至高無上的反面。是另外的一端。奧林匹斯山有兩面山坡;對著光明的一面歸阿波羅掌管,對著黑暗的一面歸波呂斐摩斯掌管。你呢,你是泰坦。你在森林里是伯厄蒙,在海洋里是來維亞旦,在陰溝里是帝奉。你是偉大的。你的畸形有霹靂。你的臉是被雷打坏的。它的形狀是怒火的巨手絞出來的。火焰在你臉上扭了一下,接著就走開了。無形的天譴一時暴怒,把你的靈魂粘在這個可怕的超人面孔底下。地獄是一個上刑的洪爐。里面燒得通紅的烙鐵就是我們所說的命運;這塊烙鐵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記。愛你就是明了什么叫做偉大。我得到了這個胜利。做阿波羅的情人,多么大的成績!光榮應該根据它所造成的惊愕程度來衡量。我愛你。我想你,想了多少個夜晚,多少個夜晚,多少個夜晚啊!這座宮殿是我的。你以后可以看看我的花園。那儿有遮在樹葉于下面的泉水,可以在里面擁抱的山洞以及伯宁騎士的許多美麗的大理石雕像。還有花!花簡直太多了。到了春天,玫瑰花跟大海一樣。我對你說過女王是我的姐姐了嗎?在我身上,你愿怎樣就怎樣辦好了。我天生就是這种人。朱底特吻我的腳,撒旦唾我的臉。你相信宗教嗎?我是擁護教皇的。我的父親詹姆士二世是在法國一群耶穌會士中間去世的。我從來沒領略過跟你在一起的這种滋味。啊!我愿意晚上乘一條金色的船,在無限溫柔的大海上蕩漾,我們躲在朱紅色的帳篷里,兩人靠在一只墊子上听音樂。侮辱我,打我,踢我,像對待一個賤人一樣對待我吧。我崇拜你。”
  1希腊神話中的獨眼巨人。
  2希腊神話中的勇士。
  3伯厄蒙和來維亞旦是《圣經》中的巨獸。帝奉是埃及的罪惡之神。
  咆哮有時候是表示撫愛。讀者不相信嗎?請你去看看獅子就知道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很動人。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了。你能夠感覺到獅子的腳爪,同時也能夠感覺到天鵝絨似的腳掌。這是跟撤退配合在一起的狡猾的進攻。在這一進一退之間,既有游戲,也有謀殺。這是一种傲慢不恭的崇拜。結局是癲狂的感染。這种難以解釋的悲慘的言語又粗暴又溫柔。侮辱人的并不侮辱。崇拜人的反而會辱罵。糟蹋人的話卻把人捧上十八層天。她的怪戾的情話聲調,有一种難以形容的普羅米修斯式的偉大。在埃斯庫羅斯寫的悲劇里,偉大的女神的天宮筵會,就是用這神秘的瘋狂,激動眾仙女到星星底下去尋找薩泰爾的。在多多納的樹枝底下,降壇的神仙的舞蹈如果受到了這种刺激,也會更加癲狂。這個女人仿佛突然改變了形象,不過不是成了天上的神仙,而是成了地獄里的神仙。她的頭發跟鬃毛一樣顫動;她的睡衣一會儿攏起,一會儿敞開;沒有比這個充滿了曠野呼聲的胸膛更迷人的了。藍眼睛的光輝和黑眼睛的火焰交織,她仿佛已經超出了自然。格溫普蘭渾身無力,她离他這樣近,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她刺了一個很深的窟窿,被她打敗了。
  1古希腊著名悲劇作家。
  “我愛你!”她大叫一聲。
  她猛地吻了他一下。
  荷馬曾經用云彩籠罩著朱庇特和朱諾,格溫普蘭和約瑟安娜現在恐怕也用得著荷馬的云彩了。一個有眼睛的女人看見了他,愛他,他的畸形的嘴感覺到仙女的嘴唇的壓力,這對格溫普蘭來說,實在跟触電一樣,美妙無窮。在這個謎一樣的女人面前,他覺得心里什么也沒有了。蒂的影子在陰暗里掙扎著,輕輕地悲嗚。古時有個浮雕,上面刻的是一個吞食愛神的斯芬克斯;愛神柔嫩的翅膀在兩排微笑著的無情的牙齒中間鮮血直流。
  格溫普蘭愛這個女人嗎?人也跟地球一樣有南极和北极嗎?地球在永遠不變的軸上轉動著,遠處是天体,近處是泥污,日夜交替。我們也跟地球一樣嗎?心難道也有兩個平面:這一面愛光明,那一面愛黑暗?這儿是光明的女人,那儿是污水溝里的女人。我們需要天使。難道說,我們也同樣需要魔鬼?靈魂也會長一對蝙蝠翅膀嗎?難道說每一個人都命中注定,非經過這個皂白不分的時刻不可嗎?錯誤是我們不可抗拒的命運的一個要素嗎?在我們接受人性的時候,難道非把罪惡的和其余的一切一起接受下來不可嗎?難道說罪惡是必須還的一筆債?真叫人不寒而栗!
  不過,有一個聲音對我們說:軟弱就是罪惡。格溫普蘭所感覺到的東西簡直是難以形容的:肉体、生命、恐怖、肉欲、悶人的陶醉以及蘊藏在驕傲里的全部羞恥。他就要跌倒了嗎?
  她又說一遍:“我愛你!”
  她突然瘋狂地把他抱在怀里,緊緊地摟著他。
  格溫普蘭透不過气來了。
  冷不防的,在他們旁邊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聲。這是釘在牆上的小鈴的聲音。公爵小姐轉過臉來,說:
  “它這是干什么?”
  忽然傳來彈簧門移動的聲音,那個刻著王冠的銀窗板打開了。
  旋櫥里面一個墊著皇家藍絲絨的盤子出現了,盤子里放著一封信。
  信封很大,四四方方的,它放在那儿,一眼就看見上面那個蓋了大印的銀紅色的封蜡。鈴還在響。
  窗板差不多碰到他們坐著的沙法。公爵小姐低著頭,一只胳膊勾住格溫普蘭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拿起盤子上的信,把窗板推過去。旋櫥關好以后,鈴聲就停了。
  公爵小姐用手指撕破封蜡,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兩張折好的紙,接著把信封扔在格溫普蘭腳前。
  蜡印雖然撕破,但是還能認得出來,格溫普蘭看見上面印著一個王冠,下面是一個A
  1女王安妮的第一個字母。
  打開的信封兩邊都舖開了,所以格溫普蘭同時看到上面寫著:“致約瑟安娜公爵小姐。”
  裝在信封里的兩張折好的紙,一張是羊皮紙,一張是小牛皮紙。羊皮紙很大,小牛皮紙很小。羊皮紙上印著大法官官署的一個很大的綠色蜡印,這在當時叫做“爵爺蜡印”。目醉神迷的公爵小姐不耐煩的微微噘起了嘴巴。
  “哎呀!”她說,“她送來的是什么東西?一張廢紙!討厭的女人!”
  她把羊皮紙撂在旁邊,瞥了一眼小牛皮紙。
  “這是她的筆跡。是我姐姐的筆跡。真叫我膩味透了。格溫普蘭,我剛才問你是不是識字。你識字嗎?”
  格溫普蘭點點頭。
  她躺在沙法上,差不多跟一個睡覺的女人的姿勢一樣,仿佛突然知道害臊似的,把兩只腳很小心地藏在睡衣底下,兩只胳膊藏在袖子里,只讓胸脯露在外面。她熱情地望著格溫普蘭,把那張小牛皮紙遞給他。
  “好吧,格溫普蘭,你已經是屬于我的了。現在開始執行你的職務吧。我的心肝,請你把女王寫給我的信念給我听。”
  格溫普蘭接過小牛皮紙,打開以后,用戰戰兢兢的聲音念道:

    小姐:
    我們榮幸地附送給您一份我們的仆人——英吉利王國大法官威廉·古
  柏簽署的口供記錄副本。這個口供記錄說明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林諾·
  克朗查理爵士的合法繼承人已經被證實,并且找到了。他叫格溫普蘭,在
  卑微之中,一直跟著演雜技和滑稽的戲子過一种流浪的生活。他是在很小
  的時候流落民間的。根据王國的法律和林諾爵士的公子費爾曼·克朗查理
  爵士的世襲權利,他今天就要被正式承認,并且恢复他在上議院的席位。
  因此,為了您,為了使您繼續保住克朗查理—洪可斐爾家的爵士們的財產
  繼承權,我們讓他代替大衛·第利—摩埃爵士,承受您的青睞。我們已把
  費爾曼爵士帶到您的府邸科爾龍行宮;作為女王和姐姐,我們希望并且命
  令直到現在一直叫做格溫普蘭的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做您的丈夫,共結
  百年之好,再說,這也是王室的期望。

  在格溫普蘭用差不多字字躊躇的聲調讀信的時候,公爵小姐從沙法墊子上抬起身來听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格溫普蘭一念完,她就把信搶去。
  “‘安妮,女王,’”她像夢囈似的讀信末的簽名。
  接著,她拾起扔在地下的羊皮紙,匆匆看了一遍。這是抄在薩斯瓦克州長和大法官簽了字的口供記錄上的“瑪都蒂娜號”遇難者的聲明。
  她看完了這個記錄,又把女王的信看了一遍。接著她說:
  “好。”
  她不動聲色地指著格溫普蘭走進來的走廊的門帘:
  “出去,”她對他說。
  格溫普蘭像石頭人似的呆在那儿,一動也不動。
  她冷冰冰地說:
  “既然你是我的丈夫,出去。”
  格溫普蘭一句話也沒說,像個罪犯似的低下頭,沒有動彈。
  她又補了一句:
  “您沒有權利待在這儿。這是我情人的地方。”
  格溫普蘭仿佛被釘在那儿了。
  “好吧,”她說。“那么我走。哼!您是我的丈夫!再好也沒有了。我恨您。”
  她站起來,不知道對什么人做了一個傲慢的再會的手勢,出去了。
  走廊的帳幔在她身后垂下。

            第五章 又相識,又不相識

  只剩下格溫普蘭一個人了。
  只有他一個人同溫暖的浴池和凌亂的床做伴儿了。
  他的思想混亂到了极點。他的思想哪儿還像思想。簡直是一堆模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人陷在不可理解的境地時的煩悶。他仿佛剛從一場夢里醒來似的。
  走進未知的世界可不是簡單的事。
  自從侍童把公爵小姐的信送來的時候起,格溫普蘭遇到了一系列的奇事,越來越無法理解。一直到現在,他都跟做夢似的,但是又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現在他只有摸索的份儿。
  他什么也不想。甚至也不做夢。只是逆來順受。
  他一直待在沙法上,待在公爵小姐离開他的地方。
  突然間,他听見黑暗里有一陣腳步聲。這是一個男子的腳步。這個聲音是從公爵小姐走出去的走廊另外的方向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雖然很低,可是清晰可聞。格溫普蘭盡管心里迷亂,還是支起了耳朵。
  在公爵小姐剛才打開的銀色帳幔另外一邊的床背后,那個好像一道門的有畫的大鏡子,突然打開了。一個男子快樂的歌聲一下子灌滿了玻璃臥室,他使盡喉嚨的力量,正在唱一首法國古歌的疊唱:

    三個豬崽子在糞堆里哼哼唧唧,
    簡直跟轎夫一樣。

  歌手走了進來。
  這人身邊佩著劍,手里拿著一頂有帽章和金線的插著羽翎的帽子,穿一身帶軍章的漂亮的海軍制服。
  格溫普蘭像被彈簧推動似的,唰的一下站了起來。
  他認出了來人,來人也認出了他。
  兩張嘴同時惊奇地叫了一聲:
  “格溫普蘭!”
  “湯姆—芹—杰克!”
  這個拿著羽翎帽的人沖著格溫普蘭走了過來,格溫普蘭的兩只手交叉在胸前。
  “你怎么到這儿來了,格溫普蘭?”
  “你呢,你是怎么到這儿來的,湯姆—芹—杰克?”
  “啊!我明白了。約瑟安娜的怪脾气!江湖騙子再加上一副妖怪似的相貌,實在有一股無法抵抗的魔力,你是化了裝來的,格溫普蘭。”
  “你也是這樣,湯姆—芹—杰克。”
  “格溫普蘭,你這身貴族的衣服是什么意思?”
  “湯姆—芹—杰克,你這身軍官的制服是什么意思?”
  “格溫普蘭,我不回答你問題。”
  “我也是一樣,湯姆—芹—杰克。”
  “格溫普蘭,我不叫湯姆—芹—杰克。”
  “湯姆—芹—杰克,我不叫格溫普蘭。”
  “格溫普蘭,這儿是我的家。”
  “湯姆—芹—杰克,這儿是我的家。”
  “我不許你學我的話。你有你的諷刺,但是我有我的手杖。不許你再諷刺人,可惡的東西。”
  格溫普蘭面色蒼白。
  “你是可惡的東西!你侮辱我,必須向我道歉。”
  一在你的小板屋里,你愛干什么都可以。咱們可以打架。”
  “在這儿可以用劍。”
  “格溫普蘭老兄,用劍是貴族的事情。我只跟和我有平等地位的人決斗。用拳頭打,咱們是平等,用劍就不同了。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湯姆—芹—杰克可以用拳頭打你。在溫莎是另外一回事。請記住:我是海軍中將。”
  “我,我是英國上議員。”
  格溫普蘭認為是湯姆—芹—杰克的那個人听了,哈哈大笑。
  “為什么不說是國王?說實在的,你這話有道理。一個蹩腳戲子什么腳色都能演。你可以對我說你是雅典王忒修斯。”
  1希腊神話中的英雄。
  “我是英國上議員,我們應該決斗。”
  “格溫普蘭,這真大討厭了。不要跟一個可以叫人抽你一頓的人開玩笑。我是大衛·第利—摩埃爵士。”
  “我,我是克朗查理爵士。”
  大衛爵士又笑了。
  “說得真俏皮。格溫普蘭是克朗查理爵士。當然,沒有這個姓不能占有約瑟安娜。听好,我原諒你。你知道為什么?因為我們是她的兩個情人。”
  走廊的帳幔打開了,一個聲音說:
  “爵爺們,你們是她的兩個丈夫。”
  兩人轉過身來。
  “巴基爾費德羅!”大衛爵士大聲說。
  來人正是巴基爾費德羅。
  他臉上挂著微笑,向兩位爵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他身后几步遠的地方,有一個面色恭敬庄重的紳士,手里拿著一根黑色的短棒。
  這個紳士向前走了几步,向格溫普蘭鞠了三個躬,說:
  “爵爺,我是黑杖侍衛長,奉女王陛下的命令來接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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